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3章 響馬!
正德五年夏。
兵部左侍郎熊繡奉命前往河北敦促馬政改革。
事實上,不只是他,所有兵部官員上到兵部尚書楊一清下到各堂部官員,全都撲向了各地馬政。
皇帝陛下有意革除馬政之弊病,太僕寺所有官員全都被下獄拷問至今不得釋!
在這種前提之下,饒是熊繡也不敢多說什麼,更別提李東陽還對他千叮嚀萬囑咐,湖廣黨人以後要奉陛下旨意為準,以此消除皇帝陛下對湖廣黨人的厭惡。
而這一次出巡河北,清理河北馬政,無疑就是個絕佳的機會。
但熊繡沒有想到的是,河北子民深受馬政之害,情況十分嚴重!
這臨近京師的膏腴之地,本該是一片繁華祥和,但入目所見卻是滿目瘡痍。
地方官府為了中飽私囊,強令地方百姓充當養馬戶。
馬戶的徭役負擔極其沉重,為保證養好馬要付出很大代價,光是日常草料都是一筆巨大開支,不僅耽誤農業生產,而且當所養馬匹死亡或種馬孳生不及額時,還要賠償損失。
怎麼賠償?
一如楊一清所說,「養馬之費什一,為馬而費者恆什九」,如果養馬本身需要十兩銀子,那麼為了讓馬通過驗收而向官員行賄的錢至少得九十兩,也就是說,養馬戶的負擔,相當於太祖高皇帝時期洪武年間的整整十倍!
這太祖高皇帝昔年定製的養馬國策,早已經變了味道,成了官員搜刮民脂民膏的貪腐手段!
一貧如洗的百姓不得不「賣田產、鬻男女,以充其數,苦不可言」。
進入河北之地後,一府一府地清查下來,熊繡聽得最多的一句話,那就是有人形容為「江南之患糧為最,河北之患馬為最」!
馬政之害,早已深入人心,讓人絕望了!
要知道,河北可是臨近京師,這是京畿要地啊!
就連這京畿之地都是如此,可想而知其他地方又會是何等慘狀?
一時間,熊繡等官員也不免動了惻隱之心,積極響應朝廷號召,極力清查馬政之害,遇到的貪官污吏絕不留情!
這位新任湖廣黨魁,似乎重新找到了當年寒窗苦讀之際那滿腔的熱血熱忱。
他熊繡此行,只為百姓,只為大明,不為私心!
隨行官員還有一名監察御史,名為寧杲,遼東人,弘治九年進士,正德初遷為監察御史。
此人頗有遼東剽悍氣息,雖然只是個文人,但行事雷厲風行,異常果斷狠辣。
熊繡不願意做的髒活累活,全都扔給了這位監察御史。
寧杲倒是樂得如此,畢竟走了御史這條路,那自然就要求名。
求什麼名?
自然是一個剛正不阿、執法嚴峻的賢名。
如此才有利於他仕途晉升,此次出巡河北後說不得能夠更進一步。
是以熊繡和寧杲二人倒也配合默契,一個安撫官員百姓,一個負責清查貪官污吏。
河北馬政也因此漸漸好轉,似乎當真有幾分益處。
然而一個消息的到來,卻破壞了這一切。
寧杲匆匆走進房間,找到了還在批閱公文的熊繡。
「熊大人,出事了。」
「河北響馬襲擊了糧隊。」
「河北響馬?」熊繡眉頭一皺,臉色瞬間鐵青一片。
這所謂的河北響馬,是指一群專門打家劫舍的盜匪流寇,以劉六、劉七兄弟為首。
劉六名寵,劉七名晨,霸州文安縣人,貧困農戶出身,原本都是老實巴交的農民,卻因為河北馬政之害被逼得賣田產、鬻男女,甚至直接逃亡淪為流民,結果沒過多久就搖身一變,成了赫赫有名得河北響馬!
這兩兄弟驍勇善騎射,再加上一個急公好義的齊彥名,當真是在這河北之地闖出了好大一番名頭。
因為他們打著什麼「劫富濟貧」得名義,專門針對士紳大戶下手,反而對百姓子民秋毫無犯,贏得了一大片百姓支持,甚至這裡面不乏有通風報信之流,所以官府屢次圍剿都以失敗告終。
熊繡忍不住皺了皺眉頭。
「他們為何要劫掠糧隊?」
「霸州大旱,這批糧食可是拿去賑災濟民的,這些該死的響馬賊怎麼敢對賑災糧動手?」
寧杲嗤笑道:「這些響馬賊平日裡就是乾的打家劫舍的勾當,什麼「劫富濟貧」不過都是他們給自己臉上貼金,哄騙那些無知的黔首愚民罷了。」
「霸州大旱赤地千里,到處都沒有糧食,難道這些響馬賊不吃飯的嗎?他們看見糧食當然會心動!」
聽得寧杲這話,熊繡眉頭皺得更緊了。
「事情有些不太對勁啊!」
「就算是為了活命,他們也可以像以往那樣打家劫舍劫掠士紳大戶,何必去……」
話音未落,另外一名官員急匆匆地沖了進來。
「大人,出事了!」
「那些響馬賊劫走賑災糧後,直奔災區將糧食逐一分發給了受災百姓,河北響馬聲威大震,贏得百姓的擁戴支持!」
「這些響馬還放出了話來,他們口稱之所以要劫走災糧,就是擔心有貪官污吏從中剋扣盤剝,落到災民手上的糧食根本不到三成,現在經過他們自己分發,可以保證災民領到糧食……」
此話一出,熊繡勃然大怒。
「該死的東西!」
「經此一事,霸州只知響馬賊,不知朝廷官府了!」
那些響馬賊之所以這樣做,就是在故意激起百姓對官府對朝廷的不敬之心,打擊朝廷官府在百姓心中的威望!
說得直白一些,這些該死的響馬賊,此舉形同造反啊!
熊繡立刻看向寧杲,沉聲道:「寧御史,這批響馬賊必須儘快除掉,繼續放任下去,他們遲早生變!」
「請寧御史立刻趕赴霸州,清查響馬賊一事,本官這就向陛下請旨,寧御史可以放心前去。」
「待本官將馬政一事革除完畢後,也會立刻趕赴霸州助你一臂之力!」
寧杲聞言當即動身,領命趕去霸州。
看著他的背影,熊繡陷入了沉思。
「大人,寧御史行事略顯狠辣,有酷吏之風!」
「派他前去的話……只怕會……激起民變啊!」
民變!
這兩個字,分量太重了。
熊繡喟然長嘆了一聲。
「這寧杲行事狠辣堪比酷吏,本官何嘗不知呢?」
「但是問題在於,馬政一事還未結束,若是此刻本官親自前往,那先前所有努力就會前功盡棄了!」
「再者劉六劉七等響馬賊可以在霸州肆意妄為,地方百姓的盲從也是不爭的事實,這種局勢之下尋常官員去了根本毫無意義,只有寧杲這樣的酷吏前去才可以殺雞儆猴,甚至一舉將這支響馬賊給剿滅!」
身旁官員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唯獨熊繡凝眉不展。
霸州局勢愈發混亂,必須要有人前去鎮壓,不管是動用何等酷烈手段,也要將這股不正之風給強行殺下去!
當百姓對官府失去了敬畏之心!
當百姓對朝廷失去了擁戴之心!
當百姓對盜匪生出了恭順之心!
那麼,自然就意味著,朝廷在霸州失去了民心!
而這個時候,若是無人前去鎮壓,動用雷霆手段將那支該死的響馬賊給剿滅誅殺,用他們的人頭殺雞儆猴,那麼這些響馬賊下一步可就會變成……反賊了啊!
民變!
反賊!
這是帝王將相和所有官員最怕聽到得詞彙。
但是現在,熊繡卻已經預感到,霸州之地正在上演著一場驚天變故。
所以他才會立刻派遣寧杲過去鎮壓,希冀著能夠阻止那些該死的響馬賊!
「寧杲啊寧杲,希望你不要讓本官失望啊!」
低聲喃喃了一句,熊繡立刻取來筆墨書寫公文,將霸州響馬賊一事原原本本地上報,並且提及了自己的憂慮和猜測。
他並不是中山侯,擁有節制地方軍馬的權力,所以只能立刻將此事上報給朝廷,希冀著朝廷可以做出及時應對!
然而這封緊急奏章,經過通政司的時候,卻是被刻意扣了下來,對此熊繡渾然不知。
文安窪,地處文安縣東部,地勢低洼,素稱東淀,是河北八大窪淀之一。
豐水時節,河面上白帆點點,兩岸煙柳迷濛順流東下可直達天津,逆流而上與白洋淀聯為一體。
此刻這文安窪卻成了響馬賊的老巢,名動天下的劉六、劉七與齊彥名三人俱在此處。
不同於劉六劉七這兩個農戶,齊彥名可是正兒八經的秀才,有著朝廷功名在身。
奈何他為人急公好義,而且也沒能更進一步考中舉人,所以漸漸也熄了繼續科考的心思,轉而結交豪俠仗義疏財,倒是闖出了一大番好名頭。
只是他這種行為,落到地方官府眼中,自然就是妥妥的「危險份子」。
文安縣令直接讓衙役尋了個由頭,就將齊彥名給投入了大獄,還想屈打成招給他扣上一些罪名,最好是可以直接殺頭的那種,亦或者說可以流放的那種,將這種危險份子要麼殺了要麼流放,反正儘快解決掉。
劉六劉七兄弟早年間逃亡的時候受過齊彥名的恩惠,所以當他們聽說齊彥名含冤入獄後,立刻就趕來了文安縣,趁著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動手將齊彥名給救了出來。
齊彥名也因為此事徹底對大明朝廷失望,徹底絕了恭順之心,轉而一躍成為河北響馬的大當家,利用他不算精妙的智計帶著劉六、劉七這一票兄弟幹著「劫富濟貧」的義舉!
而此次劫走災糧分發給百姓,就是齊彥名的親手謀劃。
事實證明,他們冒這次險是值得的,至少他們活命無數,而且贏得了霸州民心!
以齊彥名那可憐的學識,他同樣也知道「得民心者得天下」的道理。
當然,天下對於一個響馬首領而言,還是太過於遙遠了。
齊彥名只是想要做他認為正確的事情,儘可能地庇護更多霸州子民,這輩子如此即可。
此刻大寨裡面正在舉行慶功會,一眾響馬喝酒划拳開懷痛飲好不熱鬧。
劉六劉七也不斷出言誇讚齊彥名,稱他是智計過人的在世諸葛,這些誇讚使得大當家未免有些飄飄然。
然而正當這個時候,一群不速之客卻突然來了。
只見嘍囉領著一個身穿絲綢的男子走了進來,然後上前低聲向齊彥名匯報了幾句。
齊彥名聽後眉頭一皺,下意識地看向了這個「不速之客」。
「你是什麼人?」
「找我們做什麼?」
來人微微一笑,面對這些響馬賊如狼似虎的眼神,竟然爺是渾然不懼。
「好叫大當家放心,在下乃是來自江南的一名商賈。」
「此次前來霸州本是為了經商,但見霸州赤地千里民不聊生,這買賣自然也做不下去了。」
「不過得知諸位好漢的壯舉之後,在下也是心生欽佩,因此特地送來了一批禮物,還請大當家笑納!」
「喲呵!」劉六大笑著開口道,「天下間還真有這種好事嗎?難道這就是名聲的好處嗎?」
「那個誰,你送來了什麼禮物啊?快拿上來看看!」
這商人輕笑著搖了搖頭,道:「禮物就在大堂外面,共有五車!」
「三車糧食,一車甲冑,一車弓弩!」
此話一出,全場皆寂。
原本嘈雜喧鬧的大寨,瞬間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之中!
齊彥名驚得豁然起身,眼睛死死地盯著這個來人。
「你到底是誰?!」
「難道你想把我們所有人全都害死不成?!」
糧食也就罷了,這確實是他們最需要的東西。
但是,甲冑和弓弩,這卻是朝廷嚴禁的東西!
一旦發現任何人膽敢私藏甲冑弓弩,抄家滅族殺無赦!
因為甲冑的防禦力,和弓弩的殺傷力,根本不是尋常可比的!
說得更直白一點,誰要是敢私藏甲冑弓弩,那就意味著此人想要——造反!
不然你私藏這兩樣東西幹什麼呢,好看嗎?
連劉六劉七這些農戶都知道,什麼東西是不能碰的,要是真碰了那可就是抄家滅族的死罪!
他們這支響馬賊,先前在朝廷官府的眼中,不過就是一支亂匪流寇罷了,可剿可不剿,也可視而不見。
但是一旦他娘地,他們收下了這批加州弓弩,然後被朝廷發現得知了,那他們可就不再是響馬賊了,而是真真正正的反賊啊!
到了那個時候,朝廷勢必會督促地方官府死命圍剿,抓到一個殺一個,剿滅全族,絕不留情!
所以,這件事情不是開玩笑的。
齊彥名可還沒有想好,從一個匪寇變成一個反賊!
他們大部分兄弟的家人,可都還在村子裡鎮子裡呢!
這商賈似乎早有預料,見此情形也並不意外,反而是神色凝重地厲喝道:「天子失德災禍頻發,重用奸臣禍亂朝綱,地方官員巧立名目搜刮民脂民膏,百姓子民苦不堪言,民不聊生!」
「這些諸位好漢可都是看在眼裡的,如若不是因為這樣,想必你們也不會捨棄安穩日子不要,被逼得來做這刀口舔血的響馬賊!」
這句話,無疑說到了在場眾人的心坎裡面。
要不是那些狗官太過貪婪,要不是這個狗日的世道太過黑暗,要不是他們被逼得沒有辦法只有聚眾作亂,他們吃飽了撐的才會捨棄好好得日子不過,來做這刀口舔血的響馬賊!
其實百姓的述求一直都很簡單,他們只是想要安安穩穩地耕田種地,只是想要一家團圓地過完這輩子,就算日子苦了一點那就苦一點,至少還能夠過得下去,這樣就行了。
但是,偏偏有人不想讓他們過安穩日子,有人非要將他們「逼上梁山」,逼著他們去做賊做匪!
這個狗日的世道,吃人吶!
齊彥名深吸了一口氣,隨後不再去看這人一眼。
「不管伱是誰派來的,老子都不感興趣!」
「你們這些該死的狗雜碎,無非就是想讓我們做馬前卒替罪羊罷了!」
「老子不管你們有什麼目的,這些甲冑弓弩都絕不會要!」
「來人,送客,將他們扔出大寨,還有那些該死的甲冑弓弩!」
隨著齊彥名一聲令下,劉六和六七立刻起身,將這商賈給圍住。
「這位,請吧!」
「你的禮物我們承受不起,還請……」
兄弟二人話還沒有說完,這商賈就告訴了他們一個驚天噩耗!
「你們兩兄弟,應該就是好漢劉六和劉七吧?」
「可能你們還不知道,朝廷派遣了一個酷吏過來專理捕盜,此人叫做寧杲。」
「這個酷吏一到了文安縣後,就逼著縣太爺派兵抓了你們二位所有親人,今早在下離開縣城的時候,他們全都被絞死在了城門頭上,包括你們二位那八十多歲的老母……」
此話一出,劉六劉七兄弟二人只覺得腦袋轟然炸響,隨即眼前一黑就險些昏倒。
「不要慌!」
「這不可能是真的!」
齊彥名厲聲呵斥道,隨即怒視著來人。
「你到底想要幹什麼……」
「大當家的家人,同樣也被抓了,不過鑑於你的秀才身份,所以還被關在大獄裡面,但估摸著到底是要死的。」
這商賈冷笑連連,好整以暇地看著齊彥名。
後者難以置信地愣在原地,然後立刻嘶吼道:「速速派人去查探消息是否屬實!」
「我既然敢說這話,那就定然是真的,也沒有意義哄騙你們,對吧?」
江南商賈嘆了口氣,道:「諸位好漢,明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只要你們做了這燎原之星火,那麼天下好漢全都會風雲景從,形成燎原之勢,一如當年元末亂世那般,共同推翻這個該死的暴明朝廷!」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諸位都是那燎原之火,反抗暴明的真英雄大豪傑,名垂青史,流芳百世!」
眾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