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4章 碎身糜軀

  倒霉中年人姓陳叫昔言,一把年紀在這亂糟糟的世道討生活。

  他在河房買了一間小宅子棲身,平日靠著說書為生。

  今日無事,正想睡個懶覺,卻被人從被窩裡揪了出來。

  看著坐在他家堂屋,穿著他的新衣,吃他廚房裡的饅頭的少女。

  他縱有心求饒,奈何被嚴實堵住了嘴。

  趙鯉穿著有些寬大的男裝,頭髮還濕潤。

  狠咬兩口饅頭,對著橫躺地上的說書人道:「我不傷你,只想打聽一些事。」

  趙鯉之所以尋上門,全怪這倒大霉的說書先生曾在富樂院中說過黃段子。

  捉拿朱提林知時,趙鯉潛伏富樂院中監視。

  篩查進出人員過程中,曾看過這個說書先生的資料,趙鯉對他印象深。

  此人命中帶衰,幼年失怙,少年失恃,青年喪偶,壯年喪子。

  說書間隙酒不離手,但記性極佳,誰家的八卦他喝醉了都能說上一嘴,無論平民百姓還是達官貴人。

  還總說著黃段子便開始憂傷,夾帶個人私貨。

  住處也格外有意思,叫猴兒胡同。

  諸般總總,富樂院中輪班的說書先生中,趙鯉記他最深,夜裡摸上門來。

  說書先生陳昔言生著一個碩大酒糟鼻子,便是綁著也手抖得不像樣。

  趙鯉蹲在他面前,手裡捏著一個粗瓷杯。

  「我問點問題就放開你,但是你若敢大聲喊。」

  趙鯉手猛一合,掌中瓷杯生生捏碎成幾瓣。

  綁著的說書先生陳昔言,襠下一熱險些尿出,又聽趙鯉道:「且我是靈門中人,你便是死了,魂兒也別想逃出我的掌心。」

  見他涕淚交加直點頭,趙鯉這才扯出他口中堵著的破布。

  陳昔言口中嗚嗚咽咽,果然守信大氣不敢出。

  趙鯉這才滿意換了笑模樣:「多謝陳先生配合。」

  她將陳昔言攙扶坐起。

  在陳家的堂屋中間,是一個香灰鹽圈出來的圓圈。

  香灰來自陳昔言家人牌位前,鹽巴是趙鯉從他家廚房鹽罐子裡掏出來的。

  坐在防陰神窺聽的鹽圈中,趙鯉深吸一口氣問出自己積壓滿腹的問題。

  「陳先生,你知道趙淮嗎?」

  只一個人名不太準確,趙鯉補充道:「十一年前曾任戶部侍郎的趙淮。」

  她得先弄清楚自己現在是個什麼存在,這裡是不是還有一個趙鯉。

  姿勢彆扭半歪在地的陳昔言顯然沒想到,惡客夜半上門竟然是問這個。

  但他愣怔了片刻,立即答道:「知道啊,全家死了。」

  趙鯉呆了一下,追問:「怎麼死的?趙家女兒叫什麼?」

  陳昔言被她問得發懵,怎麼又問起人家的女兒叫什麼了?

  但小命捏在人家手上,他壓根不敢問,老實答道:「一個叫趙瑤光,一個叫趙鯉。」

  「曾經有樁什麼錯換的舊事,隆慶十四年,名叫阿鯉的女兒不知為何突然暴斃。」

  「趙家生出詭事,三日不到全家暴死。」

  說書先生就是靠嘴和八卦吃飯,再害怕也順嘴把自己知道的事情說了出來。

  「趙家詭事發生後,靖……那什麼有官爺查探善後。」

  靖寧衛三個字像是什麼不可說的禁忌詞,含糊帶過後,陳昔言繼續道:「當時貼出告示,說是牽扯什麼妖僧邪祟,趙家阿鯉是被親娘在祠堂杖打磋磨而死。」

  「那時坊間還有人編排了戲目。」

  「閣老林著因此醜聞褪袍解冠,乞身致仕。」

  趙鯉沒想到,這處的趙家和林著會是如此結局。

  頓了頓,她問了第二個問題:「給我說說當朝靖寧衛指揮使沈晏。」

  沈晏兩個字說出,陳昔言顫抖幅度更大,一腦門嗑在地上:「姑奶奶哎,你小聲點!」

  「那位大人豈是我等小民可以說嘴的?」

  趙鯉默默撿了一塊碎瓷,在掌心中揉成粉末。

  然後張手,讓瓷粉沫子順著她的指縫落下。

  「你再斟酌斟酌?」

  陳昔言眼裡擠出兩滴眼淚。

  攤上這種混世魔星,當真不知如何是好。

  「自打沈公碎身糜軀後,那位性情大變,誰還敢再提。」

  「碎身糜軀,沈公?」趙鯉下意識反問。

  「是啊,鎮那什麼司血池糜軀第一人便是沈公。」

  陳昔言或自己都沒留意到,他下意識迴避了鎮撫司的名頭,卻在言語中對沈之行極為尊敬。

  便是知道此沈晏非彼沈晏,可這一刻趙鯉還是胸口悶得難受。

  說書先生陳昔言並不能知道太多內情,但這些市井傳言也幫著趙鯉大致還原了一些情況。

  從隆慶十五年的某個節點開始,整個大景詭事呈井噴式爆發,打得所有人措手不及。

  為了解決這些事,付出的代價與犧牲無法計算。

  就在整個大景像是失控的火車頭,狂奔向滅亡時。

  被攻訐詬病的沈家叔侄,在鎮撫司中建起第一座大殿。

  從此,鐘聲一響鬼王巡城,捉拿詭物妖邪,以恐鎮惡。

  代價,便是趙鯉曾親眼見過的血祭。

  沈之行洗頸就戮,第一個跪於池邊被沈晏親自梟首。

  此後一次次獻祭,以少換多,保得大部分城池安全及城中百姓安全。

  陳昔言述說時,頗有感慨:「那位悖逆弒親爭議極大,世人對其敬畏日漸加深。」

  「加之他近年性子不定,行事風格越發殘暴了。」

  「今上久未臨朝,那位大人一手遮天,恐有不軌之舉。」

  說著說著,陳昔言又犯了自己說書愛夾私貨的毛病。

  無言感慨一陣後,他見趙鯉不說話,抬頭望去。

  「姑娘,您……在哭嗎?」

  「可是有家人朋友,進了血池?」

  趙鯉猛別開頭,粗著聲音道:「沒哭,你看錯了!」

  陳昔言不敢不識趣戳穿她,訥訥閉嘴移開視線。

  許久,趙鯉扶刀站起。

  「今日多謝!」

  她揮刀斬斷綁著陳昔言的繩子。

  叮地拋出一粒她縫在革囊邊角應急的金瓜子。

  「你尋個地方躲幾日。」

  「若我事成,許有太平日子。」

  「若我失敗牽連了你,算我欠你的。」

  聽她話中似有決意,陳昔言下意識追問:「姑娘要去哪?」

  趙鯉長刀轉了個刀花,答道:「撥亂反正,把我男人帶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