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6章 廢立皇太孫

  初夏的應天城,總像是一位複雜的江南女娘。

  還帶著春日裡的溫柔,卻又有夏日裡的熱情。

  當破曉的光幕,從城東神烈山的樹梢下,被拉起的時候,東城部司衙門地,灑掃的民夫已經悄然退下,輪值的親軍、禁軍、京軍及武城兵馬司的官兵,也紛紛上了場。

  大九卿衙門通政司,正八品知事官,年輕的新科心學進士及第,白玉秀,正行色匆匆的懷抱著一打奏章文書,從白虎街低著頭向前,轉到西長安街後又往東北一轉。

  在黃鸝補綠袍的證明下,守衛在西長安門前的天子禁軍無視了這位年輕,且在應天城裡如牛毛一般的小官兒。

  帝國的每一日破曉天明,通政使司衙門都要將天下諸道收集而來的奏章,送往宮中交由皇帝和太子審閱。

  而如今,卻也多了一處文淵閣審閱。

  文華殿行走、翰林學士解縉不喜歡遲到的人,通政使司衙門的奏章,還需要按照九邊、南疆、倭國、太孫行在、諸藩、諸道的次序,擺在放尚未過去來的解學士的桌案上。

  白玉秀低頭抱著懷中的奏章,走進了西長安門,腦袋裡重複回憶著解縉坐堂文淵閣的一些習慣。

  即便白玉秀已經在通政使司當差數月之久,除了休沐日,可以說每一天都會重複著今日的事情。但他還是在不斷的叮囑著自己,勿要做出一點錯誤之事。

  司里這幾日也已經有了風聲傳聞。

  那幾位平素與自己頗為交好的同僚,如今上下衙都不與自己招呼了,便是自己的上官,通政使司衙門正七品經歷官,看待自己也比往日裡少了很多的熱情。

  反倒是往日裡,自己都難得一見的正四品左右通政,近來好似是無意的與自己撞見過幾次面。

  都是一個衙門的,又是上下級的關係。

  白玉秀自然是免不了,要被兩人大人教導幾番官場的道道。

  於是白秀玉便在下衙之後,抽空去了一趟東城牆根下的書報局一趟。

  最後,白玉秀得到了一個不甚明確,卻又有很大可能性的結論。

  自己要升官了。

  在觀政年載之後,自己便進了通政使衙門,此處雖不如六部五寺在外權大,可每日所接觸到的都是整個大明朝正在發生著的事情。

  地方上的風聲動向,朝堂之上的政令走向,通政使司無不是清清楚楚。

  自己任官通政使司衙門不過半年,便有了要升官的消息傳出來。

  起初白玉秀是有些驚訝的,可當他抽空去書報局的那一日,看著一名名綠袍,甚至是青袍走進書報局,這才反應了過來。

  朝廷如今的選官不知不覺已經是多了一條潛規則。

  心學進士,天然高一品。

  聽說,交趾道布政使高仰止,已經在集結領銜交趾道官員,預備著上奏朝廷,請朝廷下行天下諸道,法交趾道選官考官政。

  如果說書報局是大明心學的發源地,解學士是大明心學的引路人。

  那麼作為帝國最年輕最熱門的一道方伯,封疆大吏的高仰止,便是無數心學進士的仰視對象。

  如今的高仰止,真如他的名字一樣,令人仰望止步。

  白玉秀抱著懷裡的奏章公文,穿過了承天門,越過端門,進到午門後。

  往東一轉,便也就到了文淵閣。

  皇宮大內總是這樣的寂靜,望著那近在咫尺卻又好似遠在天邊的三大殿,所有人都會下意識的放慢腳步,壓低腳步聲。

  白玉秀走的慢了下來,甚至是兩腿微微的高抬了幾下,好抖拼身上的衣袍,讓自己的官體官身看上去更加的從容一些。

  動作之間,白玉秀又望了望左手邊的奉天殿。

  高學長若是自交趾道回朝應天,大抵是要在奉天殿覲見陛下的。卻不知道自己,又該到什麼時候,才能官步更加從容不迫的走進奉天殿。

  白玉秀不由的想到了這一次通政使司衙門裡的各色人等態度轉變。

  兩位正四品的左右通政都與自己有過誤打誤撞的碰面。

  想來,自己大抵是要直接從一身綠袍,換上青袍的。

  青袍,可以站在奉天殿門口的平台上,能聽到殿內的朝議。遠不是奉天殿前那重重陛階下,只能伸長了脖子卻怎麼也看不到殿門開在何處的綠袍小官能比的。

  自己這一回肯定是能穿上青袍的吧。

  綠頭蒼蠅的別稱,實在是讓人頭大。

  「可是在想哪家的女娘?」

  略帶著些戲謔的聲音,鑽進了白玉秀的耳中,卻是讓他忽的後背汗毛林立。

  白玉秀抬起頭,便看到文華殿行走、翰林學士解縉,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出現在自己的眼前。

  不。

  是自己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進了文淵閣里。

  白玉秀的臉上露出一絲尷尬和慌亂,連帶著懷中原本從通政使司衙門一路走到文淵閣,都不曾有半分凌亂的奏章文書,也錯開了好幾本。

  「下……下官……」

  解縉雙手兜在袖中,笑看著眼前這名心學的後起之秀,抽出手掌,彈出手指,將白玉秀懷中的奏章文書給挪整齊,輕笑道:「不是有好幾個功勳將門人家,尋到你家說親?」

  解縉看似是隨口的說了一句,便轉身往文淵閣里走去。

  落在後面的白玉秀卻是心下一抖,皺著眉急步追上:「下官都已謝絕了那些人家的厚愛。倒是覺得,西城那邊……那邊……只是下官父母不在應天,所以這親事……」

  解縉這時候已經坐定在文淵閣的偏殿裡,望向低著頭抱著奏章文書的後生,話鋒卻又是一轉:「你不必緊張,今日不過是我早來了些時辰。東西都先放下,再說話吧。」

  白玉秀木訥的點點頭,小心翼翼的將懷中的奏章文書,輕輕的放在解縉手邊的矮几上,從上到下謄抄挪寫匯集的奏章文書,外表同樣是用了不同色的絹布包裹,好區分事情。

  放下東西,白玉秀便肅手站在一旁。

  解縉今天沒有急著看完這些奏章,再分出哪些該是送往陛下處,哪些該是送往太子處。

  而是敲著手指,抬頭看向白玉秀:「是西城那位尋常人家的女娘對吧。」

  白玉秀點點頭:「回先生,是她。」

  「哈哈哈。」解縉笑了兩聲,眼中帶著寬厚:「叫了先生,這是要我去為你提親?」

  白玉秀頓了一下,然後才再次點頭道:「學生家貧,仕於心學,自知深淺,不敢與功勳權貴攀附,本半身志向,卻要盡數揮去。不如娶一合心合情的賢良女子為妻,於學生之家,於學生仕途,應當有善果。」

  解縉嗯了一聲,目光里多了些讚許和欣賞之色:「你能這麼想,便算是明了事理。回頭提親的事情,先生代你父母去,只是彩禮卻不能讓先生出,我家沒錢,你也不是我兒子。」

  解縉很乾脆,也很不遮掩。

  白玉秀聽到這話,不由失聲笑了兩下,然後臉上露出激動。

  解縉掃了這位學生一眼,轉過身順手取了奏章文書最上面的一本,恰似隨口道:「通政司的事情這幾日可以整理好,想來吏部文選清吏司主事的事情,也快定下了。」

  念叨完之後,解縉便低頭審閱起涉及九邊軍務的奏章總述。

  而聽眾白玉秀卻是眉頭一抖,心下狂跳不止,藏在衣袖內的雙手緊緊的攥成拳頭。

  他努力的克制著自己的激動不流露於形色之上,卻還是控制不住的低聲道:「考功清吏司主事轉任河南道按察使的啊。」

  問完之後,白玉秀立馬躬身低下頭。

  「學生有錯,失言了。」

  解縉輕嘆一聲,放下手中的奏章,轉頭看向這位年輕的學生:「複述文選及考功二司職能。」

  白玉秀不解,卻還是老老實實的回答道:「文選司,掌理官吏班秩遷除,平均銓法。考功司,掌文職官之議敘與處分,京察及大計則掌其政令。」

  回答完之後,白玉秀的臉上逐漸有些凝重起來。

  文選司管的是官員的升遷大計,考功司掌的是官員業績考核匯總。

  二者,可以說是將吏部的職能細分具化。

  無論文選還是考公,雖然只不過是正六品的官階,卻是連應天城裡那些個部司衙門的坐堂官、侍郎郎中、五寺卿都不敢輕易交惡的。

  解縉哼哼了一聲:「文選司主事轉任考功司,如此文選司主事一職便空缺了出來。」

  先生這已經是當著自己的面前,承認了自己將會升任吏部文選司主事一職。

  雖然同樣都是青袍官,可白玉秀卻從來都不會設想,自己觀政期結束,任官通政司半年不到,就能掌吏部文選司的差使。

  白玉秀不免有些遲疑,低聲道:「先生,學生詮才末學,觀政不過年載,入仕不足歲,便要擔此要職,肩領重任,學生惶惶。」

  解縉卻沒有給白玉秀推辭的機會,而是沉聲解釋道:「近來朝中的風聲都有耳聞吧?」

  「先生是說高方伯那邊的事情?」

  解縉點點頭:「高仰止在交趾道,這兩年做的很不錯,可謂政通人和,吏治清明,成果斐然。數年之功,足可抵過往國朝平定撫慰新征之地數十年之勞。

  考公法很不錯,交趾道有現今成果,離不開考公法的出現。高仰止如今快要將此法總結完畢,不日就會自交趾道上奏入京,到那時朝堂之上必然是要朝議的。」

  自從入仕為官後,白玉秀每一日都是從通政使司帶著奏章送來文淵閣,知曉朝堂上的政令朝事,卻從未有過深入的機會。

  此刻聽到這等確鑿的消息,心中自然是掀起了一片風浪。

  白玉秀拱手低聲道:「先生是要學生在吏部,策應高學長奏請之法?」

  用文選司來壓制到時候朝中可能出現的反對聲,是一個很不錯的選擇。

  白玉秀覺得,自己大抵是猜到了先生的謀劃。

  只是,文淵閣里卻是發出了解縉的輕笑聲。

  當白玉秀面帶不解的看向解縉之時,只見解縉滿臉笑容的搖著頭。

  「策應?非也。」

  解縉抖了抖衣袍,手掌劈砍衣袍壓平:「考公法只是朝議一二,最後不論如何都會自交趾道,行法於大明諸道並朝堂各部司衙門。」

  年輕的即將上任吏部的白玉秀眼瞼猛的一顫:「那先生要學生去文選司……」

  解縉當即眉頭一凝,目視向白玉秀:「此乃上意,朝堂官缺,豈是你我可以私相授受乎?」

  「學生知錯。」

  解縉輕嘆一聲:「讓你去文選司,是為了我朝定下考公法之後,朝堂上下內外官員銓選之事,能有明察之人,秉持公正,為朝堂取良才,開大明萬年盛世。」

  取心學進士,這已經是朝堂潛規則了。

  用自己這麼一個心學進士任官吏部文選司,那自然是要取心學良才。

  白玉秀終於是反應了過來,自己去吏部文選司到底是為了什麼。

  而他也是幡然醒悟過來,為何一開始先生就會透露出,不願意看到自己和功勳將門家的女娘結親的態度了。

  白玉秀當即揮袖抱拳:「學生定不負聖恩,定不負先生教導。」

  解縉揮揮手,在九邊奏章上圈圈畫畫了幾筆。

  而後輕聲開口:「大明有官兩萬餘,上上下下,雖不似前宋朝堂冗官冗員,官場架屋迭床。但將來,朝廷又會新增多少官員?近來的兩榜進士數量近千,難道科科皆授官?

  考公法勢在必行,文選司務必擔起除陳納新的擔子,好讓我大明能時時如青壯,不致老如腐朽。」

  白玉秀點點頭:「學生省的。」

  解縉嗯了一聲,他教學生從來不會多說廢話,說明白說清楚也就足夠了,至於到底能不能領會,全看學生自己的本領了。

  所謂師傅領進門,修行靠個人,無非如此。

  所幸,白玉秀是個好學生。

  若不然也不能在如今那數量已然眾多的心學進士裡面,會被自己推舉給皇太孫,繼而將要委任吏部文選司主事一職。

  將這等閒雜之事議完之後,解縉也終於是能安下心來審閱奏章總述。

  白玉秀便站在一旁,為其研墨,整理一份份審閱過的奏章。

  九邊的奏章總述被圈點完,白玉秀便將其送到了文淵閣外。在外面,自會有人拿著這些圈點後的奏章總述,再送到外面。最後,那一箱箱的國事奏章,就會被分別送往皇帝和太子所在。

  而往往,九成九的事情都是送往太子處。

  只有少之又少的事情會被送往皇帝處,與此同時也照樣會抄送一份到太子處。

  這便是如今大明每一日的政治運行流程。

  時間便在這等緊趕慢趕之下,讓解縉看到了最後面,有關天下諸道事務的總述上。

  審閱片刻之後。

  解縉肩頭一抖,不禁低喝一聲。

  剛從外面回來的白玉秀目露疑惑,上前道:「先生,這是生了什麼事?」

  解縉當即抬頭看向白玉秀:「今日諸道總述,你不曾看過?」

  白玉秀茫然的搖搖頭:「這些事,依照平日,都是通政司文書秉筆抄錄,學生今日不曾看。」

  「糟!」

  解縉當下失聲,臉色也愈發的難看起來。

  白玉秀再進道:「先生,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啪。

  被解縉捏在手中的奏章,落在了白玉秀面前的桌案上。

  白玉秀趕忙拿起來,便往下翻閱起來。

  解縉這時候已經是站了起來,神色慌亂:「事情鬧大了!通政司那邊定然已經將此事給泄露出去了,如今應天城恐怕已經是亂起來了。」

  解縉來回的踱著步子。

  「去陛下那!」

  他低聲喊了一嗓子,然後回過頭看向手捧著奏章的白玉秀,只見白玉秀臉色一片煞白,整個人都在不停的顫抖著。

  「河南道全境叛亂……」

  「山東道叛亂,漕運中斷……」

  「萬民請願廢立當朝監國皇太孫……」

  「朝廷……」

  「朝廷,朝廷……」

  白玉秀幾乎是上氣不接下氣,胸口的氣出的多進的少,原本還煞白一片的臉頰,頃刻間就已經是一片漲紅。

  解縉眼看不妙,當即上前,揮手便重重的抽打在白玉秀的臉頰上:「醒來!」

  白玉秀被先生一巴掌抽倒在地上,原本失神的雙眼,卻總算是漸漸的恢復了清明,臉色也漸漸平復下來,只是胸口卻還是重重的起伏著。

  解縉面色緊繃:「隨我去面見陛下!」

  喊了一聲,解縉就已經是往文淵閣外面奔走而出。

  白玉秀目光閃爍了兩下,便再無官體的跌跌撞撞的爬起來,倉皇奪路的往外面跑。

  煌煌大明宮廷重地,解縉和白玉秀師徒兩人,好似是丟了魂一樣的往三大殿後面奔走著。

  引來無數宮中內侍、宮娥注目。

  誰也不知道,清貴到簡在帝心的解學士,今日裡到底是出了什麼事。

  而領著白玉秀往乾清宮過去的解縉,心中卻已經是焦急萬分。

  「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河南、山東兩道叛亂,為何沒有軍報急奏?」

  「為何好端端的,就有了萬民請廢皇太孫的血書?」

  「到底哪裡出了錯?」

  「哪裡出了錯?」

  白玉秀跟在解縉身後,卻如同無頭蒼蠅一般,腦袋裡全是剛剛看到的內容。

  天下大亂!

  全篇,無一不是在說著,大明朝已經天下大亂了。

  可是為何朝廷事先沒有半分半毫的消息得知,甚至都鬧出了萬民請廢皇太孫的事情來。

  河南山東兩道亂了。

  可現在,應天城也定然是要亂起來。

  甚至是更加的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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