第497章 水淺王八多

  第497章 水淺王八多

  好不容易把不知道是真演還是假演的汪員外打發走,林泰來想起了一句話。

  當一個體系發展到一定程度後,所面臨的主要矛盾就開始逐漸從外部向內部轉移——如不出意外,應該是周樹人說的。

  太祖高皇帝殺完敵人又殺功臣,大概就是因為這個規律。

  雖然林氏集團還有很大擴張空間,大餅可以繼續畫,遠沒有到需要內卷的階段,但汪員外的表現就算是一個小苗頭了。

  所以林泰來決定對汪員外稍微重視一些,又把林氏鹽業大掌柜陸君弼叫了過來。

  陸君弼本來是府學秀才,也是汪員外的遠親,後來跟了林泰來混,成了林氏鹽業的二把手大掌柜,如今在揚州城也是有力人士了。

  「汪老丈的那些族親,究竟是怎麼回事?」林泰來直接詢問道。

  陸君弼有點意外,先前林坐館對這件事完全不關心,甚至隱隱還有落井下石的意思,今天怎麼又特意提起了?

  便詳細答道:「此事本身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本質上無非就是一乾親戚想吃絕戶。

  但是在揚州城裡,他們徽州同鄉特別多,所有同鄉都支持這些汪家親戚。

  在這個輿論環境下,汪員外的心理壓力或許就比較大。」

  林泰來對此也能理解,當今可是個宗族社會,一個人最基本的社交圈就是同族與同鄉。

  本來有一群「惡意滿滿」的親戚就夠鬧心了,結果同鄉還都支持這些親戚,那就更讓人抑鬱。

  再次同情一把汪老丈,沒兒子就要受這種欺負。

  陸君弼又主動解釋說:「歸根結底還是一個利字,汪員外那些徽州同鄉都認為,汪氏產業遲早要被坐館你奪走。

  到了那時,汪氏和林氏兩家鹽業合併,立刻就會成為揚州城規模最大的鹽業,而且是遙遙領先於第二名的規模。

  這是所有揚州鹽商都不願意看到的情況,所以如果有機會阻擊這個趨勢,他們當然樂見其成。

  支持汪家族親過繼汪員外產業,就是目前看起來最容易、代價最小的辦法,而且合法合理合情。」

  林泰來沒有完全想通,皺眉道:「我對你們這些商業的事情不太關注,所以還是有些疑惑。

  就算林氏鹽業吞併了汪氏,那對別家又能有什麼影響?至於如此抵制麼?

  那些鹽引無論在汪氏,還是在林氏,對他們來說有什麼區別?」

  陸君弼嘆道:「坐館人中龍鳳,所見高遠,可能不太關注區區末業里的勾當。

  當今商人都是地域為基礎拉幫結派,所以才有了徽商、西商等說法,揚州鹽業目前大都在這兩幫里。

  在他們眼裡,如果林氏鹽業規模只是普通的大,那還可以算是個例。

  但是林氏鹽業規模再大到一定程度後,就會出現帶動效應,也就是帶動大批蘇州人進入揚州鹽業,搶奪他們兩幫的份額,並徹底改變現有格局。

  所以從商業角度來說,徽商、西商兩幫人都非常抵制林氏鹽業吞併汪氏鹽業。」

  林泰來恍然大悟,原來在汪家族親鬧事的背後,還有這樣深刻的商業邏輯。

  他心裡算了算,如果把林氏和汪氏兩家鹽業所能控制的鹽引加起來,差不多能占到揚州鹽業份額的百分之六。

  稍微再拉攏一批鹽商,掌控到百分之十幾份額,就稱得上鹽業托拉斯了。

  在鹽引所有權還比較分散的當代,這已經是一個非常高的比例,起碼充當領頭人,帶動一大批同鄉足夠了。

  想到這裡,林泰來不由得感慨道:「當真螺螄殼裡做道場,你們商圈也是廟小妖風大,水淺王八多!」

  淺水裡的王八?林坐館一句感慨,把陸君弼干沉默了。

  林坐館總結說:「汪老丈這些族親居心叵測,我們不能坐視不理,必須要幫汪老丈度過難關。不拋棄,不放棄!」

  然後又吩咐說:「你去通知揚州衛的萬指揮,先把那些覬覦汪氏鹽業的汪家族親抓起來,理由他自己想!」

  最高端的商業競爭手段,就是這麼樸實無華,直指人心。

  陸君弼忍不住提醒說:「那些人畢竟是汪員外的同族近親,不是堂兄弟就是子侄,打斷骨頭連著筋,仍然要顧及汪員外的臉面。」

  這意思就是,手段不要太冷酷了,不能完全把他們當敵人對待。

  要是把汪員外的同族近親裝竹筐沉了江,那汪員外的名聲就徹底臭大街,以後沒法做人了。

  林泰來搖了搖頭說:「不,你們根本沒有把握住問題的關鍵所在。」

  陸君弼疑惑不解,此事本質上就是一個吃絕戶事件,還能有什麼另外的關鍵?

  林泰來便嘆道:「若論起商業,你可能比我略懂,但若論人心,我比你更明白。

  我數次到揚州,做的事情不夠轟動嗎?創下的名聲不夠響亮嗎?立起來的字號不夠硬嗎?對鹽業的覬覦不夠明顯嗎?」

  陸君弼真心實意的回答:「當然不是。」

  如今在揚州的官場和商場裡面,誰還能不知道林坐館?

  林泰來繼續反問道:「那為什麼這汪家族親到了揚州討生活,並企圖染指汪氏鹽業,卻沒有表現出對我的足夠忌憚?

  換句話說,他們憑什麼不怕我?憑什麼沒有在意我的存在?

  這才是真正的疑點,也是問題的關鍵所在!」

  陸君弼:「.」

  這麼一說,好像確實有點詭異之處?

  林氏集團可以顧念汪員外親情不把那些汪家親戚沉了長江,但他們憑什麼不害怕被沉長江?

  利令智昏、敢於冒險的人確實存在,但明知自身必定陷入危險,還能昏頭的人真不多。

  一個人當強盜去搶劫是冒險,但大白天衝進衙門搶劫就是送死了。

  林坐館又批評說:「你們這些管事的人都沒有意識到這點,實在太麻痹大意了,讓我很失望啊。」

  陸君弼很想頂嘴說,先前林坐館伱對此很不重視時,也沒想到這點啊。

  「總而言之,汪家族親的身後一定有強大的力量在支持他們,而且這股力量自以為不遜色於我!

  而現在你和萬指揮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把這股強大的力量找出來,讓他現形!」

  迫使對方現形肯定是應有之義,但更重要的事情還在後面,所以陸君弼問道:「對方現形之後又當如何?然後我們和這個強大力量講數?」

  林泰來答道:「不,然後就把真相告訴汪老丈!要告訴他,盯上他的不是幾個親戚,而是另一股不遜色於我的強大力量!

  如果他還是不識時務,就要被另外這股強大力量弄死了!不是每個人都像我這般好說話的!」

  陸君弼:「.」

  繞來繞去,還是回到了恐嚇汪員外的老路上?

  算了,不費腦子了,坐館說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其實仔細想想,坐館所說的並非沒有道理,如果真有「大能」想吃絕戶,汪員外自身也擋不住啊。

  如此林泰來又重複了一遍:「還是那句話,你去找萬指揮,先把多餘那些汪家族親抓起來!」

  放在幾年前,揚州衛沒有民間執法權,辦這種事不好辦,會被不知道哪路文官摁死。

  但是在前年,林泰來幫助揚州衛取代了運司鹽丁,爭到了緝查私鹽的權力,很多事就好辦了。

  聽到林泰來的吩咐,萬指揮積極性還是非常高的。

  不過萬指揮比一般武官心細多了,不然當初也不能得到林泰來的信任。

  所以萬指揮又問道:「抓人本身是好辦,但林大人確定不擔心影響聲譽麼?

  畢竟林大人如今當了狀元翰林,也是個體面人了。

  照我說,與其抓人然後驚擾世人,不如直接讓人悄無聲息的失蹤更體面。」

  陸君弼說:「按坐館的意思,主要目的是問出他們背後撐腰之人,哪能直接讓人失蹤?

  但抓人的理由我們自己想,必須要能圓得過去,不要給別人把柄。」

  畢竟汪家族親背後應該有「大能」撐腰,如果隨隨便便的進行栽贓陷害,很容易被那位「大能」反過來抓住把柄。

  萬指揮稍加思索後答道:「我們抓人還能有理由?無非就是私鹽罷了。」

  陸君弼隨口道:「還是有點太明顯和生硬了,無緣無故的說別人走私,一看就陷害。

  如果對方身後真有強力人士,很容易讓坐館陷入被動。」

  萬指揮笑道:「我辦事,你放心!理由還是這個理由,可以變個不同戲法。」

  陸君弼最後囑咐道:「抓住人後,你就直接審問。如果能問出什麼,就向坐館稟報。」

  兩人碰了頭後,萬指揮就立即行動起來。

  等到了第二天中午,就將新來揚州討生活的汪家族親全部抓獲,一共六人。

  在這六人里,年紀最大的已經六十,姓名汪康,乃是汪員外的堂兄,也是汪氏家族這一輩中的嫡系老大,地位相當於族長了。

  自從揚州衛拿到了緝私權後,就在南關里分設了緝私廳,負責緝查私鹽的業務,總管緝私官軍。

  這波汪氏族親六人,就被抓到了緝私廳這邊審問。

  為了表示對事情重視,以及擔心別人把事情辦砸,這次萬指揮親自出馬。

  以萬指揮的精明,只需兩眼一掃,就能看出個端倪了。

  這幾個人進了緝私廳,雖然有點緊張,但卻並不驚慌失措,果然是有「底牌」的。

  當即萬指揮把為首的老頭帶到公案前,開口問道:「老人家應該是叫汪康?有些話要問你,希望你如實回答!」

  汪老頭卻反問道:「我等到揚州後皆遵紀守法,長官為何無緣無故緝捕我等?」

  萬指揮似乎隨隨便便的答道:「進了這裡,肯定是與運私鹽有關。」

  汪老頭又說:「我等與長官無冤無仇,又是無憑無證,就被如此構陷,難道是有別人指使或者污衊?」

  萬指揮笑眯眯的說:「你覺得可能是誰指使或者污衊?」

  汪老頭答道:「近日我等與堂弟汪慶鬧了些不愉快,他在揚州有錢有勢.老朽不信,在揚州城就沒有說理的地方,即便出了揚州,還能上告。」

  啪!萬指揮突然拍了下公案,打斷了汪老頭,「現在告訴你,你所提到的堂弟汪慶最近涉嫌走私,本官正在查他!

  你們都是汪慶的族親,恰好又在近期一起到揚州,本官認為你們十分可疑!

  所以才將你們抓捕過來審問,不存在什麼別人指使,也不存在汪慶污衊你們!」

  一直絮絮叨叨的汪老頭愕然失語,所有準備的台詞都卡在了嗓子裡,再也說不出來。

  在原本設想里,早做好了遭到打擊報復,乃至於被抓進衙門的心理準備。

  但是,不能是這樣被抓啊!

  萬指揮冷笑道:「本官查的乃是揚州最大鹽商之一汪慶,誰敢說本官徇私?

  你們作為汪慶的族親,恰好又在近期抵達揚州,當然有重大關聯嫌疑,誰也不能說本官的做法不對!」

  汪老頭回過神來,連忙叫道:「我等與汪慶走私無關!我等到揚州,主要是為了與汪慶議論過繼事宜!」

  萬指揮不聽解釋,擺出了屈打成招的架勢,厲聲喝道:「不為走私,你們在揚州呆著幹什麼?吃喝拉撒不要錢麼?

  本官勸你還是老實招了,不然王法無情,本官也不顧你年老優待了!」

  汪老頭別無它法,只能又叫道:「是一名同鄉領我們到揚州,這名同鄉可以為我等作證!」

  「你說的這同鄉是誰?」萬指揮立刻追問。

  汪老頭既很無奈,又很得意的說:「是本縣一名大官人,名諱許立禮,乃朝中許閣老之幼子。」

  聽到這個信息,萬指揮當場愣住了。

  猜到這幫汪家族親的身後有大能存在,但沒想到這麼大啊。

  許閣老可是次輔大學士,大臣里的二號人物。

  親娘咧,這究竟是怎麼個情況?怎麼許閣老的幼子出現在這件事裡?不會無意中捲入了最高層的鬥爭吧?

  汪老頭問道:「這個證人,份量應該夠了吧?」

  萬指揮鎮定下來,沉聲道:「證人只看證詞,不看身份!待本官核實後再定!」

  無論如何,先速速將情況告知給林泰來再說。

  許閣老再大那也是在天邊,而林泰來就在身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