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5章 社祭后土

  田齊領著兩個校尉,護著青棚馬車往山中走。

  事情本不必那麼複雜。

  但田齊和宮戰在抓王秀才老娘時,村人曾說,王秀才前頭那妻子過得不好。

  心中惦記著三個孩子,回家來偷偷看過幾次。

  每一次的情況,都很糟糕,不知在娘家受了什麼罪。

  田齊想起了幻境中,王秀才家的那扇破窗戶。

  女人骨瘦嶙峋滿是傷疤的手,從窗口破洞探出,皸裂的掌心中托著一根火摺子。

  想到那隻手,田齊決定親自走一趟。

  王秀才的老娘,那個老虔婆斷不能活,三個孩子也不能就此不管。

  當年王秀才的老娘,能供養出一個費錢的讀書人,家底子還是有的。

  此次拿人,王家錢財地契都沒動半分。

  若是那女人願意,田齊可將王家的田宅全部交給她,立下女戶。

  有田宅傍身,這女人可以獨自帶大孩子,不必再遭磋磨,無論如何也是個依靠。

  田齊並不擔心那個女人不同意。

  畢竟,在映射真實的幻境中,那女人親手遞出了燃火的火種。

  那是一個勇敢的女人。

  田齊心中有些感慨,他騎在馬上活動活動僵硬的脖子。

  一天一夜沒睡倒不算什麼,在幻境中磋磨的那幾年時光帶來的,更多是心靈上的疲憊。

  田齊呼出一口氣。

  斜眼看了一下藏在馬車裡,偷偷看的三雙眼睛。

  他微微挑眉,沒有說話。

  這三個小娃娃的娘親,就是鄰村之人,到也不遠。

  時間剛過午,遠遠地便見得村子的輪廓。

  過了中秋,將進九月。

  對大景絕大多數靠種地為生的百姓來說,九月是一年中最值得重視的時候。

  因而這個月,村中的集市、社祭格外頻繁熱鬧。

  在村口,便已人來人往。

  百姓聚在門前溪畔,向社神后土供奉豬羊酒肉,祈禱來年豐收。

  這種土地崇拜和土地祭祀,是大景官面上允許的合法祭祀。

  往常田齊不是沒有經歷過,但這次隔著百步,他已經駐馬止步。

  「全部下馬!」

  翻身下馬後,他牽著韁繩,換做步行。

  親眼見識過這個世界的另一面,親眼見識過狴犴。

  他明白,該向神祇表示應有的敬意。

  他們身著魚服,遠遠走馬而來時,被人瞧見引發了不小的騷亂。

  只是他們隔老遠,又改換步行,氣勢頓時弱下去,村前社祭這才沒有一鬨而散。

  牽馬走近,此地村長早已迎在門前。

  田齊也不拖延,給村長亮了一下腰牌,便向村長詢問此行的目標。

  說話間,撩開馬車帘子,露出裡面並排坐著的三個孩子。

  聽他說明來意,村長肉眼可見地鬆了口氣,急聲道:「大人,您說的應是蓮娘,她確是本村之人,請大人隨我來。」

  說完,村長便帶著幾人朝村中走。

  有村長這樣的地頭蛇帶路,田齊自無不允,只是跟著走了兩步,在路過社祭祭祀神龕時,他停住腳步。

  「村長稍等,待我等為后土娘娘上一炷香。」

  村中社祭規模不大,青竹搭建的神龕就在道邊。

  一尊泥制神像披著花花綠綠的彩綢,端坐神龕香案之後。

  村中匠人所制的泥神像,手藝並不那麼精湛,五官都糊成了一團。

  但田齊莫名覺得,自己在持香瞬間,有一種被注視的感覺。

  這種注視,並不是單純地看。

  而是靈魂都完全攤開來被審視。

  離奇的是,田齊並未覺得不適或是畏懼。

  暖融融的感覺環繞周身。

  踏實又溫暖。

  田齊腰上狴犴吞口腰牌,暗芒流淌。

  素來暴躁的狴犴,此時竟也溫順得很。

  田齊舉香在額前,恭敬三鞠躬後插入香爐,那種被注視的感覺才消失。

  他緩緩退開,再抬眼看,坐在神龕的泥塑雕像已失了靈性,再與普通的泥雕無異。

  上完香,沾了社祭的香火氣。

  田齊幾人在村長的帶領下,繼續朝村中走。

  直走到一處臨水的小院方才停下。

  江南籬笆小院,院門矮小,田齊一眼看見院中洗曬晾衣的女人。

  她正拆洗一家老小的衣裳被褥。

  洗過的衣裳晾滿院子。

  女人的腰不自然地弓著,一眼看去,就是一個常年辛苦勞作的女人。

  村長指著那個女人,對田齊道:「大人,那個就是蓮娘。」

  田齊點了點頭,側身撩開馬車的帘子。

  三個小孩擠在車裡。

  兩個男孩稍大,身上衣裳和臉色都好很多。

  遠遠地看見他們的娘親,兩個孩子不敢上前,也不知是沒認出來,還是受了王家老虔婆的影響。

  倒是最小的女孩,一下躍下馬車。

  跌跌撞撞地跑去,一邊哭一邊喊著娘。

  洗曬衣裳的蓮娘聽見聲音抬起頭,她的臉上滿是風霜。

  只看臉竟已經像是年過四旬。

  她側頭仔細辨認了一下,面上大驚,急忙繞過曬衣架子。

  正好看見許久未見的女兒跑來。

  她心中又驚又怕,蹲下接過女兒在懷中,急聲問道:「囡囡怎麼在這?你、你奶奶將你趕出來了?」

  問話時,女人臉上閃過一絲絕望。

  女孩年紀小,只知道伏在娘親懷裡哭。

  吚吚嗚嗚說了兩句話,也說不清楚。

  蓮娘急忙低頭檢查懷中的女孩。

  輕輕拉開袖子,就看見上面青紫的掐痕,還有一雙干黑幹活的小手。

  一時間她悲從心來。

  恨極王家老虔婆狠辣,也悲自己無能。

  她被休棄回家已是惹得無數閒話。

  寄人籬下的日子,若是再添一個女兒,母女兩將是何等境遇。

  她心口揪著疼,卻還是安慰道:「囡囡別哭,你是怎麼一個人找來的?你餓不餓?」

  蓮娘沒問兩個兒子,倒不是她狠心。

  只因她很清楚,兩個兒子是王家老虔婆的眼珠子心頭肉,斷捨不得趕出門來。

  蓮娘心中悲苦,卻還是耐心哄著。

  田齊看車裡兩個怯生生的男孩,莫名心頭火氣。

  探手一左一右拎下來,正想責罵。

  最大的那個孩子仰頭問道:「大叔,那是我們娘親嗎?」

  「奶奶不是說,娘親跑了不要我們了嗎?」

  田齊一怔,咽下欲罵出口的話,嘆了口氣:「你們娘親沒做壞事,也沒不要你們。」

  「做壞事的,是你們奶奶!」

  田齊話音未落,兩個男孩也竄了出去。

  不一會遠處傳來母子四人的哭聲。

  待他們哭了一會,田齊正欲上前。

  從蓮娘娘家,走出一個青衣漢子。

  這漢子滿臉絡腮鬍,腰間繫著一根黃條帶,袒露前胸,露出大片刺青。

  職業一眼就能望穿——大景特產喇唬。

  這漢子出門來便罵:「嚎喪呢?」

  他滿身酒氣,步履蹣跚,雙眼是宿醉後的通紅。

  罵人時滿嘴酒氣,十分不積德:「蓮娘,你帶著這幾個小崽子哭什麼喪?」

  一邊罵一邊舉起砂鍋大的拳頭。

  蓮娘忙護著三個孩子,用瘦弱的背脊迎接拳頭,嘴裡不停道:「兄長彆氣,我馬上帶他們走遠點。」

  這男人卻是不管不顧,拳頭揮下的同時嘴裡道:「都是你這破家喪門星,害老子。」

  他罵著,竟是拳頭又加了幾分力道。

  不知的還以為是什麼生死仇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