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忐忑的等著老爺子開口。
可朱元璋卻像是睡著了一樣,躺在搖椅上一動不動。
腦海中,朱元璋似乎看到了一些往事。
那一年,好像是至正十五年。
濠州路的一處帥廳內,年輕的朱元璋意氣風發的坐在虎皮椅子上。
身旁好一些漢子蹲在破敗的凳子上,知道的是淮西義軍,不知道的,還以為這一伙人是山賊強盜。
這些漢子各個兇猛無比,臉上帶著不畏生死的模樣,為首的便是一臉陰沉的徐達,剛才顯然咆哮過,徐達顯得面龐很是忿怒。
徐達旁邊滿臉鬍鬚怒髮衝冠的漢子是常遇春。
蹲在下面的一群人則是耿再成,耿君用,周德興,花雲,華雲龍,趙普勝,胡大海,鄧愈,馮國用,馮勝,廖永安,廖永忠,俞廷玉,李善長……
大伙兒臉色都不太好。
這一年,朱元璋的老丈人郭子興剛死,義軍現在缺個大帥。
三年內,以朱元璋為首的淮西人,屢戰屢勝,宛如一群殺神部隊,打遍了淮河兩岸,從無敵手。
朱元璋的功勳多大,作戰多兇殘,下面兄弟們誰人不知?
可踏馬今天發生了一件讓淮西人大怒的事。
郭子興死後,他們都以為朱元璋能當上整個淮西軍的大帥,可是河南的紅巾軍宋政權卻發來一張聖旨,讓郭子興的兒子郭天旭為淮西翼軍元帥,郭子興的舅子張天祐為副帥。
朱元璋屈居老三。
一發響雷炸在虎堂內。
徐達咆哮道:「踏馬的定遠、滁州、和州、全椒、泗州,這些地盤都是咱兄弟用血換來的!用命換來的!他尼瑪,他郭家被人打了老窩,濠州都他娘的丟了,如喪家犬一樣跑到咱這來,要不是咱收留他們,他郭家算個囊求?」
「憑什麼他郭天旭和張天祐為大帥?」「老子不服!」這是徐達的咆哮聲。
隨後是常遇春、馮勝、傅友德等漢子皆鬚髮皆張的大聲高喝:「不服!」「要做大帥,也是咱朱大哥做!他們算囊求?」這是朱元璋在整個元末問鼎為王的關鍵時刻。
也是朱元璋人生的轉折點。
做了郭天旭和張天祐,他朱元璋就能立刻掌控淮河兩岸的紅巾軍!
可同時,也就意味著與河南的義軍分庭抗禮。
生死需要抉擇。
年輕的朱元璋不得不謹慎。「大哥!」
徐達火急火燎的走到朱元璋面前:「當時咱打定遠,踏馬的,命都沒了!你還記得麼?要不是咱給你擋了六刀,咱還能活?」
「咱這麼拼,這麼保著你為了啥?」
「重八,大哥!心不狠江山不穩!你一句話,老子現在就帶人去做掉郭天旭和張天祐,咱們奉你為大帥!」
徐達的起頭之後,所有虎將哇哇大叫附和……
朱元璋問鼎天下……也是從徐達的這句話開始。
老爺子眼角,緩緩流出一抹眼淚。
思緒漸漸模糊,當初年少風華的少年同伴們,老的老,死的死。
朱元璋緩緩將思緒拉回來。
徐輝祖還在一旁忐忑的等著老爺子開口。
「大孫,徐公爺說的話,你咱看呀?」
朱元璋聲音有些嘶啞。
朱雄英似乎感受到老爺子在微微顫慄,似乎心情十分複雜和糾結。
他想了想,便開口道:「爺爺,這些事,我也無法替你決定。」
他看了一眼徐輝祖:「我爺爺年紀大了,您就會打感情牌,徐公爺您可曾考慮過嗎?」
徐輝祖咽了咽口水。
他尷尬的咧嘴苦笑,道:「朱郎君替你爺爺著想,孝順至此,某佩服至極……那,老爺子……我,不打擾您了。」
徐輝祖戰戰兢兢的轉頭準備離去。
朱元璋叫住他,沉聲道:「你徐家立下汗馬功勞,咱皇帝不會虧待了你,回去等著。」
徐輝祖愣住了,隨後狂喜,他按捺住心裡激動之情,彎腰行禮:「好!多謝老爺子,勞煩老爺子,晚輩感激不盡!」
外面的天空湛藍。
空氣十分清新,微風浮亂了徐輝祖的髮絲,徐輝祖雙拳暗暗在袖籠中握著。
徐輝祖臉色變換莫測,有幾分劫後餘生的欣喜,又有幾分失去權柄的悵然若失。
無論如何,老爺子最後的一句話,應當說明徐家安全了。
徐輝祖緊蹙的眉宇,在這一刻也緩緩展開,他抬著腳步,輕鬆的朝徐府回去。
……
朱雄英小院內。
朱雄英給老爺子擦乾了頭髮。
老爺子看著落滿銅盆的髮絲,有些唏噓道:「頭髮要掉光咯。」
「還別說,你小子按頭皮還真有些手法,咱突然感覺頭上輕鬆了許多。」
朱雄英看著一臉輕鬆的老爺子,好奇的問道:「剛才徐輝祖在問你的時候,您老沉默了許久,為啥最後有應了徐輝祖?」
朱元璋意味深長的看著朱雄英,道:「你知道徐輝祖,他要做什麼嗎?」
朱雄英想了想,開口道:「我想,他應該是想交出徐家的所有權力,以換取徐家的安危,他中山王府應當和您是妥協了。」
朱元璋眯著眼道:「是啊,徐家妥協了。」「咱答應他,因為咱想起了徐達。」
「想起了往事,想起了他們這些已經走了的老夥計。」
朱雄英狐疑的看著老爺子,問道:「您老就這麼篤定,他們真的會放下麼,放下這….諾達的權利?」
朱元璋看著朱雄英,問道:「你希望徐家萬劫不復嗎?」
朱雄英搖頭:「這樣,或許是最好的結果。」
「如果繼續給他們權柄,如果真到了塞王造反……嗯,反正徐家到時候的位置會十分敏感,真的到那時候,他們的生死,或許就不是您老能決定的了。」
朱元璋欣賞的看著朱雄英:「想的深,看的遠,你說的不錯!這是最好的結局!」
「不過也有些可惜,徐家三兄弟都有他爹的幾分影子,如果能用起來,不消是三名虎將。」
朱雄英點頭,道:「時間還很長,說不定有朝一日還能啟用他們。」
朱元璋有些唏噓:「咱或許看不到那一天了,後面就看你了。」
朱雄英撓撓頭:「爺爺啊,不得不說,你剛才氣場好強。」
「嗯?」
朱元璋一愣,「啥意思?」
朱雄英道:「徐輝祖在您面前,就像個犯錯的孩子,連大聲說話都不敢。」
朱元璋呵呵道:「氣場是一刀一槍培養出來的,也是一言一行培養出來的。」
朱雄英有些迷惑,搖頭道:「不懂。」
朱元璋看著朱雄英,道:「和地位不如你的人去交流,要控制住自己的面部表情,不要多愁善感,也不要喜怒於形,和他們保持距離感,保持神秘感。」
「當然,這些都是技巧,真正的還是要你自己有本事,肚子裡有貨,就好比咱現在是釣魚的人,徐輝祖是魚。」
「想釣他,就要站在他的角度去思考,思考他說話的最終目的是什麼,從而做出判斷,你該怎麼去回答。」
「說話是一門學問,並不是說的越多,解釋的越清楚,就越好,有時候要模稜兩可,有時候要言簡意賅。」
「久而久之,你會發現,當你駕馭這些人的時候,你就會輕鬆自如。」
朱元璋語重心長的說完,看著一臉迷惑的朱雄英,笑著道:「你不說這茬事,咱都忘了,氣場這玩意兒虛的很,但也重要的很,你是該要學著點了。」
「不過還是那句話,一個腦袋空空的人,即使再裝也不會有氣場的。充實自己,多學點人情世故和知識,慢慢讓自己在這方面強大起來!」
朱雄英有些崇拜的看著朱元璋,道:「爺爺,該說不說,你怎麼啥都懂?我有時候覺得和你很親近,有時候又覺得不夠了解你。」
朱元璋愣了愣,神色一黯,道:「你不是說過麼?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呵呵。」
「對了,明天你有時間麼?」
朱雄英想了想,點頭:「嗯,怎麼?」
朱元璋道:「一批從交趾運到工部的橡木和鐵梨木到工部了,咱明天帶你去工部見見世面!」
朱雄英有些不解的問道:「橡木和鐵梨木?造船麼?」
朱元璋笑著道:「扯淡麼?造船的事東南建造局負責,工部要這些,造的自然是咱大明的火器!」
朱雄英愣住了,「這是機密啊!」
朱元璋冷冷的道:「帖木兒夷國說他們的火槍射程比咱大明的遠,咱大明的火器也不能落後於人下,你小子心眼子活絡,去看看,能不能給點建議。」
朱雄英還真有些期待,畢竟穿越大明這麼久,他還真沒見過大明的火器。
「好!」
朱元璋點點頭:「咱估摸著,解縉應當也是讓這群人給你送了點信件啥玩意兒的,剛好一併過去取了。」
朱雄英笑了笑,似乎想起什麼,他看著朱元璋小心問道:「火器局是機密,咱爺孫過去,不違制吧?」
朱元璋愣了愣,洋裝想了想,道:「等咱回去問問,順便也要處理一下徐家的事,明天來給你准信。」
朱雄英點頭:「那成,我送你。」
「嗯。」
………………
等老爺子回到謹身殿,天色已經很晚了。
皇宮燈火通透。
朱元璋對鄭和道:「你去將詹部堂叫來。」
等鄭和離去,朱元璋便靠在太師椅上打盹。
沒多大一會兒功夫,詹徽便小心翼翼走來。
「皇爺。」
朱元璋抬起眼皮子,看著詹徽,道:「明天安排一下火器局,咱帶朱雄英過去看看。」
詹徽立刻會意:「臣遵旨!」
朱元璋揮手,想了想,叫住詹徽:「你趁夜去一趟中山王府吧。」
「徐輝祖要交出權柄,啥情況都問問,好好的為啥要解甲歸田,如果實在勸不動,咱也不能不念著舊情。」
「他徐家為咱老朱家打了一輩子江山,不能委屈了後人,無論如何,爵位要給他們留著。」
詹徽渾身微微一顫,臉色複雜的點頭:「臣……遵旨。」
徐家是聰明人,皇爺這把火,很明顯是要燒到中山王府了。
恰這個時機,徐輝祖要放權。
徐家有高手在啊!
無論如何,皇爺的意思很明確了,剝奪其所有兵權,爵位給他們留著,讓他們做個太平公爺!
………………
中山王府。
深春的夜晚,還是有些寒冷。
徐家三兄弟和徐妙錦坐在中廳,在焦急的等著。
雖然徐輝祖言之鑿鑿的說老爺子放下了殺心。
但聖旨沒來之前,他們還是不敢鬆懈。
夜深了。
門外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
徐輝祖神色一陣。
「老爺,詹部堂來啦。」
徐輝祖急忙起身:「速速有請。」
沒多時,詹徽火急火燎走來。
見到中廳坐著的徐家兄弟姐妹們,頷首示意一番。
「詹大人,坐,看茶。」
詹徽擺手:「茶水就不喝啦,本官傳達一下皇爺的意思。」
「聽聞徐小公爺要解甲歸田?咱大明京畿的防衛,還需要你中山王府,好好的,為啥要解甲歸田?你們都是咱大明的後起之秀,都是勇猛的大明虎賁,可是遇到什麼困難啦?」
場面話,還是要說一說的,不然不好對百官交待。
徐輝祖嘆口氣道:「近日我三兄弟愈感身子不適……咳咳……」
「咳咳咳。」
「咳咳咳咳!」
「……」
徐膺緒和徐增壽作勢咳嗽了起來。
詹徽面頰抽了抽,雖然這很羞辱他的智商,但還是強忍住了。
徐輝祖繼續道:「實在不太適合勝任京畿防衛重責,請詹大人轉告皇爺。」
詹徽點頭:「原來如此,不過皇爺也說了,養傷是重事,中山王的爵位皇爺一直給你們留著,也不會虧待了你們。」
徐輝祖一喜。
「皇爺……不收回爵位?!」
詹徽道:「這是什麼話?你們只是身子不好,皇爺焉何要收回爵位啊?」
徐輝祖趕忙道:「是是。」
詹徽繼續道:「那成了,今天本官也就來例行問個話,本官還有事要去安排,先走了。」
「恭送詹大人。」
「莫送,告辭。」
…………
等詹徽走後。
徐輝祖長長鬆口氣。
徐膺緒和徐增壽放鬆之餘,又有些不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