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2章 胡三

  「耍孩兒,耍孩兒,一身紅衣喜氣來。」

  荒腔走板的調子,從胡三嘴裡傳出。

  「鑼鼓傢伙手中拿,醒目笑顏開。」

  他邊走邊唱。

  胡三此人年紀輕輕,但也算經歷過事。

  盛京大疫時,全家都死了,就他一人活著。

  隆慶帝方才登基沒多久,朝堂不穩,各方勢力裹脅。

  那時的皇帝還很溫和,一直試圖跟相互推諉甩鍋的臣工說道理。

  對這場大疫應對不足,盛京家家掛白,戶戶有撲死殭屍。

  多數時候,一家子陸陸續續病倒,就這麼死在家裡,連個收屍的都沒有,在家裡腐汁臭水的爛掉。

  當時的胡三才七歲,許是命硬。

  全家死了就他屁事沒有。

  小孩便在爺奶爹娘和幾個哥哥姐姐的屍體旁,活了將近半個月。

  家裡的存糧吃沒了,就大搖大擺去鄰居家拿。

  左右鄰居也死差不多了,那些存糧都進了胡三的嘴裡。

  他在一堆死人里,傷心恐懼過後,卻覺得自在。

  沒錯,自在。

  沒有爹娘揪著耳朵管他玩不玩。

  沒有哥姐跟他搶吃。

  往常偷鄰居家院裡兩個棗,鄰居追他三條街。

  現在他可大大方方走進去,想吃多少竹竿打多少。

  到後來,官府的官員終於來了。

  收屍隊的板車,一車一車往坊外拉死人。

  到胡三家時惡臭熏天,一具屍體倒在院裡,風吹日曬幾日。

  屍體上密密麻麻裹滿了蒼蠅。

  小指尖大小的黑蒼蠅,裹在死人身上,就像是一個人型的黑色墳塋。

  稍有動靜,蒼蠅轟然而散漫天亂舞,如同一股黑色妖風。

  朝著人頭上臉上撞。

  收屍隊的人發現胡三時,他穿件不知哪來的肥襖子,正在漫天蒼蠅里唱童謠,用個破瓦罐熬肉粥。

  其實當時胡三是偷了街坊家的燻肉。

  但那種不正常的場景下,怎麼都像他在吃人肉一般。

  收屍隊有那迷信的,將他當成妖孽,當場就想用鐵鍬將胡三拍死。

  幸好隨行的里長眼尖。認出這滿臉紅光的小孩是胡三。

  後來胡三吃著百家飯長大。

  平常孩子吃百家飯,是靠街坊鄰居可憐。

  胡三不是,他是靠他那不吉利的名聲——重疫區就他屁事沒有,自然有不好傳言。

  借著這不好傳言,胡三上門討飯時,誰要不給他便賴在人家門前。

  學著神婆神漢的模樣,搖頭擺尾假作下咒。

  被討飯的人家簡直倒了血霉,不得不認栽舍這災星一點吃的。

  再大一些,他又跟著一些街面混子,四處耍玩。

  因幼時經歷,看墳盜墓扮孝子哭喪,沒胡三不敢幹的。

  他揣著燒雞,行走在地龍翻身死者停靈的街道上。

  邊走邊唱,跳驅儺的步子,想念除夕叩門乞討時,有戶人家賞的三片扣肉。

  他心裡沒有敬畏,沒有傷心難過,更沒有害怕。

  借著天上月亮看路,咂摸著嘴裡殘餘的燒雞味,唱著除夕跳驅儺的步子。

  瀰漫著淡淡不知名臭味的街道上。

  胡三想著明日繼續挖掘廢墟,看見死人身上好東西一定快些藏起來。

  說不得,能借這次地龍翻身,覓得一身富貴。

  越想越美滋滋的胡三,突然腳下一絆。

  他哎喲一聲,踉蹌著往前撲了兩步才站穩。

  站直身子,回頭看絆他的東西。

  這一看,胡三不由疑惑。

  地上是一具屍體。

  換成旁人早嚇得亂叫,但胡三這人還真不怕。

  比起死人他更怕活人。

  這死人絆路的事情,胡三也只是摳了摳頭。

  「怪了,怎麼還在這打轉啊?」

  他左右看看,四處都莫名眼熟。

  右手邊就是他之前躲著吃燒雞的地方。

  胡三納悶道:「難道光顧著想事,走岔道又繞回來了?」

  他這人,天生帶點缺心眼。

  隔著衣裳,抓了抓跳蚤咬的屁股,竟什麼也不想。

  依舊踏著驅儺步,吊兒郎當朝前走。

  只是這一次,他回來得更快。

  腳下踩到一個軟中帶硬的東西,再一看自己又回到了原地。

  前面空地點著兩個火盆,地上密密麻麻擺著屍體。

  這下,再缺心眼的人都意識到了不對。

  「鬼……打牆?」

  胡三說這話時,語氣疑惑不定,唯獨還是沒有畏懼。

  他一拍腦門,便垂頭去解褲腰帶。

  「童子尿,走著!」

  他走到街角要尿一泡,突然嘖了一聲:「哎,去年破了身。」

  他又將褲腰帶紮好,沒所謂道:「算了,將就走。」

  言罷,又繼續踏上了那條路。

  只是這一次,他想著的是破身那妓館裡唱的粉色小調。

  竟是一邊走一邊唱起了十八摸。

  他先前跳驅儺還無事,這十八摸一唱,便出了問題。

  沒走兩步,便聽見身後有一陣腳步聲跟著。

  初時還很遠,後來慢慢的,那腳步聲越跟越近。

  胡三回頭,只見空空如也的街道。

  幾次回頭都是如此。

  他繼續向前走。

  終於,在身後腳步聲貼近到極近的地方時,瞧見了前方火光跳動。

  胡三心裡,莫名生出一股喜意。

  大步走上前,卻心裡一涼。

  他又回到了停屍那處地方。

  這一次,胡三總算開始有些慌。

  「各位,犯不著啊!」

  他嘴裡胡咧咧著:「咱們可都是鄰居,你們死下去熱熱熱鬧鬧也不缺我一個啊。」

  他這話說出,呼啦又是一陣穿堂風。

  胡三被這風吹得後背發涼。

  緊了緊襖子,他道:「各位,別留了,我先走了。」

  說完,又又又踏上了那條路。

  這一次心境再次一變,十八摸是唱不出來,心裡發慌腳步匆匆。

  一心想趕緊離開。

  這一次身後跟著的腳步聲沒聽見,胡三心裡還高興呢。

  不料越走越覺得身上沉甸甸。

  到了最後,腰都直不起來。

  後背心那塊,像是貼了塊冰,涼颼颼的凍人。

  走到半道上,胡三直喘粗氣。

  略彎下腰,餘光見著地上的影子,胡三心臟猛地一縮。

  只見地面一個佝僂男人的影子。

  這男人的肩上,沉甸甸地壓著一個人影。

  看地上影子輪廓,那人穿著裙子,一邊髮髻散開。

  赫然,是一個狼狽婦人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