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相一定很生氣吧?朕默許了杜元盛的行為。」
李載苦笑兩聲。
「我為何要生氣?」
「朕一心想著政由己出,滿腦子都是奪回自己的皇權,李相難道不惱?」
李載笑了笑。
「我為什麼要惱怒?如果易地而處,臣也會做這些事兒,只不過不會如陛下那般愚蠢。」
聽到李載罵自己,蕭靈兒難得沒有惱怒,此刻,仿佛自己又成了那位乖乖聽他教導的宮中尚儀,靜靜看向眼前這位心思深沉的相國。
「相國想說什麼就說吧。」
李載見她沒有生氣,倒也覺得有些意外,隨即說道:
「還記得陛下初登基時臣說過的話?」
「什麼話?」
「看來你已經忘了,難怪會做出這麼多蠢事,你利用虞家、利用宋威,甚至是利用杜元盛來打壓權臣,這件事兒本身性質沒錯,君王本就需要自己去製造平衡,但你挑錯了目標,也用錯了方法。」
「朕不懂。」
「臣早就說過,若是臣來做陛下的手中刀,什麼輔臣和宗親,又算得了什麼呢?可你生生將臣逼到了對立面,你仔細想想,若是一開始你就重用臣,利用臣為刀,清剿三大輔臣,削藩打壓宗親,那麼你也可以在這個過程之中重新培植朝堂的勢力,臣做了重臣,在幫著陛下對付其他權臣之後,同樣也會變為孤臣,正如家父那樣,縱然權傾朝野,可想要世代繁榮,就不得不站在君王的這條船上,家父是如此發達,先帝也是如此重用李家,陛下明明有一手好牌,卻是打得稀爛。」
蕭靈兒不解,這次看向李載時,展現出了虛心求教的神情。
「就算朕真的這麼做,李相會願意嗎?這對你李家又有什麼好處呢?」
「當然有好處,得陛下的支持,李家必定如日中天,擁有更高的地位和權利,也能在覆滅一個個權臣之後,將他們手中的勢力和財富吞併,但在這個過程之中,君臣乃是利益共同體,臣不可能吃掉所有利益,而陛下得到這些利益,便可以漸漸培植自己的力量,直到某一天能和臣抗衡,屆時的局面就是,臣雖位極人臣,壓得大梁群臣抬不起頭,但同樣也會漸漸失了根基和人心,其實啊,人之間的爭鬥,靠的就是一個人心所向,陛下為君,不該親自下場廝殺,你只需要做那個執棋者,讓這盤棋上的各方勢力保持勢均力敵即可。」
說了這麼多,李載輕聲嘆息。
蕭靈兒眼裡似乎閃過了些許後悔,但她也只得輕輕感嘆。
「李相大才……可惜了,你非我蕭家人。」
「如今,還算不得蕭家人嗎?陛下可是臣的大姨子啊。」
「哼!就算朕做錯了,可你和姬家聯姻藏著什麼心思誰還不清楚嗎?朕要如何才能撼動姬、李兩座大山?」
李載的笑聲再次充滿了譏諷。
「陛下啊……這一國朝政不僅僅是需要權謀心術,還需要人心所向,你說姬家和李家聯姻讓你惶恐不安,的確,從表面上看是有很大的威脅,可你難道忘了,你的阿娘,先皇后乃是姬南天的親姐姐,姬侯爺更是您的親舅舅啊,而李家,更是當年先帝培植起來壓制宗親的力量,外戚的最高權力,不過是位極人臣,卻是誰也不敢輕言圖謀江山,但宗親卻是有一個天然的權力,那就是他們同樣擁有繼承大統的資格,只是先帝不願罷了,你覺得先帝為何寧可冒險讓自己的女兒來繼承皇位,也不願讓他們接過江山社稷?」
「難道不是因為諸位皇叔和那些宗族兄弟不堪大用嗎?」
李載冷哼一聲。
「笑話!先帝豈是一個迂腐之人?而且蕭家的那些宗親真就有這麼不堪?帝王之家的血脈,能一代代傳承下來,誰又真的簡單了?你看到的那些宗親不堪大用,只是他們不希望皇帝認為他們能堪大用而已。」
蕭靈兒頓時冷汗直流。
「那你說是為什麼?」
「國策!因為先帝奉行的國策並不是宗親能接受的,從月郎國你應該就能看出,陛下征服月郎國之後,教他們用大梁的文字、統一度量衡,意圖讓月郎族也成為真正的大梁子民。」
「可這麼多年下來,月郎族不也沒能真的被當做大梁子民對待嗎?在大梁子民心裡,他們依舊是奴隸。」
「哼!你覺得先帝為什麼要你敬重虞太后?還讓你拜她為母?為什麼在臨死前力排眾議讓她做國母?這些都是先帝為了自己的宏願,他希望後世之君都能明白,僅僅只靠武力征服和掠奪沒有任何意義,只有文化的統一,才算是王者之道,可宗親之中,誰也無法理解陛下的深意,因為我大梁擅武,從古至今便是奉行掠奪和侵占,城池打了又丟,循環往復,關鍵是無法得人心啊……陛下!」
此時蕭靈兒才終於明白過來,突然起身朝著李載行了一禮。
「當年先皇的確問過朕,如何看待月郎族人,朕答,月郎族人和大梁子民沒有區別,因為朕的奶娘便是月郎族人,想來這才是父皇真正會選擇朕的原因。」
李載看向面前花容失色的蕭靈兒,有些失望地輕嘆一聲。
「陛下,我李載並非好人,卻也算不得大奸大惡,所謂善惡黑白,不過是世人的人云亦云,在你心裡,是大梁江山更重要,還是大梁子民更重要?」
「自然是……」蕭靈兒知道正確答案應該是子民,可此時又有些說不出口,再看此刻眼前男人眼裡的失望,她突然有些不安。
隨即又問道:「李相覺得呢?」
「我認為都不重要,在天地面前,什麼重要呢?滄海桑田,斗轉星移,不過是道法自然。」
「道法自然?」
李載擺了擺手。
「說這些都扯遠了,蕭靈兒,你有成為帝王的資質,可你終究太年少,言至於此,陛下好自為之吧……」
說著,李載就準備起身離去。
蕭靈兒依舊心情忐忑。
「李相,今日之後,朝堂上怕是無人能與你抗衡,你就沒想過更進一步嗎?」
李載站在了原地,自嘲般地笑了笑。
「看來今日臣說了這麼多,依舊無法改變陛下對臣的忌憚,蕭靈兒,你為什麼還是要始終將臣當做威脅呢?」
「李相剛才的話,朕聽進去了,可如今的李相,又有何人能制約呢?」
李載隱約生出幾分怒意,但又克制住了情緒。
「陛下不必試探了,若我想做,早就做了,你不就是想要禁軍節制權嗎?本相可以交出來,只要你的聖旨一到,我會說服二弟將自己的人都帶走,你滿意了嗎?陛下……」
蕭靈兒愣在原地,臉色蒼白,看著李載此時的模樣,她突然有些心虛,張了張嘴想要解釋什麼,卻又始終無法開口。
可李載不再給她說話的機會,徑直走到了御書房門口,只是突然頓了一下,又轉頭朝身後的錦繡屏風看去。
「心兒,你放心了吧?夫君不會讓你為難的,皇權和相權,本就是千古難題,今日我做出的一切讓步,都只是為了你,早些回家,我在家裡等你。」
剛說完,蕭心兒就從屏風後走出,她神情複雜,看向李載時充滿了愧疚之意,卻是又紅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