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7章 地祖奶奶

  衣不蔽體的中年人,在聽見趙鯉說出大景二字後,便呆怔在地。

  他瘦得很,兩側肋條清晰可見,情緒激動時胸口急速起伏的樣子,趙鯉都擔心他會厥過去。

  「當真?您真的從大景來?」

  中年人上前一步,想要去拉趙鯉的手。

  但在趙鯉避讓之前,他先看見了趙鯉身上的衣衫。

  幾次意外狀況趙鯉因缺錢犯愁,沈晏記在心裡。

  他行事從來妥帖,悄無聲將趙鯉衣衫全換了一批,暗繡都換用了金線。

  若是趙鯉不慎兩手空空再遇困境,這些金線可拆下應急。

  因而莫看她實際口袋沒幾兩銀,但身上羅衫是長眼的人都能看出的精緻。

  這中年人生在桃源境,生來就處於宋家塑造的虛假中。

  這裡的百姓需要全力耕作,以維持糧食供應,自無閒暇去桑植紡織。

  桃源境各種物資都缺,金貴衣料僅供宋家人。

  桃源境中的人都曉得,身上衣衫等於地位。

  之前這中年人就是因趙鯉身上衣衫,天然排斥於她。

  現在聽見大景二字,心境卻又不同。

  他按捺住激動的內心,追問道:「我們是人對嗎?不是什麼孤魂野鬼。」

  「大景當真有大片耕種的土地,不會因遇見貴人時未低頭便被貶為罪民?」

  「可以和家人妻小生活在一塊,每日得兩餐飽食?」

  在這困境之中,信仰也是需要什麼來支撐的。

  這中年人急於向趙鯉求證,他訴求中的理想國度,樸實卑微得很。

  不過就算如此樸實的願望,在趙鯉回答之前,中年男人窘迫搓了搓手,自覺有些過分。

  「不,是我奢求,不過……哪怕每日能飽食一餐,夜裡喝稀也是行的。」

  「應該,是行的吧……」

  他實在不自信,眼看著又要放低要求時,趙鯉道:「行的!」

  大景固有窮富階級差異。

  但隆慶朝多次減稅減賦,一些苛捐雜稅攤派直接取消。

  手握靖寧衛,隆慶朝更多將刀子對準的,是吃得肥壯的大族商戶。

  百姓生活總體來說負擔較輕,算是安穩。

  趙鯉對這中年人堅定一點頭:「一日兩餐飽食是可以的,偶爾還能吃點肉。」

  這中年男人如遭雷擊整個僵住,大抵是無法想像那是什麼日子。

  趙鯉見狀趁熱打鐵道:「過上這樣的日子並不難,你得配合我。」

  她開啟了白蓮技能,在所言非虛的情況下,話語十分具有說服力。

  這中年人懵懂點了點頭。

  趙鯉想問,是誰在這絕境戳破了宋家的謊言,點燃了反抗的星火。

  知曉此事,參與此事的人又有多少。

  這時急促腳步聲奔來。

  「不好了不好了,朱四五,受傷的兄弟不大好,必須得快些請來地祖奶奶。」

  地祖奶奶。

  這陌生的詞彙,讓趙鯉一愣同時,也讓那中年人一激靈清醒過來。

  名為朱四五的中年人,靠今日勇敢出逃又成功逃回的勇力,得了眾人推崇。

  他張著嘴,看了看趙鯉,沉思一瞬後道:「這便請地祖奶奶。」

  ……

  咚咚咚的鼓聲,迴蕩在空蕩蕩的山間。

  趙鯉微挑眉,看了看蒙鼓的皮子。

  見她側目,立在一旁的朱四五道:「地祖奶奶耳朵不好,聽見鼓聲才會來。這地下少整皮蒙鼓,我們只能如此。」

  礦工們請地祖奶奶時,因趙鯉在氣氛有些緊張,不少視線投來。

  但趙鯉並不太在乎,她目下在乎的,是諸多礦工口中所說的地祖奶奶。

  幾步之外,一個被蜥蜴撕扯掉大半邊胳膊的年輕男人,無神雙眼直勾勾盯著黑暗的洞頂。

  如無意外,他再半刻鐘後就會死。

  為了取信這些礦工,趙鯉曾提出可取人面果嘗試為這年輕人續命。

  但被朱四五拒絕,他指著遠處的黑暗,只道:「地祖奶奶會來幫我們。」

  他話已至此,趙鯉也只能看著。

  鼓聲中,傷殘的年輕男人呼吸越來越急促。

  幾人立在不遠處,手中攥著一個個粗麻袋子。

  裡面是不停煽動翅膀,發出尖銳叫聲的蝙蝠。

  當那面人皮蒙的鼓,悶悶聲響越發急促時。

  袋中蝙蝠突然叫聲尖銳,受命看守鷹鉤鼻男人的阿白,立起上半截身子。

  片刻後,阿白又緩緩盤起,將自己盤成小小一坨。

  趙鯉不由手按刀上時,立在她身側的朱四五突綻出一個笑顏:「地祖奶奶!」

  應和他的喊聲,一處黑暗的空洞中,無聲探出一隻極細長的手。

  這隻手白得像是塗了石膏,撐著洞壁一個用力,蛇一般擠了出來。

  趙鯉看見這地祖奶奶全貌,按在刀上的手猛然收緊。

  只見一個無首的麻衣老婦,蜿蜒行出黑黢黢的地洞。

  這無頭老婦極消瘦,過長的衣擺拖曳在地面,從走來的姿勢看或許並沒有雙腿。

  它懷中抱著一把古舊的弦子,就這般大大方方出來。

  礦工們見狀,紛紛鬆了口氣,如見長輩般一一見禮。

  地祖奶奶頸部斷首處斷面平滑,可清楚看見森白脊柱骨和血管肌肉。

  它舉起細長的手,一撥懷中抱著的弦子。

  清脆的弦音和礦工們的問候合在一塊。

  有那心急的,指著地上受傷的年輕人:「奶奶,有人受傷了。」

  他這一指像是催命符,地上的年輕人突然腳後跟一蹬,圓瞪著雙眼死去。

  見狀,這人一僵。

  緩步行來的地祖奶奶又一撥弦,緩緩坐到了死人旁邊。

  它坐下的姿勢怪異,一根類似蛇尾的東西探出衣擺,只是這尾上沒有一片鱗。

  無首的地祖奶奶,探出右手在死去之人的額上輕撫,姿態竟是慈愛無比。

  它又一撥弦,就是趙鯉不懂音律也聽出了些許真切的悲傷。

  礦工中有人聞聲哭泣。

  這一幕在任何一個正常人看來都是無比怪異的。

  偏生這些礦工一點也不怕,甚至沒覺得哪裡不對。

  趙鯉偷偷開心眼看,便是一愣。

  只見那地祖奶奶身上,竟是無晦氣也無神光異常。

  除卻怪異姿態,它的生命形態更接近於人。

  就算是趙鯉,也從未遇見過這樣奇怪的事。

  正在她蹙眉猶豫時,從死人額上收回手的地祖奶奶像是才注意到她一般。

  抬起枯瘦手臂,朝趙鯉招了招手。

  「過來,孩子。」

  地祖奶奶手中弦子琴鼓裂開,憑空生出一張嘴,對趙鯉說道:「我怎從未見過你,你從何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