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鯉決定留下一段時間。
在這裡親自看著這個沈晏離去。
是一手毀掉別人辛苦守護的東西的歉疚,或者別的什麼東西,趙鯉一時說不清也不想糾結。
她行事追求的是個念頭通達。
趙鯉做不到讓這個沈晏,獨自死去。
做不到將他當成多餘之物拋在身後。
趙鯉打定了主意,便在自己身上摸了一圈。
既要停留,頭一件事便是銀錢。
這裡不比那個亂糟糟的時間線,一切都和平又有序。
總不能厚著臉皮賴吃賴喝,或者帶著昏迷的沈晏去睡破廟。
需得付了陳嬸的房錢,還有湯藥費。
趙鯉想法是好的,但現實不盡如人意。
她一身孟冬之祭的黑裙,因孟冬之祭的儀軌,身上不佩首飾金銀,束髮的也只是一根髮帶。
除了佩刀和革囊中那些零碎,身上最值錢的,就是這身被碎石刮成布條子的衣裳。
唯一的防身錢,都被她打聽情報時給了說書人。
沈晏狀況與她也差不了多少。
身上破碎的玄色蟒袍,還需儘快處理掉免惹禍端。
一分錢難倒英雄漢,叱吒風雲直面邪神的趙千戶亦不得不為錢財發愁。
她撓了撓頭,最終厚著臉皮尋到陳嬸。
不待她將話說出口,陳嬸已明白她的來意。
陳嬸家中孩子有出息,在北城盤下一間鋪子售賣雜活。
她還在這經營客舍,全是因跟兒媳不大相處得來,索性離遠些,免生事端。
陳嬸手中不缺錢財。
救下趙鯉和沈晏時,見他們二人伏倒在蘆葦盪中緊緊拉著彼此不鬆手。
在陳嬸心裡,將他二人當做了受難的苦命鴛鴦。
又聽那俊俏公子身患奇疾,恐不大好的樣子,陳嬸看著趙鯉有些蒼白的臉,不知腦補了什麼紅了眼眶。
生得那般好看的男人,可惜了。
生得這般好看的姑娘,也可惜了。
她微微哽咽道:「姑娘先住著,銀錢什麼的日後再說。」
「你先好生照料著你家夫婿。」
趙鯉一看就知道,陳嬸許是聽多了話本子。
但現在陳嬸的腦補於她有利,趙鯉也不嘴癢澄清什麼。
現在的沈晏不知還有多少時日,奔波不得。
先厚臉皮安頓下,日後報償恩情。
向陳嬸討了一身舊布裙換上,稍恢復了些氣力的趙鯉在院中折了棗枝挽發。
回到客房,見沈晏滿身血污,知他是個喜潔的性子,便去將他身上破爛不堪的外袍扯下。
去灶間打熱水為他擦身,換掉被褥,順路將他身上碎蟒袍塞進灶台燒了。
方才趙鯉已經不著痕跡向陳嬸打聽過,現在的時間是昭德年間,在位皇帝還是隆慶帝柴衡他爹。
陳嬸不識貨,不知沈晏這身染血蟒袍怎麼回事,可若被有心人瞧見,必惹下禍端。
就這般,趙鯉在這客舍中住下。
恐占了一間房耽誤陳嬸生意,她搬去與沈晏同住,打了個地鋪也好照料。
趙鯉體質極佳,次日便已恢復了些,幫著陳嬸挑水燒火干點零活。
沈晏狀態卻糟糕很多,靜靜躺在床上,只胸口微微起伏。
趙鯉趴在他枕邊數他睫毛時,常常會有一種他下一秒就會離世的感覺。
就這般過了兩日。
第三日清晨,陽光再次灑進屋中時。
沈晏終於眉頭微動,有些一點轉醒的跡象。
趙鯉心情複雜,既高興也不知他真醒來該如何面對他。
忙去尋溫水。
待她捧著水碗回到屋中,沈晏已睜開眼睛怔怔望著窗外明媚的藍天。
趙鯉緊張得險些將碗捏碎。
「這就是你的家嗎?」沈晏聲音氣弱,帶著淡淡笑意,「倒是不錯。」
趙鯉被他笑得後背皮肉發麻。
若說什麼最能擊倒趙鯉,不是挫折和苦難,是名為愧疚的溫柔刀。
面對受騙的大苦主,她小步移到沈晏床邊,弱弱道:「對不起。」
沈晏並未接話,只是微微動了動眼珠,淡然道:「殿下,欠我一個合理的解釋。」
趙鯉視線游移了一瞬,搬了張小凳來坐到他床邊。
一場酣暢淋漓坦白局,從相遇說起,悄然隱去他當前的狀況。
沈晏四肢身體動彈不得,只有一雙眼睛可以勉強移動。
靜靜聽完,屋中一片死寂。
趙鯉垂首,像是等待審判的囚徒。
可沈晏許久都未說話,闔上雙眼。
趙鯉不知他是睡了還是什麼,悄聲退出屋外。
沒敢走遠,抱著膝蓋在門前蹲坐了許久,把耳朵貼在門板上做賊似地聽。
待到入夜,屋中才傳出聲響。
「趙千戶,天不怕地不怕,竟不敢面對我?」
「進來吧,更深露重莫要著涼了。」
聽沈晏改了稱呼,趙鯉羞得雙耳通紅。
「你,您口渴嗎?」趙鯉手忙腳亂。
她本就不是個細緻人,緊張之下,粗瓷杯子都捏出條縫,涼透的水滲出。
見她手忙腳亂模樣,床上沈晏無奈嘆了口氣。
在一片沉默中,他突然輕聲問道:「在那裡他們都還活著嗎?江南無恙?北疆無恙?」
趙鯉動作一頓,隨後肯定道:「嗯!」
得了趙鯉的回答,沈晏沉默片刻後道:「如此便好。」
輕飄飄四個字,砸得趙鯉眼睛發酸一夜無眠。
次日沈晏又再昏睡過去,雖說動彈不得,但瀕死反噬的身體絕不好受。
趙鯉為他擦拭了額上細汗,去倒水時,便見陳嬸有些發愁地立在院中,腳邊擺著一隻食盒。
冬日陳嬸這客捨生意實在清淡,但每日她都會送出一食盒制好的餚肉給貴客。
這貴客極慷慨,每每給出豐厚銀錢。
今日卻還未出門。
趙鯉細問才知,陳嬸兒子請人帶來口信,說是兒媳胎象不穩。
陳嬸兩頭難顧,趙鯉主動接了這送餚肉的任務。
相比起陳嬸收留之情,她腿腳麻利跑一趟實在算不得什麼。
陳嬸自是欣喜,提著一筐雞蛋便往兒子家去。
趙鯉則是往沈晏床頭貼了一個小紙人看顧,便提著食盒往陳嬸說的地方去。
愛吃餚肉出手闊綽的貴客,寓居鄰村,不大會就到。
趙鯉行至村口,聽村邊大樹上傳出一個孩童的聲音。
「大花,你別動,我這就來救你。」
樹頂傳出喵喵聲,趙鯉見樹葉颯颯地動,心中隱有不好預感。
側行幾步方才走到樹下,便聽一聲哎喲和樹枝折斷聲。
一個小小的身影連人帶著斷樹枝,自半空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