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6章 應天城很大,讓他們跪著吧

  大明律,天下黎民依戶籍而分。

  又定,科舉應試,秀才以上累奪優待,免除雜役、賦稅、可用奴婢、官前體面等種種超脫於黎庶之上的特權。

  在朝堂之上一個蘿蔔一個坑的情況下,大多數參與科舉的讀書人,更多的並非是為了那所謂的家國天下事,而僅僅是為了取得這些眾所周知,亦或是不可明言的各項特權。

  藉助於這些優待和特權,這些人便能夠比常人更加容易的積攢原始的資本,而後形成滾雪球般的情況。

  侵占田地,壓迫自耕農成為佃戶,收納投獻,躲避賦稅。

  再經過幾代人的經營,幾家人的世代聯姻,地方上就成了這些人家的天下。

  取消大明科舉制下有功名之人的各種優待。

  這無疑是舉國之策的更改,遠比降罪於孔氏一門來的影響更大。

  涉及到的是數十萬人,而這數十萬人更是整個大明朝真正的利益分配參與者。

  朱高熾從一開始的詫異,到後來的擔憂,臉上神色變化飛快。

  這無疑就是往此刻已經是架在火堆上的應天城,又添了一把火。

  「天下士林會震動,會震怒。」

  朱高熾倒吸涼氣的驚嘆著,目光不斷的閃爍著:「孔家只是一座牌坊,倒了也無妨。士紳功名的優待,才是他們真正在意的東西。」

  「知道前宋為何屢屢革新,屢屢失敗嗎?」

  朱允熥望著視線里,輪廓線越來越明顯的應天城,輕聲開口。

  滿城的燈火,照亮了鐘山下的石頭城,微光伴隨著月光灑在江面上,如夢如幻。

  便是遠在江上,好似也能聽見、看見十里秦淮河的鶯歌燕舞。

  好似有舊時兩宋的鐘鳴之聲。

  朱高熾本要開口,張開嘴卻是啞然無聲,他眨眨眼,看向朱允熥,轉口道:「何以屢屢失敗?」

  朱允熥轉過身,看向小胖:「空想的國策革新。」

  「空想?」

  朱高熾低聲念叨著。

  朱允熥點頭:「君王以為單憑自己的意志,就能在朝堂之上取得勝利,卻全然不知他們同樣需要一個堅實的根基。」

  「革新派?」朱高熾試探性的問了一句。

  「確也如此。」朱允熥應下,繼續道:「天下億兆黎庶,皆為利來皆為利往。大明不是前宋,大明開國不過二十八載,這時候正當其時。」

  朱高熾的思維開始發散,覆蓋向近幾年所發生的事情。

  他嘗試性的說道:「我大明的開國勛貴們,講武堂走出去的那些武生們?」

  朱允熥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他拍拍小胖的肩膀:「自古革新,無有一蹶而就。我大明自不一樣,因為我們有堅定的支持者。

  滅了孔家一門又如何?斷了天下功名之輩的優待又如何?

  我家是靠他們得了這天下的嗎?昨日不依,今日可棄。

  文官們以為天下離了他們,便將會天下大亂,民不聊生。這一遭河南道之行,我也由此疑慮和遲疑,唯恐官不安生,則民不安寧。

  不過結果很好,河南道各司大換,月余之間,百姓便已安居樂業,重歸往日。」

  朱高熾的眼神愈發的明亮起來,在這個黑夜之中,卻是無比的清明。

  應天城後面到底會走向何處,到這裡他亦算是看清楚聽明白了。

  奪文官功名優待,以功勳武將鎮之,刀劍在手,則天下安寧。

  朱高熾卻還是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厚此薄彼,此消彼長,恐怕會有失衡之險。文官牽扯武將,武將均衡文官,如此才能不復前宋舊事。若壓制文官,或有前唐藩鎮之局重現。但若無大利,則功勳武將自不會傾盡全力,乃至於會與文官私下串通。」

  「前秦,前漢,前唐,前宋。」朱允熥說著在史冊上留下了豐厚記載的王朝:「自有無數成法,可供今時之人選擇。」

  無數歷朝歷代所施行的成法,在朱高熾的腦海之中如同幻燈片一樣的滑動著。

  這便是多讀書的眾多好處之一。

  一番通盤思考,朱高熾有些不太確定,低聲道:「秦法?」

  數遍歷朝成法,朱高熾唯一能夠確定的可能性,就是秦法。

  而就在這時。

  商船外,傳來了一陣水聲。

  船舷旁是田麥手下的幾人,望著從黑夜裡召喚過來的走江快船,等快船靠在了商船船體上,伴隨著走船和波浪發出梆梆的悶響聲,那幾人便是手按船舷,徑直翻身跳了下去。

  沒用多久,便見載著人的快船已經是遠離了商船,往南岸的應天城方向穿梭了過去。

  ……

  應天城裡,秦淮河的曲聲,終夜不歇。

  東城寂靜,西城荒蕪,南城多黎庶,中城多權貴。

  上元縣縣衙周遭,聚集著朝堂之上半數的權貴官員,宅院高門座座。

  幾襲黑影,在望不見的秦淮河曲聲下,穿過街巷有光的地方,隱入巷道之中,驚起幾隻偷腥的狸貓亂叫一片。

  少而,有宅院裡發出了瓷器墜地的碎裂聲。

  一時間,好似是默契而至,那一座座的府邸宅院之中,傳來了人們的爭吵聲。

  只是嘈雜聲很快便歸於平靜。

  而在夜色下,卻有更多的人難以入眠了。

  ……

  嗡!

  翌日天色未亮。

  悠長的晨鐘聲,在鐘山上下,應天城內外迴蕩了起來。

  當晨鐘聲響起的時候,應天城便也就從夜晚中復甦了過來。

  今日江南無雨,隨著天邊微涼,晨光灑在地面上,照亮了無雲的天空,似乎是在預示著今日大概會是個艷陽天。

  百姓早起,開始忙碌著一日裡的繁雜。

  夜香車搶在人群出入密集的時刻前,滿載著出了城。

  又有城外的山泉水,經由水車牽引,從與夜香車不同的城門入了城。

  西長安街上,昨日裡還強請病休和自請其罪自禁在家的官員們,早早的就穿戴上全套的朝服,從城中各處匯聚於此,排著隊默默無聲的往長安右門而去。

  守衛在長安右門下的禁軍,頓感不妙。

  有人上前阻攔走在了最前頭的官員。

  「諸位,今日未有朝會,太子於東宮召見朝臣,諸位這是要去哪?」

  這話問的有些多。

  進了西長安門,便就是往宮中去了。

  然而,禁軍們望著遍布在整個西長安街上身著朝服的官員們,卻又不敢詢問他們到底是想要做什麼。

  「大明律,凡官,可入皇城,奏請面聖。」

  上前阻攔詢問的禁軍官兵,回頭看向城門下的總旗官。

  總旗官有些拿不定主意,點點頭,交代身邊的麾下幾句,便折身搶先入了長安右門。

  官員們見官兵不再阻攔,亦不多言,只是默默無聲的往城門裡走去。

  過了長安右門,便直入承天門,往端門後的午門前走去。

  等官員們到了午門前,便見一隊皇城禁軍已經組成整整五道人牆,擋在了午門下。

  「宮廷禁地,非召不得入內。」

  一名身著甲冑的將領,踏步上前,目光冷冽的望著黑壓壓一片涌過來的官員,大聲呵斥了一聲。

  在人牆的後面,又有更多的錦衣衛官兵,從兩側魚貫而出,沿著整個皇城甬道,自午門下往端門後排了過去。

  「大明律,本朝官員,皆可奏請面聖。」

  「臣,今日奏請,面聖!」

  一名青袍京官,從人群中走了出來,看向阻攔在午門前的禁軍將領,開口高呼。

  「陛下今日無召,諸位請回吧。」

  眼看著午門前,已經有身著大紅袍的官員現身,奉命阻攔的禁軍官兵吞咽了一口唾沫,克制語氣的回了一句。

  僅僅是看向前方一眼,便是一陣心顫。

  這怕不是有半座朝堂的官員都已經到了,且後面還有更多的官員走到午門前。

  將領喊了一嗓子,卻是沒人回話。

  在官員和禁軍們之前,留有一大截的空餘,在場的官員們以品級而分,默默的跪在了地上。

  這時候全然不像往日上朝的時候,還需要監察御史們的提醒,每個人都清楚自己應該在的位置。

  「怎麼辦?這些人恐怕是不會走的了?」

  禁軍將領看著走過來的錦衣衛千戶,低聲詢問著。

  到場的錦衣衛北鎮撫司千戶官,目光陰沉的望著午門前已經跪下的官員們,嗓子裡低低的冷哼一聲:「他們這是在逼迫陛下!」

  說完之後,千戶官目光大有深意的看了禁軍將領一眼。

  禁軍將領卻是立馬轉口道:「我等奉統領之命,值守午門,朝堂之事,皆由聖裁。」

  錦衣衛想要直接拿人,禁軍卻不願意配合。

  千戶官只能是哼哼了兩聲,轉頭看向眼前越來越多的大紅袍。

  「皇城重地,爾等再敢阻塞,驚擾聖上,以大明律論處,奉勸爾等速速散去。」

  前排有相對年輕的大紅袍,抬起頭,目光輕蔑的看了一眼千戶官。

  不曾有過言語。

  然而,一切盡在不言中。

  千戶官臉色瞬間陰沉下來,左手手掌壓在繡春刀刀柄上,默默的轉動著。

  他正要踏步上前,右臂卻被拉住。

  等千戶官回過頭,就見在此的禁軍將領臉色平靜的搖搖頭:「現在抓他們,只會助他們揚名,甚至正好中了他們的計。」

  說完之後,禁軍將領鬆開了錦衣衛千戶官,轉過身走到了麾下禁軍官兵面前。

  「都抬起頭挺起胸!」

  「此乃午門,皇城重地,莫要墮了陛下的威嚴!」

  組成人牆的官兵們立馬昂首挺胸。

  「大明威武!」

  整齊的軍聲,在皇城甬道里迴蕩著,直上雲霄。

  ……

  官員們雲集午門靜跪的事情,在一瞬間就傳遍了整座應天城,進了該知道的人耳中。

  六部亂了。

  五寺亂了。

  三法司亂了。

  整個應天城都亂了。

  那些未曾到場的部堂大員們,全都慌了。

  僅僅是半天的功夫,便不知道有多少座衙門,正堂上的桌案凌亂一片,桌椅板凳被憤怒的部堂大員們踹翻。

  然後,這些人又無比無奈的,穿戴上官帽官服,領著人往午門趕。

  「他們這是以靜跪逼宮。」

  午門城門樓東側一角,低處望不見的地方,身著親王袞服的朱樉,雙手揣在袖子裡,臉上帶著些調侃的意味,伸頭望向宮牆下靜跪的官員們。

  隨後,他側目看向身邊,在一眾錦衣衛和暗衛簇擁下,穿著件夾帶露水曳撒的朱允熥,輕咦一聲:「你回京倒是沒告訴任何人啊,就這麼靜悄悄的回來了。」

  說完,朱樉卻又轉過頭,看向從文淵閣趕過來的解縉。

  他目光轉動,便哼哼了兩下。

  一早隨朱允熥,混在入城百姓中進了城的朱尚炳,在一旁嘟囔道:「兵法有雲,詭道也,要得就是一個出其不意。」

  啪。

  剛剛嘟囔完的朱尚炳,便已經是咧著嘴齜著牙,雙手緊緊的抱著腦袋,縮著脖子,目光不服氣的望著自家老爹。

  朱允熥望著從鐘山往照下來的陽光,將自己的影子在城牆上拖的長長的,他輕聲說道:「時間還早,這不過是開始罷了。」

  朱樉冷聲道:「他們這是故意給老爺子添堵上眼藥,我看他們就是不想讓孔家定罪。」

  朱允熥轉過頭,看了眼老二叔。

  「二叔你是這樣認為的?」

  朱樉瞳孔縮了縮,轉過視線看向午門南邊的端門:「你看,這些人全都來了。」

  朱允熥笑了一下:「應天城很大,咱們家也不是小氣的人家,他們既然想跪,那就讓他們跪在這裡吧。」

  說完,朱允熥上前兩步到了城牆跺後,雙手按在城牆磚上,探目俯瞰午門前。

  這不過只是一場百官靜跪而已。

  在洪武朝,可能罕見,但往後卻只是稀疏平常的事情罷了。

  官員無論是為了什麼,都能跑到這裡來靜跪,以無聲的態度抗議他們認為做錯了的皇帝。

  若是能得一頓廷杖,且還活下來,立馬便能揚名立萬,在官場士林聲名鵲起。

  若是沒抗住也無妨,家中子孫也能得到一份豐厚的遺澤。

  朱樉自然不會管這些官員會在這裡跪多久。

  他瞧著朱允熥情緒還算不差,便上前低聲試探道:「既然都回來了,是不是該去老爺子那裡請個安,再回一趟東宮?」

  朱允熥轉過身,迎面就是老二叔那滿臉燦爛的笑容:「二叔,聽說爺爺將京察的差事落在你肩上了,您可得抓緊了,今天這不就是證據,回頭你一個個照著名單問責就是。」

  朱樉臉上不由紅了一下,見心思被挑破,也不管那些,開口道:「那你到底去不去請安啊。」

  此刻,朱允熥已經是往城牆下走去。

  聽到此言便背對著朱樉舉起手臂,揮了揮。

  朱樉目瞪口呆的望著身影從城牆上消失的朱允熥,轉頭看向一旁的傻兒子。

  「熥哥兒到底是去還是不去啊?」

  朱尚炳憋著嘴哼哼兩聲:「我頭暈……」

  說完也不管自家老子,搖頭晃腦,擺出一副頭暈眼花的樣子,咿呀呀的就往城牆下離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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