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素喜讀太祖傳及國師傳,逢人便曰:我朝太祖嘴炮也無敵,更勝萬斤大炮遠矣。
無堅不摧,無物不破,蓋莫能擋!
而後又曰:我朝宋國師三寸不爛之舌,昔日蘇秦張儀弗能比。一言墮城,一言滅國,天下莫能及也。
或曰:以太祖之唇攻國師之舌,則何如?
其人笑曰:則親個嘴矣!
眾人亦大笑不止!
--------語出《笑林*記》
見汪喬年落入彀中,張順不由笑道:「昔日秦始皇一統六國,自號始皇,以期一世、二世,乃至千世萬世,結果卻沒想到二世而亡。」
「而自上古以來,一朝一代,一治一亂,周期循環。」
「不論賢與不肖,皆不能脫,不知何故也?」
那汪喬年本來正洗耳恭聽,聞言差點一口老血噴了出來。
歷史上一治一亂的規律,概莫能外。
即便他兩人辯個三天三夜,都未必辯個明白。
這麼一個大問題,你讓汪喬年怎麼回答?
好在儒家辯經嘛,並不要求巧言令色,壓過對方一頭,而是需要徹底說服對手,讓對方心悅誠服才算勝利。
汪喬年沉吟了片刻,便應道:「蓋創業之君,起於微末之間,暴霜露,斬荊棘,以有尺寸之地。其深知創業之艱難,民生之疾苦。」
「故而,其行仁政,施仁道,以有天下。」
「及子孫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自以為有猛將銳卒,能臣異士佐之,行事乖張,無所顧忌。」
「或懦弱,或殘暴,或偏聽偏信,或不納忠言,故而滅亡!」
好,答的好!張順都差點想鼓掌誇讚汪喬年一下。
短短几句話,道盡了傳統理論的精華。
而且還能藉機旁敲側擊的勸諫了一下張順,果然不愧是被洪承疇稱作「大才」之人。
「先生所言甚是!」張順點了點頭道。
短短几句話,張順已經感受到汪喬年性格有幾分「執拗」,所以故意順著他的話說起。
「只是若是將其興滅皆歸於一人之性情,那當今之世,又當如何解釋?」
實際上正如張順所猜測那般,這汪喬年正是執拗之人。
歷史上原來的三邊總督傅宗龍戰死以後,朝廷任命他接任總督,催促他出關作戰。
此時無丁無餉,汪喬年明知必死。
他仍然先掘了李自成祖墳以砥礪士氣,然後率兵冒險出戰,以至於兵敗身死。
「這」汪喬年聞言不由愣了一下。
當今聖天子崇禎即位以來,一改嘉靖煉丹、萬曆殆政、天啟沉迷於木匠都一切毛病,兢兢業業、勤勤懇懇,卻不由大明江山江河日下,更甚嘉靖、萬曆及天啟等朝。
而此時閹黨已除,東林黨眾正盈朝,甚連一個可以用來背鍋之人都沒有,汪喬年一下子無話可說。
「不知秦王以為如何?」得了,這麼大道理我和你說不通不要緊,我倒要看看你怎麼來說服我。
「不知先生今早卻是吃些什麼?」張順站的有點累,只是看汪喬年沒有坐下的意思,只好走了兩步問道。
左顧而言他!
汪喬年不由笑道:「我素來清苦慣了,每日取米一升,一分為二,早晚食之!」
「昨晚方自獄中出,今早又得洪先生厚愛,食肉菜粥一碗,至今意猶未盡!」
這時代由於大多數人的日常吃食中沒有什麼油水,又多重體力勞動,所以食量普遍偏大。
汪喬年所謂日食一升,其實就是一天吃米一斤三兩左右,大概合後世七百二十克。
擱後世他差不多可以被稱之為「飯桶」,然而在這個時代也不過算食量較大之人。
「若餓上一日亦何如?」張順不由反問道。
你什麼意思?
汪喬年聞言一愣,半眯著眼道:「我還能撐得住!」
「那若是餓上十日呢?」張順繼續道。
怎麼?威脅我?
汪喬年冷笑道:「昔日文忠烈絕食而死,吾亦能為之!」
文天祥在明代被追諡「忠烈」,故而稱之為文忠烈。
張順不管他惱羞之言,便點了點頭道:「人一日不食則餓,十日不食則死,自然之理也!」
「是以聖人云:百畝之田,勿奪其時,數口之家可以無飢矣。」
「然當世之時,富者連阡陌,貧者無立錐,是以饑民遍及四海,義軍洶洶八荒!」
「蓋腹中無食,宅無田畝而已。」
「有恆產者有恆心,無恆產者無恆心,古今概莫能外。」
「今我領四方之民,掃天下之污穢,非為我一人,實為天下也!」
「蓋天下之田有數,而人心之欲無數。彼輩坐擁良田千頃,而朝廷徵收賦稅不及一文。」
「彼輩家中糧食堆積如山,而四海百姓嗷嗷待哺。彼輩金銀珠寶不可勝數,庭院深深不可勝記;而百姓衣不蔽體、居無定所。此乃民之病矣!」
「明太祖之初,天下方定,百業凋敝。故而設立衛所之法,每戶腴田百畝,納米十二石。」
「故而不費百姓一粒米,而養百萬兵。追亡逐北,驅蒙元於大漠;揚帆四海,耀武功於異域!」
「今衛所之兵,賣兒鬻女,形如乞丐。朝廷但有撥付,市衣甲與東,市兵刃與西。」
「見兵戈而戰戰兢兢,聞賊名則拔腿就跑。外不能御韃虜,內不能平賊寇,此乃兵之病也!」
「聞遷則喜,聞謫則悲,見百姓如虎狼,見上官如彘犬。推諉扯皮,遊手好閒。」
「整日無所事事,但以撈錢為念。此乃官之病也!」
「故而活一人而萬人死,則小仁而大惡;死一人而萬人活,方為天下之大仁大義!」
「今有田地兼併,以至於民窮、兵窮而官吏富之弊。我欲為天下除之,還請汪公助我!」
「啊?」張順一席話,讓汪喬年不由跟著深思起來,等張順說到最後,他竟然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
「等等,等等,讓我捋一捋!」汪喬年先制止了張順的提議,然後問道,「以你的意思是,取士紳豪強之田,以與士卒百姓?」
「對!」張順堅定的點了點頭。
「你這可是要得罪天下人吶!」汪喬年果然不同凡響,一下就抓住了重點。
「天下人不僅只有士紳豪強,亦當有衣衫襤褸之人一席之地!」張順冷笑道。
「天下豪強幾何,天下窮苦人又有幾何?以多擊少,天下概莫能擋!」
「那那你這大名鼎鼎的舜王,恐怕以後就要變成臭名昭著的秦王了!」汪喬年又盯著張順眼睛道。
「只要天下百姓安居樂業,四海升騰,我即便被人罵做暴君,又能如何?」
「好,好!」汪喬年不由連贊了兩聲道,「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受國不祥,是為天下王!」
「請舜王受臣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