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7章 家

  第627章 家

  國家積累數載,耗時一年,以舉國之力而伐之。

  雖說朱允熥一直都待在大青山下,忙著建造那座所謂的屬於所有牧民的大青城,且並沒有如人們預料的那樣親征草原。

  但這並不代表,他就對戰爭的樣貌是無知的。

  戰爭打的是錢糧,死的是人命。

  呼倫湖邊上的草原,被厚重的血水浸泡著,屍骸橫陳草地,來不及收拾,就會被蒼穹之上的雄鷹俯衝啄食。

  朱允熥坐觀大青山,每時每刻都能看到,整個長城以內的道府縣官民,為了帝國的雄心壯志忙碌著。同樣也能看到那些身處草原的官兵們,為了帝國的偉業而永遠的倒在了草原上。

  當他握著北征大軍的那面旗幟,從那一隻只無聲的小盒子前走過的時候。

  朱允熥的心便一次次的沉重起來。

  儘管他很早就知道,沒有不流血的盛世,沒有不犧牲的偉業。

  可當那一條條原本鮮活無比的生命,眨眼間就成了不會說話的盒子,饒是鐵石心腸的人也會心生悲憐。

  「臣,攜北征大軍將士,奉王命征伐。幸不辱命,皇天庇佑,今朝敵滅,將士盡數歸來。臣持節握旗,繳軍旗。」

  嘭。

  朱允熥面色肅穆的說完話,便揮手將旗杆落在了地上。

  這根旗杆上,滿是刀痕,有深有淺,滲透著深紅色的血水,做不得假。

  旗杆落地。

  朱允熥一手持杆,一手上揮解下旗面的捆綁。

  他的手掌作刀,不斷的劈砍在旗面上,少頃便將一面旗給收攏了起來。

  在他身後的朱高熾立馬上前,小心翼翼的接過旗杆,隨後便由朱允熥雙手捧著那面沾滿鮮血而變得沉甸甸的旗幟,再次上前走到朱標面前。

  這是過往不曾有過的禮制。

  然而今日卻是首次在大明的政治舞台上展現。

  班師回朝繳軍旗。

  一來大抵是表明了大軍回京,權力便轉回到皇帝和朝廷手中,再不受軍中將領控制。

  二來或許是因為那面旗幟,真的太過沉重了些。

  碼頭上的官員們,神色平靜,目光淡淡的注視著那面被朱允熥捧在手上的大旗。

  朱標亦是臉色莊重肅穆。

  他上前一步,緩緩抬起雙臂。

  「接旗。」

  朱允熥再上前一步,收攏起來的旗面便轉移到了朱標的雙臂之上。

  接旗的那一瞬間,朱標的雙臂在所有人的注視下,肉眼可見的下沉了一下。

  這該是浸了多少的血水啊。

  官員們心中忽然變得沉重了起來。

  朱標亦是臉色微微一動,即便他心中早有準備,卻還是感到意外。

  於是,太子爺臉色愈發鄭重起來。

  捧著旗,轉過身。

  後頭。

  身為大明宗人府宗人令的秦王朱樉立馬上前,再次將大旗接過。

  朱標這才沉聲開口:「奉詔,北征軍旗入祭太廟,供奉眾神位下。」

  龍灣碼頭上,出城迎接的官員們,瞬間臉色一變,人人面帶詫異。

  很顯然。

  這樁決定,宮外的人事先並不知曉。

  將北征大軍的軍旗供奉在太廟裡,這是何等的榮耀?

  北征大軍上上下下,就此以後都能以此為榮了。

  繼皇室大肆撫恤陣亡將士之後,皇室再一次激勵認可著那些全須全影而歸的北征將士們。

  官員們是詫異和震驚的。

  而那些凱旋而歸,還留在碼頭上的萬餘北征將士,則是臉色動容。

  他們的軍旗,進了太廟。

  這一刻,就是讓他們再上一趟註定無法歸來的戰場,他們也是願意的。

  因為他們的軍旗,只要大明還在,就將永遠被供奉在太廟之中。

  等到軍旗交接之後。

  不遠處的內閣大臣、大都督府大都督,魏國公徐允恭便立馬挺起胸膛。

  「迎,北征將士入城!」

  此前,應天城已經迎接了大半的北征入城。

  然而這一刻從徐允恭嘴裡說出的北征將士,只能是那一隻只被皇帝親軍捧在手中無聲的小盒子。

  徐允恭和任亨泰兩人,帶著碼頭上的一干文武,退讓到了兩側,將通往外金川門的道路空了出來。

  朱標側目看了一眼朱允熥,未曾開口說話,雙手合在一起垂於身前,默默的向著旁邊走去。

  噠。

  手捧那一隻只無聲小盒子的親軍官兵們,腳下步伐統一。

  嶄新的軍靴踩踏在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軍步操練,如今已經從講武堂擴散到了在京的所有軍營之中。

  在滿場觀看者的視線里。

  手捧著那一隻只小盒子的親軍官兵們,除了兩條修長的腿在移動著,整個上半身竟然是紋絲不動。

  一排排的親軍官兵,面色莊嚴沉默,從碼頭開始向著城內移動。

  自外金川門入城,至洪武門前的正陽門出城,再轉往城南已經建造的差不多的功臣陵。

  讓這些為大明捐軀犧牲的將士們,受盡滿城百姓瞻仰矚目,便是對他們的另一份恩榮。

  碼頭上的親軍官兵們,一隊一隊的開始踏出腳步。

  所有人的腳步聲,好似是一個人發出的一般。

  只是聲音,隨著動的人數增加,正在不斷的增大著。

  嗒。

  嗒。

  每一次的落腳聲,都迴蕩在城中。

  當所有的親軍官兵走進城門,外面的北征官兵這才列隊跟上。

  反倒是朱標帶領的在場文武官員們,落在了最後。

  進了城,親軍官兵的腳步就發生了變化,更從容了一些,速度也相對快了起來。

  原本城中夾道歡迎北征大軍班師回朝的百姓們,這時候也漸漸的沉默了下來。

  人群中,更是漸漸的有嗚咽聲發出。

  也不知是誰家的父母、誰家的妻子、誰家的兒女在那人群中哭泣。

  朱允熥始終是抱著雙手,亦步亦趨的跟在太子老爹的身後。

  禮,自古有之。

  傳承至今的禮儀,其目的便是要從每個人的內心深處去規劃一個人。

  今天,是大明第一次以全然不同的場面和規格,來彰顯這些為了帝國捨生忘死的將士們的功勞,但卻不是最後一次。

  「過了大中橋,軍步就會再次換成正步,出正陽門之後才會再次換成齊步。」

  入城之後,大抵是過了三牌樓,走在朱允熥前面的朱標,這才低聲開口說了一句。

  朱允熥稍稍加快了一點腳步,頷首道:「讓父親勞心了。」

  朱標微微一笑,望著街道兩側被兵馬司和京軍封控之後,只能站在外側的圍觀百姓。

  他輕聲說道:「國之大事,在戎在祀。將士們為國家出生入死,不管是否有過斬獲,都是有功與國家的。國家不能忘,也不敢忘。

  唯有重典,方可慰藉軍心,亦可與百姓明曉,國家非是忘恩負義,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後。」

  朱允熥輕輕點頭。

  這一次朝廷對於北征大軍班師回朝,所做出的一切準備,他事先並不知曉。

  今天所發生的一切,都是朝廷定下來的規格。

  朱標走的很慢,因為最前面圍觀的人群里,有一大片百姓突破了兵馬司和京軍官兵的封控,跪在地上不斷的哀嚎著。

  那些想必都是應天府的軍戶。

  應天府的差役已經趕過去勸說這些軍戶先行讓出路。

  朱標則是側目看了一眼跟在身後的朱允熥。

  「這一趟北巡,想來是有不少收穫的,親眼看過了,才知道確實更加沉穩了些。」

  朱允熥微微一笑,抬起頭,衝著太子老爹露出一個純良憨厚的笑容:「都是從大青山那邊帶回來的泥垢。」

  朱標愣了一下。

  自己難得夸一下兒子行事沉穩。

  他倒是解釋,自己之所以看著沉穩,是因為在外頭待久了,臉上的泥垢變多了,皮膚黑了,這才顯得沉穩。

  有些哭笑不得。

  朱標正色:「你一手建起來的大青城,是個好主意。內閣和朝廷有司,正在商議探討,這樣的做法,往後是否可以在別的地方執行。」

  朱允熥同樣是愣了一下,隨後才說道:「漢化是一件很詳細的事情,法子也需要一點點的試。總不能真的每一次都讓鐵鉉出馬,搞到最後中原之外,儘是血河。」

  「但如倭人、女真人這樣的,便一個都不能留?」

  朱標忽然開口,臉上帶著一絲曖昧的笑容,目光審視的看了朱允熥一眼。

  自己的小心思被老爹給看出來了。

  朱允熥壓住臉色,低聲道:「還是要因地制宜的。」

  他含含糊糊,無力的解釋了一句。

  朱標卻是笑了起來。

  「該殺的還是得要繼續殺,該招撫的也必須要用心對待。國家不能因寢廢食,手中掌著的刀兵,該用還是得用。只要你覺得是對的,為父便是信你的決斷。」

  這樣的對話,好像很久都沒有發生過了。

  不對。

  應該是從來就沒有過的。

  朱允熥重新抬起頭,有些疑惑的看了朱標一眼。

  朱標聳聳肩。

  隊伍的速度重新恢復。

  又走出去幾步之後。

  朱標這才開口道:「這兩天先讓軍中將士們好生的歇息,朝廷一切從便而行。今夜不會開宮宴,省的一路跋涉而歸,還要叫那些人打起精神來應對。

  宮裡頭今晚也沒做什麼準備,只是老爺子要在乾清宮擺上幾桌,我家的,還有淮右幾家的,坐下來一起吃個飯。」

  朱允熥有些意外。

  現下,朝廷正在以前所未有的規格,對待班師回朝的兵馬。但晚上卻沒有做任何的準備,實在是和過往大相逕庭。

  朱標則接著說道:「等下你去太廟一趟,也不必拘著。上幾炷香,拜一拜,告訴先祖,這一趟平安回家就好。」

  遊子歸來,先拜祖宗,再與家人聚。

  這同樣是很久遠的傳統了。

  朱允熥一時間有些不知該如何開口,只是默默的點點頭。

  朱標卻是笑著說道:「晚間也不必回太孫府,就宿在東宮。太孫妃、太孫側妃都與你許久未見了,皇嗣亦是單薄。

  文聖尚只會阿巴阿巴的喊著,茯苓卻已經會喊著祖祖了,到底是在老爺子跟前待的久了,先喊的也是祖祖。」

  朱標說到這裡,臉上終究是流露出了一些惋惜。

  要不是被老爺子給搶了先,兩個孩子由著自己親近,那豈不是先喊的爺爺,而不是什麼祖祖了。

  朱允熥心中沒來由的一動。

  自己這一趟離京,倒是出去的太久了。

  太子老爹三言兩語,便將自己從那遙遠的大青山給拽了回來,再一次感受到了家的溫度。

  朱允熥仔細的想了想,方才低聲開口道:「我讓人去極北,看一看那邊的海峽是不是真的和傳聞之中一樣冰封了。若是海面當真冰封,便過海峽,去對面往南走一走看一看。」

  他沒有直接說,自己讓朱允炆帶著孫成,要跑去北美洲打探一下虛實,看看到底能不能找到那些傳說之中的殷商遺民。

  朱標的眉頭微微一動,而後說:「該去看一看的,若是當真有一片新土地,對我朝便是大功。」

  朱允熥點點頭,沒有說話。

  太子老爹的意思很清楚了。

  他不在乎自己是不是將朱允炆給弄去北美了,但要是當真帶著好消息回來,那麼朱允炆便是有功的。

  朱允熥便立馬順勢說道:「遼東都司的謝霸,前番送來了些好東西。有一箱子的東珠,兒子回來的路上讓人都串了起來,晚些時候給宮裡頭都分一些。」

  秋娘如今也是在宮中修養的。

  朱標再一次露出笑容,很欣慰的樣子。

  父子兩人,這才結束了對話。

  全程,沒有提及這一次北征的事情,也沒有商議接下來大明該做什麼,只是說了些家長里短的話。

  而回京穿城而過的北征大軍,一直走到了旁晚,日頭悄然西斜之後,方才踏著正步從正陽門離開應天城,向著城南的功臣陵過去。

  稍晚。

  百官散去。

  接了旨意的淮右一系功勳,也各自有人隨同入宮。

  朱允熥先行往太廟趕去。

  進了太廟,外頭那因大軍凱旋的熱鬧,以及陣亡將士骸骨穿城而過接受滿城百姓矚目瞻仰的肅穆,也盡數從朱允熥的身邊消失不見。

  太廟四下里已經亮起了一座座燈籠。

  廊柱下,是少量的親軍官兵靜默值守戍衛。

  朱允熥獨身一人走進太廟正殿。

  眼前,滿殿燈火通明。

  供奉在神座上的一尊尊神位,安靜的矗立在面前。

  他正要上前焚香祭拜。

  一旁卻有腳步聲傳來。

  「你又背著老子,坑了我家炳哥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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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