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3章 八大罪

  靜。

  安靜。

  奉天門前,好生的安靜了起來。

  一個七品的工部都給事中,竟然在奉天門大朝會的時候,當著皇帝、太子,還有滿朝公卿的面,彈劾了數位朝中重臣、封疆大吏,以及數不勝數的地方官員。

  有人開始將腦袋轉向後面。

  不知道這個冀凱,有沒有提前在宮外備上一副棺槨。

  好奇之餘,人們開始等待著這位工部都給事中彈劾的理由。

  任亨泰在冀凱口出無數彈劾之時,眼神已經冷了下來。

  他不知道這件事情。

  身為首輔,他竟然不知道這個膽大包天的都給事中竟然敢在今天彈劾那麼多的朝中重臣。

  任亨泰冷哼一聲:「冀凱!爾是要禍亂朝堂嗎!六科言道雖有規諫稽查之權,卻只於本部事。爾累劾四位國家重臣,無數朝堂幹員,意欲何為!你是要在陛下面前,胡亂掀起彈劾之風嗎!」

  六科給事中的職權在大明會典之中,有著詳細的劃分。

  掌侍從、規諫、補闕、拾遺,輔佐皇帝處理軍政奏章,糾察六部本部事務。享有科抄、科參、註銷之權。

  其中註銷之權,則是指朝中聖旨與奏章每日歸附科籍,每五日一送內閣存檔備案,有司衙門在規定時限內奉旨、奉命處理相關事宜,由六科核查進度,進行五日一兌消的職責。

  從以上而言,如今的六科更像是內閣下屬的一個分支,且各科都給事中、給事中只對本部事務擁有權限。

  任亨泰身為內閣首輔,冀凱則為工部都給事中。而他這個首輔,竟然不知道冀凱會在今日要彈劾河道總督大臣、河道總督衙門、河南道三司衙門堂官,以及一眾負責治河事務的地方官員。

  冀凱這是對著自己的這張老臉,重重的打了一個耳光。

  即便任亨泰這位帝國第一任首輔,向來以隨和寬厚著稱。

  可此刻,首輔也怒了。

  然而。

  今日裡最先挑開議題的都察院左都御史蔣毅,卻是再一次出班。

  蔣毅抱起雙手,衝著任亨泰拱了拱手。

  隨後他便輕聲開口:「任閣,雖然朝中先前早有議定,御史言官不可捕風捉影,須有確鑿證據方可彈劾。但今日,冀都給事中也才只說了彈劾之人,尚未說明彈劾之由。任閣何以如此反應,下官非是質疑任閣。然任閣如此,倒是會讓有心之人覺得,任閣這是在陛下面前,堵塞言路。是與陛下不忠?還是於任閣有異心?」

  任亨泰望著侃侃而談的蔣毅,臉色愈發陰沉下來,最後更是雙眼一縮,眼角不斷的跳動著。

  這些人竟然開始攻訐自己了!

  任亨泰無論如何都無法想到,今天的朝會竟然會有衝著自己來的時候。

  正當他心生怒火,將要開口呵斥之時。

  一直未曾回到班列的朱高熾,則是重重的咳嗽了幾聲,隨後在人們不悅的目光下,露出歉意尷尬的笑容。

  當人們以為他要退回去的時候。

  朱高熾卻是上前了幾步,在冀凱遲疑的注視下,在蔣毅不解的目光中,他抱起雙手朝著任亨泰拱了拱手。

  而後朱高熾向著一側挪動腳步,將自己暴露在老爺子和大伯眼前。

  朱高熾目光淡淡的看向工部都給事中冀凱:「科道掌稽查彈劾之權,此乃朝廷體制。只是,都給事中莫要學那宋人,彈劾朝中官員,不論大小,還是得要有確鑿證據方可。本朝非是前宋,無黨爭。科道有稽查彈劾之權,可若是所彈之人無罪,科道是不是就有錯了?」

  朝中官員有錯,那不叫錯,那叫罪。

  有罪,自然有國法懲治。

  蔣毅眉頭皺緊,他在一旁望著這位今日裡頻頻出聲的皇室宗親,心中有著無數的疑惑。

  若說稅署署正的位置,卻也可以在朝會上發言。

  而在此之上若是在加上一個宗親的身份,這就讓大夥需要慎重對待了。

  任亨泰經由朱高熾這麼一插嘴,心中的怒氣倒是小了一些,只是目光仍是冰冷的盯著工部都給事中冀凱。

  若是這廝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自己定然要用一用帝國首輔的權柄,將這廝剔除出帝國官員隊伍。

  奉天門下,朱元璋斜靠在椅子上。

  皇帝的雙眼平靜的注視著眼前正在發生的一切。

  今天從一開始到現在,其實都是在為了這一刻鋪墊。

  朝廷公正,賞罰分明。

  所為的就是這一個準則。

  冀凱避過任亨泰那審視的目光,振動衣袍,回過身面朝著奉天門下的皇帝和太子躬身作揖。

  「臣彈劾之人,皆有證據,皆為國朝不容之罪!」

  「臣彈劾河道總督大臣潘德善,身負皇命,皇恩眷顧,卻不思治河,致使河道發生事故,死傷無數,此乃一罪。」

  「臣彈劾河道總督衙門有司官員,執掌大河安瀾之事,枉顧皇命,主官施政偏頗,不知糾錯,不知上告朝廷,此乃二罪。」

  「臣彈劾河南道布政使裴本之,其於歲內,由一縣縣令驟升一道方伯,奉旨協辦治河事務,卻坐視河道發生事故,有瀆職失察之過,此乃三罪。」

  「臣彈劾河南道按察使高於光,其履任河南道提刑按察使司以來,不知稽查河道事務,於河道總督衙門多有遮掩,放縱河道總督大臣潘德善肆意而為,最終釀成大禍,此乃四罪。」

  「臣彈劾河南道都指揮使於馬,河南道都司衛所,有守土之責。河道潰敗,河工、百姓傷亡慘重,河南道都司事先從未有駐堤之人,亦無防備,此乃五罪。」

  「臣彈劾涉及治河一應官員,上下沆瀣一氣,枉顧皇命,肆意而為,目無王法,目無君主,此乃六罪。」

  「朝廷調撥錢糧無數,耗費物料海量,動用河工百萬計。一次事故,朝廷百萬錢糧虧空,置國帑如私物,不計國庫艱難,此乃七罪。」

  「河道總督衙門及有司衙門,借治河之事,遷徙兩岸百姓數十萬,徵辟土地不計其數,名為治河築堤之用,卻未見河堤盡數築造,或有隱蔽,或為私利,此乃八罪。」

  朝會之上,冀凱一口氣歷數有關河道事務的八大罪。

  幾乎是將所有涉及其中的人,都給批到了禍亂國家的位置上。

  然而,他所言的也確確實實都是本身就存在的事實。

  只是有時候不論原因如何,從另一個角度都能有另一種分析。

  就如今日的工部都給事中冀凱一般。

  而他在歷數治河官員八大罪之後,卻是不停。

  只是換了氣。

  少頃,冀凱便憂心忡忡道:「治河乃國策,能將大河安瀾更是我中原千年以來的夢想。朝廷如今歲入多了些,陛下聖明、太子賢德,調撥錢糧治河。

  本該是受命官員鞠躬盡瘁,勠力攻堅,不負皇命,定黃河、安民心,方才是忠君之道,方才是國之肱骨。

  河道總督衙門設立愈年,寸功全無,事故不斷,隱蔽無數,上下糜爛。

  河無清,民心亂。

  陛下,此乃國之危局之際,奸佞生,社稷危。當以重典,明正典刑。朝廷賞罰分明,公正公允。

  若叫有司治河官員逍遙法外,何以叫天下臣民信服?

  臣請陛下嚴懲有司罪官,以正朝堂風氣!」

  冀凱的聲音很是響亮,且夾帶著濃濃的悲切。

  在這空曠的奉天門廣場上,在這內五龍橋前後,不斷地迴蕩著傳入每個人的耳中。

  朱高熾從側目以對,到轉身正視。

  他這時候才看清楚,這冀凱是有備而來的。

  朱高熾的目光在文官的班列里搜尋了一遍,不知道冀凱之後,又會有什麼人跳出來。

  他的念頭剛起。

  在內五龍橋那邊,便又是一道嘹亮的聲音響起。

  「臣,吏部都給事中魏樊,附議!請陛下嚴查嚴懲!」

  「臣,戶部都給事中……附議!」

  「臣,吏部都給事中……附議!」

  「臣……附議!」

  越來越多的官員,在內五龍橋南邊高聲附議。

  腳步聲不斷的響起,傳到了奉天門下。

  這是那些附議的官員走出班列,在遠處跪地附議彈劾的動靜。

  很快,這股附議彈劾的風潮便傳染到了內五龍橋北邊,奉天門前。

  「臣,附議!」

  「臣,附議!」

  最後,戶部尚書郁新、工部尚書王儁,亦是在所有人的注視下,緩緩的站了出來。

  「他們這些人真的是永遠都不記得打?」

  武將班列頭前,湯醴雙手兜在袖中裹著笏板,頗有些無聊的衝著那些出班附議的文官們撇撇嘴。

  在他身邊的常森冷笑一聲:「那冀凱所彈劾的都是看得見的事情,只是事情到底如何,沒人能說得清。他這也算是據實而言了,所以這幫人才會一個個都跟著跳出來。」

  「為了新政?」

  湯醴目光微微縮起,看著已經只等聖旨到了就要去瀛洲那鬼地方赴任的郁新和王儁二人。

  就算是如此,他們兩人也旗幟鮮明的對冀凱的彈劾表示附議。

  常森點點頭,幽幽道:「新政擋了很多人的路啊,所以這門路就都走到朝中來了。」

  「陛下大抵要動刀子的。」湯醴臉上露出一抹期待。

  常森卻是搖搖頭:「還沒到陛下動刀子的時候,沒看到今天燕世子都出面了嗎,這事恐怕還是會由燕世子出面壓下去。」

  湯醴臉上很自然的露出一抹懷疑:「燕世子……」

  常森轉過頭看向湯醴,笑了笑:「放心吧,燕世子和殿下情誼深重。這次殿下北巡為何沒有如往常一樣帶上燕世子?現在看,大抵就是為了讓燕世子留在京中,替他防備如今這樣可能會發生的事情。」

  湯醴閉上嘴思考了一陣,不由看向奉天門下那個總是昂首挺胸在上直親軍衛幹著千戶官事情的另一位宗親。

  忽然,湯醴的心中生出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只是很快就被他驅趕走。

  而就在這時。

  果然如同常森所言,場中的朱高熾竟然是當眾冷笑了幾下。

  「署正為何發笑?」

  冀凱擁有著所有出身科道的官員特性。

  傲慢,自大,且目中無人。

  朱高熾又是冷笑了一聲,看著冀凱,在周圍百官的注視下,他竟然是淡淡反問道:「難道我不能笑?」

  冷。

  奉天門前的氣氛忽然冷了下來。

  而後,在武將班列里便傳來了一陣爆笑聲。

  「哈哈哈哈!」

  「大明律可沒有規定,大夥不能笑的!」

  冀凱臉色鐵青,他覺得自己被羞辱了,在陛下面前被當眾羞辱。

  他重重揮動衣袍,冷著臉盯著朱高熾:「燕世子今日若是不說出個道理來,下官定然是要在陛下、太子面前,往宗人府去,告一個明白!」

  此人當真歹毒。

  冀凱一句話說完,諸多人心中便對其多了一份認識。

  解縉則是搖搖頭默默底下眼瞼。

  身著從三品紅袍的應天知府鄒學玉,從班列里走出,冷眼看著冀凱,沉聲道:「冀都給事中,陛下和太子可就在這奉天門前。署正不論如何,恐怕也不是你們工科可以置喙的吧。」

  朱高熾當即回頭,衝著鄒學玉挑了挑眉。

  不枉自己先前力保你這位鄒知府。

  而後,朱高熾便轉回頭看向冀凱,目光裡帶著些嘲諷。

  本世子一沒犯法,二不是你們工部的人,你個工科的言官,能管得到本世子?

  冀凱被氣的五臟生疼,卻有無可奈何。

  朱高熾這時候卻是好整以暇。

  他甚至是當著冀凱的面,抖了抖雙臂,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官袍。

  隨後,才又一次上前幾步。

  這時候的朱高熾已經是到了冀凱的身邊。

  他只是淡淡的掃了冀凱一眼,便立馬將眼神看向郁新、王儁,以及奉天門前那些附議的官員們。

  朱高熾再一次的發出冷笑。

  「都給事中當真是神人也,居應天,竟然也能知曉千里之外那麼多人每天都在做什麼。」

  「竟然能給這些人,網絡出八大罪來。」

  「河道總督大臣何以失職?河道總督衙門官員何以瀆職?河南道三司官員,涉及河務有關官員,何以上下沆瀣一氣?朝廷的錢糧,兩岸的百姓、田地,何以會有被貪墨霸占之事?」

  朱高熾一連逼問,兩腳則是一步步的逼向冀凱。

  當兩人只剩下幾步距離,朱高熾停了下來。

  他再一次的冷笑著。

  「都給事中拿不出治河官員瀆職失職失察的確鑿證據,可本官卻能拿出他們勤懇做事的證據,一條條的可以供都給事中好生的翻閱幾日,也算作是幫本官補闕、拾遺!」

  朱高熾說到最後補闕、拾遺這兩項屬於六科言官分內職責之事的時候,臉上滿是暗諷。

  冀凱被朱高熾的這番舉動給弄得有些忐忑起來,他支支吾吾的低聲道:「你……你有什麼證據……?」

  朱高熾雙眼一豎,轉身先是朝向奉天門下的老爺子和大伯躬身作揖。

  隨後,他便轉身看向南邊。

  「來人,給東西都搬上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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