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行二十三年十月三十日傍晚,夕陽西下,天色暗淡。
平安巷十七號的院子裡落滿了枯黃的銀杏樹葉。
顧旭結束整日的修煉後,來到自家廚房,給自己煮了一個雞蛋、一盤青菜,又盛了一碗白粥。
隨後坐到餐桌旁邊,拿著調羹,細品慢咽。
這便是他生活的常態。
如這白粥一樣,淡而無味。
就在這時候,屏風上的小書童突然來到顧旭的身邊,對他躬身說道:「少爺,有客人來了。」
小書童說的是「客人」二字,卻並沒有點明身份。
於是顧旭知道,這位來客應該是個從未來訪過的陌生人。
他披上外袍,打開大門,發現門外沾著一個穿著黑色長袍、蓄著長鬍鬚的中年人。
「請問您是……」
「在下何逸群。早就聽說過顧小友大名,今日一見,果然英俊瀟灑、氣度不凡。」中年人微笑著說道。
儘管中年人的態度和藹可親、沒有架子,但顧旭可不敢有絲毫怠慢。
他立即拱手行禮:「見過何先生。」
他知道,這位何先生是第六境修行者、大齊國師的師弟、符道大師、驅魔司的客卿,身份地位非同一般。
不過由於其一向放蕩不羈愛自由,在大齊朝廷並沒有任何正式的官職,而是一直獨自一人云游四海,連大齊國師有時都很難聯繫上他。
沒想到何逸群今日竟然會出現在他家門口。
「我今天來到沂水縣,是受洛司首之託,把《焚天七式》送到你的手中,」何逸群很快說明了自己的來意,「當然,這並不是最重要的原因——因為如果我不想來這裡的話,就算是洛司首也沒法命令我。」
「那麼何先生您——」
「——我只是對你有些好奇,想來親自看看你。」何逸群打斷了他的話,笑著給出解釋。
…………
顧旭把何逸群請進屋子,讓小書童給對方倒上一杯熱茶。
然後,何逸群從袖中掏出一本薄薄的小冊子,將其遞到顧旭的手中。
這時顧旭看到,這部被描述得神乎其神的上品法術《焚天七式》,竟然總共只有七頁紙!
「這《焚天七式》,我以前也曾在師尊的教導下,僥倖學了前兩式,」何逸群抬起茶杯,啜了一口茶水,對顧旭說道,「你先自己看。如果有什麼不明白的,可以問我。
「不過後面的幾式,我自己也沒有學懂,就需要你自己琢磨了。」
顧旭點了點頭,表示感謝。
他翻開書冊,開始仔細閱讀其中的內容。
何逸群坐在他的身邊,靜靜地看著。
這位大齊國師的師弟一向是個隨心所欲的人——他做一切事情的動機,都是為了追求內心的愉悅,尋找一切有趣的人或事。
凡是他感興趣的事情,他會立即毫不猶豫開始行動;而凡是他不想做的事情,任何人都沒法逼迫他去做。
他對顧旭的興趣,主要源自於「驚鴻筆」。
因為他知道,那支纖細脆弱的毛筆,是這世間最挑剔主人的名器,也是符師們最渴望得到的法寶——能夠得到它認可的人,定有非凡之處。
比如十多年前青州陸氏的那個少女……如果陸桓當年沒有犯下叛國罪,想必她現今也將成為極為耀眼的存在——要知道,何逸群曾經自詡為「流浪詩人」,一度對陸詩遙的作品頗為欣賞。
再加上顧旭還主動迎難而上選擇挑戰《焚天七式》……
這更讓何逸群覺得,這世界上又多了一個有趣的人。
他很期待,這個有趣的少年在面對《焚天七式》時,是否會有一些異於常人的表現。
…………
顧旭聚精會神地盯著書冊的第一頁。
書頁上有著無數的點和線條,有深有淺,有粗有細。
這些點和線組成一個個沒有規律的繁複符文,看上去令人頭暈目眩。
在顧旭以前閱讀過的所有符道相關書籍中,從未見到過類似的符文。
「不愧是驅魔司最難學的上品法術,」顧旭在心頭默默感慨道,「竟然連我都不能一眼看懂它的含義。」
他並沒有急著向何逸群請教。
因為他知道,上品法術中最有價值的東西,是它的大道真意——從別人口中得到的答案,都是屬於別人的理解,終究是間接的。
只有自己切身體悟,才是最為有效的方式。
說不定,解讀法術的過程,都有可能是一種悟道的方式。
於是他默默閉上眼睛。
片刻後,在他的腦海中,《焚天七式》的第一頁化作了一幅由點與線組成的、複雜莫測的圖畫。
…………
一刻鐘後。
太陽已經完全沉到遠山背後,天空呈現出暗淡的橙色和深邃的靛藍色。
寒風吹進小院,捲起地上的枯枝敗葉。
顧旭終於緩緩睜開眼睛。
何逸群注意到,少年的曈眸似乎變得炯炯有神。
「顧小友,有收穫嗎?」他好奇地問道。
顧旭禮貌,回答:「何先生,如果我的猜測沒錯的話,這《焚天七式》,既不是法術,也不是符咒,而是一張圖,一張特殊的陣圖。」
「為何做此判斷?」何逸群微微眯起眼睛。
顧旭所說的話,確實是正確答案。
只不過,顧旭僅僅只用了一刻鐘就能得到這個結論,讓他感到頗為意外。
顧旭笑了笑,解釋道:「因為這世間大部分的符篆我都見過,大部分的法術我也了解過——但這《焚天七式》的書寫方式,與它們迥然不同。
「不過,《焚天七式》並不是一般的陣圖。
「它上面的線條,不是陣法的繪製方式,而是陣法的變化路徑。」
何逸群沉默不語。
他想到很多年前,他把自己關在屋子裡冥思苦想整整七天,才想明白了這關鍵的一點。
何逸群能當初被赤陽子收作徒弟,天資定然非同一般。
但眼前這少年的博學與悟性,卻令他自慚形穢。
「你認為,這《焚天七式》的第一頁,是一張怎樣的陣圖?」隔了好一會兒,何逸群才緩緩開口問道。
「亂飛同曳火,成聚卻無煙。微雨灑不滅,輕風吹卻燃,」顧旭回答道,「當我嘗試把圖上的點想像成夜晚的螢火蟲,把圖上的線條想像成它們飛行的軌跡,我的腦海中很快就出現了這樣一幅畫面。
「我想,這應該就是赤陽子想要告訴我們的道理——焚天的烈焰,始於微末的螢火。」
何逸群深吸一口氣,說道:「你的理解確實沒錯。這《焚天七式》的第一頁,本質上是劍陣的圖譜,名為『螢焰』。當年赤陽子老師使用它的時候,千柄飛劍裹挾火焰飛向遠方,遠遠望去就像無數夏夜的螢火蟲。
「只是,顧小友,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好像並不是劍修……」
顧旭輕笑一聲,回答道:「何先生,武器是我們手頭的工具,卻不是束縛我們的枷鎖。
「在我看來,春天的風,夏天的雨,秋天的落葉,冬天的雪花,這世間的萬物……都可以成為所謂的劍。」
話音落罷,他掏出「驚鴻筆」,輕輕一揮。
地上枯黃的銀杏葉便泛著明亮的火光,飛到半空中。
騰空類星隕,拂樹若生花。
屏疑神火照,簾似夜珠明。
何逸群望著眼前的場景,口中喃喃道:「武器不是束縛我們的枷鎖……萬物皆可為劍……他果然悟了老師的道啊……」
…………
注釋:
(1)「亂飛同曳火,成聚卻無煙。微雨灑不滅,輕風吹卻燃。」——唐·彥謙《詠螢》
(2)「騰空類星隕,拂樹若生花。屏疑神火照,簾似夜珠明。」——南北朝·蕭綱《詠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