勝利的狂歡過後,需要面對的還有慘烈的犧牲。
經濟部需要給犧牲戰士制定撫恤金規格。
這個任務落在了衡玉的手裡。
於是她在第一時間就拿到了陣亡名單。
剛從朝鮮戰場送回來的。
很厚。
縈繞著濃重墨水味的紙頁間,仿佛還夾著槍林彈雨的血腥味。
她粗粗一掃,在第一頁末尾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
721連連長,趙南松。
臥伏草地,彈盡援絕,率全連搶奪高地十二次,中彈身亡。
一級戰鬥英雄。
「趙先生是我回國後認識的第一個人。」
衡玉放輕了聲音,不知道是在對系統說,還是在對遞給她陣亡名單的部員說。
部員極力克制,肩膀仍然微微顫抖。
明媚慵懶的春光從外面斜照入戶,映照出空氣中飄動的浮塵。衡玉盯著落在她手背的春光:「名單就放在我這裡吧,我會先粗列出撫恤金的規格,到時候呈遞給部長他們審批。你退出去忙其他事情吧。」
坐回椅子上,衡玉安靜翻看著名單,沉默閱讀著名單上全然陌生的名字。
一萬六千個名字。
裡面有不少人重了名字,有不少人的名字很樸素,有不少人的名字極具詩意。
系統陪著她一塊兒閱讀,才看了幾頁,就哭得稀里嘩啦起來。
【我們不是給前線籌備了非常多物資嗎?後勤部不是為了讓志願軍們吃上一口新鮮的水果,於是想辦法籌集到了一萬個蘋果送到朝鮮了嗎?為什麼他們一整個連隊大幾十個人只分到了一個蘋果……】系統打了個哭嗝,斷斷續續道。
衡玉放緩了聲音,像是在溫聲安撫它:「幾千架飛機沒日沒夜的轟炸上甘嶺,再多的物資也送不上去。那一個蘋果,也是拼了全力才被送到士兵手裡的。」
系統的話越來越哽咽:【幾十個人吃一個蘋果……轉了一圈下來,最後居然還能剩下半個蘋果,他們真的能嘗到蘋果的味道嗎……到了最後他們全連幾乎都犧牲了,犧牲之前連蘋果都不能吃個夠……】
「……能吧。那個蘋果,很顯然是全華國最好吃的蘋果。」
將名單翻看完,衡玉心中已經有了盤算。她握著鋼筆,在表格上填寫撫恤金。
數目……不算多。但是對經濟部來說,已經算是一筆巨款。
寫下那些數字時,衡玉的筆尖用了十足十的力,在紙張背面留下深深的劃痕。
傍晚,衡玉沒有騎自行車,她踩著滿地的沙塵和碎光,雙手背在身後,慢慢往她家的方向走回去。路過戰統部時,衡玉下意識直盯著戰統部的門口。
她還記得,韓戰剛爆發時,趙南松先生曾經蹲在門框邊抽菸發愁。
那一幕其實還歷歷在目。
剛要收回目光,有一個長發盤起、氣質溫婉、看上去四十歲左右的女人牽著個五六歲大的孩子,從戰統部裡面走出來。撞上衡玉的視線,女人先是一愣,認出衡玉後連忙抬手,用袖子擦了擦通紅的眼眶:「是奚姑娘嗎?小寶,快,喊姐姐。」
男孩容貌很秀氣,臉頰還掛著冰冷的淚水。
他用稚嫩的嗓音乖巧道:「姐姐。」
衡玉並不認得這對母子,她禮貌地注視著女人:「嬸認識我?」
趙家嬸嬸止住了淚意,勉強笑道:「我是南松的妻子,前年你給我們家送過一趟年禮,我在屋裡養病,所以你沒有見著我,不過我遠遠瞧了你幾眼。小寶這孩子你是見過一面的,你看看,他的五官和南松的五官很相似。」
雖然只是一面之緣,但在北平城裡,像這位奚姑娘一樣長得俊、氣質又好的姑娘實在是少,她家老趙偶爾也會提起奚姑娘,所以她在第一眼就把人認了出來。
衡玉凝神去看,果然,男孩的五官與趙南松有四五分相似,她連忙道,「趙家嬸嬸,我還是第一次見你。」又連忙從口袋裡掏出僅剩的兩顆巧克力遞給小男孩,「你叫什麼名字?」
小男孩縮在她媽媽身後,抬眸看了眼他媽媽,得到允許後抬起手抹了抹眼淚,伸手接過巧克力,向衡玉道了謝,靦腆地做了自我介紹:「姐姐,我叫趙開繼。」
「繼往開來,很好的名字。」衡玉摸了摸他的頭髮。她沒出聲問趙家嬸嬸為什麼會來戰統部,畢竟她已經從名單上得知了趙南松的死訊。
趙家嬸嬸的情緒還沒有平復,她低著頭,想要遮掩自己的失態:「奚姑娘,我這邊還有些私事,就先帶著小寶離開了。」
「好,嬸你去忙吧。」
目送著趙家嬸嬸帶著孩子離開,衡玉輕嘆了口氣,瞧著戰統部門框邊不知何時蹲了一排,她也過去湊了個熱鬧,蹲在那裡聽戰統部正副部長嘮嗑。
正部長說:「陣亡名單上的名字,有多少是能被世人記得的?」
副部長說:「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名字,叫志願軍。他們塑造了一項偉大的精神,叫抗美援朝精神。」
正部長撣了撣菸灰:「你這都是屁話。他們還那麼年輕,人沒了,就真的什麼都沒了。」
副部長擰起眉:「青山處處埋忠骨,一個人最大的自豪是,這個世界不必知道他們的具體名字,但他們參與的事業曾經驚艷了世界。」
正部長嗤笑一聲:「你這都是在自我安慰。」
副部長也惱了:「你今天吃了炮仗嗎,嘴裡沒一句好話。」
正部長張了張嘴,似乎想要反唇相譏,但是再出聲時,聲音里頓時溢出一絲哽咽:「我就是難受啊,所以想找個人吵架。今天那份陣亡名單不是也過了你的手嗎?」
副部長哭笑不得,想罵他要吵架就回家找自己的婆娘吵去,這旁邊還蹲著個年輕人,兩個國家級領導蹲在門口吵架,不是讓自己部門的人和其他部門的人看了笑話嗎?但是還沒開口罵,他的眼眶也忍不住紅了。
傍晚的風帶著淡淡涼意。衡玉靠著牆壁,閉著眼感受風拂過臉龐的溫柔。
他們三個人都不是脆弱的人。
但終究還是會覺得意難平。
犧牲名單上的每一個人都曾經是鮮活的,他們為了國家捨棄小家付出了所有,但積貧交弱的國家目前還很難回饋他們什麼。
等國家強大到能回饋這份深情時,那些犧牲的人早已徹底化作一捧黃土,不再需要這一切,於是這一切回饋都留給了後輩們,供他們乘陰納涼。
***
衡玉列出的撫恤金數目很快就得到了通過。
為了紀念這場偉大的勝利,建築部下發了不少文件,決定向全國人民徵集抗美援朝烈士紀念碑的設計方案。
衡玉每天都有看報紙的習慣,第一時間就聽說了這個消息。
【零,你對這個活動感興趣嗎?】系統察覺到她一直在盯著這則消息,不由出聲問道。
衡玉琢磨了下,點頭道:「這些年我一直沒有停止過了解建築學方面的知識,偶爾也會動筆畫設計稿。我想試一試。」
這幾年時間裡,她一直在為前線的戰士們籌集物資,對這場戰役很有感觸,現在一看到這則消息,她的腦海里幾乎是立即就浮現出了紀念碑的設計方案。
做了決定之後,衡玉把自己的所有空閒時間都花在設計烈士墓園紀念碑上。
先是定下紀念碑的整體造型,然後再開始局部設計。
從碑底到側面石壁的浮雕,衡玉足足花了大半個月的時間才順利定稿。
因為有一段時間沒有畫過稿子,衡玉又多花了一段時間精修過圖紙,順利趕在截止日期之前,將設計方案直接投到建築部的信箱裡。
接下來建築部會對圖紙進行審稿,從中挑選出最合適的一版設計方案。無論建築部是否採納衡玉的設計方案,都會給她寄信答覆。不過這需要一段時間。衡玉也不急,忙完了這件事後,開始處理其他私事。
首先,先去看看姑姑奚露白他們有沒有給她寄信。
打開信箱一看,裡面只躺著李碧曼的來信。
信裡面提了件高興事,李碧曼她處對象了,對方是她在玉門油田那邊的同事,雙方認識了足足三年時間,但是直到近段時間才確定關係。
【我們兩個已經認識很長時間了,也跟彼此父母通過了氣,如果沒什麼意外的話,今年六月我們就在玉門油田這邊擺上兩桌酒,到時我給你寄喜糖——曼】
隔著信紙,衡玉都能感受到李碧曼的喜悅之情。
她被這種喜悅感染,也輕輕勾了勾唇。
他們這一批人已經回國了三年時間,在她認識的人里,李碧曼是第一個結婚的人。
衡玉知道了這個消息,席清和程聽風他們自然也知道了這個消息。
端午節大家坐在一塊兒包粽子時,就聊到了這個話題,商量著給李碧曼送些什麼結婚禮物。
「你覺得鋼筆怎麼樣?」席清問。
衡玉點頭:「可以。」
席清提議:「當季新款衣服也不錯,給碧曼挑一套紅的,她正好在結婚那天穿上。」
衡玉笑了笑:「她結婚那天的衣服肯定會自己準備的,我覺得可以買雙皮鞋,正好我知道她的碼數。」
兩個人聊了會兒,衡玉去廚房幫丁白晴的忙。
丁白晴把柴火往裡推了推,坐了會兒,突然問衡玉:「丁姨記得,你以前在M國時談過一個朋友?如果不是你要回國,應該早就跟他成了吧。」
自從溫良俊在M國華人圈子裡名聲大跌,還因此丟了工作後,衡玉就沒有再關注過這個人,現在聽到丁白晴的話,衡玉一時之間還有些反應不過來。
愣了片刻,她才點了點頭。
「說起來你和李碧曼那個小姑娘的年紀差不多,前段時間你姑姑還給我來信,托我幫你留意一下。你是怎麼想的啊。」丁白晴目光專注,柔聲詢問。
衡玉顯得有些無所謂:「順其自然就好,我最近太忙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得忙上三百七十天。時間何止是不夠用,這都超了好幾天出來。」
丁白晴輕拍她一眼:「你這孩子,又貧了。」
見衡玉又不說話了,丁白晴只好問:「我覺得席清就不錯,性格和你也搭。」
衡玉莞爾:「丁姨,你確定要撮合我和一個一年忙上三百六十九天的人?」
丁白晴哭笑不得:「你就貧吧。」
瞧出衡玉是真沒想過這方面的意思,她也暫時不再談論這個話題。
廚房的事情忙完後,衡玉走到水井邊洗了個手,轉身時剛好看到席清坐在院子裡納涼發呆。
「坐在那裡幹嘛呢?」衡玉朝他潑了一小掬冰涼的井水。
當然,因為他離得遠,井水並沒有落到他身上,只是讓他的注意力成功落到衡玉身上。
「就發呆啊。」席清說。
衡玉試探道:「你剛剛聽到了?」
席清可疑地沉默一瞬,輕咳兩聲緩解尷尬:「我不是故意的,原本想進廚房看看有什麼可以幫忙的,結果不小心聽到了最後兩句。」
衡玉回想了下最後兩句是什麼內容,頓時樂了:「覺得我說得對嗎?」
席清下意識反駁:「其實也沒有這麼忙。」
衡玉眉梢微挑,更樂了。
「別笑了。」席清唇角輕輕彎了一下,又很快放平下來,「回去幫包粽子吧,還沒包完,總不能就丟郭先生和程先生兩個在裡面忙活。」
「走吧走吧,是該回去忙活了。」衡玉伸了個懶腰,率先轉身往裡走去。
「明天你有空嗎?」
「去給碧曼買新婚禮物?」
見席清點頭,衡玉說:「明天下午我有休假,要是你也有空,我們一起去買吧,買完順便把禮物給碧曼寄過去。」
席清連忙說:「我也正好有休假。」
衡玉又笑了下。
「那真巧。」她說。
趁著休假,衡玉挑選好了送給李碧曼的新婚禮物,把禮物寄去給李碧曼後,她再次全身心投入到忙碌之中。
「奚副部長,有一位姓苗的先生說要找你。」
這天下午,衡玉正待在經濟部里清點抗美援朝這一戰的損失,部員的聲音突然從門外傳進來。
衡玉應了一聲:「好,我來了。」
把桌面的手稿整理成一沓,衡玉放下鋼筆往外走,越過門檻,她就看到站在大槐樹底下的苗青。
苗青看上去大概四十歲左右,兩鬢頭髮花白,像是染了層薄薄的碎霜,穿著套老舊的中山裝,氣質沉穩。
對上衡玉的視線,苗青言簡意賅做了番自我介紹:「奚副部長你好,我姓苗,單名一個青字,現在在清華大學建築系任教。」
衡玉先是詫異,隨後笑道:「苗先生。」
作為一個學過建築學的人,衡玉不可能會不知道苗青。
苗青與她一樣,同樣畢業於魯哈爾大學的建築系,他在大學畢業後就回了國,這些年一直在為保存華國的古建築而奔走,偶爾也會接受各方邀請設計一些建築。
衡玉不知道他的來意,但兩人在這之前連一點兒交集都沒有,苗青這回過來肯定是有要事找她。她抬起手請苗青進屋裡坐會兒。
給苗青倒了杯水,衡玉主動出聲,打聽苗青今天的來意。
苗青捧著搪瓷杯:「實不相瞞,我是抗美援朝烈士墓園的總設計師,受到建築部的邀請,作為評委來評選紀念碑的設計稿。」
衡玉還真不知道這層關係,她大概猜到了苗青的來意,好奇道:「苗先生是看中了我那份設計稿?」
苗青的話肯定了衡玉的猜測。
他原本是想給衡玉回信的,但是回信前看了眼地址,驚訝發現信上的地址居然是經濟部。
經濟部和建築部隔了不到一公里距離,苗青也不浪費郵費,直接從經濟部溜達了過來找衡玉,當面把這個消息告訴她,順便想跟她討論下這個設計稿的設計思路。
「我很喜歡你在紀念碑上銘刻兩國國旗的思路。抗美援朝的勝利,是屬於華國的勝利,這場戰爭也見證了華朝兩國人民的友誼。」
談到自己擅長的領域,苗青的肢體動作放開不少,他高興談論著紀念碑的細節,還指出衡玉設計方案上的兩點缺陷。
在建築方面,衡玉的確沒有苗青專業。她安靜傾聽完苗青的建議,再扭頭去看自己的設計稿,發現苗青提出的改進意見的確能讓設計稿變得更出彩。
衡玉誠懇說:「我知道了,遲些我會著手改這兩個地方。」
「好。」苗青笑,「你的想法非常好,對於建築風格有自己的理解,應該多設計一些建築才是。」
說到這裡,他還出聲邀請衡玉有空去清華大學建築系看看。
「我們系很缺老師,現在我是一個人當幾個人用,你要是有空,可以在建築系掛個名,偶爾來給學生們上幾堂課。」
衡玉苦笑搖頭:「苗先生,我去當你的學生還差不多。」
她在建築學上自然也是花了心思的,不然設計出來的稿子不會得到苗青的青睞,讓他從上百個投稿里一眼相中。
但是她在核物理這些事情上花的心思更多,這就導致她的建築水平只是比原身那時候提高了一點而已。
苗青哈哈一笑,再次邀請:「你能勝任的,有空來清華大學看看。」
衡玉沒有直接拒絕,只說自己考慮看看。
苗青也沒有再堅持下去,又聊了幾句,他起身告辭離開。
離開之前,苗青把設計方案留給衡玉,讓衡玉修改完後直接送去建築部。
現在天色已經不早了,衡玉送苗青離開時,順便也下班回家。
走到巷子口時,身後突然傳來叮鈴鈴的自行車聲音。
郵遞員的聲音也隨之傳來:「奚姑娘,今天有你的信。」
他負責這一片地區的信,跟衡玉打過不少交道,一瞧見她的背影就把人認了出來。
衡玉轉身:「是從哪寄來的。」
郵遞員在她面前剎車:「好像是玉門油田那邊。給。」從包里把信翻找出來。
從玉門油田寄過來的,那應該是和碧曼有關。
看來她今天是能吃上碧曼的喜糖了。
衡玉接過信,低頭掃了眼信封:封面上的字跡,不是李碧曼的?
她心中升起疑竇,又等了等,問:「只有信嗎?沒什麼喜糖之類的東西一塊兒寄來嗎?」
郵遞員想了想,搖頭笑道:「還真沒有。」
「好,那多謝了。」衡玉道了聲謝,邊往家的方向走,邊垂眸拆信。
信紙展開,紙張上的字跡也不屬於李碧曼。
它是屬於……李碧曼的對象。
而這封來信只告訴了衡玉一件事——李碧曼的死訊。
年輕靦腆的姑娘,死於呼吸衰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