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言不合就趕人走,看似霸氣威風,實則並不現實。
顧正臣是泉州知府不假,可林唐臣也是朝廷任命的泉州通判,不能因為政見不同就「拔刀相向」,將其踢出府衙。
雖然朱元璋給了顧正臣「便宜行事」的聖旨,但那是用於貪官污吏的,不是用於毫無問題、清清白白的同僚身上的。濫用權力等同於濫施淫威,眼下看似風光無限,可後面反噬過來時,沒有人願意伸出手幫自己一把。
劉基提醒過自己,雖立於天之下,可失了人和,很容易便失去地利,沒了地利,腳下隨時可能是深淵。
人和不可失,自己不能只顧著雷厲風行,一言堂,還需要團結下屬,上下一心為朝廷效力。
馭下之術!
以前是知縣,直接換了一批自己人,給其好處,立下規矩,談不上幾分馭下之術。
到了泉州,殺了一批官吏,雖然提拔了一批人,可他們都是吏員,上來的官員不是自己提拔的,而是朝廷調任的,這就考驗自己能不能駕馭這兩個人了。
回到泉州府之後,顧正臣還沒適應這兩個人的存在,現在林唐臣冒出來反對自己,未必只是反對徵調徭役,更多的應該是反對自己將他們當作吏員指揮。
說到底,這還是當官經驗不足,且手握權力過大造成的。
顧正臣反省了自己,看著倔強的林唐臣,微微點了點頭:「那就——日後再議。」
聶原濟明顯有些錯愕,已經做好抗議到底的林唐臣也愣住了,直至顧正臣離開,兩個人還沒反應過來到底怎麼回事。
林唐臣、聶原濟來到泉州府,聽到最多的就是顧正臣的殺伐果斷,他敢殺官,也敢殺民,說殺便殺,不經過刑部、皇帝批准。
面對強勢的顧正臣,林唐臣、聶原濟沒有壓力是不可能的事,但兩人曾為地方知縣,頗有政績,且對於治理地方都有主見與自認為合理的一套,面對顧正臣大踏步前進的舉動頗是不認可。
聶原濟相當老道深沉,並不打算公開反對顧正臣,但林唐臣認為佐貳官的職責便是糾正掌印官的不對,這才不留情面,站出來堅持,甚至已經做好了丟官甚至丟命的準備。
只是,顧正臣竟然退讓了。
趙三七走入二堂,對聶原濟、林唐臣行禮之後道:「顧知府讓兩位去泉州港。」
聶原濟、林唐臣不知顧正臣想要做什麼,命人備馬車出行。
當馬車至泉州港時,聶原濟、林唐臣下了馬車,看到了端坐在馬背之上的顧正臣。
顧正臣見兩人來了,翻身下馬,抬了抬馬鞭指向碼頭,說:「用不了多久,泉州港將煥然一新。」
聶原濟笑道:「開海之後,貿易必是興盛,不出五年,這裡很可能會出現千帆競發的壯觀場面。」
林唐臣看到百姓中不少人光著膀子揮汗如雨,他們這是下了力氣在幹活,沒有懈怠與偷懶。
但仔細看,卻又不見衙役與軍士監督,林唐臣皺眉道:「為何監工不在?」
聶原濟定睛一看,果沒有監工,不由著急起來,連忙說:「我明明告知了泉州水師,安排軍士作監工……」
顧正臣將馬鞭交給林白帆,笑了笑:「聶同知,水師原本是打算設監工,只不過被本官撤了。」
「為何要撤?」
聶原濟甚是不解。
顧正臣哈哈一笑,反問道:「那為何要派衙役或軍士監督?」
「沒有監督,出了岔子誰來負責?」
林唐臣冷著臉問。
顧正臣理解這些人的想法。
無論是干多大的工程,凡徵調民力的,衙門都會安排人手監督,若徵調百姓太多,衙役看不過來,還會讓軍士協助看守,目的就兩個:
一是為了催促這些人趕工幹活,別偷懶,保證進度和質量。
二是避免有人鬧事。
比如河道里竟然能挖出一隻眼石像,這肯定是監工不到位,讓人給埋了進去又給挖了出來。監工到位的話,哪裡還有「莫道石人一隻眼,挑動黃河天下反」的輿論……
顧正臣看向林唐臣:「林通判,你我之間放下成見,去聽聽百姓自己怎麼說,如何?」
林唐臣重重點頭。
顧正臣帶幾人走向施工之地。
十幾個漢子拉著一根根繩子,繩子拴在了一個圓形的木石樁之上,樁底部是兩尺高的石柱,上部是五尺高的圓木,石柱與木樁之間有類似於螞蟥釘的鐵件連接固定。
隨著號子聲起,繩子繃直,木石樁被強大的力道拉離地面,然後在重力的作用下咚地落地,將地面砸出一個坑窪,木石樁再次抬起,但隨著男人們的力量移動了一點距離,一半落在了原來的坑窪里,另一半砸在了尚未砸過的土地上。
不知道誰起了個頭,一個個漢子起勁地喊著:
月光光,照池塘,騎竹馬,過洪塘。
洪塘水深不得渡,娘子撐船來接郎。
問郎長,問郎短。
問郎此去何時返?
趙一悔看到了顧正臣,帶著蘇先秦走了過來。
蘇先秦見顧正臣等人聽得認真,便解釋道:「這是福建古老的民謠《月光光》,據說唐時就有了,一直流傳至今。」
顧正臣點了點頭,走向幹活的漢子,漢子們見官員來了,便收了力,一個個站著,有人認出了顧正臣,一口一個顧青天。
「今日可領足了米?」
顧正臣笑呵呵地問道。
帶頭的周厚衣憨笑:「都領足了。」
顧正臣又問:「沒人抽你們鞭子吧?」
周厚衣等人連忙說沒有,甚至有些人還拍著赤裸的胸口,露出滿是汗的脊背,證明沒挨打。
農夫王二柴對顧正臣說:「顧青天,如今沒監工在耳邊嘮叨,也沒鞭子催促,可咱們這群人幹活更是起勁呢,每一個懶惰漢子,誰敢偷懶,咱們就饒不了他!」
周厚衣連連點頭,跟著說:「以前監工在時,咱只感覺渾身刺撓,幹活使不上力,心裡總憋屈得很。可如今沒了監工,這幹活,就和給自家蓋房子差不多。」
林唐臣聽著眾人一言一語,眉頭緊鎖。
多年以來固有的認識在他們的話語之下顯得滑稽且可笑。
「咱服徭役七次,就沒這麼舒坦過。」
「上面讓我們三天打好地基,呵,咱們打算著兩天就幹完。」
「以前挖河修牆,把我們當犯人盯著,不讓我們吃飽,還動輒打人,如今幹活可就有個人樣了。」
七嘴八舌,聲音如斧,劈開了曾經自以為是的觀點。
林唐臣難以置信,問道:「難不成你們願意服徭役,待在家裡休養生息不好嗎?」
「這位官爺說笑呢。」
「可不是。」
「只要府衙管咱們吃飽飯,不給發錢,咱們也願意幹活啊。」
林唐臣皺眉:「為何?」
周厚衣笑了,對林唐臣解釋道:「自然是給家裡省下一個人的口糧,眼下還不是農忙時,成日待在家中,那不是吃白食?我們省一口米,孩子就能多吃一口,我們省一個月米,孩子能多兩三尺布呢。」
王二柴直言:「是啊,往年府衙征徭役,可不給發糧,糧食全煮鍋里了,全他娘的稀粥。可今年呢,不僅每日早上給糧,每日吃的糧還不算在其中,管飽了吃。咱們這次做工回去啊,能給家裡帶一袋子米回去呢,若是多干幾日,說不得今年夏稅的糧食都有著落了。」
林唐臣臉色蒼白。
顧正臣與眾人寒暄一陣後,帶聶原濟、林唐臣等人走至空曠處,看向林唐臣,嚴肅地說:「百姓都渴望過好日子,至少是一家人不挨餓,有衣穿。只要有機會省一點,掙一點,他們就願意去做。你也知道,府衙現在堆積了很多錢糧,而這些錢糧大部分都是來自泉州府的百姓。」
「那些錢糧入了帳,誰都不可能私自分給百姓,用什麼法子將錢糧還給百姓,唯有徭役!林通判,你希望的是不擾民,留民休養,可你有沒有想過,百姓並不怕徭役之苦,怕的是吃了徭役的苦還一無所獲,甚至是背上債!」
「其他人征民徭役是為了什麼,本官且不論,但我在泉州府征民徭役的目的就這麼簡單,誰幹活,誰拿錢糧,誰幹活多,誰拿錢糧多。這一點或許與你們的認識相左,但你們要清楚,我顧正臣不是為了什麼政績,不是為了什麼官聲,為的是這裡的百姓!」
「判斷政令是否合理的標準,應該是看看這政令有沒有為民著想,有沒有為民謀福,而不是什麼各種各樣,大是大非的道理!沒那麼多道理可講,只要著眼於泉州府三十萬百姓的好,那就是最大的道理!」
林唐臣聽著這一番長篇大論,心頭滿是震驚。
聶原濟肅然起敬,挺著胸膛看著眼前的年輕人,他雖然只有二十出頭,沒有幾十年的官場資歷,可他的覺悟、他的認知,遠遠超出了許多官吏。
三十萬百姓的好,就是最大的道理!
擲地有聲!
如雷貫耳!
林唐臣終是聽明白了,雙手抬於身前,彎腰深深作揖,沉聲道:「林某——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