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一步臨淵,回頭是岸

  誰更像是知縣?

  梁斌有些惶恐,這話如刀鋒利,不自然地擠出笑意:「這還用說,自然是縣尊。」

  顧正臣背負雙手,邁步向前:「話是這樣說,心裡未必這樣想吧?」

  梁斌緊走兩步跟上:「屬下心口如一。」

  顧正臣嘴角微動,沒有再敲打下去,出了北城門,行不出一里,便看到遠處燈火明亮,匠人與民夫正喊著號子,幹得熱火朝天。

  趙泰裸露著上半身,充滿力量的肌肉繃緊,雙手拉著繩子,口中喊著號子:「夯實嘞,起!」

  四根繩子從不同方向同時拉起,近三百斤的四方石塊硬生生被抬離地面。

  「落!」

  隨著沉悶的砸落聲傳出,石頭重重砸在地面之上,地面凹下去一寸。

  趙泰再次喊出號子,當石頭抬起的一瞬間,四人腳步稍是移動,帶著石頭沿著剛才的位置向東一點點砸去!

  牢固的地基,就是依靠著石頭,一點點夯實出來的。

  在不遠處,馬力抬腳踩在一根長木之上,瞄了兩眼,拉起墨斗線便鬆開,線上有墨,打在木頭上,留下一條筆直的線,只不過彈墨斗線時力度有些大,墨在線條上下迸出些許墨花。

  吳麻子左腳踩著木棍,右手拿起長鋸,嘿吆嘿吆地鋸著木頭,木屑落在地上,隨風輕輕刮動。

  陸五坐在長凳子上,將一塊木板放在腿前,頂住長凳前端的墊片,衝著左右手呸呸兩口唾沫,搓了搓便拿起刨子,猛地一推,鋒利的刨刀片擦過木板,一卷卷刨花從刨子的刨堂處冒了出來,無須動手拿開,隨著再一次推動刨子,新的刨花便會頂走剛剛的刨花……

  「郭工頭,累了可別強撐著!」

  絛結匠許二九看了一眼搭材匠郭河,咧著嘴說,手中動作不停,正在編織蘆葦席。

  郭河拿起錘子敲了敲,在木頭鉚接之後,搖晃了下,見沒有任何問題,直起腰說:「老子精神好得很,幹了一輩子搭材匠,咱就今天得勁。」

  許二九哈哈大笑:「可不是,老天爺,我可是第一次見朝廷征徭役不安排監工的啊。想想洪武四年修河,大冬天裡,那些衙役揮著鞭子啊……」

  郭河繼續搭建,找准角度:「你還別說,新來的縣太爺雖然年輕,可就這一套,咱就服他!說實在的,監工越在旁邊看著,咱越是煩躁,不願干,可如今沒了監工,咱這渾身都是力氣,干到晚上都不想收工!」

  許二九起身,將一個蘆葦席放到一旁,又抱過來一堆蘆葦,拿起麻繩:「你這是貪那點錢,哈哈,話說算清楚沒有,二百貫錢,二十天幹完咱能分多少?」

  「老子是個粗人,要會算早就混個典吏了,這點事得找馬力……」

  郭河衝著北面努了努嘴。

  許二九看著眾人幹勁十足,嘖嘖兩聲:「幸是咱們縣衙里存有一些大木,這些大木打造雙層床想來是足夠了。就是房屋的木材,還得另尋法子。」

  吳大稱走了過來,笑道:「木頭不需要擔心,南面就是茅山,去年時有些蟲害,有不少枯木,砍來去去腐了位置,用來打門窗還是沒問題。倒是許二九,這雙人床又不是寶貝疙瘩,今晚上就讓大夥睡個試試如何?」

  「我看成。」

  許二九愣了下,轉身就問:「誰,哪個小子亂應事?」

  「是我!」

  顧正臣從暗處走了過來。

  「縣太爺!」

  許二九驚呼起來。

  「縣太爺來了。」

  眾人紛紛圍了過來,一個個咧嘴笑,有些人手中還提著刨子、鋸等工具。

  顧正臣微微點頭,看著忙碌的眾人,開口道:「天色不早了,夜裡涼,就不需要趕工了吧。我看這裡也無帳篷,你們晚上準備睡哪裡?」

  吳麻子咧嘴:「縣太爺,我們躺地上睡就成,秋里算不得冷。想以前,下雪天咱們也不過是找個避風處,一個破蓆子就睡了。」

  「對,我們皮實。」

  郭河笑著插了一句。

  顧正臣目光掃過眾人,嘆息道:「秋里的露水重,打身上容易落下病根。明日起幾個茅草屋,先安排人住進去,不能長期如此。」

  馬力推開人群,抽出肩膀上的汗巾擦著額頭:「縣太爺莫要擔憂我們,活我們接下了,說啥都會做好。」

  顧正臣看著強壯的馬力,呵呵笑道:「成,你們如何安排是你們的事,本官不問過程,只要結果。這雙人床……」

  郭河正色道:「按照縣太爺給的標尺,先行拼了三張雙人床,找人試過,結實牢固。」

  顧正臣走了過去,摸著光滑沒有毛刺的床面,看著床尾處的小木梯,連連點頭,坐在床板上,拍了拍,滿意地說:「不錯的手藝啊,就按這個標準造吧。」

  陸五湊了過來,支支吾吾,抓耳撓腮。

  顧正臣看著陸五,皺眉說:「你是男人,不是女人,忸怩個什麼勁,有話就說!」

  陸五有些不好意思地開口:「等幹完這裡的活計之後,我們能不能造一點雙層床,不瞞縣太爺,家裡人多,屋子又狹窄,若有這雙層床,家裡那兩個孩子就不用整日鬧騰了。」

  吳大稱等人連連點頭。

  若家裡有個雙層床,兩個上了年紀的孩子也就不用擠在一張床上睡了。

  顧正臣含笑問:「還有誰有這種想法?」

  「我!」

  眾人紛紛開口。

  顧正臣起身,點了點頭:「本官原以為雙層床沒多少可用之處,既是如此,在完工之後,你們尋匠人打造就是。」

  感恩聲一片。

  顧正臣擺了擺手,待眾人安靜下來說:「不耽誤你們做事,記住,莫要太晚,累壞了明日可沒精神做工,有困難工頭直接去縣衙找本官,定會尋法子解決,莫要耽誤安置大事。」

  眾人自是紛紛答應,目送顧正臣離開。

  「好了,再干半個時辰!」

  馬力扯著嗓子喊。

  眾人應聲。

  不久之後,號子聲、刨子聲、鐺鐺聲又混在一起,如訴說不完故事的孩子,說個不停。

  夜深。

  火漸次熄滅。

  馬力躺在地上,裹著一層薄被倒頭就睡。

  許二九鋪上蘆葦席,拿了件厚衣裳遮住腹部,打了個哈欠便閉上了眼。

  郭河鑽到了床上,翹著腿晃了晃,睡意襲來。

  吳麻子抱著一根木頭,靠著一棵樹,口中鼾聲不斷。

  陸五躺在刨花堆里,枕著雙臂看著夜空,輕聲說:「顧知縣是個好官啊……」

  吳大稱帶兩個人值守。

  這裡可是有大家的米,幹活的工具,一堆木料,可不敢被人偷了。

  天尚不亮,郭河已經起來。

  也不需要喊人,先煮粥,吃飯時所有人已經起來,飯後又開始了一天的忙碌。

  有效的分工,緊密的銜接,勤勞的付出,讓各項營造工作有條不紊地進行。

  點卯之後,徐霖交信牌稟告:「縣尊要傳賀莊郭傑、郭寧、郭梁三人,只是這三人都說有事,推脫不來。」

  顧正臣凝眸,接過信牌,冷冷地說:「既是如此,那就再傳一次吧!」

  按照規制,信牌傳人並非強制執行,若被傳喚之人有事,可拒絕三次。

  三次信牌傳喚還是不來,縣衙才可派遣衙役強行抓人。

  一般百姓,自不敢拒絕一次。

  可這郭傑、郭寧、郭梁三人不同,皆是郭家一脈。

  顧正臣再次寫了一份信牌,交給徐霖:「差人再跑一趟。」

  徐霖猶豫了下,看了看顧正臣,終沒說出口,轉身去安排。

  二堂。

  典史陳忠走了進來,對正在寫文書的顧正臣咳了咳,喊道:「縣尊。」

  顧正臣抬頭看了一眼陳忠,將毛筆放下問:「陳典史,可有事?」

  陳忠指了指門外,說:「有一個商人想求見縣尊。」

  「商人?」

  顧正臣凝眸,似乎明白過來什麼,笑了笑說:「這商人,販賣的東西不簡單吧?讓他進來。」

  陳忠點頭。

  一個約莫四十來歲,身著綢緞,面相發福的中年人走了過來,見到顧正臣,拱手行禮:「在下郭寶寶,見過縣尊。」

  「郭——寶寶?」

  顧正臣明白這個姓氏出現在這裡,並不是簡單之事。

  陳忠識趣地退了出去。

  郭寶寶旁若無人,不請自坐,含笑說:「顧知縣,我此番前來,可是為了你的前途與身家性命而來,莫不是連一杯茶都不捨得奉上?」

  顧正臣暗嘆厲害,開口先聲奪人。

  顧誠端來茶之後,也退了出去。

  郭寶寶見二堂再無其他人,端起茶碗,輕輕吹了吹,一雙精明的眼睛瞥向顧正臣:「縣尊面對生死之危,尚能端坐於此,令人敬佩。」

  顧正臣合起文書,看著郭寶寶說:「我初來句容,自問並無過錯,何來生死之危?」

  「縣尊謬矣!」

  郭寶寶放下茶碗,起身走向顧正臣,嚴肅地說:「若是縣尊執迷不悟,繼續如此下去,那朝廷將會派來天使,押解縣尊而去,到時菜市口,鬼頭刀,正午之陽,呵呵……」

  顧正臣臉色微變,強撐著鎮定:「竟已危如累卵?」

  郭寶寶語氣冷厲,快速說:「沒錯!眼前懸崖,一步臨淵!若縣尊不想墜淵而亡,唯有回頭是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