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相遇

  第7章 相遇

  這一日王典史在家中堂前長吁短嘆,他那可心的洪姨奶奶纖纖柔荑絞了毛巾把他擦臉,直心疼道:「老爺日日為縣裡百姓操勞,奴家只恨不能替你分憂。」

  王典史的山妻凌氏皮笑肉不笑道:「想是堂子的花娘身價銀兩又漲了,看把老爺愁的,茶不思飯不想的,真真是個多情種子。」

  「太太說得差了,便是青樓里的姑娘,一樣有那等巾幗不讓鬚眉的奇女子,那梁紅玉還得封國夫人呢。」說話的是鳳姑娘,她本是凌氏的丫鬟,洪姨奶奶進門時給她開臉做了通房,伺候了好幾年,還是個姑娘呢,皇帝不差餓兵,鳳姑娘對凌氏也不像以前那麼恭順了。

  當著和尚罵禿子,那洪姨奶奶正是堂子出身,聞言臊了個滿臉通紅,抽抽搭搭回房去了。

  平日裡王典史總要出聲維護她幾句,這當下也沒心思理這一地雞毛,便拂了拂衣袖,逕自走到跨院的槐樹下發呆。

  許是王典史的表情太愁苦了,又有人來搭理他,「爹,你怎得了,碰到疑難雜症了?」

  說話的少年年約十五六歲,是王典史的幼子,凌氏所生的王恆,宗族排行第七。

  他身邊的小夥伴叫王才,是王典史長隨家的小子,比王恆年歲略小一些。

  說是長隨,其實是太倉州老家的鄉親。因王典史讀書不成,堂兄王元馭發跡之後,給他在同年的治下謀了個佐貳官,他家中寒素,該不起底下人,帶了幾個鄉里人出來充場面。

  王典史欲言又止,擺擺手道:「衙門的事兒,不好辦。」

  少年王恆道:「自打茂林公調離了金華府,爹的日子怕不好過,或是請大伯運動運動,或是咱們回鄉種地,都得有個章程,可眼下爹還得應付得過去差事方好。」

  茂林公乃是大伯王元馭的同年,去歲從金華知府高高地升任了湖廣布政使

  王典史不料王七小小年紀,倒有幾分成算,不由得躊躇起來。

  王恆道:「一人計短,兩人計長,何不給兒子說說,兒子也一起想想法子。」

  王典史便把何秀才失蹤案一五一十說了一遍,這樁奇案街頭巷尾早傳開了,王恆也聽人談論過多次。

  他細細在心裡梳理一遍,道:「兩名嫌犯中小金掌柜說跟何秀才八月十六一起去了硯山長樂村葉宅,何秀才失蹤,沒有人證,葉十九說八月十六獨自在家,因老僕放假,也沒有人證。這案子看來蹊蹺,但總歸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倘若何秀才被人害了,總會有蛛絲馬跡出現。兒子新近結識了一位極有才幹的魏先生,我去請他一起參詳參詳,或許能助爹一臂之力。如若我們要見嫌犯,還請爹跟李頭他們打個招呼,放我們進去。」

  王典史點頭道:「七郎真讓爹欣慰,我回頭就跟老李說一下。」

  破不破得成案還兩說,七郎身上有一股肯辦事的勁兒,從前自己也曾有過,曾幾何時,都消磨光了。

  王恆當即出了家門,王才提著一籃子桂花紅糖糕跟在後面,朝東穿過了兩條巷子,到了同仁塔院,來訪魏先生。

  說起與這位魏先生的結識,倒有一段故事。

  那時已是秋深,在溪邊垂釣很是有幾分冷意。

  岸邊的烏桕樹結出了小棉花一樣的果子,成了少年王恆和他的小夥伴王才的玩具。他們互相投擲著玩,作為抵禦寒風的遊戲,還是很有效的。

  小夥伴們在此間釣魚嘻戲已經有許多時日了,所不同的,是這兩日溪邊多了個年輕人,約二十來歲的模樣,身材挺拔,皮膚很白,服色略顯陳舊,卻又有一種別樣的氣度。

  年輕人應該是在觀察他們,這天兩個小夥伴在落日西沉前釣到好幾尾胖頭魚,放在木桶里竟然有些沉重。

  年輕人踱步走過來,道:「你們是南直隸太倉王氏的後人吧?」

  年輕人的口音很奇怪,但確乎是吳語,少年能夠聽得懂。

  「太倉王七,蘭溪縣衙的王典史正是家父。」王恆作了個揖。

  年輕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道:「我說與你一個秘密,雖然驚世駭俗了點,最好你能相信。」

  「蘭溪巨商汪氏,坐擁鹽船上千,財富不計其數,這樣龐大的商業帝國明年就會土崩瓦解,他們的鹽船化為灰燼,知縣一干人都會牽連進去,你的父親雖然不至於丟了性命,也免不了充軍流放,你們全家凍餓死在流放途中,都是極有可能的,而且從此你們兄弟就不能從科舉出身了。」

  小夥伴們有些不知所措,那年輕人拍拍他們的肩膀,道:「還來得及,讓你從這個悲慘的命運中掙脫出來,明日還是這個時辰,我在此等你。」

  這位年輕人,就是蘭溪書院的魏先生,南直隸太倉州舉人魏黎。

  據魏先生說,他由於神秘莫測的機緣,流落到這裡,無意中發現他們是鄉黨,不免心生親近,而他天生具有一些預測歷史走向的能力。

  魏先生寄居在同仁塔院,賃了僧院一個小院子,花木扶疏頗有野趣,和尚待他極好,還給他包飯,只是僧院的伙食未免寡淡了些。

  「桂花豬油紅糖糕,大愛大愛。」魏先生意態溫雅,瀟灑地轉身把院門關上。

  王才樂道:「先生這是怕和尚來偷吃嗎。」

  魏先生道:「小才真是冰雪聰明,待會兒桂花糕的香味飄了過去,悟法大和尚心猿意馬的,一準跑來,隔著籬笆,口稱罪過罪過,若是我同他客氣客氣,贈他幾塊,倒累得大和尚天人交戰。」

  王恆撲哧笑道:「先生就是這般促狹。」

  魏先生翹起二郎腿,道:「糖年糕還罷了,糯米物事,有一樣好幾年吃不到,倒叫人好生惆悵。」

  王才道:「我們家太太,最愛搗鼓這些,先生你但說無妨,必能成的。」

  魏先生道:「左不過是咱們鄉下的土物,紫蘇餡兒的糯米飯糰,他們浙江人不時興吃。」

  王恆道:「我當是甚麼稀罕物,這個容易,從前我們鄉居時候也常吃的。只是眼下有樁棘手的事,還要請先生給謀劃謀劃。」

  遂把王典史審理的何秀才失蹤案從頭到尾說了一遍,道:「我父親原是無用之人,卻也不曾禍害過百姓,別人做官金山銀山地搬回鄉里,我家祖傳的良田賣得不剩什麼了。先前仗著茂林公的勢,在縣裡還有立足之地,眼下何秀才案破不了,何家勢大,劉縣尊逼索得厲害,我父親怕是保不住差事。自打先生預言有那等禍事,按我說回鄉種地自也不錯,只是先前大伯給我父親謀事,本家多少叔伯看著眼紅,如今辦不好差事叫人灰溜溜地趕回去,以後如何做人,必要過得此節我來勸他辭官不做才保得幾分體面。」

  魏先生聞言道:「人命關天,不為別的,單是為著無辜的人不被冤屈,咱們也不該袖手旁觀。」

  王恆躬身一揖,道:「先生高義。」

  魏先生站起來,在房間裡踱來踱去,忽然道;「何秀才不見人影,衙門羈押了小金掌柜和葉十九,他二人口供互相矛盾,看起來疑點重重,必有一個人說了謊話。可要是何秀才失蹤同他二人沒有關係呢,官府可不是找錯了方向。」

  王恆道:「何家出了懸賞,要有別人跟何秀才有干係,也早該發現了。」

  魏先生道:「無人去何家要贖金,所以不該是被人挾持,我看何秀才多半是遭了不測,他二十出頭的人,沒有流連在外數月卻不給家裡報訊的道理。」

  魏先生接著道:「何秀才是小金掌柜的金主,小金掌柜沒有殺害他的動機,葉公子想要變賣字畫,更沒有殺人動機。」

  王才述說己見,道:「小金掌柜一口咬定何秀才已經回家了,會不會是何家自己人殺害了何秀才?」

  王恆搖頭道:「我也聽人說過,何家人丁單薄,闔府的正經主人就何秀才夫婦倆個,不存在旁支子侄兄弟能受益的情況。何家大奶奶,素日裡也有賢名,況且是官宦家小娘子,似乎不至於謀害親夫。何家僕役中不少人都是何家老爺留下來的老家人,何家闊綽,如今榮養著,縱然他們沒多少忠心,難道謀害了從小服侍的少主人,倒讓何大奶奶坐地招夫,重新服侍新主人?這不合常理。」

  魏先生道:「何秀才最後被人瞧見的地方,是三洞橋張家老店,再往前,據小金掌柜說,是在硯山長樂村,衙門雖然派李班頭他們去過一次長樂村,但我猜想李班頭他們只帶回來了地保老金,未必會細細走訪長樂村周邊有無何秀才的蹤跡。咱們不如按著路線走一遭,推敲推敲時間地點合理不合理。」

  王恆道:「先生說得極是,今天日頭朝西了,明兒咱們也辰時初(上午七點)在西門出發吧。」

  王才道:「少不得我給先生雇好牲口,輕裝上陣。」

  「小才就是這樣周到。」他一時想起甚麼,轉身在陶罐里摸出二三十文錢交給王才,道:「雇驢子的錢你先拿著。」

  王才與王恆雖都有些羞郝,但阮囊羞澀,魏先生年長於他倆,長者之賜,也只得把錢收著。所幸魏先生與他們已經相熟了,也知王典史治家無方,家裡寅吃卯糧,一大家子人都只知花用,獨獨王恆一人十分做人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