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7章 陳留縣鐵脖子

  時至黃河河道潰決,中原六府成災,已然發生半月有餘。

  朝廷的旨意來的很快,六府地方官府先行自救,賑濟災情,解救百姓,穩定民生,等候朝廷的糧草和人力到來。

  這也是一貫的程序。

  就連囤儲在洛陽城的糧草,都被調撥出來,運往開封府及歸德府。

  只是地方的人力物力終是有限,投入的方向也大多是人口聚集做多的府縣城池。

  陳留縣,與蘭陽縣(前文蘭考縣,修正縣名,明時為蘭陽縣)、杞縣成三足鼎立之局,占據了整個開封府的東北方位。

  這一次,陳留縣很不幸的被蘭陽縣的愚蠢給拖累。

  黃河波濤的洪水自決口傾斜而下,漫過蘭陽縣城之後,一路以橫掃千軍的氣勢和威力,推進到陳留縣境內,不給陳留半分反應的機會,便將整座縣城淹沒。

  捲起的雜物,直接將縣城的一側城牆給堵到城牆頂部。

  在面對著蘭陽縣的城牆外,此刻正有著無數的差役和百姓將城牆下被洪水衝來的雜物給搬運走。

  穿著七品青袍常服的官員,將衣擺捲起壓在腰帶下,兩隻袖子也被高高的擼起加在一起。

  青底皂青面的靴子,這時候已經是沾滿了污泥,原本該是白淨的裡衣長褲,也因為沾滿了泥漿而緊緊的貼在腿上。

  此人正是時任開封府陳留縣縣令裴本之。

  昨日出城巡察縣內災情,一夜未歸的裴本之,直到今天這個時候才趕回縣城,不曾進城就繼續巡視城外的清淤工作。

  「縣尊。」

  「縣尊您回來了。」

  「這邊路滑,縣尊慢點走。」

  「咱們都在出工了,縣尊您不用擔心。」

  沒有三班差役開道護衛的裴本之,就領著一名家丁,一名縣衙的文書,走在城外忙碌的人群中。

  而在他的身邊,凡是見到裴本之的百姓,皆是放下手中的活計,對著這位一縣縣尊行禮問好,出聲提醒。

  裴本之總是臉上帶著笑容,還以鄉親們問好,哪怕他此刻已經一夜未眠,疲憊不堪。

  入仕為國,任官為民。

  這是裴本之自少年讀書識字時,便被長輩教導的道理,也是自己奉行至今的人生準則。

  為官者,四季官服,夏冬無虞,俸祿養家,受一地百姓供養,自當一心為治下百姓謀生存。

  裴本之心中想著朝廷的賑濟,到底還要幾日才能到陳留縣,雙腳踩在城牆下的泥濘之中,絲毫沒有覺得這與自己的官身有什麼不妥之處。

  方才走出數十步,裴本之眉頭一挑,臉上的笑容終於是收斂了起來,不禁露出了一絲怒意。

  身邊的長隨和文書立馬順著縣尊大人的視線看過去。

  只見幾名白髮蒼蒼的老人,正在城牆下挑著籮筐,將那些淤在城牆下的泥沙和雜物給運往城外低洼處。

  裴本之當即快步上前,身形也因為腳下的泥濘搖搖晃晃的。

  眨眼間,裴本之已經是到了這邊。

  他低喝冷哼一聲,環顧四周,瞧不見縣衙派出來的吏員,當即高聲開口:「誰讓這些老丈來挑擔子的!本官當日便說過,五十以上的老人,不必挑擔,這等重活交給青壯去做,上了年紀的便是挑挑揀揀雜物就行了!」

  幾名挑著裝滿雜物,顯得沉甸甸的籮筐的老人家,一見到縣尊發火,立馬放下擔子,低著頭束手站在原地。

  周圍的百姓,也因為縣尊的發火,紛紛停下手上的活計,轉頭看向此處。

  人群中,有一陣匆忙慌張的腳步聲自遠處傳了過來。

  少頃,便見一位已經敲不出本來模樣的泥人,從人群後面跌跌撞撞的邊跑邊爬的到了縣尊大人面前。

  「縣……縣縣尊,這事不是……不是……」

  負責城牆清淤工作的縣衙吏員,說起來話已經是結結巴巴的。

  那邊幾名白髮蒼蒼的老人家,終於是看不下去,幾人相互攙扶著深一腳淺一腳的走了過來。

  「縣尊,這事不是他們的過錯。」

  裴本之臉色陰沉,緊鎖著眉頭,目光從衙門吏員的身上移開,看向幾位老人家,臉上露出一絲笑容:「幾位老丈,我一早就說過,五十以上不必挑擔子,你們不用怕,若是他們這些人糊塗做事,我自會懲治他們。」

  幾名老人家不禁輕嘆一聲,眼睛裡帶著感激的看向裴本之。

  「縣尊大人體恤我們這些沒用的老人家。」

  「縣尊這些年在咱們陳留縣,誰敢說縣尊的不好。衙門裡的人,也跟著縣尊整日為了咱們陳留縣忙碌。」

  「這一回,是俺們這些人,瞧著大夥都在忙,他們肩頭都挑破了皮,都是自家的孩子,老頭子們不忍心啊。」

  裴本之眉頭皺緊,看了一眼周圍的人群。

  他本非懷疑是衙門的差役在壓榨這些百姓,只是事情總是要確認了才好。

  裴本之輕咳一聲,看向那渾身沾滿泥水的吏員:「你且起來吧,回趟家吃頓熱飯,歇息好了再過來。」

  吏員不願起來,依舊是跪在地上,低著頭:「縣尊,小的不回家。縣尊您自從發了水就沒回過家,費心費力為了咱們陳留縣。小的做不了縣尊那等大事,但小的心甘情願就待在這裡,為咱們陳留縣早日脫離洪災出一份力。」

  裴本之的眉頭皺的更緊了一些。

  他上前,掀開吏員肩頭的衣裳。

  常年待在衙門裡,不事生產的吏員,肩頭早就已經被磨破了皮,滲出的血水混著汗水和泥水,已經變得黑漆漆的。

  裴本之不由的長嘆一聲,直起身子看向四周的人群。

  他高舉雙手,朝著周圍的百姓躬身拱手。

  「是本縣做的不夠好,平添大夥誤了今年的春耕,目下只能在這城裡城外,以工代賑做活。」

  「大夥放心,本縣一日為陳留知縣,便一日與大夥在一起。朝廷也絕不會丟下陳留縣,昨日朝廷來了信,太孫已經帶著糧食往我們開封府來了,朝廷還派了天子親軍過來幫咱們。」

  「大夥再堅持堅持,咱們一起扛過這一次大水。」

  裴縣尊的話,在陳留縣就是鐵律,就是從不打折扣的承諾。

  隨著裴本之的鼓勵,一片狼藉的城牆下,所有的百姓們發出了歡呼聲。

  裴本之笑著揮揮手,隨後轉身帶著長隨和文書往城裡走去。

  進了城,街道兩側的粥鋪從大水之後便從沒停歇過。

  裴本之沒有上前,做什麼拿筷子插粥測驗倒不倒的事情。

  因為在陳留縣,就不會出現那樣的事情。

  然而,他的臉上卻再也不見笑容。

  裴本之微微側目,看向自己身邊的縣衙戶房文書:「倉房裡還剩多少糧食?」

  文書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四周,都是在幹活,清理屋舍和路面的百姓。

  文書悄悄的靠近了裴本之一點。

  隨後低聲道:「縣尊,要是朝廷的賑濟糧食還不來,咱們陳留縣最多只能撐五日。」

  裴本之心下不由一沉,儘管知道這些日子縣衙一直在縮緊糧食的供應,可整個陳留縣這麼多人都要吃飯,再怎麼緊衣縮食的,也總有吃空的一天。

  他只是沒有想到,陳留縣現在只剩下五天的口糧了。

  裴本之的眉頭幾乎都要撞在一起:「不能再緊一緊了嗎?開封府怎麼說,府倉的糧食呢?縣內士紳大戶們家中的存糧呢?」

  文書臉色變得有些不好看,搖搖頭:「縣尊,已經不能再緊了,再減下去,百姓就沒力氣幹活了。

  府衙那邊回了公文,說是要先賑濟蘭考縣,那邊因為直接決口,受災的情況最嚴重。還要支應衛所官兵,這一部分同樣不能短缺。所以,咱們陳留縣除了頭一批糧食,後面不會再有糧食了。

  咱們縣的士紳大戶們,這幾日都有捐贈。縣丞親自帶著人挨家挨戶的上門去求的,目下大概弄到了兩千多擔糧食。」

  裴本之當即冷哼一聲。

  隨後,滿心的鬱悶又只能化為一聲輕嘆。

  裴本之搖搖頭:「明府有明府的難處,當初能送來頭批糧食,陳留縣感激明府。只是我們該要還是繼續發文去要。至於本縣境內……兩千擔的糧食?」

  裴本之冷笑了一聲。

  文書抬頭看了一眼縣尊,他嗅到了一絲不對勁的氣息。

  文書連忙拉扯了一下縣尊長隨的衣袖,示意眼神。

  長隨輕咳一聲,輕步上前,小心試探道:「老爺,太孫已經帶著朝廷的賑濟在路上了,這次災情總是會過去的。老爺您已經好幾日沒有回衙門了,還是先回去一趟歇息片刻吧。您要是出了事,咱們陳留縣才真的要完蛋。」

  「不回。」

  裴本之語氣平靜的回了一句,隨後看向周圍那一間間倒塌的屋舍,滿目滄桑:「本縣受國恩,自幼讀書識字,明曉聖人道理。幸得天子賞識,受官知縣,本官知縣陳留,便要替天子守好陳留,災情一日不退,本縣一日不歸家門。」

  長隨默默的點點頭。

  本以為自家縣尊老爺已經忘了剛才的事。

  卻不想裴本之語氣忽的一冷:「朝廷三令五申,太孫更是今年一直推行攤丁入畝,所為的就是要讓天下承平,要讓富者能接濟貧者。此般災情當下,本縣那些士紳大戶,難道要本縣帶著災民去他們家中住下嗎!」

  文書心中一緊,長隨亦是臉色緊張。

  「縣尊,本縣士紳大戶……那都是和府城還有京中……有聯繫的……」

  文書小聲的提醒了一句。

  裴本之全然不顧,目光已經是看向了城內不遠處,那幾片在大水洪災下保存最是完好的屋舍宅院。

  「莫叫本縣找到機會!」

  旋即冷哼一聲。

  文書徹底不安了,沒來由的緊張起來。

  這幾年陳留縣的士紳和大戶,早就被縣尊打壓的苦不堪言,幾乎月月都有誹議送到府城,乃至於是應天。

  這也是為啥自家縣尊,明明在陳留縣乾的風生水起,卻足足快八年的時間,都沒有挪過窩。

  甚至,在這一次六府洪災之前,府城那邊已經隱隱有傳言,要給自家縣尊弄走,弄到關中甚至是西北那邊為官。

  正待文書憂心自家縣尊官場前途的時候,城門外忽的傳來了一陣嘈雜的動靜。

  裴本之轉頭看過去,只見城門洞外已經有人往城裡趕了。

  這是有事發生了。

  裴本之立馬帶著文書和長隨,轉身往城外走去。

  「縣尊!縣尊!」

  「是朝廷……朝廷的人來了!」

  「陛下的親軍羽林衛來了!」

  裴本之剛剛迎上往城裡趕到人,就聽這些人滿臉欣喜的大喊起來。

  天子親軍來了!

  裴本之的雙眼頓時閃過一道精芒。

  他當即提著衣袍,撒開腿就往城外跑去。

  少頃。

  出了城的裴本之就看著城外的空地上,一支漫長的隊伍,正從後面不斷的雲集過來。

  天子親軍的旗幟,幾乎是將城外一大片的空地給占據。

  日月旗、星辰旗、猛獸旗遮天蔽日,迎風招展。

  騎兵們控制駕馭著戰馬,向著四周散開。

  兵丁們開始尋找城外沒有被大水浸泡太久的高地,似乎有要在陳留縣安營紮寨。

  一車車的糧草,更是在重兵護衛下,出現在了裴本之的視線里。

  在裴本之的視線里,幾名身著甲冑的將領,威風赫赫的騎著戰馬,在親兵鐵騎的簇擁下,向著自己這邊靠近過來。

  裴本之難掩心中的喜悅,趕忙招呼著城外的縣衙差役們上前。

  「下官陳留縣知縣裴本之,見過諸位將軍,將軍可是朝廷派來賑濟本縣災情的?」

  原本沒有拿到河南道都指揮使司指揮使位置的上直親軍羽林左衛指揮使湯弼,在應天還鬱悶了好些日子。

  雖說太孫讓人遞話給了他,羽林左右兩衛也在於馬就任河南都司之後,皆由自己一手掌握。

  可沒有了坐鎮一道衛所軍馬的風光,還是讓湯弼心中有些難以開口的言語。

  只不過河南道等六府發了大水,湯弼又開始慶幸自己當時沒有就任河南都司。

  此刻,這位掌握羽林左右兩衛天子親軍的指揮使,正坐在馬背上觀望著陳留縣外這段城牆下的忙碌景象。

  再看向眼前渾然不似一縣知縣的裴本之。

  湯弼微微一笑,雙手合攏,朝著應天城的方向拜了拜:「本將奉皇命,駐紮陳留縣,治下軍馬遵令,可協助陳留縣災情善後事。」

  自己要的就是這句話!

  裴本之目光當即一轉,看向羽林衛這一次帶來的糧食。

  他搓搓手,望向已經翻身下馬的湯弼:「將軍,本縣百姓現今皆有縣衙供應每日口糧,目下災情亦有半月有餘,田地因為洪水沖刷,早已誤了春耕一事,眼下縣衙糧倉……」

  裴本之看得清楚,別看羽林衛這一次帶著的糧食一車一車的,算起來也不過是夠大軍駐紮陳留縣短時間裡使用。

  朝廷真正賑濟地方的糧草,還得是從別的地方運過來。

  湯弼淡淡的看了眼前這位陳留縣縣令,微微一笑:「裴縣,我羽林衛這次奉旨,定會為陳留出大力支持。」

  只出力不出糧。

  這是湯弼的潛台詞。

  大軍在外,為將者首要考慮的就是軍心。軍中缺糧,何來軍心。

  裴本之卻是早就知曉會有這等回答,面上帶著微笑,示意圍在周圍的差役吏員們退下,而他則是輕步走到了湯弼的跟前。

  湯弼目光微微眯起。

  這位陳留縣令,從自己第一眼看到,就不同於大明地方上的其他縣令或知府。

  湯弼先是舉手,示意裴本之稍安浮躁。

  而後轉頭看向自己的副將們:「傳令,全軍於陳留縣外擇地安營紮寨,一應布置皆按制。命前、左、右三營協助陳留治災。」

  諸將立馬領命,各往軍中布置。

  這時候,湯弼才領著心中正不斷盤算著的裴本之沿著城牆漫步。

  「聽聞,此次六府大災,六府數十縣,唯有陳留縣在裴縣治理下,災情最小,百姓最是安穩。」

  聽著湯弼的誇讚,裴本之微微一笑,拱拱手,指向周圍忙碌著的百姓們。

  「本縣大災之下之所以能不被朝廷擔憂,皆是本縣百姓鼎力出工,萬民皆是一心,方才有大將軍所言之事。」

  湯弼搖搖頭:「本將所因身負親軍差事,不曾久多出京,卻也知曉我朝地方官府,陳留若無裴縣,大抵也不會有本將的誇讚。」

  裴本之照舊是搖著頭。

  湯弼又道:「開封府的糧食不是不會運過來了?裴縣手上還有多少糧食穩定陳留民心?」

  「w……三日!」裴本之急忙轉口,報了三日的口糧。

  湯弼笑笑:「裴縣如何打算?我羽林衛乃是奉了皇命的,只管配合地方出力。」

  裴本之轉頭看向湯弼,想要看出對方這番話里有幾分假。

  少頃之後,裴本之眉宇之間多了幾分殺氣:「開陳留士紳大戶糧倉,借其存糧,賑濟本縣百姓!」

  湯弼頓了一下,同樣是轉頭目光審視的觀察了裴本之一眼。

  好半響之後。

  湯弼才放聲大笑起來:「裴縣不怕掉腦袋?借與搶不過是一字之差,裴縣以官府之身,開士紳大戶私倉,不怕彈劾?」

  裴本之哼哼兩聲,外頭看向湯弼:「大將軍或許不知,本縣在陳留為官近八載,雖無寸功獻於陛下,卻搏了一個鐵脖子的稱呼。為天子守一縣黎民,本縣無懼!」

  湯弼當即未知喝彩。

  他此刻兩眼放光,伸手便拍向裴本之的肩頭。

  「好!」

  「本將便要看看你這位陳留縣鐵脖子,到底有多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