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蕩蕩的地宮中光線不佳。
只邊緣一些巨大的火盆,靜靜燃燒。
火盆中澄淨的燈油散發異香,長明不滅。
趙鯉近乎質問的聲音,迴蕩在地宮之中。
沈晏罕見的沒有立刻回答。
他移開視線,與其說是在看那些努力孕育孩子的柴氏皇族,倒不如說是迴避。
趙鯉只見他抿緊的唇角。
她並不逼迫追問,而是靜靜地等待。
等他自己說,也拖延足夠的時間,讓系統竊取國運力量。
趙鯉並未等太久。
沈晏突然動了,他上前將方才歪倒的人扶正。
灰撲撲的蛾翅垮下一瞬,讓趙鯉看清楚了石椅後背上雕刻的紋樣。
那是一隻眼睛,目生雙瞳的眼睛。
趙鯉看見一瞬,便覺有些頭暈目眩,忙移開視線。
沈晏將人扶正坐好,這人後背重新遮擋住了那隻雙瞳的眼睛。
這中年人趙鯉並不認識,但面部線條一看就知道是柴家人,與隆慶帝血緣極近。
約莫五十來歲,照著年齡掐算,應當是某個藩王。
倒霉催的不在封地享福玩耍,被弄到這椅子上坐著生無面小孩。
且……還在笑?
趙鯉聽倒霉蛋口中不住碎碎念著,呢喃著什麼美人別跑之類。
臉上揚起猥瑣的笑,神志並不清醒,不知在做什麼奇怪的夢。
沈晏解釋道:「五通神的殘穢,可織造夢境。」
「他們沉溺在近乎真實的幻境中,並不會受太大的罪。」
趙鯉現在倒是弄明白柴珣矛盾的迷亂神情是為什麼了。
再美好的幻境是否可以抵消現實的悽慘遭遇,這屬於哲學問題。
趙鯉並不想思考探討這個,她的目的從始至終只有一個——回家。
她的淡定,倒叫沈晏不適。
他先回答了趙鯉的問題:「確是太祖皇帝槨室。」
得到了準確答案,趙鯉收集起了全部碎片,將事情拼湊完整。
為什麼需要柴氏血脈束縛無面神祇?
因為有大逆子刨了祖宗棺材出來!
無面神祇的信仰基底,就是大景太祖皇帝!
曾推翻異族統治的太祖,擁有極高名望,受太廟香火供奉。
他大抵撓破頭蓋骨也想不到,子孫後代會有絕世逆子出此奇招,將他當做了造神的原材料。
「這招,是我那父皇想出來的?」
趙鯉雖用疑問句,卻很肯定想出此招的,有且只有那個野爹隆慶帝。
沈家叔侄斷不可能主張這樣大逆不道之事。
且在泰昌殿下修築這樣龐大的地宮,召回皇子藩王等,須有隆慶帝配合。
沈晏不答,只態度已是默認。
趙鯉忍不住抬手狠狠揉了一把臉。
她終於偽裝不下去,有些破防:「野爹的仙真是沒白修。」
走的這是什麼邪門路子。
沈晏輕咳一聲,全當沒聽見她說那聲野爹。
只低聲辯解了一句:「陛下也是為了家國和這天下百姓。」
趙鯉闔目沉思。
盛京接連大亂,曾供奉的神祇在初期並不能給他們提供太多幫助。
在局勢將要全面失控時,隆慶帝出了絕招。
摸索過程中,絕世孝子一拍腦門想出了力挽狂瀾的造神法。
發掘了祖宗棺槨,獻祭了全家——真正意義上的全家。
於一個帝王而言,此舉確是為了家國天下。
趙鯉內心矛盾至極,既惋惜這些犧牲,敬佩這種奉獻,心中亦然生怖。
她定定看著沈晏:「雖以太祖為基石,可這般犧牲之路創造出來的神祇難控。」
血祭速成餵養出來的神,凝結負面情緒當然不會是什麼善神。
「你們需要可控的力量清掃動亂,獲得主動權。」
「於是黑布蒙身的神像和詭王出現。」
「黑布蒙法身。」
「百姓供奉血祭,全流向代行篡奪力量的詭王……也就是你。」
這種法子明顯有水宛詭城隍的影子。
趙鯉一席話,句句正中要害。
沈晏未曾料到,她僅憑几條線索可將事情還原到如此地步。
贊道:「難怪玄虛子真人一直想收你為徒。」
趙鯉一點沒有被誇的高興,面無表情繼續道:「大殿建起,沈公為血池糜軀第一人。」
「所有人都以為,此舉是為了讓世人接受獻祭。」
「可那只是最不重要的原因。」
「實則是血媒之術。」
趙鯉話音越急,她傾身上前扯住了沈晏的領口,將他拉得彎下腰來:「那日入血池的不僅是沈公,也有你的一部分。」
沈晏任由她扯著衣襟,散開的領子露出底下繃帶裹身的胸膛。
他靜靜看著趙鯉,頷首道:「不錯。」
「你們都是瘋子嗎?」
趙鯉以憤怒擋去眼中濕意:「成為詭王靈媒,你可知會付出什麼代價?」
「祭祀在你便不死,祭池眾生死前經歷的痛苦,你都要受一遍。」
「身體殘碎靈魂不全,永生受難。」
沈晏看著她,平靜得很:「既要犧牲他人,那我們以身入局付出代價理所當然。」
趙鯉看著他依舊好看得要死的臉,猛將他推開:「好,那現在把你們為我準備的椅子,指給我看!」
沈晏被她推得後仰,踉蹌一步才站穩。
昏暗火光中,他的臉色有些病態的白。
看著趙鯉時,臉龐仿若白色大理石基岩雕刻。
他沉默著望向一個方向,正欲抬手時。
跪趴於自己祖宗棺槨上的柴珣,突然呻吟聲越大——他要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