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科、錢邦等人看向趙三七,一個個擔心不已。
現在府衙幾乎空了,顧正臣已經是個光杆的知府,處於弱勢,現在你趙三七站出來告狀,萬一明天顧正臣喝口茶就離開了泉州府,你想過後果沒有?
得罪地頭蛇,不敢說人亡,但破家幾乎是肯定的事。
趙三七深深看著顧正臣,自己實在是沒辦法了,那些人將自己逼迫到了絕境,再不張嘴,全家人都會死!
與其死在他們手中,不如求個一線生機,縱是渺茫。
顧正臣面對突如其來的狀告多少有些意外,看向張培,吩咐了一聲:「將他扶起來說話。」
趙三七不敢勞煩,連忙起身。
顧正臣正色道:「趙三七,有何冤情,完完整整地說來,莫要添油加醋。」
趙三七抬手發誓:「小人若有一句話不實,就讓媽祖再不庇佑我一家人!」
顧正臣凝眸。
這句話,對於福建中信奉媽祖的人而言可比天打五雷轟還嚴重,媽祖就是他們的海神、神明與信仰。
趙三七開始講述起自己悲情的遭遇:「顧知府,我本是南安縣水頭村的百姓,算是個大戶,洪武五年春,府衙以做徭役之名將我召來做馬夫,我一開始以為當馬夫並沒什麼,可誰成想,養個馬竟然幾乎將家給養沒了……」
顧正臣仔細聽著,李承義盯著趙三七。
趙三七自從進入府衙開始養馬之後,一開始兩個月還好,可突然有一日,好好的馬竟然死了,府衙追究責任,要求趙三七賠錢。
馬可比牛貴太多了,牛最多八貫、十貫錢,可馬多數是八十貫以上。尤其是好馬,更需要兩百貫以上。
這也就是大明好馬稀缺,老朱為了弄點馬都快愁死了,這價能掉下去才怪。
趙三七委屈不已:「我養的明明是下馬,劣馬,駑馬,只能拉馬車,走個短路,跑了不長路,可府衙偏偏讓我購上馬來償還,當時我家境雖是不錯,可一時之間也拿不出二百貫錢,但府衙煎迫,說是我照料馬匹不周,惡意毒害,若不快點賠償,耽誤了衙門老爺出行,就要將我法辦……」
「無奈之下,只好變賣了一些田產,這才湊到了二百貫錢。當時我想著熬個三年徭役,總還能再東山再起,不料後面府衙竟不給發馬料,讓我擔負馬料。顧知府啊,養一匹馬的料錢,可比養三五個娃還多啊,而這晉江城內,有且只有一家賣馬料的鋪子,要價又高……」
顧正臣眉頭微動:「這鋪子背後主人是誰?」
趙三七搖了搖頭:「我只是個馬夫,如何知道這手眼通天的背景,但可以肯定,鋪子裡賣的正是府衙的馬料,箱子上的府衙封條他們都沒處理乾淨。只是聽坊間說,店鋪背後與楊通判有關,至於是否為真,小人不敢胡言。」
顧正臣想起挨了板子的楊百舉,這傢伙的豪宅大院怕是需要不少錢,弄錢的門道估計不會少。
趙三七似乎說到傷心處,竟忍受不住掉了眼淚:「下馬死了賠上馬的錢,不給馬料自己高價去買,這些小人都認了!兩年來,家已經被養垮了,家中田地二百三十畝,變賣的只剩下兩畝薄田,還賒欠下了二十貫錢!就這樣,官府的人還不打算放過,今年七月,南安縣衙收夏稅,給我家發的是二百三十畝的由帖,讓我們繳納近七石糧!」
「砸鍋賣鐵,我們也拿不出如此多糧啊。找官府申訴,他們卻只按由帖辦,今年夏稅沒繳,家裡的東西已經被衙役搬運一空,家人來信,老爹被衙役推搡,摔斷了腿。眼下夏稅還沒個結果,再過一個多月,又要到了秋稅,到那時,全家人怕是要被逼死!」
聲淚俱下。
顧正臣臉色很是難看,這群人是想連人帶骨頭一起吞掉啊!
趙三七再一次跪下,叩頭喊道:「請顧知府為小人做主,救我一家老少八口性命!」
顧正臣聽到了沉悶的聲音,起身走出來,伸出手攙起趙三七,嚴肅地說:「事關人命,本官自不能坐視不管,這樣吧,從府庫之中支給你二十貫錢,先回去解了燃眉之急,穩住之後,你再回府衙聽差,如何?」
趙三七吃驚地看著顧正臣,感動不已,已是無法說出話來。
衛敬止走出來,提醒道:「府庫錢糧不能擅動,每一筆支給都需要名目,若是造冊不當,錢糧亂支,很可能會給府尊帶來麻煩。」
「麻煩?呵,本官身上的麻煩可不少,不在乎這一點。案件調查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可他的家人卻很可能朝不保夕,總不能拖延,就這樣辦,張培,去支錢來。」
顧正臣並不在意這點麻煩。
趙三七哭嚎不已。
從未見過如此好的官府,竟然給自己錢,嗚,在最瘋狂的夢裡,也不敢想像可以從府衙的庫房裡領到錢來,能按時每個月給六斗米已經是謝天謝地了。
黃科被這一幕觸動了。
且不管此時顧知府與唐通判等人如何鬥法,就對待悲苦人的態度與舉動這一點,顧知府就遠遠勝過唐通判。
只是,好人未必有好報,好官未必能長久。
趙三七離開,府衙吏員與雜役總共就四個人了,算上顧知府身邊的師爺、兩個隨從,滿打滿算也就七個人。
偌大的知府衙門,只七個人是無法運轉的。
黃科不知道顧正臣下一步如何做,但很清楚,府衙已經無法正常運行了,若他不與其他官吏妥協,知府衙門可以說是關門了。
但他會妥協嗎?
黃科總感覺看似文弱的顧正臣,體內蘊藏著強大的力量,他那雲淡風輕的自信,篤定自若的安然,是不像是偽裝出來的鎮定。
錢邦、衛敬止與林威看著顧正臣,也各有心思。
顧正臣看著黃科、衛敬止等人,笑道:「既然你們留下來,那就聽命行事吧,錢邦協助衛敬止負責好養濟院,林威協助黃科負責好獄房,確保無事之後休息,明日開始——要忙了。」
黃科、衛敬止等人不知道這空蕩蕩的府衙還能忙什麼,但見顧正臣神情嚴肅,也不敢問,領命而去。
非暴力、不抵抗、不配合。
顧正臣冷笑不已,這一套自己可是在句容縣衙經歷過,算不得什麼大事。
想後來的海瑞、徐階,他們同樣面對過類似的問題。
海瑞知行合一,知道自己是知縣,所有一個人把全知縣的事都幹了,讓其他人目瞪口呆之餘,只好乖乖回來幹活。
徐階知行合一,就在福建延平,距離泉州府不遠,他用利益打敗了利益。
困難每個人都會遇到,就看有沒有堅決的意志、過人的智慧來解決困難。
顧正臣沒有修過老王的心學,但卻跟老馬、教員學過具體問題具體分析,主要矛盾與次要矛盾,主要敵人與次要敵人。
是夜。
張培裹著黑色外衣,坐在知府宅的屋頂之上,手邊放著一張弓,身後背著一壺箭,警惕地看著周圍。
有人從府衙後經過,張培警惕地拿起弓。
人離開了,並沒動靜。
張培等待了會,見無異常又放鬆下來。
顧正臣正在擬寫告示,想著措辭,覺得太文縐縐了百姓聽了也彆扭,索性直接借鑑了老朱的筆法,用白話文寫。
一連寫了三十幾份告示,顧正臣這才揉了揉酸澀的手腕,打了個哈欠,和衣躺了下來。
夜深了,房間靜謐的只剩下顧正臣若有若無的呼吸聲。
沙沙。
一隻黑色中帶著白色斑點的飯剷頭蛇從老鼠洞裡鑽了出來,遊走著「之」字不斷接近床榻。
飯剷頭在床榻外停了下來,似乎在聽動靜,又似乎在感知氣息,不久之後,便順著床沿爬了上去,看著熟睡中的獵物,迅速挺直身體,頸部扁平擴大,吐出信子。
咻!
飯剷頭猛地咬了下去!
砰砰!
飯剷頭有些搖晃著腦袋,似乎有些發蒙,不知道為何咬人,怎麼把頭弄暈了,剛清醒一點,就感覺被人抓了尾巴,不由得盤身要去咬。
砰砰!
蕭成抓著蛇尾巴,猛地摔了兩下,然後一把將抓住舌頭下側,手指猛地發力,吐著信子的飯剷頭想要攪動身軀,卻發現被強大的力量抓著,動都無法動彈。
一雙蛇眼對著一雙人眼,終在最後沒了動靜。
蕭成見顧正臣沒有醒來,索性拿出腰間的短劍,將蛇給處理了之後,丟到了酒罈子裡。對於這種能疏通經絡,祛風除濕,還能助力男人雄風的東西,蕭成不打算放過。
只可惜,一條是不是太少了,泡出來是給顧正臣喝還是給自己喝,張培那傢伙就算了,連這麼大的漏洞都沒發現,若不是自己,顧正臣這個泉州知府、泉州縣男,可就真的去九泉之下了。
天亮了。
顧正臣起身,聞了聞房間裡的血腥味,看向蕭成。
蕭成指了指酒罈子:「昨夜有條飯剷頭找你,我見你睡得沉,沒讓它喊醒你就打發走了。」
顧正臣臉色微微一變。
飯剷頭,這可是眼鏡蛇!
咬一口,估計可以去找常遇春喝酒去了。
丫的,這地方上的人也太放肆了吧!自己還沒要他們的命,竟然想讓自己去死?
行。
既然你們出招了,那就莫要怪我手下不留情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