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龍觀精舍,沈晏臨時住在此處。
大雨如絲如縷,鋪天蓋地。
雨水打在瓦上發出清脆又催眠的聲音,隨後匯集成一道,順著檐角黃銅承雨鈴匯入養著小魚的陶瓮。
朦朧雨幕中,半人高的香爐立在屋中,爐中燃著熱炭,發散著熱力。
四周垂帳阻擋熱氣流動,形成一片隔絕外部的空間,帳中溫暖又慵懶。
未曾料到趙鯉會來,也未曾料到這場大雨。
沈晏此處沒有備下女子的衣衫。
洗漱後,趙鯉穿著沈晏的裡衣,沒個坐樣地趴在他膝頭。
「熊弼已到北疆接手了防務,但要和平剝除柴珣的勢力,還需要些時日,且不能太過粗暴。」
行伍軍漢,尤其是北疆等地的軍中漢子遠不似盛京京營軍士油滑。
這些戍邊的戰士忠耿,貿然動手清洗必然牽連無數,也易失了軍心。
目下最好的辦法,自然是鬧出巨大醜聞,削弱柴珣名望,削弱他身上的光環。
從古至今,要毀一個人,從褲襠底下的髒事著手是最為便捷的。
沈晏手中一張布巾,給趙鯉擦拭著濕發。
和他手上溫柔動作不同,他說出的算計,卻是極為冷酷無情。
「趙瑤光是個好工具。」
他卷了一縷趙鯉的頭髮在指尖,輕聲道:「大伯與未來弟媳的髒事,百姓們愛聽。」
論及把控百姓八卦之心,沈大人是熟手。
「做下那等失德之事,眾叛親離理所應當。」
趙鯉之前聽沈晏述說他救下沈小公子後發生的事情,哭得雙眼通紅。
現在鼻塞著,卻又作怪起來,問道:「那我二人算不算失德?無媒……」
趙鯉最後兩個字被沈晏兩根手指頭捏在嘴裡,沒能說出來。
「又胡說。」沈晏鬆開手指,轉以手掌給她敷眼睛,「我們自然是兩情相悅。」
「不過,若趙千戶想給我個名分,我亦是極歡喜的。」
趙鯉嗔笑後又問:「那位成陽郡主呢?」
沈晏愣了愣,不知趙鯉從何處聽到成陽郡主之名,他輕笑道:「趙家已沒落,總要給趙瑤光遞上一根藤蔓。」
好讓她順著向上爬,來這回龍觀中。
「安心,她身邊探子在,翻不起什麼大浪。」
趙鯉倒不擔心那些,她並未問沈晏具體計劃,那些都是細枝末節的小事。
她更關心的,是倭人。
「今日林中,那李朝鮮巫女表現似乎不太對。」
太衝動了!
趙鯉曾見過那少女兩次。
哪怕再衝動,今日在源雅信已打算息事寧人時,還要那般不管不顧請神降在隆慶帝面前爭鬥,實在不該。
沈晏的手還蓋在趙鯉的眼睛上,她看不見,只聽得沈晏一聲輕笑:「一些小把戲而已。」
食物,薰香……或是故意高高在上挑事的官吏。
乃至於一些個刻毒到蠢,故意露出鄙視的僕役。
想將人火氣挑起,讓一個人心情躁鬱衝動,並不難。
趙鯉聞言輕笑兩聲:「要挑起鬥爭?」
沈晏捏了捏她的耳垂:「阿鯉聰明。」
李朝鮮目下確實溫順,但從前的歷史告訴沈晏,一旦中原露出虛弱之像,那搖尾的狗兒就會露出獠牙。
一匹餓狼,一條不忠的犬。
要讓自身安全,自然是先挑起二者紛爭,再坐收漁翁之利。
「他們打得越狠,撕咬得越狠,於我們越有利。」
沈晏修長的手指,拂過趙鯉髮絲,他柔聲道:「先睡一會,今夜可有戲看。」
話音落,趙鯉壞嘻嘻地笑了一聲,一側身子枕在他腿上閉上眼睛。
……
初春第一場春雨,下得沒完。
隆慶帝柴衡坐在窗邊,托著下巴看著窗外雨幕。
百無聊賴鬥雞眼,揪著自己下頜的鬍鬚玩。
突然,殿外一陣腳步聲。
他立時精神,期望地看去。
只是進來的僅小順子一人。
隆慶帝伸長了脖子看小順子身後,疑問道:「我家阿鯉呢?不是說也來了嗎?」
在沈晏門前就被撅回來的小順子尷尬笑。
隆慶帝立刻臉垮了下來。
這時,供奉太祖金像的正殿忽傳聲響。
隆慶帝忙不迭過去看。
便見香案上白牛角磨的珓杯掉到地上,兩反面朝上,為哭杯。
隆慶帝小心覷了一眼供奉金像,便見太祖金像雙嘴唇向下,一副十分不悅的表情。
隆慶帝乖巧一撩龍袍,跪在案前:「太祖,您老何為不高興?」
話音未落,隆慶帝便知道太祖為何不高興了。
只聽殿外有人通報導:大皇子柴珣求見。
通報聲音落,太祖面前供奉的瓜果香燭,便像是遭了誰一記掃堂腿,噼里啪啦掉了滿地。
隆慶帝被供果砸得不敢吱聲,眼前幾乎出現幻覺——一臉絡腮鬍子的老柴家太祖正坐在香案上罵街。
一定是幻覺!
他一縮脖子忙道:「不肖子孫這便去攆那玩意走。」
他磕了個頭,頭也不敢回便出了殿去。
正見柴珣一身雨水,黑著臉被小順子攔在殿外。
許是之前吃過虧,他未敢對小順子不客氣,只冷聲道:「我要見父皇。」
「方才我手下一方士觀氣,見海棠林中有穢物。」
柴珣耳朵一動,聽見了腳步聲,提高音量道。
「巡夜司未有作為,我擔心父皇安危,特來護駕。」
說完,柴珣假作這時才發現來到此的隆慶帝,回身拱手行禮:「父、父皇!」
隆慶帝柴衡強忍飛踹他的衝動,不冷不熱道:「好,朕知道了。」
「此處有太祖庇護,再安全不過,你自去。」
未能得到想像中的稱讚,柴珣有些失落。
又聽隆慶帝道:「倒不如去看看你堂妹阿瓊。」
阿瓊,自是指之前被抬走的成陽郡主柴瓊。
柴珣聽得指派的任務,自覺父親對他態度鬆動,忙道:「是,父皇。孩兒定保弟妹安全。」
他激動地冒雨走了。
隆慶帝遙望著他的背影,許久長嘆一聲,轉身回了金殿。
「不成器的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