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其中很多細節難以贅述,有關近來江湖中的各種流言,我們太一宗將在宴會上當面為諸位做個答覆。」
這是從太一宗里傳出來的原話。
但他們在這個節骨眼上舉辦宴會,怎麼看……都有幾分鴻門宴的意味。
在江湖人為此議論紛紛時,太一宗幾十里外的一條溪流里,鍾離樂靠著憋氣之法在冰涼的溪水裡躲了許久。他的身體失血過多,整個人已經昏昏沉沉,實在是頭暈腦脹得難受,鍾離樂將自己藏在袖間的匕首拔了出來,朝手臂狠狠劃了一刀,借著這股劇烈的疼痛再次保持清醒。
待到日暮四合,周遭的內力氣息全部消散,鍾離樂終於忍不住,他拖著疲倦而沉重的身體上岸,躲藏進稻草叢裡,倒頭就暈了過去。
渾身的衣服都是濕的,加上失血過多,鍾離樂這一覺睡得並不舒坦,等他迷迷糊糊再次睜開眼睛時,外面依舊是黑夜。
鍾離樂兩隻手支著地,勉力從地上站起來,踉蹌地往前走著。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終於在前面看到了星星點點的火光,似乎是有一個商隊在那裡安營紮寨。
鍾離樂不敢貿然湊近,他悄悄藏在一棵粗壯的樹後,耐心聽著兩個負責守夜的侍衛的閒談。
得知他們這支商隊的最終目的地是京城長安後,鍾離樂輕手輕腳,尋了個辦法躲進一個空蕩蕩的貨物箱裡。才在箱子裡藏好,鍾離樂就再也撐不住,眼前一黑再次昏睡。
***
「你們覺得太一宗突然舉辦這場宴會,像不像鴻門宴。」
長安城最大的酒樓里,此時坐了不少江湖人,他們坐在一起談論著近日江湖中最受矚目的事情。
一名老者猜測道:「不可能吧。以太一宗的號召力,前去參加這場宴會的江湖人士至少會有上千人,太一宗怎麼敢對這麼多人出手。不過這場宴會期間,不會特別太平就是了。」
旁邊人連聲附和:「說得也對。」
衡玉抬手,壓低頭上戴著的斗笠,將自己的臉遮擋住,繼續認真聽著他們的談話。
在酒樓里枯坐近兩個時辰,衡玉終於有些遺憾地發現:這些江湖人士基本都覺得太一宗不會在十二月初一的宴會上搞事。
但是衡玉的判斷正好和他們相反。
——所有人都覺得不可能的時機,恰好就是最正確的時機。
要知道,太一宗可是從十幾年前就已經開始密謀這一切了。他們要錢有錢,要絕頂高手有絕頂高手,要絕世功法有絕世功法,就算突然間行動會顯得倉促了些,但已經有了前期十幾年的積累,這也不是沒可能的。
無論她的猜測對不對,她都要早做準備才是。
長安城近來多雨,衡玉穿著一身黑袍,手握摺扇,撐著油紙傘慢慢穿梭在長安城的街道間。
很快,她從熱鬧的主街道繞進一條人跡稀少的巷子裡,來到六扇門的側門,被一個做六扇門捕頭打扮的人恭敬請了進去:「明初公子,你到了。」
衡玉頷首:「麻煩帶我去見何統領。」
六扇門是隸屬於朝廷的機構,它的主要職責是與江湖中人打交道,代朝廷約束江湖中人。
何統領今天推掉了所有的公務,安靜坐在廳堂里,耐心恭候著客人抵達。不多時,外面傳來輕輕的交談聲,然後是腳步聲和推門聲同時響起。
何統領抬眸,就看到那逆光走進來的俊秀少年——聞名江湖多時的少俠,明初。
何統領恭敬地請衡玉坐下,為她奉上茶手,與她隨意聊著江湖裡的趣事。寒暄過後,衡玉話鋒一轉,將一封信遞給何統領,請他認真過目信上的內容。
信上不知道說了些什麼,等何統領讀完這封信後,一直在沉默。他垂眸把玩著大拇指上的玉扳指,魁梧而威嚴的身材帶著極重的壓迫力。
衡玉用兩隻手捧著茶杯,耐心等待著何統領的回話。
「明初公子。」何統領突然抬頭,直視衡玉,「你為什麼要幫朝廷?」
衡玉道:「因為這件事交給朝廷來善後,更合適。」
「你不討厭朝廷?」何統領覺得有些意思。
衡玉沒有絲毫遲疑地搖頭。
這個世界裡江湖與朝廷井水不犯河水,但俠以武犯禁,江湖太容易生亂了,有朝廷約束它自然是好的。六扇門既然存在,就有它存在的意義。
何統領察覺到她言談間的友好,斟酌片刻,點頭道:「十二月初一,我們六扇門也會去湊這個熱鬧。」
得到自己想要的答覆,衡玉起身,告辭離開。何統領親自送她出去,即將出了衙門側門時,何統領從袖子裡取出一塊令牌:「不知道明初公子有沒有興趣成為六扇門客卿?」
對六扇門心存善意的武林高手不多,現在難得遇到一個,如果能夠拉攏一番自然是極好的。反正他需要付出的就是一塊客卿令牌和每年定量的供奉。
衡玉輕笑,有了這塊令牌,以後她行事也能更無所顧忌些。她直接接過收好:「我自然是有興趣的,希望接下來合作愉快。」
見她收下令牌,何統領對她的態度又熱情幾分,親自將她送出側門才折返回府。
衡玉撐著素淨的油紙傘,緩緩凝視著這座千年古城,就在她即將繞出巷口時,衡玉隱約間察覺到有人躲在暗處打量她。
她的目光猛地轉向斜後方。
當看清那個人滄桑的形象後,衡玉眉梢微挑,詫異又好笑道:「怎麼把自己弄得那麼狼狽?」
***
「明初!」認出衡玉的模樣,鍾離樂下意識想朝她走來,但看著她風姿出塵的模樣,又不好意思地停住腳步。
他這些天藏身在商隊裡,穿著的衣服還是那身血衣,不僅是看著狼狽難堪,身上的味道也不會好到哪裡去。
衡玉卻面色如常,邁步走到他面前,將自己手上的油紙傘斜移到他頭頂,與他共撐著:「你現在這種情況,再淋一場雨,第二日必然會病倒。」
鍾離樂訕訕一笑,不再拒絕。
「我的住處離這不遠,我帶你回去吧。」衡玉說著,又有些頭疼起來。
鍾離樂現在的情況不明,很顯然,她是不可能把鍾離樂帶去酒樓,只能讓他跟著自己回書坊里住著。但是,書坊里有『天機的手稿』,有『戚衡玉的洗鍊劍』。
洗鍊劍還好,被她小心藏起來了。但天機的手稿和《江湖趣聞》這本書隨處可見,這就不好隱瞞了。
在衡玉思考該怎麼解釋時,鍾離樂突然問起她怎麼會出現在長安城裡。
衡玉的神色瞬間苦惱下來,抱怨道:「還不是天機前輩。」
這件事當然都怪天機。
明初原本老老實實待在一個小鎮上修煉,結果三個月前收到天機的信。信上,天機給了她一個地址。明初不明所以,只好收拾東西,日夜兼程趕來長安。
「我來到長安後,沿著天機給的地址到了那個小書坊,發現我居然成了書坊的小老闆,而天機把他的好幾本手稿都留給了我,讓我趕緊整理出《江湖趣聞》。」
鍾離樂的精神狀態不是很好,只是側頭聽著衡玉說話,神色平靜,也不知道有沒有信了她這番合情合理的忽悠。
繞過一個拐角,書坊後院近在眼前。
衡玉用內力直接給鍾離樂燒了熱水,在他沐浴時,她吩咐自己的婢女趕緊跑去幫鍾離樂買男子成衣。
使喚了婢女,衡玉自己也沒閒著。她去了附近的藥房,開了三副驅趕風寒的藥。
等衡玉提著藥回到家,鍾離樂已經穿上乾淨的衣服坐在屋子裡。他長發仍然滴水,乾脆披散開,身上還帶著剛出浴的霧氣,眉眼狹長卻不凌厲,透著淡淡溫和。
「自己去煎藥。」衡玉將藥包拋到桌面上。
鍾離樂故作委屈:「哎,好歹我也是傷患。」
衡玉失笑,把它轉交給婢女,她在鍾離樂對面坐下:「說說吧,這回是遇到什麼事了?」
提到正事,鍾離樂瞬間正色。他擰緊眉心,沉沉開口。
衡玉用明初的身份初入江湖時,就曾經向鍾離樂透露過她和太一宗有仇。後來她用主馬甲再次遇到鍾離樂,也說起她和太一宗有仇。再加上塗家的事情,和馬賊的事情,讓鍾離樂覺得太一宗非常危險,裡面肯定潛藏有無數秘密。
所以……頗具冒險精神的鐘離樂想盡辦法,潛入了太一宗。經過半個月的潛伏,他成功發現地下行宮的入口。
「行宮?」衡玉重複這個詞。
這世間,只有一種宮殿能夠稱為『行宮』,那就是在京城之外供天子居住的宮殿。
「是的。」鍾離樂表示自己沒有用錯詞,只不過這行宮,不是當今天子的行宮,而是前朝皇帝的行宮,「我在行宮那裡,看到了前朝穆元帝的刻字。」
在這一瞬間,所有的事情都成功串起來了。
太一宗為什麼想要號令江湖,為什麼要插手漕運,為什麼要與馬賊勾結打劫商隊並且意圖掌控塞外……他們的的確確是想要起兵造反,目的就是推翻當今皇帝復|辟前朝!
鍾離樂繼續道:「只不過我還沒來得及探明究竟,就被太一宗的人發現了行蹤。當時環境黑暗,我想要轉身逃離行宮,慌忙中與人對了幾掌。那人似乎正處於突破的關鍵階段,被我擊得體內真氣紊亂。」
正是因為那人暫時無力追蹤他,鍾離樂才尋到逃離的機會,九死一生逃出太一宗。
聽到這裡,衡玉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那個與鍾離樂激鬥的人肯定是太一宗掌門,他當時很可能在突破,結果被鍾離樂擊得走火入魔,所以太一宗才會推新任掌門上位。
沉默一瞬,衡玉道:「看來太一宗是未免夜長夢多,所以才打算提前行事。」
「我也覺得太一宗突然廣邀江湖人士,必然所圖甚大,所以到長安城後急急忙忙前往六扇門,想要尋六扇門何統領,將我看到的事情都告訴他。」鍾離樂長長舒了口氣。
結果他剛拐進巷子就碰到了明初,這實在是令人倍感驚喜。有了明初在身邊,他那緊繃著的神經也能放鬆不少,他知道這位好友非常可靠。
婢女將熬好放涼的藥送進來,衡玉拍拍鍾離樂的肩膀,溫聲道:「這些事就交給我來處理吧,你喝完藥後先去休息。」鍾離樂連日奔逃,身體已經經不起折騰了。
也許是因為緊繃著的精神終於鬆弛下來,也許是因為傷口感染導致的,當天夜裡,鍾離樂發起高燒。衡玉早有預料,但還是被折騰得不輕。
連著燒了兩日,鍾離樂終於退燒。
才剛退燒,當天他就變得生龍活虎起來。
衡玉只能感慨,怪不得原劇情里鍾離樂折騰來折騰去,最後還能留下一條小命,不說別的,這生命力就堪比小強了。
這天上午,衡玉正在院子裡練功。
鍾離樂現在不能動用內力,只是坐在台階上曬著太陽。他認真而珍惜地捧著天機的手稿,懷著一種崇敬的心情翻看起那幾本手稿。
輕功步法剛練到最後關頭,衡玉就聽到鍾離樂的聲音——
「咦,明初,手稿上的這頁字跡,怎麼有幾分像是戚姑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