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旨的內容公開與否,顧正臣自然有認真的考慮過。
公開聖旨內容,確實如吳禎所言,顧正臣「殺人」威名在外,其他府縣聽聞顧正臣有「便宜行事、先斬後奏」之權,必然會小心謹慎,老老實實當一陣子孫子,不至於過於欺壓百姓,鬧出太大動靜。
但問題是,一旦公開聖旨,顧正臣便不再是單純的泉州知府,而是類似於福建行省平章政事,是凌駕於福建行省衙署之上的官員,肩膀上的職責,眼裡的百姓,權力的範圍,都將不再局限於泉州府一地。
顧正臣此時此刻不可能跳出泉州府,這裡的官場整頓尚未完全結束,泉州府三十萬百姓生活還沒有改善,數不清的人生活在困頓境地。跑到福州去處理福建一省的事,顧正臣就無法留在泉州,開海之事,南洋貿易之事便無法親自組織與安排。
一府之地的事,已讓顧正臣精疲力盡,耗盡心神,如今一府未平,如何治一省之事?
最主要的是,顧正臣認為目前的自己還不足以勝任一省「平章政事」之職,自己缺乏從政經驗,從知縣爬到知府,卻在知府的位置上與人鬥智鬥勇了兩個月才解決問題,若換到行省衙署,面對更為老奸巨猾、大奸似忠的官員,貪污手段更高明的官員,自己要用多久來與他們斗?
眼下還不是公開聖旨內容的最好時候,自己需要積累經驗,需要更大的治理成果。再說了,拿出來又如何,官員收斂一陣子,見自己在泉州府沒什麼動作,敢貪的還是會貪。要想解決貪污問題,有些官員必須交出腦袋才行。
分身無術,目前不可能去管外面的事,只能暫且如此。
顧正臣看著吳禎,問道:「那些東西,想來快到了吧?」
吳禎掐著手指頭算了算:「最遲半個月,不過你確定好用?」
顧正臣自信地笑道:「你一定會離不開它們的,有了這些東西,水師就不需要總與海闊跳幫作戰了,都是娘生爹養的,死一個誰心疼。」
吳禎咧嘴,起身道:「你只管準備人手與貨物,其他事交給儲興、張赫來辦。我不能在泉州待太久,等那些東西到了,我們再會。」
顧正臣將吳禎送出府衙外,揮手告別。
黃森屏走了過來,對顧正臣道:「顧知府,可還有吩咐?」
顧正臣搖了搖頭:「挑選三百精通水性的軍士,告訴他們十一月底遠航。」
「遠航,去哪裡?」
黃森屏很是不解。
顧正臣呵呵笑了笑:「卜家在坖明山莊存儲了那麼多絲綢、陶瓷、茶葉,器物,總不能擱泉州府變成錢糧吧,自然是出海去南洋易物易貨。」
黃森屏有些緊張:「這——皇帝能答應嗎?」
顧正臣抬手,拍了拍黃森屏的肩膀,認真地說:「我成婚不到一年。」
黃森屏眨眼。
啥意思,想你家婆娘了?咋走了,解釋解釋。
於四野咳了聲,低聲道:「顧知府的意思是,他留戀紅顏,不想找死……」
獄房。
高暉坐在監房裡,越坐越感覺不對勁。
不是說陳泰、王克恭都到府衙門口了,為啥這都過去一個時辰了還不見人來接自己?
一定是正在審問、訓斥。
再等等。
又一個時辰過去了,二更天的梆子聲都敲過了,也不見有人找自己。
高暉終於有些慌了,站在監房窗戶邊衝著外面:「來人,來人。」
黃科打了個哈欠,走了過來,看了一眼高暉,問道:「高參政,這監房裡還有不少人要睡覺呢,他們沒幾個安穩覺可以睡了,就不要打擾他們了吧。」
高暉喊道:「顧正臣呢?」
黃科有些鬱悶:「自然是睡覺去了。」
「陳參政、王指揮使人呢?」
「走了啊,之前我不是告訴你,他們都走到大門口了,想和你一起回去。是你不想回去,顧知府是個成人之美的好官,自然不會勉強你,所以就先讓他們回去了。至於你,繼續待著吧。」
「我要出去!」
「別,你說過,除非顧知府跪求你出去,你才會離開。什麼時候顧知府願意跪求了,你再離開吧。若顧知府十年二十年都不願意,不好意思,你得住在這裡。對了,你的飯錢是不是可以找你兒子要?」
「我要出去!」
「哦,明日會有人寫文書找高東旭要糧。」
「我要……」
「不准喧譁!」
黃科懶得理高暉,轉身離開。
高暉喊了幾十次,也不見有一個獄卒前來,只好悲傷地坐了下來,臉色不定地揣測著到底發生了何事。
興化府,莆田。
興化衛營地里,指揮使張赫半躺在藤椅里,手中抓著一枚紅棗,不斷丟起又抓住,腿上遮著毯子,看著星光有些出神。
張氏走了過來,感覺夜色有些清冷,抬手撫過手臂,輕聲道:「說到底,你都不應該將高參政丟在泉州府。如今陳參政、王指揮使,調了一千多軍士前往泉州府,顧知府定無法應對,等高參政被放出來,他說不得會尋機報復。」
張赫暼了一眼張氏,嘴角一動:「你一個婦道人家懂什麼。」
張氏有些不快:「我是婦道人家沒什麼見識,可也懂得寧願得罪小官也不能得罪大官的道理。顧正臣不過是一個知府,他竟在泉州府如此亂來,聽說連同知都敢公開斬首,他遲早會被皇帝定罪,你得罪了他是好事,可你偏偏得罪了高參政……」
張赫將紅棗丟入口中,咀嚼幾口,吐出棗核:「別說是得罪高參政,就是得罪駙馬都尉也不能得罪顧正臣。他的可怕,不是你所能想像的。回頭看,高參政不是蠢就是壞……」
張氏難以置信。
往日裡自己的丈夫也算得上是個精明之人,怎麼跑了趟泉州府,人就變了。
張赫沒有說話。
整個福建行省內的便宜行事之權啊!
這誰能扛得住。
別說陳泰、王克恭,就是吳禎這個開國靖海侯去了也得給他幾分面子。只是這話不能說,自己被下了封口令,說出來會有災禍的。
泉州縣男!
一個被人嘲笑的死人爵,竟被皇帝高度信任,委以重任,他如此年輕,為何會手握如此特權?
此人一定有過人之處!
五更天,千戶魏柱突然叩門求見。
張赫起身,面色有些凝重。
這個時辰,若沒有著急之事,魏柱是不可能來打擾自己。
魏柱匆匆走至,來不及行禮,連忙遞上文書:「靖海侯下了調令,命張指揮使三日內起程前往泉州港,聽憑泉州知府調遣。」
「什麼?」
張赫有些吃驚,接過文書仔細看了看,這確實是靖海侯吳禎的文書。
因為吳禎總理海上事宜,沿海水師及衛所多受其節制,尤其是福建沿海衛所,與吳禎並肩作戰的次數最多。一旦海上有事,吳禎有權下調度文書,可以指揮沿海衛所與水師作戰。
張氏更是驚愕。
按照時間推斷,陳泰、王克恭等人這個時候很可能抓了顧正臣,為何靖海侯下了一道如此奇怪的文書,竟讓張赫前往泉州港,還聽顧正臣的調遣?
張赫收起文書,思索了下,認真地說:「天亮之後召集將官至公署,看來顧知府要有大動作了。」
這一夜,顧正臣睡得並不安穩。
雖說送走了陳泰、王克恭等人,可泉州府的事並沒有結束,卜家的人還沒問斬,還有一些貪官污吏沒送到菜市口。
最主要的是,泉州府民生凋敝的很,如何快速復甦民力是顧正臣必須考慮的問題。
馬上進入十一月了,秋稅征繳在各地已是開始,淋尖踢斛的把戲不會只存在於句容,變著法子的盤削百姓依舊會有。
再不治理民生,今年泉州府百姓想過個安穩年都難。
可沒有什麼辦法能夠在一個月內,讓顧正臣解決一府七縣秋稅引發的所有問題,顧正臣一雙眼睛也不可能盯住所有的縣,所有的鄉里。
顧正臣愁得睡不深,只一點動靜便被驚醒。
「有事?」
顧正臣坐起身,看向窗外。
張培低聲道:「老爺,李宗風上吊自殺了。」
顧正臣皺眉,起身穿衣,走入通判宅,只見李承義痴痴呆呆地看著李宗風的屍體,沒有半點悲傷,沒有流一滴眼淚。
因為李宗風諸多事還沒交代,加上師爺李承義的關係,顧正臣又一直忙著處理卜家案件,應付行省官員,並沒有下令將李宗風關押到監房,只是暫時將其禁在通判宅里。
不成想,李宗風竟選擇了自殺!
張培將桌案上的一封信遞給顧正臣:「這是李宗風所寫的遺書。」
顧正臣接過書信看了看,在遺書中,李宗風承認了所有罪行,也懺悔了過去所作所為,無顏面對自己的兒子李承義,最終選擇自殺以謝罪。
沉船案,至此告破。
只不過真兇也已死去。
李承義木然地看著顧正臣,神情冷漠:「我尋凶尋了兩年多,可怎麼都沒想到,兇手一直都在自己身邊,還是自己最親近的人!現在我才發現,知道真相併不能令人快樂,也不能令人釋然。顧知府,你是不是想讓人出海,讓我出海吧。」
「三年守孝……」
「將他海葬,我在海上便是盡孝。」
顧正臣知道,李承義心中的孝道——崩潰了。
他想出海,那就出海吧。
是時候籌備遠航,開啟大明的大航海時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