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7章 大九卿

  士為知己者死。

  知己難尋,但為厚恩之人赴死,在萬金彪看來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太孫待自己這些人從來就是厚恩不斷的。

  死,萬金彪不怕。

  自己在大羅城本就是該死了的人,是太孫親自為自己主刀,給自己救了回來。

  現在自家的老小,哪怕是自己死了,太孫依舊會照顧好。

  便是有刀山火海擺在自己面前,自己也能從容不迫的赤腳踏上去。

  「你萬金彪就是個憨貨!」

  朱允熥語氣不善的罵了一聲,看著跪在自己面前,擺出一副慷然赴死模樣的萬金彪。

  萬金彪面色一震:「太孫說屬下是憨貨,屬下便就是憨貨。」

  面對這樣的憨貨,朱允熥臉上一愣。

  孫成站在一旁,無奈的苦笑出來,上前拍拍萬金彪的肩膀:「殿下何曾說過,他要讓你去赴死抵罪了?你個憨貨倒是好,是想要平白用自己的性命,去抵那根本就不是你做的罪過?」

  萬金彪懵了,遲疑道:「殿下不要屬下去抵罪?可要是這樣……」

  「要是這樣,李家滿門別滅的案子就解釋不清,稅署也就難逃此咎,孤與燕世子也要受到朝廷的攻訐?」朱允熥搖著頭,對萬金彪詢問道:「你心裏面是不是這樣想的?用你的死,來消除這件事情對稅署的影響?」

  萬金彪茫然的點著頭。

  「屬下當年不過是一個在東水關碼頭做苦力的人,是殿下徵召善水之人入伍,屬下這才得以有了能養活一家的口糧。」

  「也是殿下,帶著屬下和兄弟們去了交趾道。殿下親自帶著屬下們衝上大羅城,滅了那陳朝。」

  「屬下們自從跟了殿下,便再也沒有挨過餓,家裡也有了餘糧,心裡都很歡喜,也感激殿下。」

  「如今回了應天,殿下要我們做稅吏,替百姓們做主,不叫那些狼子野心的人剝削壓榨百姓,屬下們都為百姓們高興。」

  萬金彪回憶著自己的前半生,而後直直的抬起頭看向朱允熥,眼睛裡已經是熱淚盈眶:「稅署不能出事,絕不能出事!若是屬下一死能避免稅署出事,屬下甘願領死。」

  「稅署還沒有到用你們去抵罪的時候!」朱允熥冷哼一聲,目光漸漸陰沉:「他們想要鬧大,孤便幫他們一把!」

  萬金彪默默的低下頭。

  有為自己不用去抵罪而高興,也有為殿下要將事情鬧的更大而擔憂。

  可這些都是廟堂之上的天下社稷,自己不過是個有些走運的人罷了,他做不了什麼。

  朱允熥低頭看向萬金彪:「事情還沒有查清,還得委屈你繼續在這詔獄裡待幾天,等這件事收尾了,孤會給你一個交代。」

  萬金彪忙著再次磕頭:「屬下領命,只要稅署無事、殿下無事,屬下算不得委屈。」

  朱允熥點點頭,給了孫成一個眼神。

  孫成便將萬金彪拉起來,帶著他往外面走,不忘叮囑道:「這裡已經安排妥當了,雖然是暫時待在詔獄裡,可一應的用度器物都為你準備好了,好生待著,權當是歇息幾日,家中也不要擔心,稅署那邊已經去解釋了,只說你是去了下面辦差。」

  說著話,孫成已經是領著萬金彪到了一間明顯被收拾了出來,還點著燭火的乾淨牢房裡。

  萬金彪心中感激,卻也不知該如何說起,只得是抱拳拱手:「屬下謝過千戶。」

  孫成擺擺手,目下稅署這樁案子,他還有的忙。見萬金彪對這裡沒有什麼異議,便轉身離去,少頃又回到了提訊室內。

  此刻,朱允熥正在自斟自飲。

  見到孫成回來,便揮手指指一旁的凳子。

  孫成躬身坐下,挺直腰板低聲道:「殿下,這樁案子若要想為萬金彪洗脫罪名,只有找到那最先向巡城武侯報案的人。若是找不到……」

  說起這樁案子,孫成就一頭大。

  到現在整個案子基本的情況都已經明了。

  那李家同樣是應天府境內的士紳大戶,家中田地頗多。

  可這李家卻在稅署的清查下,沒有發現一件違法的事情,可謂是應天府的良善人家表率了。

  然而在稅署整治應天府的過程中,卻和李家有過多次的衝突,最後還爆發過一次雙方的大規模衝突,差點演變成了械鬥。最後李家丟了糧長的差事,但家中的田地和這些年積攢下來的錢財卻是保留了下來,並且也不用和那些倒霉蛋一樣要被圈禁下一批遷移交趾道的名單之中。

  以此出發推算的話,身為上元縣分司副稅司的萬金彪,如果從早有私仇、謀算李家家資來說,飲酒之後激憤殺人奪財也就能成立了。

  雖然其中還有很多的疑點,但在有人證和現場捉拿住萬金彪的鐵證面前,從官府層面而言,幾乎就不可能為萬金彪脫罪。

  「所以,這件事情還得交給你來辦。」朱允熥目光深邃的盯著孫成,這位已經在被議是否應當升錦衣衛北鎮撫司副鎮撫的貼己人:「必須要在朝廷掀起問責潮之前替孤找到那人,問出所有的東西!」

  孫成低下頭,微微側身對著外面喊道:「進來吧。」

  然後就聽提訊室外面有人應了一聲,隨後便見一名身著錦衣衛百戶服的年輕提刀男子,右手叉腰,左手手掌抵著腰上的繡春刀走了進來,一到提訊室內便單膝跪在朱允熥面前。

  「屬下錦衣衛百戶張輝,參見皇太孫殿下。」

  低著頭的張輝眼底閃過一道精芒,聲音沉穩,鏗鏘有力。

  朱允熥微微低頭,便將這名精壯漢子收入眼底,臉上浮出一抹笑容:「孤知道你張輝,當初和孫成一併從親軍羽林衛來孤身邊的。」

  張輝低著頭,聲音稍微有些波瀾:「殿下記得清楚,屬下當初是與千戶一起到殿下身邊的。」

  「這便都是孤身邊的老人了啊。」朱允熥感嘆了一聲,旋即沉聲道:「現在進展如何,我可是聽說,你現在算得上是錦衣衛衙門裡最會尋蹤探查的人。」

  張輝頭一低:「屬下現已帶人盤查過整個太平里,確認昨夜前去巡城武侯處報案之人,非是太平里中的住戶。」

  「恩,這倒是和我想的差不多。」朱允熥點點頭,手掌拍著身邊的桌面,眉峰豎起:「接下來呢?」

  張輝抬起頭:「屬下準備以李家這條線為線索,繼續向下盤查下去。那歹人不會無緣無故選擇李家下手,城中也不單單只有萬金彪一人在應天城兩縣分司當差,屬下以為這條線或許會有發現。」

  「既然有了謀劃,便照此去辦吧,孤就在這裡等著,等著你們將人帶回來。」朱允熥低聲的說著,手上的那塊白玉扳指被無聲的轉動著。

  張輝有些遲疑,太孫乃是千金之軀,難道還要一直待在詔獄這等污穢腌臢之地嗎?

  孫成在一旁低哼一聲:「還不快去辦事!你們還要殿下在此等多久!」

  張輝一顫,趕忙低頭抱拳:「屬下領命。」

  說了一聲後,張輝便揮袍緩緩退下,除了提訊室便快步離去,召集人手順著線索追查下去。

  提訊室內,孫成蹉跎遲疑,最後還是躬身走到太孫身邊:「殿下,詔獄陰寒,是否要屬下在外頭尋一間乾淨的屋子……」

  「孤就在這裡等著。」朱允熥聲音不大,但語氣卻無比的堅定:「那些人做的手段如此粗鄙,相信用不了多久,就能找到人了。」

  孫成遲疑了一下,見太孫並沒有想離開的意思,只能默默的退到一旁陪著。

  …………

  通政使司。

  掌受內外章疏敷奏封駁之事,凡四方陳情建言、申訴冤滯、或告不法等事。

  可以說,坐落在長安右門前,錦衣衛衙門旁的通政使司,就是朝廷百官奏章被送到皇帝手上的傳聲筒。

  皇帝看到的奏章先後順序,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通政使司是怎麼堆放奏章的。

  每日從天下諸道府縣及在京部院衙門送來的奏章,幾乎可謂之書山。

  按照慣例,通政司的官員們會將其中不重要或是完全沒必要送到皇帝面前的奏章,重新分發給各部院衙門,至於車軲轆話的奏章更是直接就被丟到一旁。

  只有真正的涉及朝政的奏章,才會被送入宮中。

  今天如過往的每一天一樣。

  通政使司衙門的官員們,一個個抱著蓋過腦袋的奏章穿梭在衙門裡。

  「這……這道奏章……」

  值房裡,一名從七品的通政使司知事抬起頭,目光遲疑的看向周圍的同僚。

  「又有誰在那亂寫奏章想要拍陛下的馬屁了?」

  一名領六品銜的經歷走了過來,臉上帶著些鄙夷。

  「經歷,是彈劾燕世子的奏章……」知事小聲的念叨著。

  剛剛走過來的經歷腳步立馬頓住。

  可還不等他回過神,一名為二人挑選奏章的吏員便從成堆的奏章中抬起頭:「二位大人,這裡有好幾道彈劾燕世子的奏章。」

  年輕的知事和老成的經歷對視一眼。

  朝廷要出大事了!

  這就是在通政使司做官的好處,朝廷的風向時刻都能掌握。

  「快,將所有彈劾燕世子的奏章找出來。」

  通政使司經歷低吼一聲,值房裡的吏員們便手忙腳亂的翻找了起來。

  少頃,成堆的彈劾奏章被送到了經歷面前。

  「和本官去找參議。」

  說著話,經歷便分出一半的彈劾奏章塞進了年輕的知事懷裡,自己抱著剩下的一半出了值房。

  兩人腳下不停,轉眼就帶著所有的彈劾奏章進了通政使司左右參議的值房裡。

  「二位參議,這些都是彈劾燕世子的奏章,現今是個什麼章程,我二人不敢定奪,還請二位決斷吧。」

  已經當了快一輩子通政使司經歷的老倌兒,很是光棍的帶著年輕的知事,站在通政使司左右參議面前,將這個老大難的問題丟給上官們去思考。

  左右參議對視一眼,對下面人將難題丟上來的事情早已司空見慣。

  左參議最先開口:「你帶著他們和這些奏章去左通政那邊吧,我去請示通政使這件事我通政使司衙門該如何處理。」

  右參議臉色緊繃,聽到這話,便默默點頭,也不看帶著奏章過來的經歷和知事兩人,徑直就往外面走。

  兩人見此情形,知曉事情已經算不上是他們的事了,自然樂的抱著奏章跟在後面。

  而左參議則已經是往通政使的公房趕去。

  「堂尊,朝中風向有變,朝官皆在彈劾燕世子。」

  通政使司通政使來征的公房裡,左參議低頭合手小聲稟告著。

  坐在桌案後的通政使來征,正雙手捧著茶盞,以蓋抹去茶湯上的泡沫和碎茶,再至嘴邊輕輕拂風吹散,而後方才茶湯入口,繞齒三轉方才下肚。

  「何以如此慌張。」

  放下茶盞的來征,終於是淡淡的看了左參議一眼。

  左參議立馬躬身頷首:「下官以為,此間彈劾之事,或為二,我通政使司不可不防,不可不早做打算。」

  來征斜靠在椅子上,他是今年剛剛從葉瓛(huan)手上接任通政使司的差事。

  正三品的通政使,乃朝堂大九卿之一。

  官做到了這一步就要萬事求穩。

  來征臉色平靜:「左參議可與本官說說,這二件事是何?」

  左參議稍稍一愣方才開口:「回稟堂尊,下官以為其一是朝臣們要對……要對宗室有所做法,便以燕世子為撬點。其二,或是為了稅署一事,聽聞昨夜有上元縣分司副稅司殺人滅門案生出,或與此有關。」

  來征默默一笑:「左參議以為,這件事是為何?」

  左參議皺起眉頭,沉吟了起來。

  來征也不急迫,反倒是繼續品嘗著自己剛剛手沖好的茶湯。

  半響之後,左參議抬起頭,言辭沉重。

  「下官以為……或許是因為太孫!」

  茶蓋輕輕的捧在了杯口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來征淡淡的冷哼了一聲,臉上帶著一些索然的將茶盞放在了桌子上。

  「若是奔著太孫去的,那邊讓他們自己遞奏章給宮裡就好了,來本官的通政使司衙門作甚?」來征臉上帶著一抹不爽,然後繼續道:「過兩日便是朝會,既然有膽子彈劾,讓他們去朝會上直諫彈劾就是。」

  左參議目光微微一動,先前彎腰拱手道:「那這件事,我通政使司……」

  來征淡淡的掃了左參議一眼:「最近交趾道夏糧豐收的奏章上來沒有?交趾道高方伯的那筆字,本官每每觀之,便欲臨摹。」

  方伯,乃布政使的別稱。

  來征這時候提到的高方伯,便是如今在交趾道已經正式擔任大明朝最年輕的封疆大吏、朝堂之上最年輕的從二品大員高仰止。

  左參議這才反應過來,從自己的袖中取出一本奏章,然後滿臉堆笑的送到了來征面前:「堂尊,這便是今日一早剛剛在龍灣碼頭上岸,送到衙門裡的高方伯奏章。」

  來征眼底終於是掀起一絲波瀾,對能將高仰止這道奏疏隨身攜帶的左參議多看了兩眼,而後才將奏章接到手中。

  來征目光飛快的在奏章上掃過,在確認了幾個數目之後,便和顏悅色的將奏章遞迴給左參議:「讓陛下最先看到這道奏章,至於那些擾人清靜的玩意,再好生的審議審議。」

  通政使司再行審議。

  這便是要將那些彈劾燕世子的奏章給壓下不進的意思了。

  左參議拱手將高仰止的奏章藏進袖中,彎腰低頭:「下官遵令。」

  而後,左參議便一步步的退到公房門口,方才轉身走出工坊,再回身小心翼翼的將門合上。

  等到這時候,來征臉色卻是一緊。

  而後又立馬腳下如有彈簧的站了起來,合手躬身離開座位,到了一旁:「不知下官這般處置,是否妥當。」

  角落裡一扇屏風隔斷後,朱高熾緩緩走了出來。

  見到躬著身的來征,連忙上前扶住對方。

  「來堂尊言重了,殿下今日讓我來,也不過只是希望能將這樁事情往後壓一壓。」

  來征鬆了一口氣,面帶笑容的低聲道:「朝中的那些同僚當真是失心瘋了,竟然平白無故的彈劾起世子來,朝廷給的俸祿,都被吃進狗肚子裡去了。」

  說著話,來征默默抬頭打量了一下眼前這位燕世子的臉色變化。

  朱高熾臉色不變,拉著來征坐在了一旁:「朝中大臣們如何做,那是他們的選擇,都是在朝為官,大抵都是一心為公,只是出發點不同而已。」

  來征點著頭:「是是是,世子說的極是。只是……」

  來征看著眼前這位燕世子,大明朝宗室之中,如今兵權最盛的親王世子,在大本堂中也是課業拔尖,便是如此,還能抽身幫著太孫去處理公務。

  來征很難想像,等到將來的某一天,當太孫真正掌權的時候,這位燕世子又會成長到什麼地步。

  現在那幫人就為了那點事情,就要彈劾這位?

  就算是為了……

  也大可換個方向啊。

  朱高熾笑了笑,臉上的表情總是格外的和煦:「堂尊不必擔心,太孫與在下說過,這件事情只要給他一兩天的時間,能將彈劾的奏章拖到下一場朝會即可。絕不會讓堂尊在朝臣同僚們那邊受置喙。」

  「下官不敢。」來征蹭的站起身:「下官只是擔心,通政使司壓住這些奏章,回過頭朝會的時候,恐怕朝臣們會彈劾的更加激烈。」

  朱高熾面帶微笑的站起身,目光看向了公房外面。

  「那得看他們到底能掀起多大的風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