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9章 古老的法子

  當孟津縣境內河道上查出攔水壩問題之後。

  洛陽城裡的河南府知府衙門就已經是全城戒備,駐紮在洛陽城內外的諸衛兵馬,也紛紛收到指令,所有人必須待在營中,等待可能會到來的軍令。

  河南府知府段家林,只是落後于田麥一刻鐘的時間趕到城牆上。

  段家林剛到城牆,就聽到皇太孫要動用河南衛兵馬進山的命令。

  他是今年隨著河南道官場那次大換血,從應天城新晉履任的。

  不是心學中人,但也算得上是個幹吏能臣。

  段家林到了城牆上,抖了抖身上的官袍,隨後躬身抱拳:「臣河南府知府段家林,參見皇太孫殿下。」

  朱允熥看向也不叫人撐傘,淋在雨中的段家林,淡淡一笑:「段知府如今在河南府履任數月,想來也已漸入佳境。」

  段家林點著頭,臉上卻是露出苦笑:「為朝廷做事,臣等只能勉力而行,不敢有半分疏漏差錯。」

  自己已經在河南府知府的位置上幹了快一年了,如今到這城牆上,都沒個知府衙門的皂吏撐傘,何談漸入佳境。

  朱允熥亦是知曉,只是淡淡道:「朝局總會改善的。段知府今日不在府衙署理公務,怎得來這邊了?」

  段家林猶豫了半響才說道:「微臣是想……既然現在已經查明河道上的事情,無關河道總督衙門及河南府各司衙門官吏,能否將暫押的那些人放出來。畢竟……府內還有河道上,諸事繁忙,離不開人。」

  撐著傘的王信陵,默默的側目看了眼這位河南府知府。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位剛剛履任的知府,在河南府過的並不怎麼順暢。但他竟然是老好人一樣的,現在就要為那些被暫押的人求情。

  年輕的知事官設身處地的想了一下,如果是自己在這個位置上,大概會先拖一拖,然後表現的足夠賣力,好不容易各種上下訴告,再將那些人給放出來。

  如此,也能讓那些人心生感激,最不濟在往後的日子裡,也能少些拖累。

  他如今直接提出來。

  本身那些人就已經查明是沒有問題的,太孫也沒有理由再繼續關著那些人。

  段家林這番求情,最後倒是要顆粒無收。

  朱允熥輕嘆一聲,揮揮手:「既然知府為其求情,現又查明無事,那便放了他們吧。」

  段家林滿臉欣喜:「微臣謝殿下。」

  朱允熥哼哼了一聲,轉口幽幽道:「只是他們雖然並無手腳,也沒有於河道事故又甚牽扯。但終究還是逃不掉一個失察的罪過,眼下放了他們,這個失察的罪過,該是要誰來擔?」

  說完之後,他的目光曖昧的盯著老好人段家林。

  這意思很明顯。

  那些被暫押的人既然要放了,那麼這個失察的罪名你段家林就得背上。

  段家林愣了一下。

  自己是想要河南府上下和和氣氣,相互和睦。但這不代表,自己就是個傻子,會去干為別人擔責的事情。

  朱允熥輕笑著道:「河南府暫押官員,各降一級,留任原職,以待朝廷後續審查。河南府知府失察,罰俸一年。」

  在他面前的段家林有些意外。

  太孫對自己可謂是輕拿輕放了。

  王信陵則是有些感慨,原來做個好人還是有些好處的。

  至少段家林雖然背上了失察的罪過,但也只不過是罰俸一年而已。倒是那些人被各降一級,雖說還可以留任原職,但再想往上晉升卻就是難咯。

  段家林一時間心中感慨良多。

  這就是傳聞之中,人人畏懼的殺人如麻的大明鐵血皇太孫?這就是能在地方叛亂,親臨陣前領軍沖陣的太孫殿下?

  自己倒是覺得皇太孫分外寬仁和善。

  段家林心中想著人們對皇太孫的描述,趕忙開口道:「殿下,微臣先前聽聞要動用河南府衛所兵馬前往安樂村?」

  朱允熥看向段家林,目光中露出審視。

  段家林急忙說道:「殿下,衛所兵馬不可輕動啊。」

  他這句話剛說完,朱允熥立馬眯起雙眼。

  若段家林再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表露出某種不適合現在朝局的言論來,那罰俸一年的懲處就得要換一換了。

  這個傻子!

  王信陵在一旁,也是心中不由暗罵起來。

  當真是個蠢貨。

  段家林似乎是反應了過來,臉上露出一抹尷尬:「微臣非是勸諫殿下不用衛所兵馬,而是面對時下局面,應當如何運用之。大明衛所官兵百萬,乃是國之重器,可如何用,卻是要慎之又慎,要師出有名,動則以雷霆之擊,破碎一切敵人。」

  他一個河南府的知府,竟然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朱允熥原先心中的遲疑頓時煙消雲散,臉上露出一抹微笑,輕聲道:「依段知府所言,今次該如何用兵掃蕩宵小?」

  「首當悄無聲息,不叫宵小亂賊提前得知官府出兵的訊息。」

  段家林開口出聲有力,好似是與先前那個官場老好人的模樣完全變了個樣,大相逕庭。

  他繼續說道:「再其次,當四面合圍之。安樂村因產青石,如今又有工部督建水泥廠,兩處合力為河道提供用料。臣亦是稍稍知曉那邊的地形,安樂村三面環山。若是不以合圍之勢,堵他們個水泄不通,無路可逃。只要這些人進了山,那就是追索艱難了,亦會後患無窮。」

  朱允熥眯著雙眼:「如此說來,一個千戶所的人手倒是顯得捉襟見肘了。」

  段家林點點頭:「依臣愚見,至少得要三個千戶所方可。不但要防備安樂村可能有叛逆之心,還要防備此處其餘各村是否對朝廷懷有異心。」

  說到此處,段家林停了下來。

  在朱允熥徵詢的眼神注視下,他才又緩緩開口解釋起來。

  「一旦用兵,必是要師出有名。如今朝局動盪,地方上各類流言蜚語不勝凡舉。如今便理當寫好一份公文,可由官府公之於眾,廣而告之。

  朝廷的威望不能落,官府的體面也不能丟。一旦用兵合圍之後,確定安樂村存在情蔽,官府便要立即公示,以安地方民心,不叫流言滋生。」

  朱允熥這時候沉默了下來。

  倒是自己看錯了眼前這個段家林。

  能在朝廷的審查下,赴任河南府知府,那本身就是有不可或缺的才能的。

  嚴格來說,倒是朝廷將其用錯了地方。

  或許,該讓他去九邊重鎮當一個知府,亦或是總兵一方。

  王信陵則是有些慶幸,自己先前沒有表露出什麼。

  朱允熥這時一揮手,開口擲地有聲。

  「公文你段家林寫,孤蓋太孫印。」

  「也不必計較多少兵馬,讓河南衛盡數拉出來。」

  「圍了山,孤倒要親自去看看,這幫人到底是如何讓那堅如磐石的青石,脆如豆腐一般的。」

  是夜。

  河南府知府段家林,似乎是因禍得福,入了皇太孫的眼。

  也是在段家林的一力擔保之下,河南府各司及河道上的官吏,也都被放出牢獄。

  河南衛的兵馬,是趁著夜色出了大營。

  人脫鞋,馬蹄裹布。

  離城十餘里,官兵們方才在由皇太孫指派的監軍,京軍千戶官牛大富的命令下,穿上了靴子。

  「指揮使,此處之後,我便不再插手軍務。置安樂村外,煩請指揮使調派一個百戶所的弟兄給下官。」

  以東正大軍百戶官身份回京報捷,新晉京軍千戶官牛大富,騎在一匹戰馬上,對著河南衛指揮使開口說了一聲。

  河南衛指揮使在軍中三十餘年,曾經追隨朝堂之上無數的開國功勳南征北戰,如今統領一衛兵馬坐鎮河南府。

  其人性子沉穩。

  知曉牛大富代表的是皇太孫,也清楚對方未曾越權,便點點頭:「太孫安危事關重大,屆時我自會分出三個百戶所交由牛千戶,拱衛在殿下周圍。」

  牛大富未曾多言,只是點點頭。

  手頭上的兵多一些,自己護衛太孫殿下也更有底氣,誰也不知道那山裡頭到時候會不會蹦出一支成千上萬的叛賊軍出來。

  離城五十里地,已經到了後半夜。

  大軍分出三個千戶所,往不同方向離去,好在稍晚一些時候,對安樂村那一片山谷形成合圍之勢。

  ……

  咕咕……咕……

  安樂村祠堂後的雜院外,傳來幾道蟲鳴聲。

  早已熄燈睡下的屋子裡,月色下有幾道人影晃動。

  孫成雙目明亮,全然沒有剛剛被吵醒的模樣。

  到了後院院門處,虛掩著的院門外閃進來一個人。

  「鎮撫,外頭果然有人在夜裡盯梢。」

  孫成雙眼一沉:「處理乾淨了?」

  「已經處理好了,不到明天日出都不會醒過來。」

  若不是為了繼續掩飾自己一行人的身份,依著孫成的性子,那些在外頭盯梢的人早就被擊殺了。

  他點點頭。

  從外面進來的人則是低聲開口道:「後面山路轉過去,後山腰那邊有片窪地,平日裡難以尋找。這時候那邊有些情況,鎮撫是否要過去看一看?」

  「那邊現如今是個什麼情形?」孫成低聲詢問著。

  「都是青石,好些白天在石場上開採出來的青石,都被拉過去了。」

  只是一句話,孫成便立馬舉起手:「閒話少說,先過去再說。留下幾個人在這邊盯梢,防備不測。」

  出了院門,孫成已經接過麾下遞來的繡春刀,眼底更是泛起了層層殺氣。

  安樂村的後山腰再往裡,那就是大山深處了。

  石場上采出來的青石不往山外拉,卻要送進山裡面,說沒有鬼那都是騙人的。

  只是孫成有些不理解,為何安樂村會在這個時候,如此急切的動手。

  「都快一些,官府催石的公文到了好幾天,若是再不送過去,惹得官府不悅,從旁處弄去石料,咱們安樂村可就真的活不下去了。」

  安樂村後山腰,旁晚應付完孫成一行人,親眼看著院子那邊屋裡的燭火熄滅,李志成這才留下盯梢的人,自己從村子裡趕來此處。

  在他的眼前,一大片的山谷低洼旁,是一片依山的平地水潭。

  溪水,從遠處的深山裡流淌出來。

  而在平地上,成堆的青石被架了起來,在下面則是一堆堆的柴火,正在熊熊燃燒著。

  當柴火燒完,便有人從邊上的溪流里取了水,直接澆在那一堆堆的青石上。

  溪水落在被燒的炙熱的青石上,頓時升起一層層的煙霧,在白煙霧氣里則是不斷的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音。

  那是經過高溫和冷水澆透,改變青石材質才會發出的聲音。

  只是如此,卻還不算完。

  光是澆了水,這青石便不易運輸,路上稍有顛簸,就會當場碎裂,不堪使用。

  山谷里,在李志成的帶領下,安樂村的人將那些澆過水的青石,小心的抬到一旁山體下被山石遮掩著的水潭裡。

  那水潭裡也不是山泉水。

  而是經由安樂村不知積攢了多少年,積存下來的油水。

  青石泡在油里,只需要等到天亮,就會變得更酥軟,但運輸過程中卻再也不會輕易破碎。

  唯有重物擠壓,或是有外力衝擊,才會讓其破碎。

  帶著人循著山脊,到了後山腰半山坡一處隱蔽的位置。

  孫成居高臨下,看著下面山谷里所發生的一切,雙眼瞪大,對此情形可謂是觸目驚心。

  這些人真的對河道上所用的青石動了手腳!

  這可是謀逆的大罪啊!

  北鎮撫司的一名官員在孫成身邊低聲道:「鎮撫,這怕是安樂村從很久之前就傳下來的法子。只是屬下以為,當初一開始,他們只是想讓外頭用了這些青石的地方能時常更換青石,多賺些銀兩。只是現如今,卻被這些人給用在了破壞治河之事上。」

  孫成何以不懂這裡面的道理。

  「朝廷在開新政!惠及百姓無數!如今雖然還是日子過的苦,可終究還是會好起來的。河南府的田地,均攤了多少?那些縉紳家的田地,如今也盡數入了黃冊納稅。

  他們這般做,當真只是為了讓河道上一直需要用到青石?

  本官以為,不盡然!」

  說完不盡然三個字,孫成的眼神已經徹底冰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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