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只余蒿里山腳下棺材鋪一點孤燈如豆,飄飄搖搖似鬼火。
堂中,趙鯉獨坐在一排排棺材前。
她尋了一身夜行衣穿上,換了靴子恢復身高。
借著昏暗的燈光,往自己臉上抹鍋底灰。
嘴上絮絮叨叨。
「我晚點回去,你好生呆著。」
她這模樣被不知情的人瞧見,必要狠受一番驚嚇。
但她絮叨的對象,卻悠然靠在椅背上。
面對肩上小紙人的絮叨,只合目嗯了一聲,唇畔卻帶著些笑。
此處不比原來,趙鯉宰了好幾隻雞才煉得一個小紙人。
門外傳出腳步聲,捏著沈晏耳垂絮叨的小紙人立時做賊一般,溜進他的衣襟中藏著。
門吱呀一聲打開。
沈家小公子垮著張臉,不樂意的走進來,身後跟著他的爺爺。
沈老太爺實在喜歡沈晏,因此才未拒絕趙鯉照料的委託。
見沈晏少飲少食,恐他久坐無聊,帶著孫兒來尋他下棋。
燭火跳躍在沈晏的眼睫,他垂眼溫文一笑。
沈老太爺又是一愣,許久才失笑道:「趙先生實在面善,若不是……倒真以為你是我沈家人。」
「可惜我兒之行與友人在蒿里遊玩,以你脾性定和他處得來。」
借了趙鯉姓氏,化名趙嚴的沈晏聽聞之行二字,心中一顫。
面上卻平靜道:「若能得一見,實是莫大幸事。」
……
另一邊,趙鯉分神將自己的臉塗得黢黑。
她檢查了佩刀,出了門去。
范七幾人正聚在棺材鋪堂屋。
在場人平均大小臉,見她這模樣出來並不驚奇。
范七面有愧色,手中握著一根侄女蟲娘的髮帶遞給趙鯉。
正欲說些什麼,棺材鋪的門突然被叩響。
范七一凜,下意識扭頭去看趙鯉,視線卻只捕捉到一片衣角縮回樑上。
給夥計使了個眼色,便有人去開門。
燭光泄出,投在門外之人身上繡鱗魚服上。
開門的夥計看清,蹬蹬向後退開幾步。
門外人嗤笑一聲:「我要一口蟲蛀鼠咬的劣等棺。」
來人十分傲慢,要求也十分奇怪。
他視線在范七等人身上掃了一圈,催促道:「是長風押號東家介紹我來的,快點!」
范七強壓心頭震怖,點頭哈腰命夥計去後邊倉庫邊角旮旯里,尋到一口保存不當的掉漆爛棺材。
買棺材的從頭到尾嫌棺材鋪晦氣,未踏入。
點著燈查看了一下爛棺材不甚滿意,但也沒了挑剔的餘地。
他命隨行的手下將這口棺材抬上板車。
也不說付錢,一行人轉身就走。
他們騎行在山道上,手中點著火把。
不知是不是忌憚此處,一路寂靜無聲。
沒人發現,身後遠遠吊著一個小尾巴。
一路經過幾次檢查,及至蒿里山腳。
便見一座燈火通明的道觀。
這道觀占地面積極廣,院牆高聳。
若站在高處看,可清晰見得整座道觀被規劃修築成了八卦形。
這邊是大景官修道觀——輪迴觀。
昔年大景開國太祖親筆題下這三個字,本意是以此觀鎮蒿里。
修築在傳說中的忘川之上,以道觀分陰陽兩界。
八卦困鎖,免蒿里中遊魂流竄擾亂人世。
道觀入口在一座極長的石橋之後。
石橋上,刻滿了各式陰司神祇像。
陣陣宴飲之聲,從石橋尾傳遞至石橋頭。
橋旁橫生的蓑草為了待客亦經過精心修剪。
半人高的蓑草齊齊整整。
忽而一陣風拂過,沙沙聲不絕於耳。
持長戈守候在橋頭的金甲衛士,像是察覺到什麼,扭頭去看蓑草。
目之所及卻只見漆黑群山。
聽著風聲呼呼,這穿著重甲的衛士打了個顫。
黑暗中,趙鯉憑藉雙臂力量,吊著石橋下的石雕前行。
她指力極強,只靠一雙肉掌,握著突出的石雕攀向輪迴觀。
帶著水汽的烈風,將趙鯉半邊衣裳吹得濕透。
她懸空的腳下黑黢黢,只聽湍急的流水聲。
若是不慎脫手,便會墜入激流,卷進亂石與急流之中。
因此趙鯉很小心,行一小截,便停下歇一陣。
饒是如此,待她過了長橋,潛行如蓑草之中時,還是雙掌微抖,指節酸痛。
觀中歌舞之聲越發的大,趙鯉埋腰藏身蓑草,避開巡邏的金甲衛士,一路潛行到了院牆下。
這才輕鬆一躍,攀上牆垣。
一翻過院牆,趙鯉便嗅到濃烈的香味。
酒、肉,以及脂粉,濃烈到引人犯嘔。
趙鯉午間在范家被熱情勸吃不少肥肉。
嗅到這味道,胃裡油膩頓時翻滾。
她有些噁心,忙扯了條布巾遮臉。
這處守衛極嚴。
每隔一段時間,便有持戈的金甲士巡邏。
趙鯉廢了好大的勁,才摸進正在宴客的主院。
只是在這三步便有一守衛,且來赴宴之賓客隨從小廝亂走的地方,她再想悄無聲息潛入是不可能了。
趙鯉伏在樹上,觀察許久,突然眼前一亮。
一個身量和她差不多的半大小廝,吃撐了要去茅房。
趙鯉想了想,尾隨而去。
倒霉小廝身上穿得不差,到了茅房解開腰帶。
解決了大事方才踏出門,便被一記手刀敲在後頸,哼也沒哼一聲,兩眼一翻被人拖入草叢。
不大一會,一個和他身量差不多的人,穿著他的衣裳的人走出來。
茅房後頭縫隙里,多了一個只著中衣的小倒霉蛋。
趙鯉換衣後,尋水擦去臉上突兀的黑鍋灰,還是那黃臉模樣。
她開啟鼠鼠祟祟技能,進了宴客廳堂的外廊。
隔著白棉紙窗,清晰可聽見裡頭樂舞之聲。
她走到一處,裝作好奇模樣,朝里窺看。
便見廳中有女樂舞者歌舞。
一個蓄著黑須的黑臉男,正坐上首。
他一身玄色袍服,雖坐堂上卻沒個坐相的斜靠,支著一條腿。
漫不經心飲了一口酒,開口道:「老五,你平素不是最愛歌舞美人嗎?怎麼一副坐不住的猴兒模樣?」
順著他的視線,趙鯉望向他詢問之人。
一張十分眼熟的臉,印入眼帘。
年輕版的隆慶帝柴衡撐著下巴,長嘆一聲:「之行受寒病了,我擔心呢。」
聽了他的話,堂上那黑臉男忽而冷笑:「也不知是真病還是……不想來赴宴!」
他斜睨柴衡一眼,淡聲道:「你既無心宴飲,便去看看吧,三哥也不留你。」
「沒得留你在這。敗壞大家興致。」
柴衡似是沒聽見他的陰陽怪氣,立刻高興起身,一臉傻笑:「那行,正好在蒿里山中尋了幾日仙緣,我疲累得很。」
「三哥,我這便走了。」
堂上黑臉男扯著一邊嘴角,隨意一揮手,仿若驅趕什么小狗:「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