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歌音樂走到尾聲,五星紅旗也正好停在旗杆最頂端。
足球隊隊長封逸凡恍然回神,鬆開了被自己緊緊攥著的繩索。
他暈頭轉腦走下台時,才注意到自己後背都被冷汗濡濕了,腳也僵硬得險些不聽使喚。要不是一直在心底暗暗告訴自己不能丟了華國的臉,他很可能都要邁不開腿。
封逸凡走回到隊伍里。
站在隊伍最前方的衡玉察覺到他的異常,伸手扶住他給他借力,壓低聲音問:「還好嗎?」
封逸凡長了張娃娃臉,哪怕他是足球隊裡年紀最大的,也總給人一種很稚嫩的感覺。但現在,他緊抿著唇角,額頭都是汗水,那種稚嫩的氣質消散不少,整個人顯現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堅毅。
封逸凡說:「奚副部長放心,我就是……就是太緊張、太高興了,緩緩,緩緩就好。」他一個從農村里出來的人,這輩子最高光的時候就是踢校賽,然後被挑進了國家隊裡,但是校賽頂多就是幾十上百個觀眾,哪裡像現在,盯著他的都是各個國家最優秀的一批運動員。
衡玉剛剛已經為他把過脈,的確沒什麼大礙。
她鬆開手,示意他回到隊伍里站著。
「剛剛我拍下了你升旗的照片,等回頭洗出照片,送一張給你留念。」
封逸凡笑了下。他只希望照片裡的自己不要太狼狽,不然就太對不起國家的信任了。
升旗儀式趕在中午之前徹底結束,六十二個國家的國旗全部矗立在一起。
等所有人都轟然散開,結伴去餐廳吃午飯,一直安靜站在角落裡的衡玉握著相機對準五星紅旗,像是一個時代的見證者和記錄者般,她認真記錄下這幕。
「奚副部長,你不去吃飯嗎?」有人在遠處,隔著人海用中文大喊,還不忘記向衡玉招手。
衡玉放下相機,順著聲音望過去,發現站在那裡喊她的人是足球隊隊長封逸凡。
而籃球隊成員、足球隊成員和游泳運動員、一百米短跑運動員全部站在他的身邊。
華國這一回總共派了二十七位運動員來參加比賽,他們居然湊得這麼整齊。
衡玉抬手朝他們揮了揮以作回應,同時快步走到他們面前:「你們怎麼不去吃午飯?」
封逸凡咧著嘴笑道:「我們這兩天都待在屋子裡調時差,還沒好好逛過奧運村,剛剛一塊兒在周圍繞了一圈,現在正準備過去吃飯,你要不要一起?」
「好啊。」衡玉笑應了一聲,又問,「是不是沒看過這麼豪華的建築?」
封逸凡輕咳了兩聲,曬得黝黑的臉上露出不好意思的微笑:「是啊,我也沒坐過飛機。這一趟長見識了。」
「我是從地方被選到國家隊的,那時候以為北平已經是我見過的最繁華的地方了。」
「我見過上海,上海那邊的繁華不輸給這裡。」
「這一趟還真是開眼了,要不是之前接受過外交部的培訓,我覺得自己的手都不知道該往哪裡放才好。」
其他運動員也七嘴八舌議論開。
衡玉走在前面帶路,耐心十足地給他們介紹特色的植物或者建築風格:「等會兒你們打算做什麼,我陪你們吧,順便給你們當個導遊。」
封逸凡連忙擺手:「不用不用,這也太麻煩奚副部長了。」
衡玉解釋道:「沒事,我今天沒其他安排。」
封逸凡這才應下:「我們打算吃完飯後去公共體育場熱身,順便了解下其他國家的情況。」
「是該了解了解。」衡玉表示贊同。
華國這些年太封閉了,沒有什麼途徑去了解世界最先進的體育技術。現在就是了解這些體育情報的最佳時機。
很快,奧運會的餐廳近在眼前。他們來得有些晚了,已經不剩下什麼食物,一行人打好了飯菜,又讓一個人小跑回屋子裡把一壇四川泡菜搬過來。四川泡菜一掀壇,那味道絕對足夠吸引人。周圍有不少其他國籍的運動員吸著鼻子扭頭張望,在尋找這股味道的具體來源。
衡玉其實很能適應國外的飲食,但看他們吃泡菜吃得那麼香,她也忍不住挖了一大勺拿來送飯。
「我們帶來的泡菜是不是剩得不多了?」有人突然問了個很致命的問題。
「……好像是,完了。」
「啊啊啊啊我頓時覺得眼前發黑,未來半個月的人生沒有了任何希望。」
衡玉被他們的話逗得一笑:「我的行李箱裡還有兩壇醬菜,省著點應該還夠吃。」
眾人驚喜:「哇!外交部準備的東西也太充分了!」不僅給他們準備了衣服、四川泡菜,居然連醬菜都有。
這頓午飯大家都吃得很高興,但是這份笑容在來到公共體育場的時候消失了。
公共體育場裡人聲鼎沸,穿著各色國家隊隊服的運動員在裡面做著簡單的熱身。最中間的籃球場上,M國和巴西的球隊正在進行一場友誼賽,現在友誼賽已經進行到白熱乎階段,雙方廝殺激烈。
華國籃球隊的隊員們從進入體育場開始,視線就一直聚焦在那兩支球隊的身上。
「他們那帶球過人的技術叫什麼?你們聽說過嗎?」
「……沒有。」
「這個上籃的辦法,等等,他剛剛到底是怎麼完成上籃的?」在隊伍里負責主攻的籃球運動員稍微往前走了幾步,似乎是想把對方上籃的辦法模仿出來,但連著試了兩次,他都沒有找到感覺。
然而,不僅僅是帶球過人的技術和上籃的辦法,還有灌籃、扣球……M國和巴西運動員呈現出來的技術,看得華國籃球隊的隊員們目瞪口呆。
這就是他們和其他國家的差距嗎?這份差距未免太明顯了些,他們真的能給這些對手製造一丁點的阻礙嗎?
有籃球隊員的唇角已經輕輕顫抖起來,年輕而俊秀的臉上寫滿了無措和倉惶。
很快,這種情緒感染了其他運動員。
氣氛一瞬間沉悶下來。
衡玉最先察覺到氣氛的變化,她輕輕擰眉,心下一嘆。
她能夠理解這種情緒。
站在她身邊的這些運動員,也是國家從各大高校里精挑細選出來的。他們可能猜到了自己的技術水平不如其他國家運動員的技術水平高,但他們沒想到……差距會大到這種程度。
就在衡玉要出聲安撫時,封逸凡那驚喜的聲音突然在眾人耳畔響起。
「他們的技術好厲害。」封逸凡往前走了兩步,本來就明亮的眼睛睜得更大,似乎是想將運動場上的一切看得更清楚,「你們說,我每天圍觀和研究,能不能偷師成功,把他們的技術全部都學會?要是把這些技術都學會了,我豈不是要全華國足球無敵了?這一趟奧運會來得也太划算了。」
其他人的情緒再低沉,聽到這種無恥的話,也忍不住啐了封逸凡一口。
「隊長,你能不能不要把偷師的行為說得那麼光明正大?」
「怎麼了怎麼了?」封逸凡叉腰,不滿道,「老祖宗都說了,這叫什麼,師什麼以制什麼來著……」
衡玉輕咳兩聲,提醒:「師夷長技以制夷。」
「對對對,還是我們奚副部長有文化,師夷長技以制夷。等我們反超他們了,就要風水輪流轉,輪到他們暗戳戳去偷學我們了。」封逸凡揮揮手,一副不想跟他們多說的樣子,「隔壁就是足球場,我得抓緊時間去那邊看看。我看接下來我們大家就分散開行動吧。」
「欸,隊長,我也跟你過去吧。」
「對對對,我也過去,這邊沒什麼好看的。」
足球隊員們紛紛回神,出聲對封逸凡說。
眨眼間,剛剛還圍成一團的華國運動員轟然散開。衡玉兩手抱臂站在旁邊,失笑了下,對籃球隊隊長說:「你們現在打算怎麼辦?」
籃球隊隊長無奈笑道:「我們也去圍觀比賽,爭取能學到些什麼。」
察覺到他們的情緒重新恢復過來,衡玉點了點頭,示意他們自便。這裡已經沒什麼需要她的地方,衡玉在體育場邊緣坐了會兒,起身回到住的地方,忙著和芬蘭代表團的負責人聯絡感情。
夜色漸暗,衡玉坐在床頭翻看筆記,外面陸陸續續傳來說話聲,應該是運動員們從體育場回來了。
沒過多久,封逸凡敲響衡玉的房門。
衡玉走去開門,將他請了進來:「怎麼了?」
「奚副部長……」封逸凡坐在椅子上,兩隻手緊緊絞在一起,糾結片刻,他鼓足勇氣問道,「我想知道,國家那邊派我們過來參加奧運會,是希望我們拿到什麼名次?」
對上封逸凡好奇和希冀的目光,衡玉突然有些許失聲。
她能告訴封逸凡……
她能告訴他,因為外交部直到今年一月份才決定申請參加奧運會,所有的一切都準備得非常匆忙,這些代表華國來參加奧運會的運動員也是匆匆忙忙選出來的,沒有經過多少培訓,所以……
所以外交部和體育部只是期待這次奧運會之行能夠實現外交的破冰之旅,並沒有對運動員們有什麼過多的期待嗎?
沉默一瞬,衡玉說:「我們希望你們能夠打出華國的國威,不墮華國的士氣。」
封逸凡從她的避而不答里察覺出了問題。
他微微苦笑,似乎是想開口說些什麼,但才張嘴,就先自己彎下了脊背,用手緊緊捂著臉。
「也是。」他的聲音慢慢顫抖起來,聲線不穩。
「……我們和其他國家的球隊差距那麼大,國家不想給我們壓力,所以沒有期待我們能取得什麼名次,只是期待我們好好踢罷了。」
「我知道的,我都理解的。」
衡玉緩緩將手壓在他的肩膀上,給予他無聲的安撫。
封逸凡是隊伍里年紀最大的運動員,但即使如此,他也只不過是二十歲,整整比衡玉小了五歲。
「下午那時候你是在強顏歡笑嗎?」衡玉問。
那種偽裝,連她也沒能馬上看出破綻。
封逸凡真的是一個非常合格的隊長。
封逸凡抽了抽鼻子,勉強找回自己的聲音:「我那時候其實也有點害怕,但我想著比賽還沒開始,大家就先沮喪了,那等比賽的時候要怎麼辦?身為隊長,以身作則是應該的,所以我一直不敢在他們面前露出任何怯意。」
隊員們要從他身上汲取面對困難的勇氣,所以哪怕再害怕,他也強撐著。
但他害怕自己會撐不住,哪一天在隊友面前露了怯,在糾結過後,他還是敲響了奚副部長的門,想要與她聊聊。
沒想到才剛聊了兩句,他就哭了。
這還真是丟臉啊。
封逸凡用手抹了抹眼眶,剛要止住淚意,他餘光瞥見衡玉給他遞了張紙巾。
淚意又再次泛濫上來。
他接過紙巾胡亂擦拭自己的臉,有些茫然道:「奚副部長,你說,我們努力學習和提高了,能不能在接下來的比賽里贏?哪怕,哪怕只是贏一場?」
「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不是嗎?」
封逸凡苦笑:「你肯定也覺得希望很渺茫,對吧。」
衡玉給他倒了杯水,聲音溫和:「也許這一屆奧運會不能得到太好的結果,但不代表下一屆、下下屆不能。我們這一輩人不能奪得的榮耀,不代表下一輩人不能奪得。」
她覺得很無奈,也覺得很遺憾,但衡玉必須承認一點,他們這一輩人里,絕大多數人的歷史使命其實不是為了創造歷史,而是為了縮小差距給下一輩人鋪路。
也許這就是華國一輩人與下一輩人之間的傳承。
他們拼了命去縮短差距,後輩拼了命去齊頭並進,甚至成功實現彎道超車。
榮耀是屬於創造歷史的後輩,又有多少為了縮短差距而拼命追趕的先輩被歷史遺忘?
封逸凡接過水杯,急切飲下杯子裡的水。
他把空掉的水杯放回桌上,起身向衡玉告辭。但在房間門要合上時,封逸凡突然轉頭,神情認真而堅定:「奚副部長,我還是想贏,哪怕只是贏一場。」
衡玉抿了抿唇,問:「你們要不要跟蘇聯足球隊、芬蘭足球隊切磋交流一下?」
「……可以嗎?」
衡玉堅決道:「我會儘快為你們爭取!」
如果他們想試試,那她就陪著他們試一試。哪怕她不抱太大的希望,但她不想讓封逸凡他們留下太多的遺憾。
「謝謝奚副部長。」封逸凡轉身,很認真地向衡玉鞠了一躬。
房間門合上,衡玉在原地靜坐片刻,起身換了件衣服,直奔芬蘭代表團的住處,見到了芬蘭代表團的負責人,提出了球隊切磋的事情,並且提出想要與芬蘭外交部長見面的請求。
衡玉溫聲道:「芬蘭作為本次奧運會的主辦方,一直在積極幫華國爭取參加奧運會的資格。我們國家的領導人深切感受到貴國的友情,希望能與貴國多做一番交流。」
華國剛成立時,M國和歐洲許多國家同時對華國進行經濟和外交上的封鎖。但是,隨著志願軍在抗美援朝戰場上的卓越表現,再加上國際格局的變化,西方許多國家陸陸續續向華國釋放友好的信號。
在這些西方國家裡,最有誠意的,應該是第一個向華國釋放友好信號的芬蘭。
果然,在芬蘭代表團負責人幫忙致電芬蘭外交部後,那邊爽快地和衡玉確定了會面時間。
時間轉瞬即逝,七月十九日晚上,赫爾辛基奧運會開幕式正式開始。
衡玉站在觀禮台注視下方。
下方,封逸凡高舉五星紅旗,領著全體華國運動員繞場一周。
似乎是注意到衡玉的視線,封逸凡笑著朝她所在的方向用力招手。
開幕式結束已經很晚了,衡玉和芬蘭外交部長進行了一番密切談話,這才告辭回到奧運村。快要走到自己房間門口時,她發現走廊盡頭有道人影在那裡來回走動。
在衡玉出聲詢問前,對方先一步發出聲音:「奚副部長?你還沒睡?」
從聲音認出了對方的身份——封逸凡。
衡玉問:「這句話不是應該由我來問你嗎?」
封逸凡抬手撓了撓頭,訕笑道:「就睡了就睡了,我今天早上從蘇聯那邊學到了一個戰術,我記憶力不太好,得先複習一下再睡,不然明天起床就要忘得差不多了。」
衡玉沒勸他。
想也知道肯定勸不動。
「練完了就好好休息,競技狀態很重要。」
封逸凡露出燦爛的笑容。
黑暗裡,他的笑容熠熠生輝:「我知道了。」
緊張的等待中,男子兩百米短跑比賽最先開始。今天只有這一場比賽,所以華國代表團的眾人抽出時間站在場外,為他們的參賽選手加油。但很遺憾的是,沒有經過特殊培訓的華國選手在起跑時就慢了一拍,哪怕他後面拼盡全力追趕,後面還是以零點零幾秒之差惜敗,沒有能夠出線挺進半決賽。
裁判宣布成績時,華國選手直接就痛苦地彎下腰,捂著嘴失聲哭起來。
他拒絕了所有人的陪伴,一個人默默低頭離開田徑場。
衡玉舉起相機對準他的背影,遲疑片刻,還是沒有按下快門鍵。
也許每位運動員希望的,都是被鏡頭記錄下他們意氣風發的時刻,而不是這種黯然的時刻。
但很可惜的是,比賽場上的贏家只能有一個,更多的運動員都必須要默默舔舐失望與黯然。
華國代表團還沒有完全消化開局失利的難受,籃球賽小組賽就開始了。
華國籃球隊在小組賽第一輪就遭遇到Q國籃球隊。
Q國籃球隊作為上一屆奧運會的冠軍,對華國籃球隊來說是難以力敵的對手。他們那遠遠領先的籃球技術,打得華國籃球隊目不暇接,反應永遠慢了幾拍。
衡玉坐在觀眾席上,陸陸續續聽到了喝倒彩的聲音。
很顯然,坐在她身邊的其他人也聽到了。封逸凡他們紛紛扭頭四處張望,似乎是想要找到這種聲音是從哪裡傳來的。
然而,隨著華國籃球隊的體力越來越跟不上,他們露出的破綻也越來越大,喝倒彩的聲音幾乎從四面八方傳來。
場上的華國籃球隊員似乎有些茫然,他們拖著疲倦的身體在球場上追逐著,同時也茫然張望著。
「加油啊!堅持完整場比賽!」封逸凡受不了了,他一把從椅子上瞪起來,兩隻手擋在嘴前,高聲大喊,「加油!華國籃球隊加油啊!」
「加油!」代表團的其他人也紛紛跟著大喊出聲。
但是他們的加油聲被滿場的喝倒彩聲、或者是對Q國籃球隊的歡呼聲壓住,渺小得就像是海中一葉扁舟。
隨著裁判吹哨,籃球比賽徹底宣告結束。
一聽到吹哨聲,衡玉快速起身,迎向那些從球場上退下來的運動員們。代表團的其他人反應過來,連忙跟著衡玉一塊兒衝出去。
運動員們滿臉都是汗水,年輕的臉上帶著幾乎能將他們壓垮的痛苦。
十二比七十六的巨大比分。
他們不僅輸得慘,還輸得那麼狼狽、那麼沒有風度。
一切都是那麼糟糕。
「這只是第一輪比賽。」衡玉主動伸手擁抱他們,「如果你們把信心都輸沒了,這才是最糟糕的事情。」
有人強壓著哭腔道:「我們……可是我們跟他們的差距太大了……」
「夠了!」
就在這個時候,封逸凡突然懊惱地喊了一句,引得不少人的目光集中到他身上。
他有些煩躁地踢了踢虛空。
「差距,差距,我當然知道差距很明顯啊!但真的贏不了嗎……真的,真的沒有一點機會嗎……」
這句話,他像是在問籃球隊員,又像是在問自己。
再也按捺不住,封逸凡猛地轉身,往籃球場出口方向跑。
「隊長!」
衡玉無奈,指著足球隊裡與封逸凡關係最好的隊員:「你追上去。」這才重新看向那些籃球運動員。
他們剛剛被封逸凡吼懵了,那些沮喪的情緒也壓下去了不少。現在每個人都像是做錯事的小學生一般,束著手站在那裡,安靜等待著衡玉的批評。
衡玉沒有批評他們。
她接過一大包毛巾,一條一條抽出來甩給他們:「擦乾汗,不要感冒了,後面還有很多場比賽在等著你們。」
是的,後面還有很多場比賽。
如果贏不了,至少要學會接受失敗,然後從失敗中獲得些什麼。
衡玉相信,他們如果能夠成功熬過這一程,終會成為華國體育的基石。
七月二十五日,足球賽小組賽開始。
封逸凡領著隊員們上場,以零比四慘烈失敗。
裁判宣告結果時,封逸凡低著頭,沒有說話、沒有抱怨,只是在離開足球場後問衡玉要了紙和筆,認真做著比賽的分析。
七月二十六日,籃球小組賽第二輪比賽開始,華國籃球隊慘敗。
七月二十六日,足球小組賽第二輪比賽開始,華國足球隊慘敗。
同日,華國運動員在女子100米仰泳里失利。
在這兩天時間裡,衡玉成功與芬蘭外交部達成共識,芬蘭願意對華國打開一個口子,與華國進行小規模的貿易往來。但是這份喜悅在看到運動員們時,又徹底消散無蹤。
七月二十七日,籃球隊再次失利,無緣出線小組賽。
現在,華國代表隊就只剩下最後一場比賽。
如果這場比賽再次失利,他們就要提前告別赫爾辛基奧運會。
——以全員失利的結果告別。
「放開去踢吧,最後一場比賽,不要給自己留下任何的遺憾。」
衡玉扭頭,看向站在她身後的封逸凡。
他那張俊秀的娃娃臉,在短短几天時間裡憔悴了許多,素來明朗的眉眼也黯淡得令人難受。
他正在琢磨著下午的戰術安排,聽到衡玉的話,封逸凡遲鈍了片刻,才愣愣地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衡玉又問:「要去吃飯嗎?」
封逸凡擺手:「我沒有胃口,你們先過去吧。」
衡玉也沒勉強他。在足球比賽方面,她只是一個外行人,能做的就是為封逸凡他們打理後勤,而不是以一個外行人的身份去插手內行的決策。
她獨自一人走出封閉的籃球場,遠離那些鬧騰的歡呼聲。
那些歡呼聲是屬於勝利者的,不是屬於他們的。
【零,我們會贏的吧……】系統咬著手絹,情緒失落,似乎隨時都要嚶嚶嚶哭出來。
衡玉仰頭,凝望著這片蔚藍的天空:「無論贏還是輸,他們為國出征,都是無冕之王。只是……我們所有人,都是希望能夠贏一回的。」
國內有那麼多人在等著他們回去。
如果能帶著勝利回去,那當然是最好不過的。
曬了會兒太陽,衡玉重新恢復平靜,她走去餐廳隨便吃了點東西,算著時間差不多到了,直接繞去足球場,等著下午的比賽開始。
「大家都到了?」衡玉一進足球場,看到那些熟悉的面容,忍不住輕笑了下。
眾人用力點頭。
封逸凡也朝衡玉點了點頭,又默默低下頭,站在角落活動身體。
「喝口水吧。」衡玉擰開水瓶,將它遞給封逸凡。
封逸凡接過喝了一口,輕聲道了句謝,又繼續活動著身體。
沒有等多久,裁判到來,對手A國進場。
A國是歐盟成員國,這裡算是它們的半個主場,所以A國隊才一出現,足球場四面八方頓時傳來鋪天蓋地的歡呼聲。
觀眾們激動,觀眾們沸騰。
他們好像已經確定A國會取得這場比賽的勝利;他們好像已經確定A國會以小組賽第一的成績出線。
這種對A國隊的強大信任,來源於A國隊這些年取得的戰績,也來源於華國隊實在太羸弱,沒有人覺得華國隊能給A國隊造成狙擊。
衡玉聽到這些歡呼聲,喝了兩口水,又面無表情地放下了水瓶。
她朝足球隊隊員們鼓掌:「加油,華國的幾億百姓在故土等著你們。」
「好!」封逸凡回以堅定一笑,他和他的隊員們一一擊掌,最後走到衡玉的面前。
衡玉舉起右手。
封逸凡用力一擊。
兩人對視,封逸凡伸了個懶腰:「我們上場了。」
他轉過身,走到隊伍最前列,右手握拳高舉過頭頂,身穿華國代表隊隊服,在滿場不屬於他們的歡呼聲中往足球場中央走去,步伐堅毅有力,替華國代表團進行最後的背水一戰。
其他十名隊員學著他高舉右手。
「勝利屬於A國!」
觀眾席上的觀眾們高喊。
「勝利屬於華國!」
封逸凡咬著牙,用中文高喊。
「勝利屬於華國!」
身後,衡玉堅定回應。
她舉起相機,對著這些年輕人的背影按下快門鍵。
很快,兩隊隊員齊聚賽場。
隨著裁判發令,本次比賽正式開始。
這些天裡,封逸凡就像是塊海綿一樣,一直在努力汲取養分,迅速在失敗和痛苦中成長。為了今天這一場比賽,他很早之前就在思考戰術,並且早就與隊友們溝通過。
比賽一開始,他們迅速擺開隊形。
憑著這個由封逸凡想出來的戰術,他們在和A國隊交鋒上時,並沒有再像前兩次比賽一樣迅速出現潰敗,而是勉強穩住了腳跟。
但……
也只是勉強。
任誰都能看出來,他們追趕得很吃力、防守得很吃力,哪怕他們沒有出現潰敗,但這也只是暫時的,只要他們有任何一個人的體力跟不上,這個戰術體系就再也運轉不起來。
上半場才剛開始十幾分鐘,封逸凡已經累得滿頭汗水。
咸膩的汗水從他眼角滑落,刺得他眼角微微發疼。
「穩住!」
封逸凡氣喘吁吁。
不知道這句話是衝著與他擦肩而過的隊友說的,還是他在用這句話提醒自己。
「一定要穩住!」
足球場上分秒必爭,足球場下,衡玉等人卻覺得分秒難熬。
時間一點一滴流逝,很快,上半場只剩下最後五分鐘。
華國隊雖然沒有完成射門拿到分數,但在他們的嚴防死守之下,A國隊也沒有成功完成過射門,雙方都是零分。
比起前兩場比賽,也許這已經算是一個很不錯的結果了,但這對封逸凡來說,不夠,還是不夠。作為隊伍的主攻手,作為隊伍的隊長,他想要進球,想要……勝利。
但是他的體力越來越少了。
少到,已經有些跟不上對手的節奏。
就在一晃神的功夫,A國隊的主攻手順利突破封逸凡的攔截,成功完成帶球過人。A國隊的選手們配合默契,抓住這一瞬間的時機為他們的主攻手做掩護,讓他能夠成功射門。
足球飛躍而起。
華國守門員飛撲過去,想要攔住它。
然而——進了。
哨子聲幾乎就在下一刻響起。
小組賽華國隊pkA國隊,上半場結束,比分零比一。
封逸凡整個人身體僵在原地,他有些難以置信地低下頭,看著自己攤開的兩隻手。就這麼……輸了一球?
「隊長!」隊員們紛紛向他走來,有人注意到他狀態不對,委婉建議,「我們,我們回去休息吧。」
封逸凡不想讓自己的心情影響到他們的狀態,但他勉強又勉強,還是實在裝不出笑容,只是乾巴巴地點了點頭:「……好。」
他們走回到足球場邊。
代表團其他人連忙遞水遞毛巾。
封逸凡彎著腰,兩隻手撐在膝蓋上直喘氣。衡玉握著水瓶和毛巾走到他身邊,把它們一一遞給他。
「不要想著輸掉的那一球,不要想著比賽的勝負,更不要想著你們身上肩負的任何使命。」在他接過兩樣東西後,衡玉聲音堅定。
封逸凡狠狠抹了把臉:「那要想什麼?」
衡玉笑了笑:「就看著球就好了。追逐它,然後用力朝它踢上一腳。」
封逸凡被她逗笑:「你說得對。」
「那你趁機休息一會兒。」衡玉說完,轉身離開。才剛回到角落裡,準備撿起自己的水喝上兩口,代表團的另一位外交部部員走到衡玉身邊,「奚副部長,下半場真的還要讓封逸凡上場嗎?」
衡玉理解一位優秀運動員對勝利的追逐。
如果沒有能在這場比賽拼盡全力,封逸凡的餘生也許都會因這件事而後悔。
拼過了,還是沒有成功,至少不會那麼遺憾。
所以,她願意尊重封逸凡的追求。
「就讓他上場吧,你也勸不動他。」
「也是。」部員搖頭,無奈一嘆。
稍微修整片刻,封逸凡感覺自己的嗓子沒有剛剛那麼難受了。他抬手揮了揮,朝著隊員們喊道:「全部集中過來,我們重新調整下半場的戰術。」
才剛把戰術調整好,沒來得及多喘息一刻,裁判的哨子聲再次響起。
封逸凡將右手攤放到中間,手背對著天。
其他隊員紛紛將手搭上來。
「上場!」封逸凡用力一振手,轉身大步走上場。
下半場比賽開始了。
和上半場不同的是,在下半場,封逸凡他們表現得更積極、更有攻擊性了。
他們已經輸了一個球,沒有了任何退路。與其再嚴防死守,倒不如放開了去踢。正是本著這樣的想法,華國足球隊的隊員們在封逸凡的帶領下,瘋狂保持主動。
但是主動也意味著疲倦。
隨著不斷奔跑,封逸凡感覺到體力的再次透支。他的視線里沒有對手,沒有觀眾席上的觀眾,只有那顆能讓他走向勝利的足球。足球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就在要傳到他面前時,被對方迅速攔截。
封逸凡猛地朝前奔跑,然後——
他狠狠栽倒在地。
好幾秒都沒站起來。
所有人都被這番變故驚得站起來。
就在裁判要暫停比賽,過來查看情況時,封逸凡顫抖著舉起右手,左手撐在地上,晃悠悠地從地上站了起來。
他額頭破了一個口子,上面已經出現了紅腫,雖然還沒有血跡滲出來,但誰都能感受出來剛剛那一跤他到底摔得有多狠。
的確是狠。狠到,封逸凡發現自己的視線有些糊了。
他抬手,用袖子口狠狠抹了抹眼睛,強行睜大眼睛,又晃了晃頭,確定自己還能看得見後,他恢復了奔跑。
「副部長……」賽場外,部員和代表團其他人紛紛出聲,「他的體力已經開始透支了……還要讓他在場上堅持嗎……」
衡玉兩手抱臂,冷靜盯著賽場上奔跑的身影。她沉默許久,聲音略有些沙啞:「把選擇權都交給他吧。」
「可是如果出了什麼事,那要怎麼辦?他還那麼年輕,如果出了意外,他以後就再也沒辦法踢足球了!」部員還是覺得擔心。
是一場比賽重要,還是一輩子的職業生涯重要。
哪怕是衡玉,也給不出這個問題的答案。
她只是知道封逸凡沒有放棄,所以,她依舊尊重他的選擇。
因為對很多運動員來說,一場重要的比賽,很可能就是他們一輩子的職業生涯。
「讓他踢!」
衡玉聲音冷硬,帶著無法迴旋的堅決,成功讓所有人失去了再次勸阻的想法。
他們再次將目光集中到足球場上,默默為華國運動員們祈禱。
封逸凡不知道賽場外的爭端,也不知道觀眾席上的觀眾們已經因為A國隊的拉胯表現,給予了A國隊輕微的噓聲。
他成功做到了剛剛衡玉告訴他的,只看著球就好。
追上它,就能追上勝利。
他能成功的。
比賽進入嚴重焦灼階段。
在這樣的階段里,華國運動員們的體力幾乎透支,A國運動員們的情況也沒有好到哪裡去。現在已經是這場比賽最後的賽點。
終於,華國運動員成功抓住對手的一個空當,將足球傳給了封逸凡。
封逸凡的目光緊緊落在飛旋到他身前的足球上。
在剛剛的奔跑中,他已經感覺到右腳的輕微撕裂疼痛。這股疼痛對一位運動員而言意味著什麼,他再清楚不過。
但他還是義無反顧地,用儘自己最大的力氣,狠狠踢向了這顆足球。
一瞬間,那股疼痛更劇烈起來。
封逸凡用力擰眉,默默咀嚼下那股疼痛。
他看著那隻球躍過所有對手,他看著那隻球來到對手的球門前,他看到對方守門員朝著球撲了過去——
球進了?沒進?
裁判的哨聲響起。
這隻球,進了!
隊友們激動的尖叫聲響徹整個賽場。
封逸凡猛地半跪在地上,渾身被汗水打濕,他兩隻眼睛全部泛紅,眼淚仿佛隨時都會奪眶而出。
掌聲。
球場外有零碎的掌聲響起。
那不僅僅來自於華國代表團成員,還有那些被華國足球隊的拼搏精神打動的觀眾們。
「我們會贏的,對吧……」足球場外,代表團的人語帶哭腔。
從那顆球進了球門開始,衡玉一直在鼓掌。
「了不起。」
衡玉再次重複:「他們真了不起。」
「無論輸贏,他們都是華國最了不起的運動員。」
球場內,高興了幾秒鐘,封逸凡再次艱難起身——現在只是一比一打平,還沒有到該鬆懈高興的時候。
「再進一個球。」封逸凡狠狠舉著右手,豎起他的食指,「再進一個球,我們就贏了!」
高喊一聲提醒隊友,封逸凡再次集中精力應付比賽。可是才剛跑了一小會兒,封逸凡的速度就慢了下來。
「怎麼回事?」有人發現不對。
衡玉目光停頓在封逸凡的右腳:「很可能是出現了撕裂拉傷。」
「什麼!?」
衡玉艱難地別開了眼,依舊支持封逸凡的選擇。
她垂在身側的兩隻手,緊緊攥在了一起。
從華國被稱為東亞病夫開始,他們到底有多久……沒有在體育場上揮灑榮光了。去打破一切吧,去打破其他國家對華國的固有成見吧。
這些站在場外的觀眾發現了不妥,在場中的隊友自然也能發現問題。幾乎是一瞬間,這些年輕的運動員都紅了眼眶,他們沒有人去阻止封逸凡,只是仿佛瘋了一般在球場上拼命,仿佛分了一般去追逐勝利。
他們的姿態很狼狽,很難看。
但以正當手段追逐勝利的任何運動員,都值得被尊重。
於是觀眾席上的掌聲和歡呼聲再次響起,只不過這一回,他們口中喊的是——「China!」
下半場,只剩下最後五分鐘……最後三分鐘……最後……
足球再次來到了封逸凡的面前。
他感覺到對手們都在朝他撲過來。
但是他都顧不上了。
他咬著牙,拼儘自己餘生的職業生涯,狠狠踢出一腳。
這一腳後,他的身體失去平衡,重重摔倒在地,他甚至能聽到自己骨頭的聲音。
然而,無論是他自己,還是他的對手和隊員們,都暫時顧不上來查看他的情況如何。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顆足球上。
「進了?」
「進了。」衡玉肯定道。
「Chinawonthegame.」裁判的聲音適時在足球場上響起。
「……這場比賽,我們贏了?」外交部部員難以置信。
「贏了。」衡玉再次肯定道。
「他們……是創造了奇蹟嗎……」部員還想說話,眼淚卻先迸了出來。
衡玉緊閉長眸,露出欣喜的微笑:「是的。」
似乎是想起什麼,她連忙取出相機,對準了球場上的封逸凡和其他隊員。
「China!」
「Chinawonthegame.」
觀眾席上陡然爆發一陣熱烈的歡呼聲。那些來自五湖四海幾十個不同國家的觀眾,揮舞著他們的雙手,為這些頑強拼搏到最後一刻的勝利者,進行最狂熱的謳歌。
聽著滿場的歡呼聲,跪坐在地上的封逸凡還有些愣愣回不過神,他指了指自己,張大了嘴,愣愣道:「我們贏了?」
眼眶瞬間通紅,眼淚大滴流下來。
「我們贏了。」
在他哭泣時,隊員們紛紛朝他圍了過來,一邊高興,一邊憂慮他的傷勢。
「扶我起來。」封逸凡笑著提醒他們,「我們還要去和對手鞠躬。」
在裁判的見證下,雙方隊員握手。
A國隊輸了比賽,但是沒有輸掉風度,他們轉身離開球場,把它留給這場比賽的勝利者。
等A國隊離開,早已等候在場地邊緣的醫生提著醫藥箱衝上來,圍在封逸凡身邊檢查他的身體。
衡玉也連忙走進來,蹲在他的身邊檢查他的身體情況。
剛剛腎上腺素飆升,還沒覺得有多疼痛。現在封逸凡覺得渾身上下哪裡都難受。他疼得額頭冷汗直冒,身上的衣服濕了干又再次濕透。
「奚副部長,我們贏了這場比賽,但是按照小組賽的規矩,還是沒能夠出線。華國的奧運之旅,在今天就要落下帷幕了。」
衡玉朝他微笑:「這不重要,你們已經遠遠超出我的期待。」
「我真的,好想再多踢幾場啊。」封逸凡舒服長嘆。
只贏一場,怎麼會滿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