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的煙火似是輕鬆的告別,忙碌的一年自此開始。
縣丞駱韶選好了漚池地,經顧正臣考察確定之後,火尋、古貴帶了二百號人開挖,並在樹林之中開出一片地,準備搭建大型豆油作坊。
主簿周茂帶衙役巡句容街巷,時不時進入鄉里,察訪民情,順便將顧正臣的政策傳達下去,無外乎就是:小事找老人與里長,大事找知縣,狀紙縣衙寫,鼓槌你來敲。
典史楊亮帶衙役緝查盜賊,並在顧正臣的授意下,組織大戶人家出人出力,安排下人組成夜間打更隊、巡邏隊。
一時之間,句容縣城風氣大變,無論是行商還是百姓,都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雖然談不上夜不閉戶,但路不拾遺還是基本做到了。
句容學院。
顧正臣設了簡單酒宴招待六十二位先生。
教諭劉桂一一給顧正臣介紹:「這位是鎮江的老儒楊永安,精通《論語》;這位是丹徒的儒生唐旬,專於《大學》;這位則是淳化的私塾老先生丁理,貫通史學……」
面對每一位先生,顧正臣都恭恭敬敬拱手行禮,這些儒者見顧正臣如此禮賢下士,毫無官府做派,紛紛點頭讚賞。
待劉桂介紹一圈後,顧正臣示意眾人落座,起身端起酒杯:「勞煩諸長者、儒師前來句容,是正臣之過。然教育事關學問傳承,鄉民教化,句容想振興教育,還得仰仗諸位先生。他日桃李芬芳時,你們便是有功之人,這第一杯酒,敬諸位。」
「不敢,敬顧知縣。」
楊永安、唐旬、丁理等人紛紛起身。
酒過咽喉。
顧正臣端起酒杯,一個個挨著斟酒:「諸位遠道而來,薄酒難表謝意。你們有什麼難處、疑問,可直言說明,莫要藏著掖著。話不說不明,事不理不順,楊先生說是吧?」
楊永安已是六十有四,為人謙和,見顧正臣問,抓著鬍鬚回道:「顧知縣所言是極,既是如此,我等就直說了。」
顧正臣鄭重地看著楊永安:「老先生請講。」
楊永安從懷中取出一張紙,展開來看著顧正臣,肅然說:「在邀我等來句容的書信里,有這麼一頁紙張,上面是《論語》,在文字一旁標註了符號。這些符號古怪不明,似是隨手亂寫之作。然仔細審視,卻發現這符號不同尋常,似有玄機與奧秘。」
「劉教諭說這是一門新的學問,我等來句容之後問過劉教諭,他說這學問乃是顧知縣所創。不知顧知縣可否明了,告知我等這符號到底是何符號?」
顧正臣看了一眼紙張,走動了下,一邊斟酒一邊說:「這些符號確實是一門學問,不過非是顧某所創。掌握了這門學問,可以讓不識字之人,能更方便地識字,若編寫一本這類符號為引,如《說文解字》的字典,凡掌握這符號者,便可識認所有典籍漢字。」
「當真?」
楊永安、堂旬等人驚呼起來。
顧正臣微微點頭:「這些符號,名為拼音。它不同於讀若法、直音法、反切法,是一種更完備、更清晰、覆蓋更廣的一門識字學問。」
楊永安、丁理等人看向彼此,議論紛紛。
讀若法、直音法、反切法是古人讀書識字的方法,雖說古人沒有拼音,但不代表古人沒給漢字標註過讀音。
最早的字典《說文解字》,許慎便提出了讀若法,可以說是給漢字標註讀音的第一人。
所謂讀若法,就是讀近似音,比如宋,讀若送。
這種方式在後世學生學習英語時曾大放異彩,比如「三克油」、「誰特」之類。用這方法雖然不需要給專利費,多少還是應該想想許慎老先生……
只不過讀若法存在不少問題,有些漢字找不到合適的字來標註,比如「給」字,你用哪個字來讀若?
還有反切法,這可以說是古代漢字注音最廣泛的一種方法,隋《切韻》、唐《唐韻》、宋《廣韻》等等,都採取反切法來標註讀音。
舉個例子:
訓,西雲切。
即採取西的聲母「x」與雲的韻母「un」組合成「xun」讀音。
雖然古代沒有聲母、韻母的說法,也沒有拼音,但反切法的操作方式已經近似拼音標註了。但反切法也有一個問題,那就是你需要先認識「西雲」兩個簡單的字,才能反切出來複雜的字……
丁理不安地問:「顧知縣,我們這些人也可以學拼音?」
顧正臣愣了下,看了看丁理,又看了看安靜下來的眾人,笑著說:「你們不學,又如何教給孩子們,總不能讓我一個知縣來教書吧?」
楊永安、丁理等人興奮不已,紛紛舉杯。
唐旬敬佩地端起一杯酒,走向顧正臣:「顧知縣有大才,黑板與粉筆我等已見識過,是教學之利器,其出現讓我們可以輕鬆教學,這杯酒,當敬知縣。」
「哈哈,那我就不客氣了。」
顧正臣爽朗地接過,一飲而盡。
讓顧正臣奇怪的是,一群先生吃吃喝喝,問東問西,就沒一個人問待遇的問題,便主動提了出來:「諸位,作句容學院先生,每個月給錢兩貫……」
楊永安白了一眼顧正臣,敲了敲桌子:「錢財乃是身外之物。」
唐旬更是不滿:「君子談什麼錢財。」
丁理聲討:「得弟子而教之,人生之大幸,何必談錢財而傷義理?」
顧正臣敬佩不已,果然是一群道德高人,於是對劉桂說:「既是如此,劉教諭,每個月給先生一點口糧就好了,錢財之物就不需要支給,以免壞了先生高風亮節。」
完了。
被人吐口水了,算什麼道德君子,一個個道貌岸然啊……
縣衙之外,主街四門,衙役張貼了告示。
圍聚過來的百姓紛紛找來測字先生宣讀,先生看清內容之後,大聲讀道:「茲有句容學院,招六歲至十六歲適齡孩童為弟子,修習經義、籌算,兼修兵法、商道、農科、家匠藝……」
「束脩不收,唯學生食米自給,居宿學院,無故不得外出。」
「一年一冬考,擇最優秀者十,頒給獎狀,令給一貫錢至五貫錢以作激勵。六年結業,結業弟子中挑選二十人入縣學,縣學評優者,或送國子學進修,或薦舉朝廷,入仕為官……」
王屠夫站在人群外,聽完告示內容,跑回鋪子上,將圍裙解了下來,找來乾淨的布蓋上肉,對一旁的大嬸打了聲招呼便匆匆跑至裁縫大院外找人。
王氏急步而來,埋怨起王屠夫:「正忙著趕工,此時怎將我喚了出來?」
王屠夫拉著王氏至安靜處,連忙說:「剛剛縣衙貼了告示,說只要是六歲至十六歲的孩子都能去學院讀書,咱家順娃才九歲,一直也沒給他找過先生……」
王氏看了看王屠夫,蹙眉道:「咱家這些年在金陵可沒存住錢,眼下到了句容才有些好轉,可即便如此,也不夠孩子的束脩錢,你可別忘了,咱們在順娃五歲的時候想請個先生,結果被人指著鼻子罵……」
當年日子苦,也沒幾個錢,想給孩子啟蒙識幾個字,可先生嫌窮苦撈不到好處,竟出言侮辱。
這事,確實是一根刺。
王屠夫著急起來:「孩他娘,告示說不要束脩錢,也不用給送臘肉等,只管娃的口糧就行。」
王氏不敢相信:「還有這等好事?」
王屠夫見妻子不信,拉著去了縣衙外,指著告示,拉過一個書生模樣的傢伙就讓念,書生也不惱怒,笑呵呵地給念完。
監察御史嚴鈍看著歡喜離開的王屠夫等人,對一旁的御史梁籟說:「看吧,句容的問題何等之大。搞學院竟不獨尊經義,連商道、匠術這等不入流的東西都敢教,這顧正臣的膽子也太大了!」
梁籟陪著笑:「嚴御史,這顧正臣膽子是大,這可是一條罪證。」
嚴鈍呵呵冷笑起來,看向衙門門口,竟發現有承發房的吏員不坐在承發房裡,而是乾脆坐在了承發房外,擺著個桌子給人寫狀紙。
「衙門給寫狀紙?膽大妄為啊,難道顧正臣不知道衙門必須公允,不得擬寫狀紙,以免影響案件偵破嗎?」
嚴鈍走去。
梁籟連忙攔住嚴鈍:「嚴御史,咱們現在需要找的是顧正臣貪污證據,陛下痛恨貪污,前兩日湖廣有一個知縣,一個主簿貪污,還不到三百兩,陛下大怒,下旨剝皮楦草。陳御史大夫可是說了,只要咱們能找到顧正臣的貪污實證,便提拔咱們為御史中丞,此時不宜去縣衙……」
「以你之見?」
嚴鈍停下腳步。
梁籟呵呵笑了笑,說:「自然是去句容衛,我可是聽說了,戶部撥給句容衛不少錢糧,甚至還多撥付了數千貫,戶部主事都要跳腳罵娘了。你說這麼多錢,那顧正臣豈會不拿?」
嚴鈍眼神一亮:「你說的沒錯,顧正臣也是人,是人就會貪。如此多錢糧運來,過手砍一半是常見之事。只要我們翻看帳冊,核對倉儲,呵呵,若兩者不符,那顧正臣就死定了,說不得皮會掛在土地祠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