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7章 新生

  不知何時起,漫天飄落的大雪停了。

  巨大銅鐘籠罩的陰影中,破碎的鐵處女箱匣碎片重重砸在地面。

  它的形狀扭曲,表面與鎖鏈鏽跡斑斑。

  香豌豆花凋枯後的氣味,甜香中夾雜著絲絲腐氣。

  鐘樓的石壁覆蓋冰凌,泛出幽幽的藍光。

  鐵灰色的畫面像是凝固凍結一般。

  仰躺在地的老者,從亡者之地爬回人間後,他的心臟便像是個被人丟棄在冰箱深處的爛蘋果。

  乾枯、皺巴、黑色發皺的邊緣生著點點白綠色膿一樣的黴菌。

  這顆心臟早不會跳動。

  但現在,老者望著站在他面前三步的瑪麗蓮。

  早不跳動的心臟,怦然一跳,擠出些濃稠的汁水。

  片刻後他才驚覺,這種久違的情緒叫做恐懼。

  他在恐懼瑪麗蓮。

  這認知,讓這如馬糞球一樣外表光滑,掰開來臭氣熏天的老者羞惱。

  「瑪麗蓮,你要幹什麼?」老者衝著瑪麗蓮怒吼。

  他癱在地,爬行也困難,卻撿拾起地上斷裂的鐵鏈向瑪麗蓮丟去。

  「你敢違逆我嗎?」

  他只留著幾顆黃牙的癟嘴嚅嚅,白沫子堆在唇角污言穢語謾罵。

  只看著他模樣,都能感覺到縈繞的惡臭老人味。

  瑪麗蓮靜靜看著他,綠色眸子如冰。

  她忽而輕笑。

  只是這一次的笑聲中,多了幾分自嘲。

  大抵是想到,自己的噩夢竟是由這樣不堪的人一手造就覺得荒誕。

  逃出噩夢,再看著這蛆蟲,她心覺荒誕至極——這就是她畏懼多年的父親。

  綁縛她靈魂的最後一環枷鎖碎裂。

  她赤裸的雙足,朝前踏出一步。

  這雙腳缺損了絕大多數趾甲,足心是鐵刺穿透的血洞。

  枯萎凋零的香豌豆花像是一張黑色的毯子,她踏足其上留下一個鮮血淋漓的印子。

  這是瑪麗蓮第一次主動靠近她的父親。

  地上的老者自己都沒察覺到,他正顫抖著想要爬開。

  「瑪麗蓮,父親愛你,一如你愛著父親,對嗎?」

  「你是個乖孩子,不會做下逆反之事對嗎?」

  接連兩句忐忑的問話,回答他的,是從枯凋豌豆花中猛然抽芽的嫩綠枝條。

  嬌嫩嫩的小芽,柔和不容抗拒鑽入老者金紅法衣之中。

  鑽進他的皮膚中。

  這過程很溫柔,似春風拂過花園。

  但老者卻又驚又怕嚎叫起來。

  瑪麗蓮直起佝僂的身體,雙手合十在胸前:「父親,我愛著你,亦如你愛著我。」

  話落,遍地嫩芽瘋長。

  密密麻麻的翠色芽頭,從地上老者的每一寸皮膚鑽出。

  便是遺傳給了子女的深綠色眸子,也搖搖擺擺探出棵嫩芽。

  老者身不由己動了起來,在遍生在皮膚肌骨中的綠芽帶動下,他站起身。

  嫩芽抽長,生出花莖,又長出一串鐘形花穗。

  是風信子。

  趙鯉懷中抱著小信使,嘖嘖稱讚:「風信子啊,好兆頭。」

  開敗的風信子若是剪去原來的枝條,便又會第二次開出花朵。

  因此,花語為希望、新生、寬恕,也是愛與幸福。

  聽趙鯉讚美,還血肉模糊的瑪麗蓮微側首,她俏皮提著布袋子似的裙角沖趙鯉行屈膝禮。

  「謝謝您的讚美。」

  這般說著時,遍生花枝的老者被一團花穗堵住了嘴也堵住了哀求。

  色彩鮮艷濃烈的花穗,在老者周圍簇成了一個箱匣形狀——與滿是尖刺的刑具一模一樣。

  只是團花簇成,色彩濃艷嬌嫩又甜美。

  這風信子花組成的刑具中,悶沉的哀泣像是從喉中、胸膛發出,濃縮著極致的痛楚。

  想來裡頭的,應當不會太好過。

  瑪麗蓮右手撫胸,垂下眼睫:「父親啊,請你永眠。」

  呼——

  薰風四起,風過之地風信子如花毯鋪開。

  尖頂的青藍石壁鐘樓,古舊的階梯,空寂的庭院。

  庭院中的被趙鯉砍殺一地的屍體,眨眼成為花肥。

  滅之不及,象徵色慾的大頭詭物,都在柔和的絞殺中化為飛灰。

  被石中荊棘捆住的狼人,不知何時停下了哀嚎掙扎。

  在他身側,風信子簇成人形,以極溫柔的姿勢擁抱住他。

  白毛狼人赤紅的雙眼一寸寸恢復清明的暗綠。

  「太好了,瑪麗蓮女士。」

  「對不起,妹妹……」

  最後呢喃已弱不可聞,嬌嫩的花枝纏繞上他的身體。

  在花的擁抱中,他閉上雙眼。

  花朵簇著他,將他團團包裹,隨後一癟。

  高大的人形消失無蹤。

  花枝拂過地面跪倒的苦修士,他喉頭的破口一點點收攏。

  突然,他咯得抬頭,茫然撫摸自己恢復如初的脖子。

  四處望了一圈,一滴滴淚水順著面部溝壑滴落:「聖母啊。」

  趙鯉垂下的手指微微癢,她舉手,便見自己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已全部癒合。

  在她道謝前,喉頭一線紅的瑪麗蓮沖她微微一笑。

  她們相視一笑,隨後目光不約而同看向攀爬在鐘樓外的源雅信。

  以源雅信之識趣,早在意識到不對前它便想要溜走。

  但趙鯉只微微抬手,掌心中昆古尼爾碎片嗡鳴。

  它便像是被人釘住四肢的壁虎,半點動彈不得。

  見得趙鯉和瑪麗蓮同時看來。

  它畸變的眼中,驚慌一閃即逝。

  不過它很快鎮定,釋然一笑:「我輸了。」

  大抵是倭人自古以來的脾性,黷武又溫順,頑固又善變,慕強如狗。

  當真無迴旋之地,發現自己自裁也不行後,源雅信倒鎮定下來。

  它緊閉雙眼,引頸受戮。

  瑪麗蓮禮貌看向趙鯉,詢問她的意見。

  趙鯉卻手一動,放開了對源雅信的束縛。

  巨大畸變的身體從鐘樓墜落。

  源雅信整個砸向地面。

  手足纏繞著從含山長公主處竊來的國運,它先是不解隨後像是想通了什麼。

  「您,是想讓在下切腹嗎?」

  「感謝您的恩典。」它有些驚喜道:「若您能親自為在下介錯,那將是莫大榮幸。」

  它話沒說完,便見鐘樓上探頭往下看的趙鯉露出極致嫌棄神情。

  「人丑想得美。」趙鯉從不提供什麼臨終關懷。

  留著源雅信,只為一點。

  「狴犴大人,請誅殺此人。」

  難得出來一趟的狴犴大人,需要獵物安撫。

  隨趙鯉的話,一隻滿是血的雲紋靴踏著滿地風信子而來。

  左手攥著一根細嫩翠竹,右手提著一顆長發如絲的頭顱。

  一步步走來的『女人』雙眼無目,雙手嘴邊都是血跡。

  但,不知是因為順手還是欣賞。

  在祂被血染透的衣襟上,可可愛愛掖著兩朵新摘的純白風信子。

  祂『看』一臉狗腿樣的趙鯉,視線又落在源雅信身上。

  源雅信畸變的身體顫抖起來。

  雖不滿意,但聊勝於無。

  『女人』一步步走去。

  趙鯉立在鐘樓上欣賞這場捕殺。

  饒有興致呼喊:「狴犴大人,記得給留個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