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燈初上。
鶴鳴樓已經響起歌舞聲樂,一番熱鬧。
元景玉胎與孫陽占下半層樓,偌大地方,只有兩人各踞一桌,再幾個正如花年紀的奉酒姑娘,青蔥可人,靜悄悄隨侍左右。
孫左使卻悶著一張臉,不大高興。
因這一層樓只一隊樂師,而另一邊的客人來得早,已經給樂師吩咐了曲目。
是高山流水、雲深霧繞的雅樂。
聽著倒也悅耳,卻實在太寡淡了些,讓孫左使沒有喝酒的興致。
若是尋常客人,孫陽只要開口,鶴鳴樓自然就請客走人,給孫左使清場。
偏偏那邊一伙人也身份不俗,為首是一位馬御史,客座還有一位金侍郎,餘下也皆是燕京城中有名有姓的文人,鶴鳴樓自然得罪不起。
元景玉胎不以為意,一邊飲酒,一邊跟孫左使請教御傳宮的日常職責。
「哪有什麼職責?我是太華山給宮中的體面,你是宮中給知琢谷的體面,一番來去,皆是一場體面。」
孫左使舉著酒杯,擺擺手道:「只管自己吃好喝好,不叫兩邊失了體面,就是御傳宮的職責。」
元景玉胎聽得一笑,舉杯來敬。
兩人正要飲下這一杯,那邊客人忽而響起喝彩聲,動靜不小。
「擾我酒興。」
孫左使沉下臉,隨便飲一口,便棄杯起身,往另一邊行去。
元景玉胎喚來奉酒姑娘打聽幾句情形,便也跟上。
鶴鳴樓從蜀中請了一位烹茶手藝極高的女博士,名喚瞿茗人,聽說在蜀中名氣極大,是一位茶中大家。
今日還是這瞿茗人到燕京後,第一次見客。
馬御史喜茶,知道此事之後,早早便邀了幾個茶友來。
這會兒,那清秀文靜的瞿茗人正端坐茶案之後,一雙白淨的巧手采水洗茶,精心料理著幾樣茶具。
馬御史幾人的桌案圍在前面,聚精會神地盯著她烹茶。
孫左使也不出聲,只不懷好意地湊到後面,似乎正思量著怎麼把這幫人趕走。
元景玉胎已從奉酒姑娘處,問來這些茶友的遊戲。
茶友們每人都帶了珍藏的茶葉,用一張紙寫上名目,跟茶葉一起藏在盒中,交給瞿茗人。
這紙張名目,只有烹茶的瞿茗人能看見。
遊戲的第一關是烹茶。
每一種茶葉的烹製之法都不盡相同,尤其馬御史等人帶來的珍品,更是要求嚴苛,絕不容一絲半點的差錯。
而瞿茗人若想過關,便要熟知天下茶種,且將不同茶葉的烹製之法都盡數掌握。
才能將茶煮出來。
這一關若過。
下一關便是考驗茶友。
品茶。
泡好的茶端出來,眾人飲過之後,要猜出茶葉的來頭。
誰猜中越多,誰便是今日主角。
元景玉胎走來時,正看見瞿茗人洗完手擦乾,打開一隻盒子。
她取出紙張翻開看一眼,便將紙藏到桌下。
又把盒中茶餅掰開,取一小塊在鼻下細嗅幾口,隨後放回盒中,將盒子推到一旁,伸手去拿另一隻盒子。
便有人叫道:「瞿茗人,終於把你給難住了!」
瞿茗人卻搖搖頭,輕笑道:「這茶葉是雲貴所產,樹種奇特,炒製成茶之後,至少要在窖中貯藏十年,才能沉出獨到的香味。這茶葉在地下待久,難免沾染陰氣,故而過水之前,必須先醒一醒。」
「醒一醒?」
眾人疑惑,扭頭看向茶葉的主人。
那人點點頭,撫掌道:「果然是大家。」
說完從袖中取出十兩銀子,放到瞿茗人侍女端來的托盤上。
托盤上已經滿是銀兩,皆是瞿茗人贏來的茶資。
一干茶友們發出唉一聲。
還是沒把她難住。
元景玉胎正看得好玩,忽聽邊上孫左使輕輕哼一聲道:「裝神弄鬼。」
這會兒,瞿茗人已經打開另一隻盒子,看過裡面紙條之後,秀眉微皺,陷入沉思。
「這是金侍郎的茶!」
「不愧是金侍郎的珍藏,終於……」
茶友們議論紛紛,而金侍郎捏著一綹山羊須笑而不語,頗有幾分自得。
卻見瞿茗人喚來侍女,輕聲囑咐一句。
不一會兒,侍女便招呼著鶴鳴樓的夥計,抬上來一大塊寒冰。
眾人已看得一頭霧水。
她到底認得還是不認得?
只見著,瞿茗人在冰塊上鑿出一個一個小洞,將幾隻茶杯塞進去。
這邊取出金侍郎的茶葉放在碗中,水壺吐出玉龍,先游池底一圈,再躍龍門三回,剛剛好將茶碗注滿。
瞿茗人按蓋搖碗,又是一番手藝,才將濾去茶葉,斟出茶水。
茶泡好,要分杯。
瞿茗人才將冰塊上的茶杯拿過,正要倒入茶水。
金侍郎趕忙攔道:「瞿茗人,你這是什麼手法?我這茶葉可名貴,不能隨便糟踐。」
茶葉主人都這般說,想來瞿茗人是泡錯茶了。
眾人正如此想,卻聽瞿茗人道:「大人,這茶葉產自蜀中,我知根知底。只怕整個燕京城中,除我之外,再無第二人懂得料理。」
金侍郎聽得猶豫,還是馬御史開口道:「金兄,不妨讓她試試。」
瞿茗人得了准許,才繼續倒茶。
眼看那茶水注入冰鎮茶杯,忽悠一股沁人心脾的清清茶香,從杯中竄起,縈繞室中。
「好香!這是什麼茶?」
「我從未聞過如此撲鼻的茶香,這難道是只能進獻宮中的御貢?」
一眾茶客看得驚奇,議論紛紛。
金侍郎亦是露出一副恍然大悟,原來如此的表情,心甘情願地奉上茶資。
「哪位大人先品?」
瞿茗人將茶杯推出來。
「我來!」
立時有人跳出來,拿過茶杯先放到鼻下,細嗅香味,又舉到眼前,分辨茶湯光澤,可怎麼也嗅不出、看不出個所以然,只能一口飲下,嘖嘖幾聲褒讚幾句,便拱手認輸。
瞿茗人連倒三杯,換了三個茶友來品,都分辨不出。
一直旁觀的孫陽再看不下去,大步上前,拿過第四杯道:「這有什麼,我來嘗嘗。」
「孫左使?」
幾個茶友也都認得孫陽,這會兒顧不得意外,紛紛請孫左使飲茶。
這不知名目的茶香,竟能將一旁喝酒的孫左使都引來,當真是一件雅事。
孫陽一飲而下,便砸吧嘴道:「這不就是,蒙山七古?」
「蒙山七古?」
一眾茶友皆是雙目一睜,驚訝非常。
有膽量小的,甚至嚇得從位置上跳起來。
蒙山本就出名茶,而七古指的是蒙山之巔的七株古茶樹,每年出產極為稀少,甚至未必年年都有,是只有宮中才能享用的絕世奇珍。
還真是御貢!
這如何能是眾人能喝的東西?
卻見金侍郎哈哈大笑,搖頭道:「非也,非也。」
「不可能。」
孫左使斬釘截鐵道:「我離開燕山時,大羅派的長老烹過蒙山七古為我送行。那日情形我此生銘記,這味道我絕不會記錯。」
眾人聽得更是疑惑,而金侍郎笑得愈發開心。
「孫左使不像是在開玩笑。」
「這到底是什麼茶?」
茶友們按捺不住,紛紛讓金侍郎給個痛快。
金侍郎故作玄虛地搖搖頭,又朝瞿茗人投去一眼。
這位蜀中茶道大家開口道:「蜀中曾有一位大妖王,從蒙山之巔偷裁一根古樹枝幹,移植到自己山中,以秘法催活。只是這處茶園的山勢不及蒙山高聳,缺少一分寒氣,故而采出的茶葉平平無奇,只有用蒙山流下的冷溪水泡過,才能脫胎換骨,恢復七株古茶樹的風味。
「我一時也尋不到蒙山溪水,只能以冰過的茶杯,來代替寒氣。」
眾人聽得紛紛稱奇。
金侍郎亦是若有所思道:「難怪那客人送我此茶時,說能比蒙山七古,我卻一直泡不出什麼名堂來,原來是這個緣故。」
瞿茗人又道:「這茶葉確實罕見,少有幾人品過,幾位大人不知其來歷也屬正常。不過它雖然別有風味,但未脫蒙山畛域,幾位大人不妨猜一猜它的年份。」
這話一出,又把茶友們的興趣給勾上來。
「這有何難?」
孫左使也湊熱鬧,當即挽起袖子,伸出手來就要掐算。
當即有人笑道:「孫左使,品茶是雅事,你這掐算之法雖然能通天機,但卻落了俗套啊。」
孫左使瞪他一眼,哼著氣收回手。
最後是馬御史越眾而出,讓瞿茗人再倒一杯。
他吩咐下人點燃一隻蠟燭,舉杯對著燭火輕輕晃動,仔細觀察杯中色澤,時不時嗅一嗅,又淺嘗一口……
馬御史品茶,一邊悠悠道:「蒙山茶若論年份,首先應是茶香,甘鮮之氣,陳一年則醇一分。其次是茶湯,清澈波光,舊一年便碧一分。最後才是茶味,早一年便潤一分……
好一番功夫,馬御史才道:「這茶葉,應是興文三十年附近採制。」
「秒啊!」
金侍郎當即拍掌叫道。
瞿茗人適時將盒中紙張亮給眾人,只見上面寫著:小蒙山,興文三十年。
「馬御史果真是茶中老宿!」
「高,高!」
眾人連篇奉承,讚譽不絕。
倒把孫左使聽得哼一聲,插話道:「我算出來是俗套,你猜出來就是雅事?」
馬御史搖頭一笑,似乎懶得跟他計較。
還是金侍郎笑呵呵道:「孫左使可別不服氣,這不是猜出來的,是品出來的。」
「品出來的?」
孫左使忽而勾起嘴角,面含笑意道:「我這也有個遊戲,請幾位品一品。」
「品什麼?」
「品這個。」
孫左使忽而伸手朝瞿茗人一指,便有一縷紫色雲叢從指間躍出,射入這位女博士的口中。
瞿茗人吃一驚,剛要捂嘴,那紫色雲叢已經鑽入她的喉嚨。
只片刻工夫。
她便覺著自己胸膛里衝出一股氣來,忍不住張開嘴……
「呃。」
竟是打了一個嗝。
如此失禮的舉止,瞿茗人登時臉色一紅,趕緊伸手擋住臉面。
一眾茶友也覺著尷尬,正要轉過頭……
「來來來。」
孫左使興致勃勃地招呼眾人,指著瞿茗人道:「大家從她口氣里猜一猜……不是,品一品,她今天都吃了些什麼食物?」
眾人聞言,面色都是一滯。
金侍郎苦笑道:「孫左使,你這不是胡鬧嗎?」
孫左使瞥他一眼:「胡鬧什麼?」
「哪有去品別人口氣的?」
孫左使哼一聲,淡淡道:「茶水看得見聞得到喝得著,這口氣卻稍縱即逝,不比你們品茶難?」
「品茶是雅事,豈能跟……」
「雅事!」
孫左使聲音一高,笑道:「你們品茶取樂,無所事事打法時間,是雅事。她吃飯飽腹,為生計為活命,就是俗事?」
「胡言亂語!」
馬御史眉頭一擰,開口道:「茶道修身養性,更難養德養禮,乃是……」
「品不出來就直說。」
孫左使直接打斷他,便看著瞿茗人道:「我聞你口氣中一股辛酸,應是近些日子受過驚嚇、挨過饑寒,才使脾胃失調,可有此事?」
瞿茗人一愣,猶豫著道:「不瞞孫左使,我本是蜀中茶商世家,因白蓮教作亂,才家破人亡,一路逃難到燕京來。家中長輩都已經遭難,我也別無長處,只能賣茶道求生。」
「好!」
孫左使一拍手掌,掃視馬御史幾人,冷冷道:「這口氣中能品出百姓苦難,不知算不算雅事?」
馬御史等人臉色鐵青,應不上話來。
孫左使繼續開口,聲音愈發冰冷:「這口氣中甚至能品出來,袞袞諸公尸位素餐,置社稷水火不顧,反而沉溺玩物,不知算不算雅事?」
「粗鄙!」
馬御史再聽不下去,斷喝一句,便拂袖而去。
其餘幾人亦是一口一個無禮,跟在後頭快步離去。
「清淨了。」
孫左使回頭朝元景玉胎哈哈一笑,便丟給瞿茗人一疊銀票,招手道:「來人……
「上酒。
「奏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