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安縣衙。
唐賢目光陰冷,輪廓分明的臉上滿是殺機,濃密的眉毛不時挑動,豐厚的唇有些干。
無人說話,壓抑的氣息令人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
惠安縣時汝楫垂手,站在堂下不知所措,縣丞馮遠慮、主簿衛章、典史黃學等人更是連頭都不敢抬,冷汗從臉頰上緩緩滑落,痒痒的都不敢抬手。
堂外傳來腳步聲,一個身著白色長袍的中年人走了進來,用一雙小而圓的眼睛眯了一眼時汝楫等人,尖挺的鼻子拱了拱,一張小嘴張開:「老爺,縣衙告示已貼了出去,衙役正在盤查外來商客。只是封城有些遲,已有一些人離了城。」
唐賢看著師爺張九經,沉聲道:「不管是誰傷害了我兒,都得給我抓到。時汝楫,你親自帶人去盤查城內,有膽子敢夜闖唐家宅院,定不會心虛、畏懼到一早便跑出城外。但有半點嫌疑,便給我至縣衙,我挨個審問!」
時汝楫不敢怠慢,留下主簿衛章聽差,帶縣丞、典史走了。
張九經走至唐賢身旁,沉聲道:「老爺,少爺雖然沒看清楚那人容貌,但可以斷定,那人不簡單,下手乾淨利落,不是行伍出身,便是民間遊俠。」
唐賢自然知道動手之人厲害,畢竟唐家護院可不在少數,能悄無聲息潛入,動手,又悄無聲息離開,這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我就這一個兒子,就這樣被人活生生打成了宦官,你應該清楚,本官將不惜一切,不擇手段,將那人碎屍萬段!」
唐賢臉色猙獰,抓起茶碗猛地摔了出去!
啪!
茶碗破碎,水濕一片。
張九經嘆了一口氣,輕聲說:「事情出在這個節骨眼上,著實有些不好處置。吏部文書已經送來,新任泉州知府顧正臣下個月便會到任。惠安距離晉江算不得遠,若是為顧正臣聽聞此間事,說不得會惹出事端。」
唐賢臉色很是難看,對張九經說:「你當真認為,以我們在泉州府的經營,還需要在意那顧正臣?」
張九經想了想,認真地說:「我們派去金陵打探消息的人還沒有回來,但老爺,百姓不知此人,可官府早就聽聞其名,他是泉州縣男,這個名號早已傳報各府州縣。雖然我也不清楚他是如何頂著一個死人爵位還活著的,但能讓朝廷為他破例封爵,必有過人手段。」
「若可以拉攏,一切倒還好說。可若是他仗著爵位在身,想要當泉州府真正的話事人,到那時,事情就不好辦了。現在我們需要行事謹慎,將事情儘早處置好,不留下任何破綻。」
唐賢確實感覺有些棘手。
泉州知府張灝剛到任還沒多久,此人碼頭都還沒數清楚有幾座,就開始大刀闊斧劈柴火,想點起熊熊烈火,可他忘記了,刀再利,斧頭再鋒芒,點不點得起火來,還得看火摺子能不能吹得燃,燒的東西到底是木頭還是石頭。
雷聲再大,沒有陰雲配合也別想下來雨。
現在張灝知道舉步維艱,這才以抱恙為由上書致仕。
張灝走是好事,但也不是好事。
好事是此人不聽話,不配合,總留在這裡,許多時候伸個手,牽只羊很不方便,走了才好辦事。
不好的事在於,張灝才來沒多久就跑路了,如果顧正臣來了,幹不了兩個月也跑路,那泉州府有鬼、水深這些事是瞞都瞞不住了,說不得會引起朝廷震怒,再想善了就不好辦了。
一個地方,不可能總是官員不滿任,朝廷不答應,皇帝也不會答應。
這也就意味著,不管顧正臣怎麼個做派,短時間內都不宜與他硬碰硬,至少需要緩一陣子。而緩一陣子的前提是,顧正臣不抓住自己的破綻,不主動將劍對準自己。
惠安縣是個破綻,因為兒子不成器,讓惠安縣烏煙瘴氣,百姓早已怨聲載道,想要堵住悠悠眾口是不太可能的事。
眼下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時間站在自己這一邊,顧正臣到泉州還早,自己可以從容處理。
唐賢看向張九經:「你認為眼下該怎麼做?」
張九經正色道:「老爺,這世上就沒錢解決不了的事,只要捨得出錢,就能擺平惠安縣的事。」
「破財免災嗎?」
唐賢皺眉。
張九經見唐賢不言語,知道他吝嗇不願出這筆錢,眼珠一轉,說道:「老爺,這筆錢不需要咱們自己拿。少爺受了重傷,惠安縣的大戶總需要送點湯藥費吧,一家一戶收上來一些,拿出其中四成分給那些窮酸百姓,堵住他們的嘴,然後將少爺轉至泉州府靜養,不出一個月,就沒人再會提夜嘯踏街之事。」
唐賢重重點頭。
兒子重要,錢也重要。
尋常鄰里受了傷還知道拿點手信去看看,串個門問候問候,何況受傷的是通判的兒子,得好好操辦下,藉機弄點錢財也好給兒子養傷不是。
午時剛過,時汝楫便返回縣衙,連忙對唐賢說:「義父,七日內入城的外地商人不多,只有三十餘,而昨日入城的,只有六人,現已找到四人,只有兩人不見了蹤影,問過城門看守,說並不見這兩人出城,想來是躲在了城內。」
「哦,是何人?」
唐賢打起精神。
時汝楫連忙讓典史黃學拿出名冊,遞了過去:「昨日黃昏時,福小客棧來了兩位商人,這是掌柜給的店簿。」
唐賢翻開店簿,看到了昨日入住之人,不由皺眉:「張三,王五?你確定掌柜看他們的文引,這明顯就是化名!」
商人雖然沒地位,但多數都是有錢人,多數情況下都會改個好名字,而不是和窮苦百姓一樣,隨便拉一個數湊一下便是了,叫重八、九四啥的,實在是沒什麼技術含量,聽名字就知道是窮苦人家。
張三、王五,這丫的怎麼可能是商人的名字,這兩個還湊一塊去了,若是三個人入住,豈不是還得寫個李四?
時汝楫擦了擦冷汗:「這個,掌柜說,當時公子即將夜嘯踏街,沒有來得及詳查盤問,只是瞥了一眼其文引,為首的年輕人確實叫張三。」
「將這兩個給我找出來,挖地三尺也得找出來!」
唐賢不管這兩人到底叫什麼,他們入住的是福小客棧,而那裡正好是唐琥昨晚行事的街道,當天晚上,唐琥就被人廢了,現在一大早,他們就不見了影子,若說沒半點古怪,自己不信,至少需要盤問清楚才能讓他們洗脫嫌疑!
四寶齋內。
陳素酒量實在是不行,這低度酒喝了還不到一罈子就開始晃悠,說話也有些嘴瓢,顧正臣問什麼就說什麼,沒半點遮攔。
顧正臣端起酒碗,將最後的酒喝盡,丟下一點碎銀,起身對蕭成說:「走吧,咱們也去縣衙看看。」
蕭成拿起腳下的包裹,挎在肩膀上,跟著顧正臣向外走,突然感覺到了什麼,上前一步擋在顧正臣身前,目光盯著門外方向說:「有些過於安靜了。」
顧正臣呵呵笑了笑:「看來喝酒真耽誤事,被人找上門來了啊。走吧,出了這道門,免得連累了這戶人家。」
門口,一堆衙役圍住。
典史黃學拿著長刀,低聲吩咐:「惡賊很可能武藝高強,你們可都小心點,若誰敢畏懼不前,唐通判可饒不了你們!」
眾衙役手握水火棍,還有手中拿著鐵鏈子,嘩啦啦作響。
就在眾人屏息凝神,等待黃學下命令時,一個年輕人,一個中年人,一前一後走了出來。
福小客棧的掌柜看了一眼,當即喊道:「是他們。」
唐行怪抬眼看去,臉色微微一變,喊道:「是你!」
顧正臣循聲看去,目光冷了起來,向前走去:「你不是昨晚的黑面海寇首領,現下日頭這麼高,你也敢冒出來?」
唐行怪咬牙喊道:「昨晚是預演,我可不是什麼海寇!倒是你小子,膽大包天,竟敢窺視唐家少爺夜嘯踏街,我看就是你傷了少爺,黃學,還在等什麼,將他們抓起來!」
典史黃學剛想下令。
顧正臣停下腳步,背負雙手,厲聲喊道:「按照大明律令,沒有勾牌,衙役不得無令抓人。你們想抓我,可有勾牌?」
唐行怪見黃學沒動作,厲聲催促:「他是海寇,是惡匪,哪裡還需要勾牌,你們還不動手?!」
黃學抬手。
顧正臣看向唐行怪:「昨日晚間,你為海寇,打砸商鋪,掠奪銀錢,劫掠良家,是我親眼所見。縣衙要抓人,是不是應該先抓你?」
「呵,老子打他們是為了他們好,有個教訓,也知道海寇來了怎麼躲,怎麼關門!」
「惡事你們做了,還想要好名聲,還真是了不得啊。」
顧正臣冷笑不已。
黃學見顧正臣絲毫不怵,一點都不像是尋常匪徒,正左右為難時,縣丞馮遠慮帶人走來,聽聞是這兩人之後,也不招呼,直接下令:「給我抓起來,但有抵抗,以對抗官府罪名論處,打死無算!」
顧正臣沒想到惠安縣衙竟是如此霸道,什麼都不問清楚,竟要強行抓人。
「怎麼辦?」
蕭成上前,站在了顧正臣身旁。
顧正臣見衙役已經有了動作,逐漸包圍過來,微微眯起眼睛,抬手指了指馮遠慮、唐行怪:「把這兩個人抓過來,我要問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