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懷既感唏噓，又對老爺子的魄力深感敬佩。
數千條人命，在大人物的眼中，竟如同微不足道，只因他們動搖了大明江山的根基。
朱懷忽然好奇地向朱元璋詢問：「老爺子，作為一個皇帝，需要這麼狠嗎？」
朱元璋笑了笑，望向臉上尚存稚嫩、唇邊已有少許鬍鬚痕跡的朱懷。
朱元璋肯定地點點頭：「正如領軍作戰的將軍，必須要能親眼目睹無數士兵犧牲而不動聲色，為何？因為『慈不掌兵』。」
「治理國家亦是同樣道理，你回顧歷史長河，有幾個帝王不殺人？非是皇上本性不願仁慈，而是江山社稷不允許他過於仁慈。」
「你一時心軟放過幾個蠹蟲，將會帶來怎樣的惡果？回溯北宋慶曆年間的變法，范仲淹提出改革主張，富弼、韓琦等樞密院高層積極參與，明明是一條富民強國之路，為何最終歸於失敗？」
這段歷史，朱懷極為諳熟，他即刻回應：「正因為范仲淹先生觸動了眾多顯貴及大官僚的利益，特別是其提出的『修武備』策略，更是在動搖文人群體的根本，故而許多人都開始排擠范先生。」
朱元璋頜首，追問：「依你看，范仲淹失敗的根本原因是什麼呢？是那些反對者嗎？爺爺明確地告訴你，非也！問題的核心絕不在這裡！」
「在這樣一個皇權至上的時代，決策權始終掌握在皇帝手中，我告訴你，是宋仁宗的無能，他的軟弱！是他的猶豫不決！即使面對滿朝文臣諫言紛飛，他也未能堅定立場，因此他罷免了范仲淹、韓琦、富弼等人。」
在評判宋朝皇帝時，老爺子滿臉流露出深刻的鄙夷！
「歸根結底，是因為仁宗皇帝缺乏自信，過於柔弱，心腸過軟！他容忍不了群臣在他的御座之前爭論不休，於是做出了那樣的決定。」
這是一種來自強大王朝君主對於軟弱朝代君主的天然優越感！
朱元璋撫摩著朱懷的頭頂，語重心長地說：「孩子，你要明白，作為一個皇帝，必須具備堅定不移的決心，擁有堅信自我的自信，以及堅如磐石的決心！」
「當你確信自己的執政方針正確時，無論何人反對，都不可心慈手軟，必要時可除之。
身為皇帝，普天之下無人不可誅，天下蒼生皆是你手中的棋子，如何調度，全在於你。」
此刻，一股傲視萬物的氣場籠罩在老爺子周身。
這番話猶如利劍般直刺朱懷的心扉，仿佛瞬間揭示了那掌控天下生死、摧毀一切阻礙的力量，令朱懷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氣！
原來，這才是皇權的真諦嗎？
朱懷內心激盪不已。
然而，朱懷仍有疑惑，他看向朱元璋問道：「爺爺，假如洪武年間皇上真的處置了淳安、寧波等地大量官員，文人士大夫難道不會出面阻止嗎？」
朱元璋微笑著回答：「他們會，但他們不敢！」
朱懷不解地問：「為什麼呢？」
朱元璋解釋道：「因為皇帝能夠控制他們，想要控制文人士大夫，無需全面駕馭，人數太多反而自找麻煩。」
「關鍵在於，你需要緊緊抓住領頭的那個人就夠了！」
朱懷摸了摸頭：「這話怎麼理解呢？」
朱元璋舉例說明：「比如當今大明文人士大夫的代表人物——山東曲阜孔氏家族的衍聖公孔訥，你可知道他的出身背景？」
朱懷搖搖頭：「不太清楚。」
朱元璋饒有興致地說：「我來告訴你吧，順便提一句，聽說你今天和孔訥發生了衝突？」
朱懷驚訝地看著他：「這您都知道？才剛發生不久的事情，您都能了解得如此詳細？」
心中對老爺子的能量深感震撼。
朱元璋輕鬆轉換話題：「孔訥這個人，或者說是孔氏一族，他們的道德底線並不高。」
「宋朝時期他們在朝為官，待到宋朝滅亡，到了元朝，他們依然位居高位，身居要職，這是為何？」
朱元璋向朱懷發問。
朱懷陷入沉思，一時難以回答這個問題。
朱元璋接著說：「因為在每個朝代，皇帝都需要藉助他們去制約天下文人的一張嘴。」
「孫子，你要有大局觀，不要輕易帶著偏見去厭惡他們，這不是你這個層次的人應有的思維模式。」
「你首先要考慮的是，任何人出現在你面前，你首先要想的是這些人對你是否有用！」
朱元璋的話中飽含哲理，這也是朱懷喜歡陪在老爺子身邊的原因之一。
朱懷點頭表示贊同，沒有打斷朱元璋的話。
朱元璋進一步闡述：「孔氏家族的存在，就像他們能夠制約天下文人一樣，這就是他們的價值所在，也是朝廷供養他們的理由。」
「你剛才提到，假如皇帝大肆誅殺，文人士大夫是否會指責洪武皇帝嗜殺，是否會宣揚『國之好殺，必亡國也』的言論，是否會在民間掀起輿論浪潮，甚至可能導致叛亂發生？」
朱懷點頭附和：「沒錯，正是此意。」
朱元璋微微一笑：「你的思路不錯，但我告訴你，錦衣衛已搜集了許多人的秘密，這其中就包括孔訥這位衍聖公。」
「我透露一個秘密給你，這個信息對你有用。」
「孔訥雖為孔門第五十六代傳人，但他的身世卻充滿神秘色彩。」
在朱元璋的講述中，朱懷了解到。
在元成宗執政的時代，孔訥家族並非孔氏嫡系血脈，而是出於庶出分支。
後來，他們採取了一系列行動，成功顛覆了孔氏嫡系孔思誠一支，並向外宣稱自己才是孔門正統。
簡而言之，孔訥並非孔氏直系傳承之人，這是一個鮮為人知的秘密！
孔訥所背負的這個秘密身份，如同束縛他的生命線，他無法捨棄這份高貴地位，也因此註定被皇帝牢牢掌控！
因此，即使皇帝想要施以血腥清洗或嚴厲懲罰，也能確保天下士人的輿論導向，不僅如此，孔訥還會主動替皇帝消除不必要的負面形象。
這類人群的存在，足以顛倒黑白，把黑的說成白的，把白的變為黑的。
正如老爺子所說，這就是他們存在的價值所在。
這一系列關於社會規則、人際交往乃至駕馭下屬的道理，都在今晚由老爺子悉數道出，讓朱懷一時之間難以完全消化吸收。
同時，孔訥的秘密他也必須緊握在心，這對他的未來無疑有著重大影響。
「水涼了，我再幫你換一盆。」
朱懷這時才想起老爺子正在泡腳。
老爺子豪爽地擺擺手：「不用了。」
他拿起毛巾擦拭雙腳。
朱懷注意到老爺子小腿上，幾條猶如蜈蚣般扭曲醜陋的疤痕赫然醒目。
朱懷瞪大眼睛，聽朱元璋隨意說道：「都是打仗留下的。」
朱懷驚訝地問：「老爺子，您真的上過戰場？我還以為您在開玩笑呢！」
之前老爺子贈送寶刀時曾提過自己的戰場經歷，朱懷並未放在心上。
如今看到那些長長的疤痕，朱懷不禁感到一絲愧疚。
「那時身上只有半副鐵甲護胸，腿上卻是毫無防護，敵人的刀光劍影之下，就在這留下了印記。」
老爺子指著大腿外側，「這是一個刀疤，那是被人用長槍刺穿的。」
儘管老爺子說得雲淡風輕，但其中的兇險顯而易見。
朱懷關切地問：「一定很疼吧？」
朱元璋笑著回應：「疼什麼疼？那時候能保住性命就不錯了，哪還顧得上疼不疼？活著最重要。」
接著，他語重心長地說：「小子，你覺得打江山容易嗎？」
朱懷堅定地點點頭：「不容易！」
朱元璋微微一笑，眼神中流露出深邃之意：「但是守江山更難啊！」
「我別無所求，只希望後代子孫們能記住，他們的先輩開創基業付出了何等艱辛，經歷了多少兇險，希望他們不要成為敗家子，糟蹋了祖宗積累的功勳偉業！」
朱元璋感慨萬千，大手拍在朱懷肩頭：「這也是我喜歡你的原因——孝順、明理，骨子裡透著一種霸道，更重要的是，你知道心疼我！」
朱懷揮揮手笑道：「我這樣做全是為了報答您的恩情，您忘了，是您給了我一條生路啊。」
「是嗎？」
朱元璋笑著反問。
哪裡有什麼恩情，需要用一年的時間細緻入微地照料，用一年的時間默默陪伴一個已近垂暮之年的老人？
他雖已老，但誰對自己真心實意，誰只是想趁機討好，他心裡跟明鏡似的！
「少爺。」
門外，馬三保輕輕敲門。
朱懷應聲道：「什麼事？」
馬三保回答：「老爺子讓我帶來的帳簿，已經送來了。」
朱懷疑惑地看著老爺子。
朱元璋含笑說：「皇帝交給咱的任務，調查造假的事情是你告訴咱的，咱不能當甩手掌柜，咱年紀大了，你年輕力壯，多承擔點。」
朱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