餓了嗎?
實話實說,趙鯉餓得前胸貼後背。
可現在看見這些大白蘿蔔,竟然就飽了——氣的。
她果然,很討厭預言系!
趙鯉從地里生拽出一個大白蘿蔔,這才發現在這叢蘿蔔旁還有一個小小的引水池。
以石渠引水,拇指粗細的水流落入鋪著白沙的池子中,一看便是清凌凌的。
趙鯉拎著蘿蔔過去,便見池邊有一塊賤兮兮的小石碑——洗蘿蔔池。
除這四個大字外,邊角還有幾個小字,內里填的硃砂沒有那麼鮮亮,字跡依舊清晰可見。
上邊寫著:別生氣啦。
趙鯉一把攥碎了蘿蔔纓,恨恨將蘿蔔按進了一千多年前就為了此刻準備好的洗蘿蔔池中。
趙鯉也不知,究竟是什麼原理能讓這裡長蘿蔔。
還十分肥壯水靈,像是被誰悉心打理似的。
趙鯉涮去蘿蔔上的泥,用門牙啃掉了外邊的皮。
這時,洞口簌簌作響。
卻是沈之行和柴衡順著爬了過來。
沈之行倒是還好,雖只著中衣,但衣衫完整。
柴衡造型就比較磕磣,他的外袍給小蟲娘裹屍,腰間繫著一根枯草繩,褲子不見蹤影,露出兩條大白腿。
他就這般模樣爬出,然後痴了似地張嘴環視這間寬闊的祭祀場。
環繞祭祀台的溝渠中,清亮油脂燃燒,將整座祭祀場照得燈火通明。
鮫人油脂獨有的香味,裊裊飄散。
環繞祭祀場有幾幅壁畫,經歷千年時光蒙上了灰塵和蛛網。
厚厚的蛛網宛如帷幕,將壁畫遮擋大半。
「這是,這是……」
柴衡臉通紅,心情激盪之下,他話也說不出。
趙鯉蹲在池邊報復似地啃蘿蔔。
沈之行望了一眼趙鯉,便將視線移到壁畫之上。
「之行,你看壁畫上之人,是不是也在祭祀,求仙人降臨!」
柴衡突然攥住沈之行手臂。
信息差的微妙之處在於,趙鯉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沈之行和柴衡卻還在看圖猜測。
聽了柴衡的話,沈之行頷首:「是祭祀,但與甬道中的那一幅有些不同。」
沈之行眼神好,心思也細,蹙眉道:「前面的海島祭祀,為首之人尚穿著文士袍,手捧笏板。」
「到了這一幅,群山之中設祭之人的裝扮,卻……變成了帝王袍服。」
話說到這,柴衡也不是草包,此人身份已呼之欲出——畢竟臣篡漢的,只有那麼一個。
柴衡胸口劇烈起伏起來。
滿腦子只有兩個字——仙緣!
新建興帝所建新朝國祚二十六載。
王朝中後期,新建興帝一改此前勵精圖治,沉迷求仙問道。
曾有傳言,新建興帝如入魔障一般,收羅天下至珍以新朝氣運為祭,只為求得天人降臨。
因此,新朝只二十六載便被推翻。
新建興帝本人,亦在動亂中被亂刃分屍。
首級成為敵軍將領公賓手中的功勳標誌,製成標本,被歷代皇室收藏了二百六十二年之久。
後遺失於戰火之中。
對於這位前期開掛,後期卻陷入譫妄,執著認定世界將會淪為鬼蜮的帝王,後世一直猜測紛紛。
對柴衡這樣的修仙愛好者而言,站在這裡仿佛能看見那一世而亡的帝王最後的瘋癲。
他喃喃道:「他最後是否求得天人降臨?」
見他滿眼嚮往,沈之行一愣後,否定道:「應當不曾。」
「若他求得天人降臨,尋得仙緣,為何落得那般下場?」
「頭顱成為他人藏品二百餘年的皇帝,千載只他一人。」
沈之行的話極為現實扎心,柴衡眼神都瞬間清明了些。
訕笑道:「也是。」
蹲在一邊的趙鯉,無言聽著他們的對話,又狠狠咬了一口蘿蔔。
這時三人的視線,都集中到了中間高大的石台上。
柴衡咽了口唾沫,問道:「咱去看看?」
話音方落,趙鯉已吃完了蘿蔔,大步朝那方祭台走去。
知道她勇,柴沈二人急忙跟上。
約兩層樓高的石台,幾步便爬上頂端。
映入眼帘的,是一個石人。
石人衣飾細節已經風化模糊,肩上頂著一個縮小風乾的人頭。
這人頭呈現老臘肉一般的油亮質感,形貌凜冽。
柴衡又驚叫起來:「頭!莫不是新建興帝的頭?」
沈之行臉也沉了下來。
結合諸般種種,長腦袋的都能想到,這首級只怕便是被當成收藏品二百餘年後遺失的新建興帝之首。
出現在這,實在蹊蹺!
趙鯉走近觀看,便見頂著乾屍頭的石人手做環抱狀,抱著一面石鏡。
石鏡鏡面鑿出淺淺凹痕,看凹痕是一面略小的鏡子形狀。
趙鯉心念一動。
她垂眼掏出掛在脖上的紅繩。
繩上除了那個鐘擺碎片,還有趙鯉從沈晏處取回的崑崙鏡碎片。
她上前欲要比對一下形狀。
卻看見了石鏡凹陷處,有一行小字——匠人於,元始元年一月一日。
柴衡也看見了,摸著下巴道:「這是雕刻這石像的工匠姓氏嗎?這位置似乎有些蹊蹺?」
歷來匠人制物,哪敢在這麼顯眼的地方刻名。
「倒像是故意刻給人看得一般。」
沈之行亦贊同道:「確是如此,能在此處為帝王制像,這于姓工匠應是親信。」
「這新建興帝首級歸還,或許是這些親信後代所為?」
沈之行自己說著都有些匪夷所思。
究竟是怎樣忠誠的家族,才能在兩百多年後為帝王尋得斷首安放此處?
「若猜測是真,這將是何等忠義信念?」
他想得入迷了,竟喃喃念出口。
元始元年,恰好對應西曆公元一年。
趙鯉換算了一下年份後,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
有一個謎題,解開了。
為什麼崑崙鏡的碎片會在於清那裡。
若是所料無差,於清便是於家後人。
先知用以占卜的崑崙鏡在於家手中。
或是戰亂或是其他,最後只餘一片碎片傳承至於清這一代。
於清跳下遊船,屍骸被懶婦魚所吞。
她因崑崙鏡,在短短時間內化為魚妖,最終又將這枚碎片帶到了趙鯉手中。
這樣安排的意義何在?
只是讓趙鯉去別的時間線,看一下慘狀讓她珍惜現在?
趙鯉猛然想起一事——她從多子鬼母處奪得的藍色光點。
那一粒樸素的碎石頭粒。
她想到此時,石人像是為了應和她的猜想,咔噠一下石鏡碎開掉落。
石人空出的左右掌心,各再次出現了兩行字。
左手寫著:補天石。
右手寫著:袖子裡有東西。
這怪異一幕,落入柴衡和沈之行眼中,兩人都不約而同離趙鯉遠了一些。
趙鯉無心解釋,也解釋不了。
她照石人右手心寫的字,順著望向石人袖中。
石頭雕刻的袖擺里,果然有什麼東西。
趙鯉用刀鞘撥弄一下,啪嗒掉下一個石匣。
以金水封死的石匣,落地即碎。
一團褪色的織錦散開,包裹著的雙魚佩靜靜躺在火光中。
散開的明黃織錦見光即褪色,但上面織就的銘文依舊清晰——五星出東方,利中國。
趙鯉頭髮絲都在發顫。
對於這位先知的猜測,一個名字躍入腦海。
她終於再穩不住,看著這枚雙魚佩,後腦跳痛之餘,身形搖晃了數下。
面對這種狀況,即便是她也忍不住皮肉發緊。
咽了口唾沫,趙鯉以織錦將雙魚佩包裹撿起。
再不敢有先前憊懶滾刀肉模樣。
恭恭敬敬對著石人鞠躬一禮。
沈之行和柴衡都被她的反差弄得一懵。
又想到她仍未露真容的神秘,不由浮想翩翩。
柴衡問:「女俠,其中莫不是有些淵源?」
趙鯉頷首:「是,一位先輩。」
她的話很奇怪,柴衡愣了愣。
趙鯉手指收緊,突然指尖一痛,是織錦中藏著一根螺旋形的細針。
血珠從指尖溢出,珍珠似的滾落到織錦上。
無形、無聲,卻能讓人清楚感知到的力量由這織錦上傳出。
織錦上褪色的銘文驟然一亮,竟緩緩洇開成一幅千里江山圖。
趙鯉胸前銅鐘擺猛然一亮,一個小小的藍光緩緩浮出。
這藍光肉眼可見。
浮出銅鐘擺瞬間,來自血脈的壓製出現。
沈之行在變故突生時,將柴衡護在身後,便是穩重如他也在看見那藍光時心跳漏了半拍。
只見這藍光繞了一圈後,便一頭扎進了趙鯉手中織錦。
隨即,趙鯉只覺原本輕薄的織錦仿佛沉逾萬鈞,以她的力量依舊脫手掉下。
織錦入石台旋即消失不見。
整個祭祀場地動山搖震顫起來,隨著機栝之聲,一些石制的雕塑密密麻麻冒出。
匆匆一瞥,是地府陰司之景。
趙鯉站立不穩,再回首去看那石人,卻見石人已經裂開無數條大縫,須臾崩解。
連帶著石人肩上的蠟質人首,都迅速癟塌下去。
石人立處,只有一個座子,上書:乾卦在天,一往無前。
又至子時,寒泉轟隆奔流,將要將此處淹沒。
趙鯉將雙魚佩揣入懷裡,便要去拉柴衡和沈之行。
卻見湧入的滔滔激流中,探出數個覆蓋鱗甲的猴子腦袋。
這些猢猻踏波而行。瀟灑似魚。
其中一個體型極大的水猴子,背上背著一具鐵索纏身的發綠屍體。
遊動時,屍身上鐵索嘩啦作響。
「太子哥哥!」柴衡脫口喚道。
那身背屍首的水猴子卻不理他,只定定看著趙鯉。
而後如人一般,從背後掏出一個大白蘿蔔咬一口,還衝趙鯉擠眼。
地動山搖中,寒泉漫上。
「別怕,跟它們走!」
趙鯉猜測,這些猴子是被豢養在這的,就是它們在打理蘿蔔田!
她只來得及喊出這一句,便被激流沒頂。
幾個叼著蘿蔔的猴子游來,生如人手的尾探來,抓住趙鯉的胳膊,猛拖著她朝一個方向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