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下旬的惠安,與八月的金陵不同。
離開金陵時,已有些許涼意,到了晚間說夜涼如水正是貼切。
可惠安縣不一樣,這裡白日裡依舊有些熱,夜間還談不上涼。
顧正臣沒多少睡意,雖然身體很是疲憊。
窗戶支開。
蕭成銳利的目光看了過去,手中捏起了一塊石子。
林誠意躡手躡腳走了出來,見到蕭成笑了笑,便走向顧正臣,見顧正臣手中正捏著一塊小小的石雕,湊近了說:「你似乎對這塊石頭很中意,送給你。」
顧正臣扭頭看了看林誠意,微微一笑,看著手中的石雕說:「我中意的是這石雕的意境,是船隻,就應該無懼風浪,航行在大海之上。人和這船一樣,每一步走下去,都有風,有浪,只不過有時風弱浪小,有時風急浪高。」
林誠意坐在了顧正臣一旁,拿起一塊長一點的扁平石,對顧正臣說:「爺爺讓我用這塊石頭雕成一條魚,我總覺得賣不出去,還不如多雕一些佛像、蓮花,這裡的寺院最喜這些,你覺得我用這石頭雕一尊臥佛如何,這裡是佛的肚子,鼓鼓的……」
顧正臣笑道:「好是好,只是這佛是不是太小了,你要知道,佛雖有大肚腩,可一個個都恨不得自己高大得很,多少寺院都是往高,往大,往壯觀里打造,你這若是弄一尊兩個巴掌大的臥佛,估計也只能被人放在臥房裡了吧……」
林誠意沒想到這些,被顧正臣典型,自責道:「怪我沒想周到,可魚害我們吃了幾年苦頭,我實在是不想雕魚。」
「害你們的不是魚,而是那些貪官污吏。你若實在不想雕魚,可以試試雕刻李白,然後在上面題上詩句。」
顧正臣提議。
「李白,你說的是那個唐代的詩仙嗎?先生說過他的詩,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你說我雕大鵬飛天如何?」
林誠意似乎想到了畫面。
顧正臣連連點頭:「自然妙極,你要記住,石雕不能只是雕刻,還需要找到賣點,定位好買家。」
「何為賣點?何為定位?」
林誠意不明白,一臉疑惑。
顧正臣解釋道:「你們雕刻佛像,定位的買家是寺院僧人,這是對的。但這些小物件,你們定位的是什麼人?拿到城中售賣,指望偶爾路過的人能識貨買走是吧?這說明你們沒有為這些小物件找準定位,不知道他的買家是誰,只能憑運氣。」
「假如你能雕刻出栩栩如生的大鵬鳥,表現出振翅而飛九萬里的雄風,再搭配上李白詩作,這東西可就是士人最喜之物,說不得會作為珍品買入。」
林誠意瞳孔中滿是星光,急切地問:「那能賣多少錢?」
顧正臣伸出兩根手指。
「二十文?好吧,那也比一般石有得賺。」林誠意有些沮喪,看向顧正臣,問:「你搖頭什麼意思,難不成還是二百文?這可是小石雕,不是大石雕,賣不出這個價的……」
顧正臣嘆了口氣,正色道:「二百文是不是太低了,依我說,應價值兩貫錢,當然,前提是你能將大鵬鳥的氣勢雕刻出來,細節飽滿,神態令人震撼。」
林誠意吃驚地看著顧正臣,不敢想像。
顧正臣繼續說:「若是你將這東西放在高貴的地方,比如最貴的酒樓,最好的青樓,但凡有士子見到,定會出高價買走,兩貫錢呵呵,對那些人算得了什麼,他們缺的不是錢,缺的是高雅的品味,你雕的也不是大鵬鳥,而是品味……」
林誠意聽得迷迷糊糊,總感覺似乎懂了什麼,又似乎根本沒聽懂。
蕭成似乎睡著了,一動不動。
顧正臣與林誠意說了許久的話,雖然林誠意沒有睡意,顧正臣還是催促其早點歇著,林誠意只好回房。
安靜的小村落,夜裡只有清風與月。
顧正臣不知什麼時候睡著的,醒來時天色已開始泛亮。
蕭成坐在顧正臣一旁,低聲說道:「那姑娘看上你了。」
顧正臣迷糊地看著蕭成,打了個哈欠,才反應過來:「這種話可不能亂說。」
蕭成指了指顧正臣身上的衣服:「她夜裡起來三次看你,其中一次給你披衣服,在你身邊坐了許久,一動不動地看著你。」
顧正臣起來,衣服滑落在地上,這是一件女子的衣服,花哨得很。
「你是我的護衛,怎麼能讓人隨便在我睡著的時候靠近我!」
顧正臣有些鬱悶。
蕭成不以為然:「護衛是保護你的安全,她對你沒有半點威脅,不需要我出手。你放心吧,我打探過了,惠安女成婚之後,只在夫家住三日,除了大節日會回一趟夫家外,基本上都是住在娘家,也就是說,她若是不懷孕,你們一年也就是見個十幾天時日。十幾日時間,動搖不了縣男夫人的地位……」
「滾!」
顧正臣恨不得一腳踹死這個傢伙。
整個雙溪口就找不出幾個人能說漢話,你找誰打探的?
該死的,不會是糟老頭子林琢吧?
林琢笑呵呵地從對門走了過來:「早飯已準備好了,放心吧,那些官差沒跑,都還活著。」
顧正臣收拾一番,用過早飯之後,便與蕭成一起,帶林琢及雙溪口二十名青壯,出發去惠安縣城。
剛過北溪,林誠意便追了過來,對顧正臣喊道:「你還會不會回來?」
顧正臣搖了搖頭:「解決了這裡的事,我便會離開。」
林誠意眼神中滿是失落與傷感,可依舊堅強的露出笑臉,抬起手,從頭飾中摘下一枚銀質的花,遞給顧正臣:「這是你教導我的酬勞,你的話我記在心裡。」
顧正臣想要推辭不受,林誠意卻已塞了過來,轉而便跑回了村里。
林琢見到這一幕,只是默默然嘆了一口氣,什麼都沒說。
顯然,女兒有情,而此人無意。
也是,身邊能跟著一個悍勇護衛的年輕人,身份定不簡單,這樣的人,身邊女子定是不少。
顧正臣收起銀花,催人上路。
昨日下午從惠安縣離開,今日上午便趕往惠安縣,這應該算是殺了個回馬槍吧。
惠安,四寶齋。
陳素坐在櫃檯後,長時間無人前來,多少有些睏倦。
咣!
門板撞在牆壁上的聲音驚醒了陳素,陳素猛地起身,只見典史黃學帶了兩個衙役前來,不由得打了個哆嗦,連忙擠出笑意:「黃典史公務繁忙,怎麼有空暇來我這小店,快請坐。」
黃學冷哼了一聲,坐了下來之後,一隻腳抬起來踩在長凳上,盯著陳素說:「你們收容陌生之人這個罪知縣還沒給你們算,你心中可有這個數?」
「我只是和他吃了飯,喝了點酒,並沒收容……」陳素臉色變得煞白,清楚縣衙想找茬,自己就是十張嘴也無濟於事,只好咬了咬牙,走至櫃檯後面拿出了些許錢財,走出遞給黃學:「黃典史辛苦,買點酒水放鬆放鬆。」
黃學掂量了下,笑著揣入袖子中,然後從懷裡拿出了另一個包裹,擱在桌上:「這裡是兩貫錢,縣太爺賞給你,從今日起,不准再提夜嘯踏街之事,惠安先從未有過唐琥公子這個人,任誰來問都不說不知,你可明白?」
陳素有些驚訝,縣衙竟然給我們送錢來?
見了鬼,天狗吃了月亮還是吃了太陽,竟會發生這樣的事?
黃學敲打著:「你心中要有數,無論是誰來到惠安,都只是路過之人,人走茶涼,到時候算起帳目來,倒霉的還是那些說錯話、做錯事的人。陳掌柜,你懂我的意思吧?」
陳素連連點頭:「懂得,自然懂得。」
黃學起身,走至門口突然回頭:「告訴你的家人,不該說的就不要張嘴。否則,惠安無你們立足之地!」
陳素打了個哆嗦,連忙答應。
黃學滿意地走出門,剛想前往下一個受害人家,一個衙役急匆匆跑來,惶恐不定,指著南面喊道:「他,他,他又回來了!」
「怎麼說話呢,誰又回來了?」
黃學有些惱怒。
衙役急出一身汗來,結巴地說:「張,張千戶!」
黃學蹬蹬後退兩步,差點摔倒在地。
我去你大爺的,昨天剛鬧騰過惠安,你不是說要趕路去廣東,咋又跑回來了?
「你去告訴縣太爺,我老娘不行了,我得回去盡孝。」
黃學想溜了。
張三不好招惹,連通判唐賢都不得不避其鋒芒。
衙役喊道:「黃典史,你老娘都去世五年了……」
黃學幾乎暴走,老娘沒了,我婆娘快不行了還不行嗎?滾,別把我拖下水,鬼知道他這一次又抓到了什麼把柄,會不會弄死幾個人。
惠安縣衙。
時汝楫正在後院擦洗著銀錠,這玩意放久了竟然有些發黑。
這可不行。
黑的可以說成白的,但這白銀不能成為黑銀。
馮遠慮撞翻了花盆,急匆匆跑至時汝楫面前,顧不上他發火,先一步說:「大事不好了,那個張三又回來了,他還羈押了河泊所的馬中和一干皂隸!」
「馬中?」
時汝楫打了個哆嗦,自己咋忘記通知這個傢伙了。
完了個去,他不會運氣和唐琥一樣好,直接撞到張三手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