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4章 誰在城頭撫琴

  第394章 誰在城頭撫琴

  開封城。

  隨著數千顆人頭落地,所有不和諧的聲音,仿佛是在一夜之間全都消失不見了。人們不會去思考擔憂未來的結局,可眼下懸在脖子上的刀,卻是讓他們不敢有絲毫的不怠。

  隨著駐守開封城的數萬大軍盡數出動,名為支援鎮壓平定河南道境內各處叛亂,開封城也終於是徹底的關上了城門,無論白晝還是黑夜,沒有三司衙門共同簽發的文書,沒人能打開一處城門。

  三司衙門及城中各司衙門,前前後後上上下下,總算是聚攏起了兩千多名三班差役,就連那這個防範火班的救火兵丁,也都被派上了城牆。

  連帶著的,還有近三千名城中倖免於難,以及不幸遭難人家的家丁僕役,從表面上看,是在共同守御開封城安危。

  在開封城西邊的城門樓上,作為前宋故都,通衢大城,這座西望洛陽、遠眺關中的城門樓,修建的很是巍峨恢宏。

  儘管數百年來歷經戰火,百年滄桑,但作為中原通衢大城,大明創立以來對開封城的投入和修繕卻是從未停止過的。

  城門樓東坐西望,簡單樸素的灰褐色主色調,顯得無比沉穩。

  再配上城牆垛後,那些模樣不怎麼好看,戰姿很是松垮的差役和家僕,但也顯得頗是蕭殺,有戰場上山雨欲來,黑雲壓城的幾多氛圍。

  戰意潛伏的開封城頭,有琴聲悠長,自城門樓里發出,偏向城外的曠野之中。

  偶爾輕如雨點,偶爾重如雷鳴;有時如高山流水,有時似驚濤駭浪。

  讓人分不清摸不透,這城頭之上的演奏者,究竟還能彈奏出多少種人間可見。

  而在城中。

  官府這幾日連著發了幾則告示,言辭很謹慎,大多都是安撫城中民心的。只是越如此,百姓們便越覺得開封城可能要出事。

  除了每日出門採購,大多的百姓只會在清晨天亮的時候看一看家門外面,見不到異動便會繼續躲進家門。

  此刻西城牆上,幾縷腳步聲,將原本只有琴聲的城牆寂靜打破。

  幾名穿著深褐曳撒,腰上卻配著繡春刀的錦衣衛,從城中走到了城門樓前。

  在城牆上的門樓前,河南道布政使裴本之正坐在門下,他的目光或是眺目城外遠方,又或是低頭注視雙手下的古琴。

  在他的身邊,圍繞著的是大明朝的監國皇太孫、秦王府世子、燕王府世子,另有錦衣衛百戶張輝、暗衛田麥。

  幾名錦衣衛官兵到了城門樓前,便躬身抱拳,正欲開口奏事,站在裴本之身後,高觀城外景色,耳聽身前琴音的朱允熥便抬起手,示意幾人稍安勿躁。

  裴本之眼角餘光掃了一眼來人,手下的彈指便徒然增快。

  好似是平靜的戰場上,早就列陣完畢的雙方,忽然間爆發出震天刺耳的號角聲和大鼓聲,接著便是馬步軍喊著殺生開始了衝鋒。兩座龐大的軍陣重重的撞在了一起,一時間人仰馬翻,戰場上殘肢斷臂,血流成河。不論哪一方的戰士,都在哀嚎著,殺紅了眼的進入到徒手肉搏。

  待到最後,一支響箭聲在空中發出,戰場已經遍地屍骸,勝利的一方沒有歡呼,沒有慶祝,只是默默的救助傷亡的友軍,再給沒有死透的敵軍補上幾刀。

  當日落之後,軍營里依舊是寂靜無比。慶祝勝利的事情,要在很久之後。

  啪啪啪啪啪。

  城門樓里,朱允熥率先舉起雙手,為演繹了許久的裴本之鼓掌喝彩。

  「不想大川竟有如此之技,今日仿若諸葛空城退司馬。」

  朱高熾也在一旁讚許道:「裴方伯有此一長,足叫我們汗顏。如此風雅之事,倒是我等不會的。」

  裴本之含笑起身,連連搖頭,又側過身招了招手,叫了隨侍的人將琴和琴架一併撤走。

  隨後裴本之才衝著朱允熥拱手作揖:「不過是少年不好學時,胡亂撥弄了幾下,如今手頭確實生疏了不少。臣下不敢自比武侯,大明朝也斷不會有司馬氏。」

  朱允熥默默的笑了兩下,側目看向身邊的小憨。

  朱尚炳當即便走到裴本之跟前,示意對方看向城外,而後他又伸出手指為裴本之指定了方向位置。

  裴本之一時不解,只得隨著秦世子的指示看向城外。

  忽的,原本空曠無人的曠野上,不知從何處突然竄出一隊皆是腰配長刀,側身懸弩,馬背搭槍,背負長火銃的精銳騎兵。

  這支武裝到牙齒的騎兵,向著遠方起伏的地平線沖了過去,背上的火銃也被握在手中。騎兵們端著火銃,懸坐於馬背上,隨意的衝著前方便開了火。

  一陣煙霧生出,短時間內將衝過去的騎兵們擋住。

  等到一陣風後,城頭上的裴本之便看到曠野上多出來數十人,正背對著開封城慌不擇路的逃竄著。

  騎兵們不急,火銃轉回背後,側腰上的強弩則是被端在了手上。這一次騎兵們不曾隨意,而是屏住呼吸,跟隨著身下戰馬的奔襲同步律動著,只有找到那最合適的機會,才會將手中的弩箭射出去。

  幾乎,每一支弩箭,都會鑽進一人的後背。

  等到騎兵們前方只剩下十來個人的時候,他們便換成了長槍,戰馬也追上了那些在城外曠野逃竄的各路探子。

  槍頭裹著紅纓扎進探子們的後背,騎兵們頃刻撒手,避免被失去力氣的屍體拖累下馬。

  等到騎兵們又衝出去一大截,前方再無河南道各路叛軍探子的時候,騎兵們這才調轉馬頭勒住韁繩,戰馬踱著步子慢悠悠的往回趕。

  騎兵們下了馬,官兵便一手牽著馬,一手將原先拋棄的長槍取回。隨後抽出腰上的佩刀,開始清點那些還在發出呻吟,還未死透的敵軍探子。

  做完這一切,騎兵們甚至很有愛心善意,充滿人道主義精神的。將所有的屍骸全都綁在一起,數匹戰馬一同拉動,便將這些個屍骸拖到了不知何時,在曠野上挖出的一個土坑裡。

  最後,騎兵們方才加快速度,消失在曠野里,消失在城頭上裴本之的視線里。

  一切都發生的太過突然,殺戮如此突兀的發生,又如此沒有預兆的結束。

  裴本之還茫然的不知道,那些人究竟是什麼人,那些騎兵又究竟是從什麼地方冒出來的。

  朱尚炳望著空蕩蕩的城外,冷笑了一聲:「方伯,你就是我大明的諸葛。」

  裴本之渾身忽然一個冷顫,他回過頭看向前幾日才在開封城弄出數千人頭落地之事的秦世子。

  這位看似憨厚,可如今真的了解了,才覺得是何等令人心驚。

  裴本之有些難以適應,轉過身看向朱允熥:「殿下,那些都是叛賊派出的探子?」

  朱允熥點了點頭,看向早就趕來城頭的那幾名錦衣衛。

  為首之人當即抱拳開口:「回稟殿下,目前河南道何處叛軍賊正被逼向開封。涼國公、西平侯處皆有奏報,有叛軍賊慎重,試圖逃竄,皆被各處圍堵剿滅。」

  朱允熥嗯了一聲。

  如今整個河南道的軍略就是關門打狗,將開封城作為最後的戰場。

  一旁的朱高熾開口道:「洛陽城方向叛軍賊情況如何?」

  錦衣衛官兵當即回道:「都司衙門兵馬,以與涼國公軍馬匯合為佯裝,繞洛陽城東、南兩側,往西匯合。東面空出,洛陽城連日有軍馬探子外出,似是擔心我軍設伏。」

  說著,這名錦衣衛官兵便轉頭看了一眼城外,原先爆發了一次殺戮的曠野。

  他繼續道:「雖未核查,但屬下等以為,今日這些人大概便是洛陽城前出的軍馬探子。」

  裴本之這會兒也從先前的震驚之中恢復過來,上來沉聲道:「殿下,洛陽城叛軍賊這是在試探,現在局勢對他們而言尚不明確,所以才會一次次的派出軍馬探子。」

  朱尚炳從後面走過來,拍拍裴本之的肩膀:「這都是明擺著的事情,這些人現在乾的都是吊著腦袋的買賣,若不是有藍大將軍的不留降,恐怖……」

  叛亂從原來的待價而沽變成了生死一搏,洛陽城方向的叛軍賊自然是慎之又慎。

  哪怕如今河南道、山東道兩地叛亂勢頭風風火火,可朝廷有足夠的空間和時間去容忍一次或是二次在平叛上的失利。但兩道的叛軍賊卻不能,只要輸了一次,他們便徹底輸了,便什麼都沒有了。

  朱允熥開口道:「傳令,凡抵近開封城,意圖刺探開封軍情之叛軍賊軍馬探子,皆殺,不留活口。」

  幾名趕來稟報消息的錦衣衛當即領命,轉而離去。

  朱允熥目光沉默的盯著開封城西城牆外的曠野。

  他要在開封城,為河南道的叛軍賊製造出一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場面。讓這些還在不斷試探,不肯做最後殊死一搏的叛軍賊,能下定決心前來開封城。

  朱允熥在思考著河南道的未來。

  朱尚炳則是拉著裴本之出了城門樓:「裴方伯,依我之見,河南道叛軍賊已經等不下去了。時間越久,朝廷的準備便越充足,他們的機會也就越小。這幾日,他們很可能就會向著開封城而來。」

  裴本之點點頭:「下官亦是如此想,所以殿下那邊……」

  裴本之小心的回頭看向站在城門樓里,開始和朱高熾商議著河南道革新諸事的朱允熥。

  很顯然,裴本之還在擔心皇太孫殿下獨留只有數千羽林右衛藏匿的開封城,實在還是太過不安全了。

  朱尚炳哼哼兩聲:「熥哥兒的事情你不用管,他想幹什麼,咱們這些人沒一個能勸說的動。我是想說裴方伯你的事情……」

  說著話的朱尚炳,目光曖昧的上下打量著裴本之。

  就好似是勾欄里的老鴇子,正在打量著待價而沽的姑娘,好弄清楚那姑娘到底值得花多少價錢,又能賣出去多大的價錢。

  裴本之被看得有些心煩意燥,對這位秦世子在近些日子才有的一點改變的觀感,已經是悄然被抹去。

  他拱拱手道:「世子有什麼想說的,只管與臣下說來。」

  朱尚炳當即拍在裴本之的肩膀上:「就知道裴方伯為人最是爽快,那到時候河南道叛軍賊圍攻開封城之日,裴方伯可一定要在城頭好生為那些個叛軍賊彈一曲。」

  「彈一曲什麼?」

  「彈一曲肝腸斷吧。」

  ……

  又幾日。

  開封城周遭的叛軍賊軍馬探子出現的頻率越發的多了,開封城也是表現出了一副火急火燎,像是藏著什麼秘密唯恐被人知曉了一樣。

  終於,當河南府、汝寧府、許州府、衛輝府等地叛軍賊開始集結,向著開封府而來的軍報一份接著一份傳入開封城後,所有人懸著心終於是落了下來。

  而整座開封城也全速運轉了起來。

  那些被嚇得夜裡都不敢徹底睡熟的倖存者們,更是傾盡了權力,甚至都有人將家裡不用的屋舍給拆了,好將磚石木塊都給送到城牆上去。

  滿城老少,也在河南道新任三司及各座衙門官員的帶領下,上下一心全力籌備著抵禦叛軍賊到來的事情。

  當那些穿著綠袍、青袍,甚至是大紅袍的官員,親自出現在開封城百姓們的眼前,帶著他們做一樣的事情,民心也就這麼悄然的安定了下來。

  百姓們想的很簡單。

  既然官老爺們都在城中,都沒有逃走,那他們自然沒什麼好怕的。

  要死,也是這些當官的先被叛軍賊們砍了腦袋。

  一如前些日子西城監斬校場上那些被砍了腦袋的人一樣。

  ……

  開封城外,蘭陽縣和陳留縣之間的曠野上,這時候原本洪災帶來的淤積早就被清理乾淨,新的莊稼也生機勃勃的長在田地里。

  穿著件靛藍曳撒的朱允熥,被朱高熾和朱尚炳一左一右架著,在周圍一眾錦衣衛護衛下,往杞縣方向趕路。

  「你們不該將我架出城的。」

  朱允熥頗有些無奈,儘管他知道自己不可能真的一直被留在開封城,這幫人也一定會想盡辦法給自己弄出將會成為死戰之地的開封城。

  但他怎麼都沒有想到,這幫人竟然會是趁著自己還沒有睡醒,就差給自己綁起來送出城了。

  並且自己還早就有過防備,卻還是被這幫人給繞過了。

  朱允熥看了一眼周圍的人群,不見雨田的蹤影,就知道自己身邊的親衛和雨田那幫人,這個時候大概是被瞞在開封城裡,或許已經在焦急萬分的尋找自己了。

  朱高熾和朱尚炳兩人充耳不聞,只是在眾多錦衣衛的護衛下,一路往前走。

  張輝在一旁沉聲道:「殿下,屬下等怕離著開封城近,容易引起叛軍賊軍馬探子的注意,所以馬匹都放在前面不遠處,就快要到了,殿下屈尊降貴,再走幾步就到了。」

  朱允熥頗是無奈,望了望身後,已經只能看到一道『矮牆的院子』。

  那是遠去的開封城。

  「你們先放開我!」朱允熥下盤一沉,抓穩腳跟,雙臂一壓。

  除了朱尚炳還能有所應對,穩住身子。本來就沒有操練過,只是瘦了不少的小胖,若不是手還抓在朱允熥的身上,此刻已經是栽在地上了。

  朱允熥看著朱高熾和朱尚炳兩人臉上的緊張。

  他只得是輕笑一聲:「我們是往杞縣方向過去的吧。」

  朱高熾和朱尚炳兩人連連點頭。

  朱允熥便說道:「歸德府那邊的叛軍賊,早就被徐州衛給清剿了。陳州府那邊也基本都被西平侯帶著京軍殺乾淨了,便是有些餘下的,也都是走崔橋鎮、通許縣,直上開封城。兩個方向,一處沒了叛軍賊,一處和咱們遇不到,是不是這樣的情況?」

  朱高熾和朱尚炳兩人還是點點頭。

  朱允熥長嘆一聲:「那你們這般急做什麼?」

  朱尚炳看了一眼對面的朱高熾,然後低聲道:「西平侯的中軍會在杞縣方向等候殿下。」

  「他好好的遵照軍略做事便是了,怎麼又跑到杞縣去了。」朱允熥一時頭大。

  按照原定的計劃,沐英是要帶著人在陳州府鋪開,然後一路壓著叛軍賊往北邊的開封城壓迫。

  這個時候小憨說沐英的中軍在杞縣等候自己,那這個時候人家肯定是已經到了杞縣。

  朱尚炳有些遲疑,半響之後才開口道:「西平侯說……他說平定河南道,該是你的功勞。」

  見小憨終於是說出了實情,朱允熥卻是瞬間目光一沉,臉上一片鐵青。

  史無前例的。

  朱允熥第一次在朱高熾和朱尚炳兩人面前,爆發出了火氣。

  只見他當場冷哼一聲,目光陰沉不定:「你們這是在胡鬧!」

  朱高熾和朱尚炳兩人立馬轉身到了朱允熥面前,躬身低下頭。

  至於張輝、田麥等人,則已經是帶著人跪了下來。

  朱允熥額頭根根青筋冒起,又氣又恨。

  「你們這是要置我於何處?」

  「開封城滿城軍民,幾可謂盡數知曉孤與開封同在!」

  「你們卻為了那寸末功勞,便要孤陷於不仁不義、背信棄義之輩?」

  朱高熾抬起頭,張張嘴,卻有些不知該說什麼。

  道理是那麼個道理,可誰敢真的放著大明朝的監國皇太孫,在只有五千六百羽林衛和那數千不成戰力的衙門差役護衛的開封城裡?

  朱允熥長嘆一聲,當真是無可奈何:「再者說,便是為求功勞,孤與開封臣民同守禦敵,功勞豈不是更盛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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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