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1章 勿謂言之不預

  文淵閣里,在某一個時間段開始,便有了兩名黃門內侍在角落裡旁聽。

  凡三品以下官員奏章,皆由內閣決議;三品以上內閣票擬,呈奏皇帝批紅。

  某種有別於原本的票擬批紅制度,在洪武二十八年得到了一絲改變。而這個改變里,也包括了每一日都有兩名黃門內侍代表皇帝,在內閣旁聽所有的決議。

  很快。

  一名黃門內侍便悄然的,沒有驚動到內閣中任何一個人而離去。

  少頃之後。

  乾清宮中正在日常含孫弄怡的朱元璋,就已經知道了今日內閣里達成的決議。

  朱元璋將懷中的朱茯苓交給嬤嬤,揮了揮手示意黃門內侍可以返回內閣,而他則是緩步走到了朱標身後。

  朱標這時候正在偏殿書案前批閱內閣轉交過來的已經票擬的奏章,以及天下三品以上官員送入京師的奏章。

  朱元璋背著手站在朱標的身後,探頭看向朱標正在手執硃筆批閱的一份奏章。

  是湖廣道岳州府呈奏朝廷的奏章,事關湘西一帶土司流官推行的內容。

  岳州府一半是處於湘西大山之中,從石門縣往西便進入到了固有的湘西地界。

  相較於廣西道、雲南道,湖廣道的改土歸流推行的尚算順暢。

  而岳州府呈奏的奏章里,也只是提議駐紮大庸縣的永定衛在洪武二十九年開墾山中田地,作為永定衛五千多名將士的糧草補充。

  朱標仔細審閱,沉思片刻,便執筆批紅。

  著允永定衛開墾田地,須得知曉,不可奪百姓田地。

  等朱標批閱完畢。

  朱元璋在其身後輕咳一聲:「湘西一帶民風彪悍,俺記得朝廷在那邊有諸多衛所、宣撫司?」

  朱標回首,頷首點頭:「湘西、貴州都司、四川道東部,因大山連橫,歷來都是地方土司自治。為防備地方生亂,朝廷在開國之處就徐徐設立宣撫司,駐紮衛所。」

  「熥哥兒說,要讓這些地方的人走出來,只有讓他們都走出來了,才能減少大山裡的爭鬥。」朱元璋低聲說著。

  朱標笑道:「他只是做了種設想,只是兒臣以為現在大明還沒有這個能力做成這件事情。叫大山裡的百姓走出來,他們做什麼?用什麼養家餬口?靠應天城外那一座座工坊?兒臣以為,等什麼時候湖廣道也能有一座座如應天府這裡的工坊,才有可能做成這件事情。」

  朱元璋點點頭:「所以新政不能停!」

  朱元璋覺得在度過開國之處,大明又經歷了前面那些年的內部紛爭之後,現如今做的最對的一件事情,就是讓自家那混小子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折騰。

  這些年,應天府匯聚的人口愈發的多了。

  這樣的情況,並不是國初的時候,自己一道旨意遷移地方百姓聚集京師所致,而是地方百姓自發而來的。

  應天城外那一座座工坊,將應天以西數個府縣的百姓吸引過來做工。

  至今,朱元璋還記得當初在皇莊推門之後所看到的那一幕。

  雖然當時自己被罵成了老流氓,但現如今只要一想到那樣的場景已經擴大了數倍、數十倍,朱元璋便心中歡喜。

  只要多一個人做活,便有一戶百姓人家能多上一份收入。

  這兩年自己很少再去那些工坊看了,但朱元璋卻知曉,現在僅僅是城外的一座專門從事棉花紡織的工坊,最少的都能有上千名女工做活。

  並且,這些工坊並沒有影響到蘇杭一帶的紡紗。

  應天這邊已經建立起以棉花為核心的一整套紡織流程。而在蘇杭那邊,則還是以蠶絲為主。

  百姓增收,而地方上卻未曾形成擠壓。

  這是朱元璋喜歡看到的局面。

  朱標目光轉動,低聲道:「父親是在想內閣那邊的決議?」

  朱元璋拍拍手中拿著的一份奏章,遞到了朱標面前:「俺還沒看,你看看再和俺說道說道。」

  朱標眼睛微微眯起,接過老爺子遞來的奏章。

  不是孔家滿門沉海餵魚的奏章,而是河南道那邊送回來的。

  朱標眼前不由浮現了自家崽那張貌似純良,實則心黑的面孔。

  從今日知道孔家滿門沉海餵魚,朱標頭先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這樁事極有可能是自家崽乾的。

  也只有他才能、才敢幹出這樣的事情。

  死無對證啊!

  朱標甚至猜到了,那隻船隊裡的官兵,恐怕這個時候已經去往南征大軍裡面了。

  這是最好的安排。

  連帶著,朱標都已經想到,只要自己查一查那些官兵的家人,這個時候是不是已經不在家中,就能知道這件事的真相。

  手拿著自家崽送回應天的奏章,朱標沒有急於翻閱,而是開口道:「內閣的意思,拋出開中制的事情,讓外頭沒有太多精力只關注孔家的事情,兒子以為倒是可以。

  畢竟對外頭那些人而言,已經死了的孔家人,已經沒有了什麼作用。這兩年朝中愈發嚴苛,他們大抵也不可能在這件事情上敢於明言誹議。」

  朱元璋哼哼道:「俺倒是想看到他們明言誹議一二。」

  朱標默默的翻了翻白眼,老爺子這是手上有開始發癢了。

  他轉口道:「只是開中制一事,卻不單單涉及山西道。一旦朝中開始,連帶著兩淮鹽場也得要生出事端。」

  朱元璋淡淡道:「兩淮已經開始往應天走動了,昨日裡兩淮就有人去了刑部尚書祁著家中。」

  很顯然,即便是口口聲聲要禪讓的朱元璋,可他作為皇帝,對腳下的這座應天城還擁有著絕對的控制。

  若是祁著現在就在這乾清宮中,恐怕已經是跪在地上請罪了。

  朱標倒是習以為常:「天底下有本事的人很多,於我家而言,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只是,若想要心思一樣,卻是少之又少。

  祁著尚算可以,歷任官職,做事都算得上得體。既然父親知曉兩淮往他那裡走動,想必自然也知道祁著是作何反應的。」

  朱元璋冷哼一聲,臉上卻是露出笑容:「他敢做什麼反應,不過是將兩淮進京的人給糊弄走了,連帶來的東西也都送回了。」

  「還算是知道規矩。」

  「他要是不懂這個規矩,現在就已經跪在這宮門外請罪了。」

  朱元璋語氣嚴厲,只是臉上的笑容卻一直不曾消失。

  作為大明的皇帝,朱元璋始終相信,強壓和嚴苛的律法之下,才能保持官員們的純潔。

  這是大明開國皇帝的威嚴。

  朱標笑了笑,不再說話,終於是低頭打開手中的奏章。

  剛剛看了開口,朱標便忍俊不禁的笑出聲來。

  「這混小子!」

  他這麼一番表現,朱元璋心中的好奇瞬間拉滿,立馬伸著頭看了過來。

  只是看了一眼,朱元璋也露出笑聲。

  只見朱允熥在這奏章打頭便寫到:孫兒上奏皇爺爺,問皇爺爺最近吃的可好,睡的可香。

  巴拉巴拉,一大段的家長里短。

  朱標一目三行,在看到那混小子還提到了自己,心裡原本還有著的莫名的一絲情愫,方才徹底打消。

  「兔崽子整日裡沒個正經,還怎麼當個父親!」

  朱元璋笑罵了一句。

  朱標的臉色卻是忽的一頓,眼神也瞬間陰沉下來。

  「河道上的事情查明了,是河道所用的青石出了問題,被青石產地的百姓動了手腳。」

  說到最後,朱標的聲音愈發變小。

  朝廷治河,沒有一處可以挑出毛病的,這從頭到尾就是一項善政。但就算如此,還是有百姓會在青石上動手腳。

  這說明什麼?

  如果不是奏章後面的解釋,朱標還要以為朝廷治河的善政,到了地方上就成了猛如虎的惡政、酷政。

  朱元璋這時候已經是在朱標身邊坐下,兩人一同將整本奏章看完。

  父子二人同時輕嘆一聲。

  朱標眉頭皺緊:「做起事還是不曾有顧慮,為何不先呈奏朝廷,再由朝廷下旨處斬。」

  這是在說朱允熥將安樂村百姓,盡數押回洛陽城,當眾處斬的事情。

  朱元璋卻是很滿意:「亂中取穩,震懾地方。有白蓮教在,河南道出了事後便生出謠言。這小子是要用安樂村的人頭來震懾地方,手段鋒利了些,卻也是這時候最好的法子。」

  朱標無言以對。

  他現在對自家老爺子這種沒理由的隔代親,早就已經麻木了。

  老爺子可以罵自家那小子,但若是旁人,包括自己,都是不允許的。

  朱標轉口道:「熥哥兒似乎是不打算等下去了,想要快刀斬亂麻解決山西道的事情。」

  說完,太子轉頭看向身邊的老爺子。

  朱元璋這時候卻是沒有說話,微微皺起的眉頭,顯示出他正在思考著問題。

  良久之後,朱元璋在張開口。

  他不曾先說朱標提到的事情,而是說道:「熥哥兒要老三去大同,和藍玉一起領兵坐鎮。但俺倒是覺得,咱們家老三可能不會答應。」

  朱標也皺起眉頭:「老三是個直性子,就算清楚山西道可能會出事,按照他這個性子,恐怕還在想著要親手擊殺賊酋。」

  說完之後,朱標給了一個眼神給老爺子。

  朱元璋搖搖頭:「兒子大了,俺這個當老子的說話也不管用。老三不走,就隨他。」

  朱標無奈,只能繼續道:「那朝中是不是也應當有所準備了?」

  朱元璋拍拍屁股站起身,雙手叉腰:「熥哥兒要進山西道,老三不離開太原城。

  看來他們兩個人都做好準備了,既然如此,朝廷就降旨昭告天下,停了開中制吧。

  大明的兵馬,豈能一直交由一幫商賈之輩養著?長此以往,這是大明的兵馬還是商賈的兵馬?」

  朱元璋眼露鋒芒。

  朱標衝著外頭喊了一聲:「取山西道及周邊堪輿來。」

  少頃,內宮大總管孫狗兒便帶著人,送了一張被固定在木架上的堪輿進來。

  朱標抬頭看向堪輿,通盤打量之後說道:「延安府和西安府需在黃河以西防備山西道賊子西逃。河南道、河北道,想來熥哥兒已經做了準備。大同也有藍玉在,固然無事。」

  說著話,這位大明太子緩緩站起身。

  朱標走到了山西道堪輿前。

  「山西道已成合圍之事,籠中打狗,朝廷受一時風波,而定邊軍長治久安,此亂可由朝廷先手而動!」

  朱元璋雙目閃動,望向堪輿東北角無名之地。

  「加急,告訴老四,他的兄長和侄兒要以身犯險。他這個當弟弟、當王叔的,該出手的時候就出手。」

  朱標頷首點頭。

  朱元璋又道:「昭告天下,非朕薨,洪武新政絕不更改,凡作亂者,誅九族,勿謂言之不預!」

  ……

  太原城,李府大院。

  堂皇不弱於晉王府的李府大院,是整個太原城裡最門庭若市的地方。

  每一日,數不盡富可敵國的晉商人家,總是要來李府一趟。等到晚些時候,山西道三司、太原府知府衙門、陽曲縣衙的那些個官員們,也總是要過府的。

  噠噠噠噠噠。

  李府門前的大街上,馬蹄聲急切。

  等到了府門前,馬背上的人已經跳了下來,門口的僕役趕忙拿住韁繩,將馬牽到一旁的拴馬石前。

  而馬上跳下來的人也已經是快步走進了李府。

  蹬蹬蹬。

  腳步聲有些凌亂,一路到了李府中庭,轉向一旁的一間密室。

  砰砰砰。

  來人站在門外,敲響門框。

  「回稟老爺,南邊有消息過來,事關當朝皇太孫朱允熥。」

  李府中庭旁的密室,作為晉商魁首,太原首富,李家家主的李文相,正在李本乾的陪同下,和劉宗聖飲茶,商議著起事於山西道的事情。

  聽著外頭的動靜,李文相的眼瞼輕輕的動了兩下。

  「進來。」

  說罷,李文相衝著劉宗聖使了一個眼色。

  劉宗聖端起茶杯,低下頭,手捏茶蓋抹動著茶湯上的茶沫。

  外頭的人進了密室。

  低著頭,不敢看屋裡都有哪些人。

  李文相眯著雙眼:「朱允熥幹什麼了?」

  來人躬身抱拳:「回老爺,朱允熥帶著人朝廷北巡官員進了澤州,正沿著官道往太原府而來。」

  噌。

  正在飲茶的劉宗聖,一下子就站了起來,雙眼瞪大的看著來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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