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能噗通一聲跪下來,哭喊著道:「少爺饒命……小的練就的巧嘴,不是那個嘴,是這個嘴啊。」
說著,從身後掏出一支半舊的嗩吶,大剌剌吹起來,眉飛色舞,聲色俱全。
這曲子,聽著怎麼有點像……
豬八戒娶媳婦。
何能在外頭流浪,幾經餓至將死,還好天無絕人之路,讓他撿到了一支嗩吶。
他也是個人才,自吹成才。
窮苦人家請不起喜樂,便找他來吹,也能混口飯吃。
何能委屈巴巴地道:「老爺為人清正端廉,怎肯寫這些書,那是不是上天繡花……想得美嗎?」
聽多了曲,也能學著腔調,說上幾句有文化的話。
嚴成錦心裡覺著可惜,這可是他斟酌了許久才想出來的門路。
給老爹量身定製的副業。
在白手起家裡,寫書可以說是風險最小的,即便賠本,也只是老爹的體力腦力。
腦力這種東西,睡一覺就有了。
白piao不賠本的買賣啊。
「可惜可惜!」
這夢樓自己嘔心瀝血熬夜所寫,嚴成錦覺著自己的便宜,怎麼也不能讓別人占了。
「去尋個火盆來。」
何能尋來火盆後,瞧見少爺竟是想將這些稿紙燒掉,撲過來哭嚎道:「少爺……不能燒啊,不如您給小的,燒了浪費啊……」
…………
紫禁城,翰苑。
此時,嚴恪松正要持筆整理前朝的史料,一旁同為編修的羅玘感慨道:「這些都是前朝翰林們的心血,就算是新紙,也存放不了幾年,大明清類天文分野之書,都抄錄好幾回了。」
「那也要抄,也多虧要抄錄,我等才有了這編修的差事,得口飯吃,景鳴兄快抄吧,莫要再傷感了。」嚴恪松連嘆幾口氣,自己也提不起精神。
眼前這堆典籍,被書蟲咬得破破爛爛,是前朝翰林院抄錄所留。
抄錄整理是一件極為枯燥的事,典籍受潮破損,要重新抄錄到新紙上。
自典籍流傳伊始,抄錄過的書吏不下千百人。
再過兩朝,後人又要將他今日所抄錄的典籍,再抄錄到新紙上,後人亦復前人。
所做的,其實就是一些無用功。
嚴恪松走神了,方才看的書稿,如蛆附骨般鑽進腦子裡。
那書,對他這種許久不曾沾『葷腥』的人,似乎毒藥一樣的催發效果。
嚴恪松神思早已雲遊霄外,在他腦中是一個活靈活現的世界。
相比之下,這典籍是枯燥又乏味的。
成不成名無所謂,主要是想用自己的才華,給百姓做一些貢獻……
想了想,嚴恪松放下筆,起身行禮:「景鳴兄,我想起來家裡還有點急事,需告假半日,大明清類天文分野之書,就有勞你了,明日,我定償還羅兄的份!」
「客氣什麼,有事就回吧。」羅玘和他都是成化二十三年的同年進士,交情不錯,自然願意幫忙。
……
日正中天,嚴府,
嚴成錦坐在書案前半天下不去筆,他正想著換哪一本書。
房管事匆匆跑進來道:「少爺,老爺讓您過去一趟。」
「我爹下值了?」
「老爺告假回來了,就在正堂。」房管事又想起來什麼,頗為擔憂道:「老爺回來時形色匆匆,只怕,是因今早給老爺看的書稿,少爺一會兒說話,要謹慎些啊。」
嚴成錦心頭一緊,老爹為官兢兢業業,一年到頭也不見得有幾次告假。
專程回來?
嚴成錦來到廳里,看見老爹端著茶盞正坐堂前,臉色看不出什麼端倪。
「成錦啊,為父思來想去,學問之道,應當求其放心才是,把你的那些紙稿都拿過來,為父要再看看,好給你指點一二。」嚴恪松道。
究學之人,朝聞道,夕可死矣。
只要能為後世留下一部佳作,縱然散去這一身清名,又如何!
嚴恪松此刻也顧不得丟人,越想越是呼之欲出,恨不得挑燈夜戰,執筆暢懷。
「……………」嚴成錦。
難道是真香?
不過,拋去自己夾帶的那一丟丟私貨不談,夢樓當真是一本好書,千古奇書,當之無愧。
想拒絕它的誘惑,除非……
看過更好的。
真香也不是不可能。
嚴成錦就等他這句話了,這麼重要的東西,他當然是隨身攜帶的,忙不迭掏出紙稿。
幸虧剛才何能哭嚎著把火盆撲滅了,才沒燒成,嚴成錦暗自給他記了一功。
「爹想通了便好。」
嚴恪松已是龍行虎步來到身前,顫巍巍地接過稿紙,如獲至寶般謹慎地數著,露出釋然的笑容。
「爹今日感悟頗多,就如黃河天上水滔滔不窮,爹要將它們都寫出來,等爹當了大文豪,你便是,大文豪的兒子!」
「???」嚴成錦有點恍恍惚惚。
嚴恪松修編典籍十幾年。
揮灑筆墨三千,修撰書籍無數。
但都沒有一本是署自己的名字,全他娘的是給他人做嫁衣,他也是有心氣的人。
如今手捧著自己要寫的第一本書,嚴恪松竟隱隱有些激動。
嚴恪松拿著書稿走出幾步,卻馬上回過頭來,感受到他那火辣辣的目光,嚴成錦道:「爹,真的沒有了……」
「那就好。」嚴恪松這才放心讓房管事去磨墨,差人去買最好的紙來,迫不及待去書房了。
有道是,人到中年喝枸杞,一杯枸杞半年壽。
嚴成錦讓下人給老爹泡枸杞。
他自己也是常喝的。
書房一會兒傳出酣暢淋漓的笑聲,一會兒又如古井深潭般沉寂。
直到深夜,書房還燈火明亮。
晚飯的時候,嚴恪松沒在,嚴成錦偷偷讓人加了一隻雞,再苦不能苦身子,再窮不能窮伙食。
吃飽了,才有力氣活下去。
飯後回到房裡,嚴成錦讓何能掌燈搖扇,看能買到的這個時代的一切資料。
史書寫得再怎麼詳細,也不如身在明朝了解得更清楚,嚴成錦幾乎翻遍了所有能找到的資料。
結合對明史的記憶,這樣才能紋絲合縫。
果然和他記憶中的一樣。
弘治十一年,五月二十五日,便傳來消息,河間府天降暴雨,府域之內的百姓免賦一年。
嚴成錦就知道自己算的時間不差。
這些日子裡,嚴恪松悶頭在書房不出。
他不過四十出頭,雖說拿毛筆碼字,是個熬人的事。
可他正值壯年,又有枸杞護體,想來無事。
一日早晨,書房的燈火還亮著,裡頭悄無聲息。
嚴成錦便訓斥:「大白天怎敢這般浪費蠟燭?」
何能跟在嚴成錦後頭:「少爺,老爺還在書房裡呢,昨夜一直未曾出來,今日一早,小的就去問候了。」
「我爹還在書房裡?」嚴成錦有些意外。
何能道:「在呢,房管事也在。」
人在裡頭為何沒有動靜,莫不是睡過去了?
嚴成錦將信將疑地推開門,地上丟了一地的廢紙團。
房管事好像一夜未睡的洞房郎一般,萎靡地不停打哈欠,抓著墨條的手,偶爾磨動幾下。
只見,嚴恪松神清氣爽地站在書案前。
相比之下,他紅光煥發,雙目依舊神采飛揚。
枸杞護體,強大無比!
見他進來,嚴恪松放下筆,拿起一旁整理好的一沓書稿,喜道:「這是為父這些日子所寫,你看如何?」
嚴成錦接過稿紙,從開頭一章往下看,眼神愈發明亮。
與原書有差別在所難免。
但味道,還是那個味道!
自己多加的那幾筆,老爹也忠於大綱的基礎上,寫出來了。
「兒子覺得……還不錯。」
凡事留三分,日後好較真。
嚴成錦沒把話說滿,一來是怕老爹驕傲上頭,二來也是給自己留點餘地。
就是不知道,明朝百姓的反應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