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章 借陽否?

  此前,客店老闆害怕屋內燈光露了行藏。

  帶著夥計在透光的窗戶,都掛上了厚重的黑色桐油布。

  順著小男孩的手指方向,鄭連看見一個影子,印在上面。

  好似皮影戲中的皮影人。

  只是這影子身形佝僂,披著麻衣。

  手中拄著一個拐杖,拐杖頂端一個小小的骷髏,帶著一截脊柱。

  聽見孩子的哭聲,它來討債了。

  鄭連一探手,將伸手指的小男孩,提到旁邊單獨的香灰鹽圈裡。

  作為全場最小的孩子,他單獨享受了這個待遇。

  做完這些,鄭連腳步一轉,再回過身,那黑桐油布上影子一動不動。

  側著耳朵,好似在傾聽。

  兩個抖著挨在一塊的客商,哆哆嗦嗦抱住彼此。

  此前說好了,這劫過去,兩人就結為異姓兄弟。

  客店老闆和兩個夥計站在一塊,下意識的抄起了門閂水瓢。

  鄭連站在原地沒有上前。

  能拖一秒是一秒。

  鄭連想得好,但是世事哪能盡如人意。

  大人懂事,孩子卻不懂。

  剛生了孩子,哪那麼快有奶水。

  沒有安撫的,新生嬰孩又發出像貓一樣的哭聲。

  鄭連頓覺大事不妙。

  只見黑桐油布上,那映出來的影子,扯著嘴巴,露出一個大大的笑來。

  那影子的笑,便是鄭連看了都心裡發毛。

  隨後,一陣橐橐的腳步聲,不急不緩的從窗邊走向正門。

  門上插緊的門閂,好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撥弄。

  一點一點的滑開。

  其中一個貨商,腿一軟坐倒在地。

  之前為宋喜接生的婦人,也不管不顧,跑去緊緊地摟住了兒子。

  而宋喜抱著哭泣的孩子,早已昏厥過去。

  只餘下鄭連站在正中。

  他緩緩的拔刀出鞘。

  第一次正面對上這種東西,難免忐忑。

  孩子哇哇的哭聲中,鄭連只覺得室內溫度莫名下降了許多。

  周身好似進了冰窖。

  大門吱嘎吱嘎的響。

  所有的聲音,都被放大。

  最終,大門上的門閂,啪嗒一下掉落在地。

  發出的清脆響聲,讓所有人都跟著一抖。

  「我來了……」

  一個喑啞蒼老的聲音,從門縫裡傳來。

  它道:「許諾我的東西,我來取了。」

  屋內沒有一人敢搭話的。

  一隻枯黃的手,緩緩從門縫間伸入。

  彎曲鳥爪似的指甲,劃在門板上,沙沙作響。

  那扇門縫緩緩開啟。

  吹進來的風,將堂內的火光吹得不停搖晃。

  乾澀的門軸響聲,在夜裡聽來格外恐怖。

  門扉終於被推開。

  鄭連看見自己之前斬首的那個東西,正大光明的站在門前。

  天空忽然一聲響雷。

  震得人耳朵都疼。

  店家再堅持不下去,眼睛一翻,昏死過去。

  兩個夥計下意識的一左一右,提著他。

  一道閃電劃破天空。

  立在門前的東西,緩緩的抬腳,邁過了門檻。

  鄭連心中一沉。

  當時本著不管有用無用,先試試的原則,他將店中供奉的財神畫,貼在了門背後。

  現在卻沒有起到半點作用。

  也不知是這店家供奉的財神畫,並無神異。

  還是……

  財神爺也默許了這樁荒誕的債務?

  鄭連扶了一下懷裡的寄魂燈。

  為今之計,只有硬剛了!

  鄭連也是條漢子,他不是個什麼忠肝義膽的大好人。

  但血性尤在。

  張阿生為救人被拖死,遺腹子卻還被始作俑者討要。

  憑什麼?

  就憑那死老婆子機緣巧合死得早?

  鄭連一咬牙,激出幾分血勇。

  長刀一抽,鼓起腮幫,一口真陽涏噴在刀上。

  隨後他拖刀上前。

  屋外烈風急雨從大門撲入,將鄭連半身衣衫打濕。

  他疾步上前,立在門前的東西卻是腳步不停的走了進來。

  它滿身濕漉漉,身上滴答落下的水,將門前的香灰鹽圈沖開了一條縫。

  鄭連來勢極快,當頭一刀剁向這東西的脖頸。

  帶著真陽涎的刀刃剁在這東西的肩頭,好似剁在了一包爛棉花上。

  那東西的腦袋,斜斜的被鄭連一刀劈下。

  斷口處滋滋冒煙。

  咚——

  那東西的頭顱掉落在地,身子獨個兒站著。

  鄭連還欲再揮刀,卻是腳下一沉。

  不知何時,外邊的雨水灌進屋中。

  在地面形成了一攤水跡。

  鄭連不慎踩了半個腳掌在這攤水裡。

  腳似墜了千斤的鐵坨子。

  一陣寒氣,沖腳心直灌顱頂。

  鄭連垂頭去看。

  便見在那攤水裡,一個面色青白的老婆子正抱著他的腿。

  那沉入水中的老婆子,胸前依舊掛著沉甸甸的江米打糕。

  就像當初墜住張阿生一樣,現在的她死死的墜住鄭連的腳。

  鄭連低頭,和她撞了個對眼。

  她皮子都被水泡得浮囊發脹,一雙沒有眼仁的眼睛翻著。

  一咧嘴,露出一個笑來:「何故阻我?」

  她一邊反問,一邊伸手。

  一雙彎曲慘白的手,從地面淺淺一層積水中探出。

  這濕漉漉的手,拽住鄭連的腿便往上爬。

  刺骨的寒意,把鄭連凍僵在地。

  縱是憋得額角青筋暴漲,他也挪不動一步。

  這時,被鄭連剁掉了腦袋的那東西,竟然動了起來。

  地上的頭顱輕輕動了一下,開口道:「我來拿東西了。」

  那佝僂丐婆似的無頭身體,一步一步向著宋喜和哭泣的孩子走去。

  鄭連心中焦急,奈何被積水中的老婆子墜住腳步,像是落進極寒的冰窖。

  連鬢邊都積起了一層白色寒霜。

  鄭連渾身肌肉都在抖,身不由己的死死咬著牙關。

  想要操控握刀的手臂動起來。

  眼見那無頭身軀將靠近宋喜。

  而積水中的老婆子,半個身子爬了出來,探手伸向鄭連的腰帶。

  眾人皆絕望之時。

  空氣溫度忽然又驟降幾分。

  便是呼出的都是白氣。

  鄭連聽見一個男人的聲音在耳邊道「借陽否?」

  那聲音極近,鄭連恍惚了一瞬。

  不待他回應,只見他懷中梁生的寄魂燈幽幽然亮起一點綠芒。

  一張半透明的臉--暫且稱之為臉的東西,貼近了鄭連。

  煙霧一般從鄭連的口鼻鑽入。

  鄭連忽地垂頭,站立不動。

  再抬頭,臉色蒼白似鬼。

  眼皮微顫,倏然張開。

  一雙沒有黑色瞳仁的眼睛,望向積水中,墜著他腿腳的老婦人。

  「何故阻我?」

  這一次問話的是鄭連。

  他蒼白的嘴唇一邊開合質問,一邊探出了手。

  他的動作極快,雙手攥住積水中那老婦人。

  將那虛影一般的老婦人提到了面前。

  下一秒他猛然歪頭張開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