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臘月。
氣溫非常低,眾大臣走在入宮的路上,一邊在明面上表現出要恢復朝議的積極,一邊卻又在暗地裡抱怨假期結束……大多數人寧可皇帝年前病一直都不能痊癒,讓他們可以繼續混日子。
「負圖兄……」
馬文升走在前面,卻是程敏政快步跟上來。
馬文升先是往四下看了看,確定鴻臚寺的人沒留意這邊,才一邊走一邊問道:「有事不能等到朝會之後再說?」
程敏政道:「還是先說為好,聽說你又上了請辭的奏疏?」
「嗯。」
馬文升也沒隱藏。
這回答一出,連走在旁邊的刑部尚書王軾都不由往馬文升身上看一眼。
而走在後面的林瀚聽到了也裝沒聽到……
程敏政道:「陛下病癒,估摸著朝上就要有所變化,要是你這邊退下去,只怕是要天翻地覆了。」
佀鍾卻不知從哪裡鑽出來一般,笑道:「克勤,這對你來說,不是好事嗎?」
儼然已經將程敏政當成政敵一般。
程敏政狠狠瞪了佀鍾一眼,這才對馬文升道:「今日朝上,一切都要隱忍,看陛下怎麼說。凡事可不要強出頭。」
「怎麼個意思?」
馬文升不由皺眉問道。
程敏政卻當沒聽到一般,又轉身跨步往翰林院幾人那邊走過去。
他雖已是閣老,卻好像有意要跟閣臣保持距離。
馬文升回頭看了看,似有所思,而後不顧佀鍾和王軾的問詢,只是擺擺手表示不方便交談。
……
……
朝議開始。
不出意外的,張周又沒出現在朝堂上,這倒是讓在場大臣頗感意外。
因為近乎所有人都知道張周人在京中,且都知道張周因為薊州和西北兩場大捷,進一步鞏固了自己的身份和地位,這會應該是出現在朝堂上耀武揚威之時,卻是當了個隱身人,好似這兩場大勝跟他沒什麼關係一樣。
「咳咳……」
奉天殿內,朱祐樘神色仍舊顯得很憔悴,在君臣的基本禮數之後,以咳嗽做了開場。
司禮監掌印太監陳寬趕緊走過去,遞上去手帕,而朱祐樘只是接過去捏在手上,手又放在椅子的扶手上,抬頭看著在場大臣道:「諸位卿家辛苦了!在朕養病這些日子裡,幸有爾等在,朝堂秩序才井然有序,朕心中感念。今日朝議之後,午膳就留在文華殿內,朕再讓人準備了一些東西,你們出宮時帶上便是。」
大臣一聽,心說這是好事啊。
上來皇帝又是賜宴又是賜東西的,似乎好久沒得到這種待遇,畢竟以戶部為首的朝廷財政衙門天天在哭窮,而西北打仗又連年耗費皇帝自己的荷包……
「想必你們都聽說了,西北又打了一場勝仗,昨夜剛到的上奏,說是兵馬已經順利撤回到威寧海,並在威寧海周邊駐紮,貓兒莊已經派兵前去接應,韃靼人並沒有敢追過來。首級什麼的也對照過,因為此番出征所用的乃是輕騎,多沒有將首級帶回來,只是賊寇的雙耳,用繩子穿著,帶兵之人還上奏請示,是不是要築京觀,朕的意思……就不必了,一堆耳朵而已,就算堆起來也沒多少,就先罷止了。」
在場大臣聽了,心中也沒多大反應。
大概所想的跟皇帝一樣,這種給出征將領,也就是張周嫡系邀功震懾蠻夷,增加百姓認知度的東西,還是能免則免。
不然別人都會覺得,張周很牛逼,而他們很無能。
「有功將士的犒賞,朕也準備聽從宣大總制軍務新建伯的提議,再跟兵部做一些詳細的勘定,另外準備以山西地方巡察御史前去監督,再從兵部調人過去,做軍功的勘驗和執行。」朱祐樘道。
劉健以禮數性的口吻道:「陛下,若以京中派人去西北,一路勞頓,只怕年前無法將軍功犒賞之事完成。還應以宣府、大同地方將官先行勘驗,及早做出定案。」
朱祐樘道:「倒也無妨,西北這一戰,有功的將士,十有八九都是出自大同,很多也是久經戰陣的,不是初上戰場。早一些遲一些,並不急在一時。」
「是。」劉健沒有爭論。
旁邊有的大臣不明白劉健為什麼會這麼說。
只有靠前的幾個人大概明白,這是劉健想以某種方式去緩和跟皇帝和張周的關係……讓將士更快勘定軍功,既是為了安撫有功將士的情緒,也是為能早點定軍功做出準備。
畢竟大明的軍功很多時候都是經年,甚至是幾年都不能落實……
大明中葉,將士的軍功很可能要帶進墳墓里,所以也衍生出販賣軍功的情況,把自己的軍功轉給別人,讓別人等著去受賞,尤其是以首級為單位的軍功。
用眼前可見的利益,放棄長遠可能得到的更高利益,也是很多中下層將士不得不做出的妥協。
劉健如此提,看似是加快了軍功的論定,但其實也等於是將中下層將領的軍功賞罰權限下放,削弱兵部在其中所扮演的位置……畢竟將士們軍功得到落實,他們最先感念的就是兵部的人,也就會感念張周的恩德。
劉健此舉,既能幫西北將士早些爭取軍功,還能給人一種在幫朝廷解決弊政的印象,同時還能削弱張周為代表的兵部實權,可說是一石多鳥。
「朕準備將英國公召回來,對英國公此戰的表現,爾等如何看待?」朱祐樘隨即將問題拋出來。
兵部左侍郎熊翀走出臣班,道:「英國公領兵數月中,既能按時抵達戍所,在遇敵時也未有畏縮,並在偏頭關之外與韃靼交戰數場,得軍功在身。又及時趕至寧夏,令韃靼人不戰而退,論功過是非,當論有功。」
「是嗎?」朱祐樘臉色不冷不淡。
看起來沒什麼,但給人的感覺,就是皇帝不滿意這種「有功論」,皇帝很可能是想把張懋踩下去,不然怎麼把張周給提上來呢?
加上熊翀一向都跟傳統文臣走得近,算是傳統文臣安插在兵部中抵禦張周的排頭兵,他出來說話,給人的感覺,就是他所代表了劉健和李東陽等傳統文臣的意見。
刑部左侍郎何鑒走出來道:「陛下,臣也認為此戰中,英國公無大功,但也無過,且能兢兢業業完成行軍之重任,只是韃靼人畏懼我朝邊軍將士,提前退走,以至此戰中並無取得功績的機會。」
朱祐樘道:「你這話不對。英國公沒有機會,為什麼他人就有機會?軍功不是應該爭取來的嗎?如果主動應戰,哪怕是千里奔襲,軍功仍舊可以取得,但若只是想守住疆土,那朕派他去西北的意義又是什麼?只是為了將韃靼人給嚇走嗎?」
何鑒態度顯得很堅持道:「若韃靼人退走,也可成為英國公的過錯,臣認為不當。」
朱祐樘有些不耐煩道:「朕也沒說要追究他的過錯,但也不能以功臣來論,如果他無所作為都算是功勳,那以後朕再派誰去西北,是不是人人都會跟他一樣,龜縮不前以換取最後無過的功勞,等著朕去犒賞他們?」
何鑒本來還想堅持,但見皇帝的態度轉變,他瞬間也感覺到,眼前這位皇帝還在病中,就這麼去跟皇帝爭執,先不論誰有道理,把皇帝氣出點毛病,他何鑒的仕途生涯很可能也要就此終結。
「咳咳。」
朱祐樘咳嗽兩聲,似乎就是氣的,隨後用手裡的手帕擦擦嘴,再將手帕直接丟在地上。
陳寬趕緊附身去將手帕撿起來,然後又恭敬立到一邊去。
朱祐樘氣呼呼道:「朕本來覺得他還有些造詣,至少不像當初朱暉那麼懦弱無能,但現在看起來,也就只是墨守成規的迂腐之臣。就這麼將他召回來,還不如留他在西北多歷練一段時間,等來年開春之後再召還吧。」
本來皇帝就說要召張懋回來,現在卻說要讓張懋繼續留在西北。
這等於是告訴在場大臣,張懋已經得罪朕了,朕一時間不打算讓他回來,而他的職位自然也要由別人來接替,京營防務大權可以旁落到別人手上了,或是張周,也可能是張周派系之人。
因為先前已經有楊鵬和張永被調去京營做提督,在場大臣其實也看出來,皇帝就是要找藉口讓張懋回不來。
李東陽和劉健對視一眼。
二人眼神中似乎有些迷惑……顯然大臣並沒領會到他二人的意思,他們一直是希望張懋和張周之間搞對抗的,眼前好像是因為何鑒的「歪打正著」,讓皇帝產生怨惱,反而是成就了他們的計劃。
那就是把張懋留在西北,讓張懋心態不平衡,跟張周結怨。
但至於熊翀這麼上奏,是腦子不好使,還是說來自於皇帝或是張周的授意,就是他們暫時所沒看明白的。
「寧夏防務仍舊是重中之重。」朱祐樘補充道,「英國公至少還要留守兩個月,等開春雪融之後,朕會召他回來,繼續完成舊職。」
等兩個月,還讓張懋回來當提督京營勛臣?
那還讓他留在西北幹嘛?直接召回來算了!
李東陽道:「陛下,不知在這數月之中,京中大小軍務等事項,該由何人來打理?英國公在軍中頗有聲望,少了他在京中,年後很多事都無法推進。」
朱祐樘問道:「你是說京中採辦的事務?還是……旁的?這兩個月,沒有他在,京師各衛人馬也沒出什麼亂子不是嗎?兵部會打理一切的。」
哦。
很多大臣好像明白了。
這是要過渡。
如果未來幾個月,皇帝發現兵部和提督太監,能直接在跳過張懋的情況下,把京營軍權牢牢掌控在手,那張懋留在西北就會三月復三月,年復一年,就老死在西北就行了。
但如果少了張懋不行,那再把張懋給弄回來,如此也顯得皇帝通情達理。
看,讓你在西北多留三個月,就是多留三個月,回來之後還讓你官復原職,你能說朕虧待你了嗎?只是對你的一種鍛鍊罷了!
皇帝如此便可以處於進可攻退可守的地位。
既然有人想明白了皇帝的用意,那在場大臣肯定不會讓皇帝太舒服了,不然怎麼體現出他們身為職業政客狡滑的一面?
刑部右侍郎李士實走出來道:「陛下,日常軍務等事,的確可以由兵部來調遣,但涉及到軍務操練等事,尤其是各營兵馬的調度等,就非要由都督府中人來完成。以臣所見,當以都督府之人來完成協調。」
朱祐樘幽幽道:「朕沒記錯的話,秉寬也身兼都督府的職位吧?難道他要調動哪路人馬,下面的將士還有不服的?還是說除了英國公之外,各營就沒有勛臣提調了?平時英國公一病就是幾個月,也沒見出什麼亂子!或是你們覺得,他人在寧夏,會給京中製造什麼麻煩不成?」
「這……是臣失言。」李士實很識趣又退回去。
如此一來,連劉健和李東陽等人都看出來,這李士實看似是在幫大忙,但其實是在添亂。
對皇帝提出了合理的建議和質疑,卻也讓皇帝有口實來反駁,同時堵上別的臣僚上奏反對的路……李士實看起來就好像是有意出來這麼做,以換取皇帝和張周對他的欣賞。
「京營的事,朕不會讓秉寬以都督府的名義去統轄,同時也會派人去幫他,最近壽寧侯一直留在京中未有安排實職,就讓他去到都督府內,幫秉寬吧。」朱祐樘又說出個石破天驚的消息。
張家老大去幫張周?
這哪裡是強強聯合?簡直是蛇鼠一窩。
大臣難免會想,皇帝這麼決定,不會又是被張皇后吹了枕邊風吧?不然的話,以張家老大那湊性,怎麼可能會讓皇帝覺得他適合幫張周呢?
「薊州的戰事也已結束了,朕也準備將安邊侯、京山伯二人調回來,同時也能幫秉寬一些忙。朕最近還是以養病為主,年前或再出來一兩次,年後也有一段時間……需要靜養,朝中有什麼事……就由內閣,還有上聽處,以及諸位卿家,多費心了。」朱祐樘說到這裡,倒好像對眼前的大臣很客氣。
「詳細軍務之事,今日一併探討。」
朱祐樘又道,「劉閣老,事先交給你,朕回去做一下調整,兩個時辰之後再來。到時文華殿內……一併用膳,諸位卿家……辛苦了!」(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