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縣李義深深看了看院子裡的顧正臣,轉身離開。
師爺嚴彬見狀,只好跟上前。
李義背著雙手,邁著八字步,悠然地說:「誰能想到,一件小事竟驚動了小半個滕縣。這個顧舉人,不簡單啊。」
嚴彬百思不得其解,帶著疑惑問:「梁家幫襯或可理解,可這孫炳是出了名的精明與吝嗇……」
李義抬頭看了看偏南的太陽,嚴肅地說:「能讓孫炳親自走路來到大顏村,說明顧正臣能給他的利益極大。是什麼利益,我們不用猜,水落了,石自會出。倒是顧正臣此人,令人捉摸不透,如淵深不見底。」
嚴彬見李義有愛才之意,緊走兩步:「縣尊可是想提攜晚生後輩?」
李義臉色變得凝重起來,行出百步才開口:「顧正臣善於鑽營律令漏洞,無論是他敲了王有成的骨頭,還是贖刑,都在利用律令來減罪、脫罪。這樣的人進入朝廷為官,未必是一件好事吧。若有人舉財找他說情,或會利用律令條文,助富紳豪門脫困,殘害良民百姓。」
嚴彬附和地點了點頭,轉而憂慮地說:「可縣尊,顧正臣有城府心機,手段頻出,做事沉穩從容。若心性純善,一心為民,或敢為能為,治一方太平,留一段佳話。洪武皇帝已下敕令,要求各地府縣地方察舉人才,奏報朝廷。聽聞北面鄒縣一次察舉九人,滕縣遲遲沒動靜,對縣尊大不利啊……」
朝廷停罷科舉,讀書人入仕之路被阻斷。
可大明畢竟開國時間不長,官僚隊伍青黃不接,沒了科舉取士,就只能依靠察舉。
若地方縣衙察舉不力,沒給朝廷輸送人才,導致諸多地方長期嚴重缺員,無以為治,洪武皇帝一怒之下,怕會治罪地方。
李義握了握拳頭,咬牙說:「鄒縣察舉九人,其中八人是富戶或富戶出身,唯一人是秀才。一群奸詐狡猾之輩入朝廷,到底是為百姓,還是為富紳豪門?是為朝廷效力,還是為一家私利?」
嚴彬長嘆一聲:「皇帝要舉士,咱們要是不舉,或舉之過少……」
李義明白嚴彬的擔憂,一路沉思,至城外一里時,便看到王家帳房走在前,身後還有兩人趕著一頭牛。
顧家,眾人並未散去。
王富貴臉色難看,卻走不開。
梁逢陽想要套出孫財主到底為何幫助顧正臣,可這個死胖子守口如瓶,一個字都不吐露。
孫炳坐在凳子上,拿著蒲扇呼呼扇風。
顧正臣見梁逢陽又走過來,低聲問:「梁老爺可知李善美?」
「李善美?」
梁逢陽皺眉,搖了搖頭:「此人是誰?」
顧正臣見梁逢陽也不知,頗為意外。
那個敢開涮老朱,問東問西的尾行痴漢談吐不凡,不像是無名之輩,難不成是外地人,碰巧遇到的?
不對,他知道的太多了,不可能是初來乍到的外地人。
「牛來了,牛來了!」
有村民跑過來,大聲喊著。
大顏村的人頓時熱鬧起來,紛紛跑出去看。
聽聞過富戶奪走牛、田、人,從未見聞過有人能從富戶手中要回來牛與田,這可是大事!
顧正臣看著一頭老黃牛緩緩走來,顧氏已走上前,撫摸著老黃牛的頭,欣喜流淚,顧青青將手放在牛脖子處,嗚嗚咽咽地說著話。
後世很多人不理解牛對古代人的重要性。
《易經》云: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至哉坤元,萬物資生。乃順承天,坤厚載物,德合無疆。」
《說卦傳》註解:乾為馬,坤為牛。牛能負重且柔順,負載生養萬物的大地。
由此可見,牛的地位是何等重要!
事實上,古代王朝始終都堅持共識:「牛乃耕農之本,百姓所仰,為用最大,國家之為強弱也。」
一句話,牛是國力的象徵!
歷朝歷代,都曾為牛立法,嚴禁屠殺耕牛,無論是秦漢,還是唐宋元明。
私自宰牛,輕則罰錢、杖責,重則坐牢、流放。五代後唐時期更是嚴厲,直接將私自宰牛罪與殺人罪並列,殺頭牛,和殺了人沒區別……
雖說老朱小時候曾經殺了一頭牛積累經驗,升了升等級,可老朱當皇帝之後,一樣嚴禁宰殺耕牛,惡意殺別人的牛,杖七十,徒一年半;私自殺自己的牛,直接杖一百……
那些看水滸傳,動不動就「小二,上兩斤牛肉」都是胡扯,事實上,在水滸傳之前的各種雜劇與小說中,李逵等好漢上酒樓喊的都是:小二,上兩斤羊肉……
牛是百姓家極重要的財富,也是最大的勞力。
顧氏很高興,自家的黃牛沒受委屈,好好地回來了。
顧青青牽著牛去西側的草棚子,還時不時給老牛抓抓癢。
王家的帳房王全拿出田契,孫財主看了一眼,頓時笑了,這是抵賣契,有錢就可以贖回,不是什麼賣斷的絕契,也不需要找官府加印,只需要找中人作保見證即可。
王富貴有些肉疼,一頭黃牛,自己餵了兩個月啊!
還有那十畝地,可是王家人踩了三天的水車澆灌的,還特意安排了人除草,麥子長勢良好,眼看著再有二十兩天就能收割了,竟又被顧家給拿了回去!
可惡,實在是可惡!
沒辦法,王富貴只好簽了田契,將其歸還給顧家。
顧正臣看著滿是不甘的王富貴,沉聲說:「田地我收回了,我不希望再看到王家的人出現在顧家的地里。」
王富貴甩袖:「顧舉人,好手段,我們走!」
顧正臣冷聲:「不送。」
孫財主見事已了,便對圍觀的眾人喊道:「沒事了,大家都散了吧。」
張世平看著離去的王富貴一行人,側頭看向趙雅兒,見她正痴眸於顧正臣,眼神中閃過一絲厭惡,對一旁的趙耀文說:「趙兄,我突然想起一些事,先走一步。」
趙耀文想要挽留,可張世平卻已大踏步離去。
張嬸拉了拉趙雅兒的衣袖,趙雅兒才回過神來,看著不遠處談笑風生的顧正臣,腦海里揮之不去的是那一日顧正臣的決絕:
「你記住了,不是你趙家悔婚,而是我顧正臣不要你了,我寧願受笞五十,也不要你!」
趙雅兒抬起手捂著胸口,低頭傷感,雙眸閃著淚光。
我錯了嗎?
之前只聽父親說顧正臣如何無才如何無能,再無做官的可能。可現實不是這樣,梁家、孫家都來巴結他,王家都輸給了他!
可那又如何,無可挽回,無法挽回。
趙雅兒抬起頭,咬了咬發白的唇,上前一步抓住籬笆,剛想說話,卻被趙耀文一把拉回,低聲怒斥:「你瘋了?別忘了父親正在說合你與張家的婚事,如何能再與顧正臣說話,跟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