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之上,通常都是打人不打臉,你可以往死里彈劾,要他的命,但不能將他的臉擱地上蹂躪踩踏,畢竟士大夫是一個集體,都是需要臉面的。
可顧正臣不按這一套來,嚴鈍這傢伙牙齒都沒幾個好的了,這個場合還敢跳出來說話,擺明了是有人授意,滿朝文武中,和自己最不對付的,還是能指使御史的,那就只有陳寧了。
你不想露頭,非讓你站出來不可。
陳寧咬牙切齒,自己不想出面,是因為顧正臣口齒伶俐,辯駁起來不好對付,嚴鈍成是好事,敗也無損於他,大不了再找機會彈劾,進退都有餘地。
現在被點了名,只好站出來。
陳寧板著臉,鼻息中透著不屑的哼聲:「嚴御史乃是為國為朝廷直言,與陳某可無干係。泉州縣男,你當著滿朝文武如此誣陷於我,毀壞御史台名聲,身為御史大夫,我不能答應。」
顧正臣冷冷地看向陳寧,這個傢伙還真是一個死纏爛打的主,但凡有一點可能的破綻,他都會說幾句自己的壞話。
只是陳寧將這套用錯了對手,自己不是韓國公李善長,一堆御史長年累月說壞話老朱就讓他提前養老。
李善長下台的關鍵在於他「調和諸將」的本領實在太強,文官聽他的,武將對他也有好感,不用御史台說壞話,他也在丞相的位置上待不了太久。自己算什麼,和開國勛貴沒什麼關係,和文臣更沒幾個認識的,你處處找我麻煩,還能把我趕走不成?
「反對寶鈔設計問題可以,但因為攻訐顧某而反對寶鈔設計,那我不介意與你論說論說。」
顧正臣直言不諱。
陳寧甩袖:「寶鈔不可小,只能大!」
顧正臣看向朱元璋,沉聲道:「陛下,臣請於朝廷之上,展示寶鈔之用,以說明寶鈔大小之弊利。」
「如何展示?」
朱元璋面無表情。
顧正臣請內侍找來幾張白紙,分別裁剪為大寶鈔與小寶鈔各十張,然後將工部尚書李敏、戶部尚書顏希哲等人給拉了出來,又將陳寧、嚴鈍等人點了出來。
「陛下,諸位,現在李尚書假作農戶,而嚴御史與陳——等人,則假作商人。現在商人手中拿著十張大寶鈔,需要存於身上。」
陳寧、嚴鈍等人接過十張「寶鈔」,摺疊幾次放在袖子裡。
朱元璋、胡惟庸等人看著這一幕,有些不明所以。
顧正臣繼續說:「現在請御史台諸位商人找農戶購置一批糧食、蠶絲、棉布,農戶收下寶鈔存好。」
李敏等人接過寶鈔,假裝檢驗一番,又摺疊收入懷中。
顧正臣看了一眼李敏等人,這群人算是貼近百姓生活的了,知道百姓很少有寬大的袖子,多將錢財藏於胸襟內或褡褳中。
「戶部充當衙役,收取兩稅,折色寶鈔上繳。」
顧正臣吩咐。
顏希哲等人走出來,從李敏手中收走寶鈔,又難免展開摺疊。
顧正臣指了指那幾口尚未搬走的箱子:「地方解運兩稅,運送寶鈔至戶部查驗。」
顏希哲等人有些為難,這箱子畢竟沉甸甸,難運得很,也只好招來幾人,象徵性地抬了幾步。
顧正臣再言道:「朝廷要興修水利,戶部撥下寶鈔。」
顏希哲愣了下,這啥意思,還讓我們再抬一次箱子?
朱元璋看得興起,見顏希哲等人不動彈,插了一句:「聽他的。」
顏希哲無奈,將幾個箱子又抬了回去,同時將身上的寶鈔交給李敏等人。
顧正臣重複三次,顏希哲都要跳起腳罵人了,你要折騰就衝著御史台去,幹嘛和我們戶部過不去……
當寶鈔再次回到顏希哲手中時,顧正臣止住,又拿出小錢鈔,重複操作了三次,之後將十張大「寶鈔」、十張小「寶鈔」取來,肅然道:「諸位請看,使用大寶鈔,無論是隨身攜帶,還是貨物交易買賣,都會幾次摺疊寶鈔,不過是流轉三次,便已摺疊出諸多痕跡,這紙張已不再嶄新。」
「反觀小寶鈔,隨身攜帶與買賣過程中,多不需要摺疊,流轉三次,卻能嶄新如初。朝廷要推行寶鈔,必然需要考慮昏鈔問題,昏鈔出現的越晚,對朝廷來說越有利。何況小寶鈔無論是地方兩稅向上繳納還是朝廷向下撥給,所耗費人力明顯更小。」
「同樣是十萬貫寶鈔,若使用大寶鈔,可能需要五十人遞運,而若是使用小寶鈔,則只需要十餘人遞送,其中節省下來的不止是路途中損耗,還減少了對百姓徵用,贏得了民心,甚至可以直接由縣衙解運而不需徵調百姓!」
「此外,大寶鈔看似可以添加更多內容,實則更可能出現偽造之事。越是小巧,嵌入更多細節,越能體現匠人水準,降低粗糙偽造。綜合商民便利、節省民力、安全等考慮,臣以為,寶鈔當以小為準。」
褶皺的紙張,嶄新的紙張,一目了然。
朱元璋看到這一幕,連連點頭。
這只是幾次流轉,若是經過上百次,上千次流轉,大寶鈔豈不是不成樣子了?
寶鈔之上要印上自己的頭像,不說十年如新,至少兩三年也不至於多壞吧,用大寶鈔的話,自己這頭像怕是幾個月就被褶皺的見不得人。
通過顧正臣找人一番「表演」,大寶鈔與小寶鈔孰優孰劣,眾人心中都有了計較。
朱元璋見百官已無話說,便直言道:「朕將你調至金陵,兼任寶鈔提舉司副提舉,寶鈔事宜,你與提舉費震等確定便可,需在半個月內拿出寶鈔,並與戶部、中書敲定寶鈔發行事宜。若有人阻撓不聽,准你直入華蓋殿。」
「直入華蓋殿!」
胡惟庸、陳寧等人臉色變得凝重起來。
按照尋常文書流程,朝廷的事需要經過中書才能傳到朱元璋耳目之中。
可胡惟庸最近越來越感覺有些不對勁,不說該死的劉基幾次上書越過中書,就連顧正臣也是如此!只不過劉基是明目張胆的不理睬中書,顧正臣走的是東宮書信的路子越過中書。
現如今,陛下又給了他直入華蓋殿的權限,這就有點驚人了。
哪怕是胡惟庸,也不敢說能做到直入華蓋殿,還需要老老實實等內侍通報,陛下准許之後才能入殿。
有直入華蓋殿權限的,普天之下,也就朱元璋的幾個兒子和皇后,徐達、李善長這類人雖也有如此殊榮,可也不敢跨過規矩,始終是老老實實等通報。
直入華蓋殿,意味著顧正臣可以隨時上達天聽,這對胡惟庸、陳寧等人來說,不是一件好事。
可落到顧正臣耳朵里,所謂的「直入華蓋殿」,其實就是「你趕緊加班,遇到困難找我,我給你解決了,你回去繼續去加班」。
半個月時間弄出寶鈔,你這也太急了吧,猴子都沒你急。
沒辦法,老朱不給人商量的餘地,顧正臣只好答應。
朝會很漫長,這個說一件事,那個說兩件事,這個彈劾某某某,那個說哪裡出了好官該提拔,事情不一定多重要,可多說幾句話,混個臉熟,彰顯下存在感還是很有必要的。
這就導致了朝會很無聊,又很長……
好不容易熬到朝會結束,顧正臣早已是餓得飢腸轆轆,出了宮殿,看著正午的太陽,心中大罵一個叫茹太素的刑部主事。
這個傢伙為了給刑部囚犯爭取乾燥的囚牢,嘴皮了突突了將近半個時辰,你妹的,有這個時間,你自己都把囚牢給整好了,用得著耽誤大家的時間。
「在下費震,久仰泉州縣男大名。」
費震拱手行禮。
顧正臣還禮:「原是費提舉。」
費震算是見識過顧正臣的厲害,不管是直接與陳寧交鋒,還是陛下器重,官員配合其表演,都說明此人深得聖心,也是一個有魄力之人。
「寶鈔提舉司之事,還需多仰仗泉州縣男。」
費震不敢托大。
顧正臣擺了擺手,正色道:「陛下的旨意很清楚,半個月拿出寶鈔,這也就是說,我在金陵的時間,最多半個月。寶鈔提舉司之事,還是需要以你為主。時間緊,可否請費提舉至家中一敘?」
費震看了看日頭,點了點頭:「那就叨擾了。」
顧正臣笑著,剛想和費震一起離開,張煥走了過來,從腰間摘下一塊腰牌遞給顧正臣:「憑此腰牌,可直入皇宮與華蓋殿。」
腰牌為銅,外塗金字,正面是獬豸盤雲花,中書「親軍都尉府千戶」,背後是「隨駕」二個篆文。
顧正臣翻看著銅牌,皺眉說:「這是親軍都尉府的牌子,直入皇宮的,不需要這類腰牌吧?」
張煥呵呵笑了笑,直言道:「除了這牌子,你能選的就只有宦官的腰牌了,要不我去給你換?」
「宦官?」
顧正臣打了個哆嗦,那不就是太監嘛。
費震看著顧正臣收起腰牌,在張煥離開之後,嘟囔了一句:「能入宮的腰牌不少,中書官員和公侯伯爵,都有各自腰牌,但能直接進入華蓋殿的,恐怕真的只有親軍都尉府的腰牌了。話說,你什麼時候成了親軍都尉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