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捲軸上的內容,時磊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個時刻惦記著殺鬼救人的小子,那個在沂山上跟「凶神」對峙、被視作英雄的小子,那個從「鬼侍」手中把女兒救回來的小子,那個發明「火字符」造福千萬人的小子……竟然成了勾結鬼怪的反賊?
他看向面前的小太監,語氣冷冷道:「這諭令真是從皇宮裡出來的麼?」
小太監打了個哆嗦,不知道時大人為何突然兇巴巴地瞪著自己。
但他還是恭恭敬敬地回答道:「這是曹公公親手交給我的,不可能有假。」
他口中的曹公公,自然說的是秉筆太監曹通。
在小太監說話的同時,時磊也在諭令的末尾,看見了天行皇帝的印璽。
他的面色變得更加陰沉。
他覺得顧旭根本不像是一個會謀反的人,也跟曹通一樣,認為顧旭前途一片光明,根本沒有任何勾結鬼怪謀反的動機和理由——這不僅風險極高,而且還會毀掉他的名聲。
但這終究是來自皇宮,來自天行皇帝的指令。
在包括時磊在內的齊人們眼中,手握「泰阿劍」、擁有真君境界的天行皇帝,是神明一般的存在,是不可戰勝、也永不會犯錯的。
他們一直對這位君主懷有一種發自內心的崇拜和敬意,認為只要他坐鎮紫辰宮,洛京城將永不陷落,鬼怪也不足為懼。
當然,今日邙山鬼王攜眾多鬼怪破城而入,讓時磊心中原本堅定不移的信念,不可避免地出現了一道裂痕。
但從小在大齊官僚體系里長大的他,仍然僥倖地覺得,今日洛京城的變故,是皇上因專注修行而造成的一時疏忽,和臣子們的失職。
他相信,只要皇上及時發現問題,那麼一切都可迎刃而解。
正因如此,對君主的忠誠,和對女婿的一貫的欣賞,兩種情感劇烈碰撞,令時磊心中充滿了矛盾與糾葛。
「父親,你怎麼啦?」
看到父親愁眉苦臉、連連嘆氣的模樣,坐在旁邊石階上的時小寒忍不住問了一句。
時磊轉過頭,望著女兒那雙澄澈明亮、不見煩惱的大眼睛,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撒謊道:「我沒事兒。就是闖進洛京的鬼怪數量太多了,對付起來有些麻煩。」
「哼,真遜,連一群小鬼都解決不掉,」時小寒纖細的胳膊環抱在胸前,習慣性地跟父親拌嘴,「剛才顧旭同幽州的趙小姐,兩人聯手就幹掉了一個第六境的『鬼侍』。等本女俠養好傷,收拾它們可不在話下。」
「是啊,是啊,我家的時女俠最棒了……」時磊嘴上順著她的話道,但他的心情卻愈來愈煩悶。
現在自家女兒滿腦子都是顧旭了。
他不敢想像,倘若她知道自己的未婚夫已經成為天子眼中的謀逆之賊,她那張俏麗的小臉上,是否還會露出往日那天真爛漫的笑容?
…………
紫辰宮內,乾陽殿前。
燕國公趙長纓和邙山鬼王並肩而立,與丹陛之上的天行皇帝遙相對峙。
在籌謀這次復仇行動的過程中,趙長纓曾在心中醞釀了千言萬語,要在皇城內與天行皇帝當面對峙——質問他為何要暗中派人行刺瞿清秋,質問他為何要採用製造謠讖這種陰險卑鄙的伎倆,質問他為何容得下萬里江山,卻唯獨容不下幽州趙氏。
但當他看到天行帝那雙璀璨的金色眸子時,他的話語卻堵在了喉嚨處,說不出口。
並非是因為皇帝用法術封住了他的嘴。
而是因為,這位皇帝看似站在他的面前,實際卻好像是站在九天之上,居高臨下地俯瞰著他。
宛若天道。
俗話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無情的天道,只會按照既定的規律行事,對世間生靈一視同仁,並沒有閒情逸緻去傾聽一個凡夫俗子的愛恨情仇。
在這位皇帝面前,不論說什麼,都是沒用的。
所以趙長纓選擇保持沉默,直接動手。
不過旁邊的邙山鬼王動作更快。
作為大楚皇陵中誕生的怨魂,它的身上聚集著數代大楚皇帝對故國的留戀,以及亡國的怨恨。
因此,在天行皇帝露面的一瞬間,它就開始從洛京城內「鬼侍」們身上調集力量,氣息迅速攀升。
這便是邙山鬼王比一般的「凶神」級鬼怪強大的地方。
平日裡,「鬼侍」能夠作為它的耳目,混在人族之中,替它做一些身為鬼怪不方便親自去做的事情。
關鍵時候,它又能把眾多「鬼侍」身上的力量匯集於一身,使自己瞬間爆發出極為恐怖的戰鬥力,令人防不勝防。
說時遲,那時快,邙山鬼王手中握著風水師白辰的那柄長劍,腳上踏著劍術大師蘇昊的「逍遙步」,同時施展「不敗刀神」胡云記憶中的《平天劍訣》第一式「龍嗥」,朝著大殿門前的天行皇帝狠狠噼去。
「鬼侍」們的絕活,就是邙山鬼王的絕活。
作為一個重度收藏癖,邙山鬼王在把修行者變成「鬼侍」後,便會搜他們的魂魄,讀取他們的記憶,把他們掌握的厲害招式,統統變成自己的。
當然,對於那些涉及大道真意的上品招術,邙山鬼王或許無法完全施展出它們的神韻。
但它勝在自身力量足夠強大。
哪怕這些招式徒有其形、不備其神,也能發揮出不俗的威力。
…………
洛京城裡。
蘇笑正手握長劍,與自己的親生父親,以及另外兩個黑衣蒙面的「鬼侍」,進行著寸步不讓的激烈搏鬥。
此刻他的心情複雜至極。
他不忍對父親痛下殺手。
但父親的劍卻毫不留情,招招致命,令他不得不竭盡全力抵擋。
忽然間,三個「鬼侍」身子一軟,齊刷刷地跌倒在地。
他們劍鋒上的真元光輝一齊熄滅。
蘇昊背後的「火德星君」法身,也隨之消失不見。
蘇笑愣了一瞬,一時不知發生了什麼。
…………
洛京城的另一個角落。
一個身材削瘦、面有菜色的年輕男子,正拿著一根又粗又長的木棍,跟幾個驅魔司的官吏纏戰在一起。
此人也是上一代「神機營」的成員,姓「莊」名「醒塵」,以擅長棍法而出名。
不過現在,他也成了邙山鬼王的「鬼侍」。
能入選的「神機營」的人,自然不是等閒之輩。在莊醒塵那密集如雨的棍法下,幾個驅魔司官吏已經遍體鱗傷、節節敗退,眼看就要被活活打死。
但就在這時,莊醒塵忽然像一個泄了氣的皮球似的,雙腿一軟,重重跌倒。
他手中的棍子也掉落在地,「咕嚕咕嚕」滾了老遠。
…………
在距離洛京城數里、靠近邙山的一間草廬里,一個身穿布衫、體型壯碩的中年婦人正閉著雙眼坐在蒲團上。
這個婦人是來自南疆的蠱師,名叫「胡瀅」,以前是上一代「神機營」的成員,現在也成了邙山鬼王的「鬼侍」。
不久前,顧旭在商人楊長福的四合院,還與她進行過一場神魂層面的驚險戰鬥,成功抹除了她留在楊長福精神世界裡的「心蠱」。
但被她種下蠱蟲的,遠遠不止楊長福一人。
此時此刻,她正如下棋一般,操縱著這些中了巫蠱之術的人,在洛京城裡製造混亂,忙得不亦樂乎。
可忽然間,她發現自己失去了對蠱蟲的控制。
「啊,主上!」她驚呼一聲。
緊接著,她整個人軟綿綿地倒在地上,體內的真元被抽得一乾二淨。
…………
這些「鬼侍」們被抽走的力量,此刻都匯聚在邙山鬼王的劍鋒上,以排山倒海之勢,湧向前方的天行皇帝。
像是奔騰的野馬,像是決堤的洪水,像是暴怒的兇手,誓要以最殘忍的方式,將這個頭戴冕旒、身穿明黃色帝袍的身影撕成碎片。
邙山鬼王瞬間爆發的這股力量,讓旁邊第八境的趙長纓都感到心季——趙長纓覺得,如果是自己站在天行皇帝的位置,必須得傾盡全力,拿出保命的底牌,才有機會抵擋得住這一招,還會付出不小的代價。
但天行帝的目光依舊平靜而冷漠。
面對邙山鬼王雷霆萬鈞的一擊,他只做了一個簡簡單單的動作——
舉起手中的「泰阿劍」,自上而下,緩緩斬落。
不像是揮劍戰鬥的劍客。
更像是法堂上的主審官舉起「驚堂木」拍於桌面,以震懾面前的犯人。
劍輕輕落下,卻伴有雷聲轟鳴。
天穹中的黑雲向四周散去,萬道金光如瀑布般傾瀉而下,隱隱能從中窺見五爪金龍的虛影,聽到悅耳的仙樂奏鳴。
這無疑是一幅神聖莊嚴的畫面。
宛若仙界之門突然開啟,九天之上的仙君將要攜天兵天將,騰雲駕霧,降臨人間。
看到這樣的場景,洛京城內的不少百姓一時熱淚盈眶,竟忽略了周圍的鬼怪,朝著皇宮的方向虔誠地跪下,感謝偉大的上蒼和皇帝陛下沒有在這最黑暗、最絕望的時刻拋棄自己。
邙山鬼王的全力一擊,輕描澹寫間就被化解了。
但天行帝的這一劍,不僅僅是防禦的一劍,更是反擊的一劍。
邙山鬼王的面孔,忽然因痛苦而變得扭曲起來。
它清晰地感覺到,一股強大的力量,正在如凌遲一般,切割著它的靈體,試圖以最暴力的方式,把它從白辰的身軀里分離出去。
此刻它已經明白,天行帝這看似輕飄飄的一劍,是斬在規則的層面上的——此劍落下之後,洛京城內便不容許有陰煞之物的存在。
剎那間,天上黑壓壓的雲層消失了,從地底鑽出來的陰煞之氣也消失了。
邙山鬼王手裡的「荊山璧」,也頓時四分五裂,變成滿地亮晶晶的碎屑。
在城內肆意捕食的鬼怪們,如赤眼豬妖、鑿齒、狍鴞等,身上突然冒起金燦燦的火焰,一個個痛得尖聲慘,一眨眼的時間裡,便統統化作灰盡。
而邙山鬼王的「鬼侍」們,包括蘇昊、莊醒塵、胡瀅等,也在同一時間,捂住腦袋,發出痛苦的哀嚎聲。
他們已經受控於邙山鬼王多年。
邙山鬼王的控制法術,早已如參天古木一般,把根深深地扎進他們的腦袋裡,扎進他們的魂魄里,扎進他們的骨髓里。
盤根錯節,難以分割。
但現在,卻有一股強大的力量,把這棵「參天大樹」強行從他們身體中拔出去。
有些修為相對較低的鬼侍,一時承受不住如此恐怖的力量,就此七竅流血,爆體而亡,徹徹底底地離開了人世間。
大部分「鬼侍」們,則因為自我意識已經被邙山鬼王抹去,在脫離了控制之後,就變成了只會癱在地上流口水的植物人。
至於被顧旭等人解決掉的胡云和伍當歸……邙山鬼王已經沒有心思再去管他們了。
邙山鬼王的本體也並不好過。
儘管它拼命反抗,但它的靈體還是被強行從軀殼中抽了出來,赤裸裸地呈現在天行皇帝的面前。
而這具原本屬於風水師白辰的肉身,則軟趴趴地倒在地上,口吐白沫。
隨後,天行皇帝抬起沒有持劍的左手,在空中輕輕虛握。
邙山鬼王周圍的空氣,突然變成無形的枷鎖,把它固定在原地,動彈不得。
邙山鬼王明白,這下完了。
為了今日的復仇,它已籌謀多年,但是卻依舊低估了天行皇帝的實力。
這位大齊天子的力量,絕不是一個普通第八境修士該有的力量。
而是一種超脫凡俗的、不屬於人間的力量。
「快逃。」這是它腦海中唯一的念頭。
在這千鈞一髮的關頭,它用意念鎖定住了乾陽門前一個路過的普通宮女——它打算分割出自己的一絲魂魄,偽裝成活人的陽魂,附著在這個宮女身上,藉助她逃離這座可怕的宮殿。
但是,天行皇帝的行動卻比它更快。
他握拳的手緩緩落下。
邙山鬼王的靈體上,突然躥起無形的烈焰。
它彷佛變成了一根蠟燭,迅速融化,蒸發,直至化為虛無。
在即將消亡的時刻,邙山鬼王的視野中,隱隱出現了一幕幻像——
蔚藍的天空,紅色的宮牆,華麗的殿宇,漢白玉的地磚,均消失不見,化作了密不透風的黑灰色鐵網,一直從腳下蔓延到遙遠的天邊。
猩紅如血的粘稠火焰,在鐵網外熊熊燃燒。
而在它的魂魄上,套著一副燒紅烙鐵製成的鐐銬——不知是與生俱來的,還是天行皇帝套在它身上的。
不過,未等它完全看清楚幻像中的內容,它便已經被烈火徹徹底底燒成灰盡,不復存在。
天行皇帝的目光,也隨之落在旁邊的燕國公趙長纓身上。
趙長纓心頭一凜。
剛才,看到邙山鬼王率先動手,他還懷了一些小心思——他想讓邙山鬼王跟天行皇帝拼個兩敗俱傷,自己再去坐收漁翁之利。
就算邙山鬼王打不過皇帝,也能試探一下皇帝的實力和招式,讓他有所準備。
但趙長纓萬萬沒想到,擁有超越普通聖人實力的邙山鬼王,竟會被天行皇帝以碾壓之勢毫不費力地消滅了,沒有一點兒反抗之力。
洛京城中這場前所未有的動亂,也被天行皇帝輕鬆平定。
這使得趙長纓心裡忐忑不安。
他覺得,自己的復仇計劃,恐怕沒法順利進行下去了——甚至自己今天,很可能沒法活著走出這座皇宮了。
只是趙長纓的心裡仍有一個疑惑——
按理來說,天行皇帝擁有這麼強的實力,邙山鬼王根本沒機會破壞大陣,鬼怪們也根本沒機會闖入洛京城,自己也不可能輕而易舉地闖入皇宮。
皇帝那操縱規則的恐怖能力,足以將今日這場災難防患於未然。
可他為何會縱容這一切的發生?
是因為他想要引蛇出洞、釣魚執法?
還是因為他真的跟神仙一樣高高在上,毫不在乎凡間的一切?
趙長纓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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