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1章 狂夫

  正值卯時三刻,遠處天光一線白。

  趙鯉立馬所在的溪谷,還罩著一層薄薄的晨霧。

  遠眺過去,可見半山腰有個村子。

  鄉民們群聚在溪谷中,手握一根根荊條,群情激奮叫嚷著要淹死妖物。

  趙鯉騎在馬上,遙望去可見人群中似乎有兩個長條豬籠,籠中裝著什麼,黑乎乎的一團。

  在兩個豬籠旁,擺著一個擔架,上邊躺著個人。

  隔著老遠趙鯉看不清那人的情況,只隱約見得些血色,應當是有人受了傷。

  獵犬興奮的鳴叫,迴響在山間,應和著人們越來越激動得喊聲。

  一個帶著怪異面具的人,立在水邊,一看便是主事者,身旁跟著個黑衣紅裙的高壯隨從。

  「淹死它們!」

  「禳除瘧鬼!」

  陣陣呼喊迴響在山間,引趙鯉來的那棉花人偶顯見著急。

  又抬手示意。

  趙鯉這會倒是知道,這話都說不清的小魚,為何會上她的門前告夜狀。

  蓋因有人要在余無,趙鯉的食邑封地跳儺驅瘧鬼。

  她戴著小牛皮手套的手,在坐下馬兒額心的一綹黑毛上拂過。

  將馮寶交給棉花人偶後,扯動韁繩,沿著山坡向下行。

  趙鯉倒要看看,在下令禁止淫祀,禁止巫祝活動的現在,誰敢繞過巡夜司在她地盤搞事。

  溪谷地勢平緩,走了一會,趙鯉垂頭避讓開一根垂下的樹梢,已能清晰看見圍在溪水邊的鄉民們的打扮。

  也就在這時,人群中間突然爆發出一聲喊。

  有男人似正被拔命根子,猛爆發出一陣極痛楚的聲音。

  人群頓時騷亂,眼見著將要受驚散去。

  卻又聽人高呼:「吁——」

  隨著這一聲,小皮鼓和敲擊金屬的聲音猝然響起。

  有節奏的鈴鐺聲中,有人喊道:「投水!」

  本受了驚嚇的山民,在鈴鐺聲中穩住,簇擁著便要將中間的豬籠投水。

  見狀趙鯉立即催馬上前,正待揚聲制止,斜刺里一個披頭散髮的人沖了出來。

  這人極勇,袖子挽起沖入山民中揚拳便打,口中還道:「不要命了,你們都不要命了!」

  「你們竟敢私自修禳?」

  「都不怕掉腦袋嗎?」

  奪命兩問叫欲還手的山民們,紛紛放下拳頭。

  人群嘩啦讓開了一條道。

  這披頭散髮的人衝到溪邊,彎腰便去拉扯地上兩個豬籠:「他們並非瘧鬼,你們莫要闖大禍!」

  這人口中喊著,剛才彎腰拽住豬籠,便被那黑衣紅裙的高壯隨從從後架住兩隻手臂。

  黑衣紅裙的漢子顯然沒留手,一使勁擰得那人哎喲直叫喚。

  痛極了一仰頭,頭髮後的臉露了出來。

  碩大鼻孔尖尖嘴,額頭鼓著連個小角似的包。

  趙鯉不太能記得住人,但這樣有特色的,她印象很深。

  這人正是柴珣尋到並帶去回龍觀中的高人——後頭裝死開溜那個方士。

  這闊鼻方士被扭住胳膊,疼得齜牙咧嘴,臉更是丑得沒法看。

  領著這群山民聚在溪邊的領頭人走過來。

  他個子不高,身上叮叮噹噹又是鈴鐺又是小皮鼓,手裡握著面敲得坑坑窪窪的銅鏡子。

  臉上帶著的黃金四目熊皮面具,謂之皮倛。

  走路神態十分怪異,有種平靜的狂怪感。

  見這人來,被隨從挾制的闊鼻方士明顯一慫。

  他向後縮,口中還道:「你這狂夫,還不、還不浪子回頭?」

  「要等巡夜司來人,你才曉得怕嗎?」

  先前還好,這怕字出口,帶著熊皮倛的人登時一顫。

  卻不是怕的,而是這跳儺的狂夫發了癲狂病。

  《周禮·夏官》中曾提到,跳儺禳鬼時,由四個表現極度狂躁乖張的人領導。

  這種人在修禳儀式中表現癲狂暴力,因此被稱為狂夫。

  這狂夫平日或平靜呆滯,但跳儺時便變了個人,極度狂躁如瘋狗。

  趙鯉沒想到,余無這地界竟然還有狂夫這種老掉牙的玩意。

  不過她已一抖韁繩,催馬奔跑起來,並順手摘下了腰間佩刀。

  果不其然,這狂夫渾身誇張一抖。

  隨後哇哇怪叫,沖闊鼻方士高高舉起銅鏡。

  顯然,對待有分歧的人,他不想費口舌,只想以拳腳告訴對方他到底怕還是不怕。

  雕花銅鏡邊角鋒利,砸下時帶著風聲。

  闊鼻方士見狀,下三濫提腳踹那狂夫的襠。

  但一腳踢去,像是踢在了一紮厚牛皮上,反倒自己差點崴了腳。

  眼見鏡子砸下,闊鼻方士心中嗚呼一聲,用最後的時間與這世界道了個別。

  然,就在他認命等死時,忽聽得一聲駿馬長嘶。

  碗口大的馬蹄頓在溪邊鵝卵石上。

  下一瞬,那狂夫砸下的銅鏡被柄長刀的刀鞘架住。

  又是一眨眼功夫,架著闊鼻方士的高壯隨從被一隻小腳踹在腰上。

  整個人彎成括弧,斜飛出去。

  闊鼻方士還發懵時,一個人影從後頭竄出,迎上了帶皮倛的狂夫。

  方才狂得沒邊要下手殺人的狂夫,被一個嬌小身影按在及膝深的溪水裡。

  一按一提一嘴巴子。

  再按再提再一嘴巴子。

  熊皮倛被扇得歪在一邊,不可一世的狂夫被人拎著淹了好幾回,雙腳發軟水草似地漂浮了起來。

  溪谷寂靜了一刻。

  親眼目睹這一切的山民,轟然一炸立時想跑。

  卻聽人道:「全都給我抱頭蹲下!我看誰敢跑!」

  闊鼻方士悚然一驚。

  等他回過神,發現自己已經以極度標準的姿勢,抱頭蹲在了溪水邊。

  趙鯉站在及膝深的水中,扯下了那狂夫臉上熊皮倛。

  只見一張十分平凡的臉,口歪眼斜雙頰隆起老高,嘴邊吐出好些白沫子。

  趙鯉看著埋汰,又提著他腦袋按進水裡涮了一下。

  隨後拖著昏厥的他上了岸。

  隨手將人丟在鵝卵石上,趙鯉擰了擰濕透的衣擺。

  這才細看岸邊的兩個豬籠和簡易擔架上那人。

  擔架上的人,周身發紅髮青,像是曾被人用鞭子抽打,肉皮顫顫都要爛掉了。

  而豬籠中,黑乎乎兩團東西。

  看看像人,卻生著巴掌長的黑毛,一點動靜也沒有。

  豬籠中的兩個東西很奇怪,不大像活物。

  趙鯉正待細看時,抱頭蹲在溪水邊的闊鼻方士認出了她,頓時一聲嚎:「趙千戶,您老人家來了!」

  「不,不是趙千戶,是鎮國靖安公主殿下!」

  在闊鼻方士的帶領下,溪邊山民們紛紛跪成了一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