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4章 冬日京師

  大庸衛指揮使陳軍,拯救了額頭已經滲出一層汗水的大庸縣令李雨龍。

  當李雨龍面對張輝的質問,無言以對,開始思考自己是就地問斬還是押回京師的時候。

  身形短小卻頗為健碩,面色黝黑的大庸衛指揮使陳軍,已然是身著甲冑,腰佩戰刀,帶著兩名親兵進了大庸縣衙。

  陳軍的膚色很黑,不單單是面頰,連裸露在外的脖子和手掌也都是一樣的膚色。

  這位執掌數千兵馬的指揮使,雙腿走動之間,動作有些怪異,似乎是腿上有著什麼隱疾舊傷。

  只是陳軍的雙眼卻是炯炯有神,面無表情,卻讓人覺得不怒自威。

  將兩名親兵留在堂外,陳軍獨身一人走入正堂,先是站在堂前環顧左右。

  上方是已經快要坐不住的大庸縣令李雨龍,右側是一干陪同,神色表情同樣緊張難看的縣衙官吏。

  左側,便是穿著那件飛魚服的張輝以及幾名副千戶、所鎮撫。

  「末將參見上差。因末將昨日離城,前出大庸所巡視,迎接來遲,還請上差恕罪。」

  陳軍站在堂前,聲音洪亮的開口解釋著,不卑不亢。

  他是正三品的一衛指揮使,張輝只是錦衣衛正五品的千戶官,便是兼著北鎮撫司的差事,官品上也比不過自己。

  但因為張輝乃是錦衣衛出身,又是領了皇命出京,陳軍給予了張輝一絲敬意。

  張輝已經是面含微笑的站起身,朝著陳軍拱了拱手。

  「將軍辛勞,在下此次前來,便嘗聞將軍乃是國初時的軍中老將,若不是因為昔年開國之戰負了傷,錯過了後來的幾場大仗,恐怕早已封爵。」

  來大庸縣之前,張輝就調取了岳州府境內的有司文武官員詳細存檔。

  知曉剛剛走動之間姿勢有些怪異的陳軍,是當初大明建國前在戰場上受的傷,因為當時軍情緊急,便耽誤了根治的時間,從此就落下了隱疾。

  而後大都督府便將他從前線抽調了回來,大明建國之後就一直在湖廣道兜兜轉轉。

  所以張輝說的,若是當初陳軍沒有受傷,能夠參與開國時的那幾場大仗,他真的是有可能在國初被封爵的。

  陳軍倒是坦然,擺擺手道:「不過是時運而已,末將如今以有傷之身,還能得陛下和朝廷信任,執掌大庸衛,末將已經誠惶誠恐。」

  張輝點了點頭,陳軍這話倒是真的。

  似乎是因為當初的傷,牽連到了他的私密處,這麼多年來陳軍一直未曾能誕下子嗣。於是便在軍中收養了不少當初國初時,成了孤兒的軍戶子弟作為養子。

  若是旁人這般做,朝中的官員們早就要彈劾對方是有謀逆之心。

  但陳軍當初的事情連皇帝都知道,收養軍戶遺孤的事情,自然也就沒人能拿來置喙什麼。

  說陳軍是忠心大明,一心只為朝廷做事,這是絕對做不了假的。

  張輝直接說道:「在下此次奉旨南下,所為的便是替朝廷和陛下查明西南土司之亂的緣由。先前,李縣尊已經說明了不少,但朝廷查案總還是要再細緻些。

  在下以為,將軍帳下官兵將士們,多是西南本地人,甚至還有不少土人參軍的。所以想與將軍商議一二,能否借將軍麾下的弟兄們一用?」

  說著話,張輝已經是淡淡的掃過李雨龍一眼。

  他相信對方和自己說的話不會有假。

  但西南到底是個什麼情況,還得要自己替朝廷和陛下親眼看過了,才能真正放心。

  這都是得益於他在詔獄裡的經驗總結。

  旁人說的再多,都不如自己親自刨開了親眼看見了真實。

  陳軍臉上露出笑容,爽朗的笑了幾聲。

  而他的眼光,也已經是在縣衙里眾人臉上掃過,心中便大致知曉先前自己沒來的時候這裡都發生了什麼事情。

  朝廷從建國的時候,就考慮到了地方上的軍政要務不能集中在一個人身上,於是便有了地方三司衙門的出現。

  而地方上的衛所,也向來不受地方官府管轄。

  大庸衛的上頭,是湖廣道都指揮使司衙門,再上面就是應天城裡的前軍都督府和大都督府了。

  陳軍瞧了一眼神色緊張不安的大庸縣令李雨龍,面朝張輝笑著說道:「不過是借點人手罷了,都是為朝廷辦事,更不要說上差這一次是領了皇命的,上差儘管將末將營中弟兄帶走辦事。」

  張輝站起了身,衝著陳軍點點頭,繼而轉身看向大庸縣令:「在此叨擾縣尊許久,在下還有要務,要與陳將軍營中商議。」

  他來西南不是為了查流官府縣政治生態問題的,李雨龍到底是個怎樣的官員,並不在張輝這一次的任務裡面。

  而李雨龍見張輝並沒有追著先前的問題不放,更是要和陳軍去營中,心中頓時安定下來。

  他連忙起身,滿臉笑容,殷勤道:「上官皇命公務要緊,下官萬不敢耽誤。只是縣衙備下的……」

  張輝揮了揮手,笑著說道:「有勞縣尊了,只是陛下和朝廷還在等著消息,待在下查探一二之後,若是有時間,定會前來叨擾貴縣。」

  說罷,張輝則已經是衝著陳軍做了個一同離去的手勢。

  李雨龍快步跟在兩人身後,還不時的說著些好話。

  ……

  「其實李知縣算是個好人,雖然末將不知道他是否有貪墨舞弊的行為,但朝廷歷來交代下來的事情,李知縣總還是不打折扣的辦下去了。」

  出了大庸縣衙,去往大庸衛軍營的路上,指揮使陳軍騎在馬背上,與身邊同行的張輝低聲解釋了一句。

  張輝笑笑:「來之前我便已經調閱了他的過往,若他當真不是個做事的官,剛剛我便已經將他拿下了。」

  陳軍默默一笑,他看了眼街面上的百姓因為錦衣衛的出現而遠遠的就開始迴避,又輕聲說道:「末將雖然不敢置喙朝廷的新政,但西南這一次生出的亂子,說到底還是朝廷沒有一視同仁。

  若是當初推行新政,在土司府縣也一併施行,就算是出現阻力,土司府縣官員對抗朝廷,咱們大可揮兵殺過去便是。

  早些年咱們大明剛立國的時候,又不是沒少和土司打。反倒是覺得不能因為新政讓土司府縣亂起來,弄得現在成了這個樣子。」

  張輝淡淡的看了陳軍一眼。

  他倒是相信陳軍沒有置喙不滿朝廷在推行新政上的決策,陳軍完全就是從一個武將的角度出發的。

  張輝忽然輕笑聲問道:「我倒是還有一樁事情,到現在還不明白。為何土人們這一次不滿生亂,只衝著土官們去的,更是打出了為朝廷清剿奸佞的旗號?這件事情,若是沒有外人從旁出謀劃策的話,恐怕是不可能的。」

  土人們不可能自發的覺得,就只有土官在壓榨他們。

  土人們只會認定,朝廷之所以不在土司府縣一視同仁的推行新政,就是為了和土官們一起壓榨他們。

  甚至於張輝可以肯定,在亂子剛剛生出來的時候,土官們定然是和土人們解釋過,這一切都是朝廷的政令。

  陳軍愣了一下,隨後默默的笑著,卻就是不說話。

  到這裡。

  張輝反倒是真的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後果。

  自己要在回京之後,將這些事情都如實稟報嗎?

  張輝想了想,覺得這件事情裡面,定然是土人們明辨是非,是在土官們過往不斷壓榨他們之後,將所有的怒火一併爆發出來的。

  「在下會在西南停留幾日,親自去土司府縣裡頭轉一圈,隨後便立即回京。

  但錦衣衛會在這裡留下人手,到時候便需要陳將軍麾下弟兄們配合。一旦朝廷定下什麼軍略,到時候朝中也能從容應對,提早知曉西南情形。」

  陳軍見張輝道出接下來的安排,便開口回道:「大庸衛會以督修大庸所一線營寨為由,派駐三個千戶所。末將以為,西南這些年不少地方的衛所營寨也都有些老化了,想來近期會有不少地方都在準備著修繕營寨。」

  說完,陳軍目光深邃的看向張輝。

  張輝點點頭,一切已經瞭然於心。

  ……

  應天城已經多了幾分寒意。

  初冬時節,萬物即將陷入沉睡之中,連帶著京師地界上的百姓也開始減少了農活。

  除了田間地頭,偶爾還有些衙門官吏帶著里正,召集百姓疏通溝渠,清理池塘,便很少再能看到旁的農活了。

  反倒是應天城裡這些年積攢下來的工坊,開始了熱火朝天的年前大運轉。

  工坊主們需要趕在年前,將一批貨物生產出來,好充盈京師地界的物資供應。沒了農活的百姓們,便從家裡走進工坊,爭取為家裡多賺些銀錢,好讓一家老小都能在新年裡穿上新衣服,吃上熱乎乎的飯菜和肉食。

  而其中,又以應天府執行僱傭徭役的差事,最受百姓們追捧,人人以能被應天府僱傭做事為榮。

  實在是因為官府給出的工錢平均比民間的工坊高出一成之外,而且還管一日三餐!

  工坊在官府的內卷之下,也只能保證一頓中飯而已。

  而應天府的一日三餐,就可以為被僱傭的百姓們家中節省下來一大筆支出。

  只是官府需要的人力終究是少的,更多的百姓還是進到了民間工坊里。

  只是不論賺多賺少,現如今大傢伙總是能多幾條路子賺錢養家。

  這是另一個樣貌的熱鬧。

  在幾名被僱傭在龍灣碼頭打掃的百姓注視下,張輝領著幾名錦衣衛官兵,從江船上下來,踏足這座已經徹底成為官用的龍灣碼頭,騎上碼頭上隨時背著的馬匹。

  貼著應天城的城牆,一路向東,自皇城北邊的太平門入了應天城。

  鄒學玉終究是在他離任應天知府,上任直隸總督大臣之前,將朝廷軍馬信差入京稟奏的路線,從應天城裡給弄到了城北的城牆根底下。

  為此,應天城周邊的百姓力夫們,家中又多了一筆進項。

  張輝一路進了皇城,直入皇宮大內。

  文華殿。

  張輝沒有見到皇帝陛下,而是在宮中親軍的提醒下,到了文華殿見到了太子殿下。

  他已經到這裡許久了,並將西南的事情原委詳細說明。

  朱標幾乎沒怎麼說話,只是時不時針對幾個要點詢問了一下。而在得到張輝的進一步解釋之後,便繼續讓對方說下去。

  「所以,這件事情就是這樣的,還請殿下明曉。」

  終於,張輝結束了所有的稟報。

  這時候他才有機會,悄悄的打量了一下周圍。

  大概是因為文華殿離著東宮和內閣最近,加之過往的用途,這裡就漸漸成了太子處理國事的地方。

  幾名在內閣當差的朝中官員,這時候正在周圍忙碌著整理成堆的奏章案牘。

  朱標盤坐在案幾前,他的面前是無數的案牘堆積成山。

  西南的事情已經被張輝帶回來了。

  真相是那麼的簡單,卻又那麼的充滿戲劇性,這是讓朱標沒有想到的。

  他輕輕的轉動著拇指上的扳指,目光微微下沉,眼瞼眯起,似是在思考著對西南土司境內動亂的最終裁決該當如何。

  半響之後,就在張輝已經有些疲倦困意的時候。

  朱標終於是緩緩開口:「西南土司之亂,孤未曾想過竟是這般。但既然如今已是民心所向,朝廷便不能不管不顧,當以天下百姓為重,不論中原百姓還是土司百姓,都是我大明子民啊。」

  張輝眨眨眼,抓住了太子爺這段話的重點。

  民心所向。

  只不過他是錦衣衛,是皇室的爪牙,只能有執行權,而沒有建議權。

  太子爺不問只說,又沒讓自己退下,那自己就當什麼都沒有聽到。

  張輝如此想著。

  朱標卻是抬起頭:「你覺得如果這個時候對西南土司開戰,朝廷派遣大軍清剿西南土司,徹底改土歸流,順應民心,戰局當如何進行?」

  太子爺這是在問自己?

  張輝有些茫然的抬起頭,眨了眨眼。

  朱標像是想到了什麼,挑動眉頭。

  「倒是孤問錯了人,你哪知道如何統兵決策數道土司之事。該是讓你好生待在錦衣衛,多為太醫院那邊弄些好東西出來才是。」

  張輝愣了愣。

  太子爺這話太讓人有些琢磨不透了。

  不過這時候朱標卻是面帶笑容,輕聲道:「去,叫了太孫過來,孤要與他說些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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