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

  01

  梁思申的聖誕禮物被收發室照著地址又送到總廠生技處,於是落到也在總廠的程開顏手裡。拿著沉甸甸的一包禮物,想到宋運輝曾經給她看過的照片,那照片裡不可企及、高雅得令人絕望的美少女,程開顏滿心不是滋味。中午,兩人相約一起在食堂吃飯,程開顏將包裹交給宋運輝時,又看到他臉上綻放的歡愉。

  程開顏忍不住嘀咕一句:「那麼高興幹什麼呀,你又不能飛過去。」

  宋運輝這才想起這件事還沒跟程開顏解釋,忙把與梁思申的關係與程開顏簡單說一下,沒想到程開顏聽了患得患失,既高興沒那麼個假想敵,又煩惱宋運輝沒有一開始就愛上她,一臉花花綠綠的表情。宋運輝沒去搭理程開顏的小心思,也顧不上吃飯,掏出鑰匙拿出鑰匙串上面的小刀打開嚴嚴實實的包裹,一看,又是一堆書,忍不住失笑。再看書的標題,卻是管理方面的書籍。他從德國回來,曾寫信告訴梁思申很多他在德國的見識和對德國工廠管理的讚嘆,沒想到梁思申這個有心人就寄來這麼一堆書。

  程開顏雖然知道了宋運輝與梁思申的關係,可心裡沒法放得下,看著宋運輝拿信下飯,她無心咽食。再說,信上所寫都是英語,她想看也看不了,可越看不了越想看。她耐心等著宋運輝看完,仔細摺疊好信壓進書里,才問:「都說些什麼呀,這麼高興。」

  「他們美國的教育方式與我們非常不同,有意思。」宋運輝沒多說,就換了話題,「開顏,我打算春節前幾天回家,你準備請假三天,跟我回家見一下我父母。第三天我送你上火車回金州,你得跟你爸媽過年。我初三回金州上班,不能總讓別人替我春節值班。你看行的話,我晚上跟你爸說一下。」

  程開顏的關注點立刻跟著轉移,再無心思關心梁思申:「我……你太突然了,可是你爸媽會喜歡我嗎?我得拿什麼禮物去?穿什麼衣服最好?要不要儉樸一點的樣子呢?」

  宋運輝不以為然地道:「瞎操心。」

  程開顏聽了又羞又開心,即使她才正式與宋運輝交往沒多少日子,似乎這麼早跟他回家有些不合程序,可看著宋運輝的權威,她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宋運輝根本就沒擔心程開顏會不會否決他的提議,他在程開顏鄭重答應時候已經看向身邊出現的虞山卿。他伸手與虞山卿打個招呼,虞山卿過來看一眼程開顏,才問宋運輝:「你們年度總結什麼時候給我?你不能跟我再拖下去啦。」

  程開顏瞥虞山卿一眼就低頭吃飯,不理。宋運輝微笑道:「我下午趕出來就給你。那麼要緊?」

  「當然,都等著你們這些總結寫總廠總結呢,你晚了我們巧婦難為。千萬幫忙,下午我再晚都等著你。」

  「哎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耽誤你們,下午一定送到。」宋運輝伸手,與虞山卿拍了一下。

  虞山卿握著宋運輝的手,俯身用程開顏也聽得見的聲音輕聲問一句:「什麼時候吃喜糖?」

  「年後。」宋運輝回答得很肯定。

  「恭喜你,小子。」虞山卿鬆開宋運輝的手,走了。

  程開顏這才抬起頭,好奇地問:「他那麼踩你,你還對他客氣?」

  「該不客氣時候不客氣,該客氣時候客氣,又不矛盾。以後工作方面還得經常合作,見面總得留三分情面。你飯都涼了吧?叫你去我寢室吃你不去。」

  「讓人看著多不好啊。」

  「我不是常上你家吃飯?有什麼不好?」

  「我家有我爸媽哥哥在,不一樣呢。」

  宋運輝哭笑不得,他都不敢提起如果跟他去老家住一天那意味著什麼,怕程開顏認真上了。

  反而程家二老都相信宋運輝的操守,一口答應女兒春節前請假跟去見一下宋家二老,程母更是將結婚日期提上飯桌,程廠長毫不猶豫說,早辦早好,早辦好宋運輝就搬來程家住,等分了房再搬出去。宋運輝很感激程家自始至終對他的好。

  宋家二老看見那麼個水靈靈的準兒媳也喜歡不過來。程開顏還想表現表現,顯示自己很賢惠,很能幹家務,但二老不讓。兩個小的都沒事做,宋運輝就帶程開顏去了一下小雷家的後山,到姐姐墳前,跟姐姐說一聲。程開顏心軟,哭得稀里嘩啦。宋運輝握著程開顏的手,等著她哭完,兩人一起下山。到下面,才問:「聞到臭氣沒有?我們去看看,他那養豬場辦怎麼樣了。」

  「早聞到了,比我們總廠還臭。去看你姐夫嗎?」

  宋運輝點點頭,帶程開顏推著車走下去,一路告訴磚窯是怎麼建起來的,以前的魚塘怎麼給填了,為什麼會想到養豬,電線廠是什麼原因,還有那邊高大的龍門吊是怎麼回事。程開顏跟聽故事似的,覺得很傳奇。經過電線廠,抬眼見門口牌匾換了,變成登峰電線廠。宋運輝拐進去看看,沒看到污水沉澱池,不由暗中搖了搖頭,但當著程開顏的面,他不便說什麼,又找去雷東寶家看看雷母,寒暄幾句,送上年貨,兩人才一起去養豬場。

  程開顏到路上才悄悄問:「你姐夫是不是挺厲害一個人?一路遇到的人都對你客氣得不得了。」

  「他很能幹,但若是文化程度再高一點更好。」可這話出口,宋運輝想了想,又自相矛盾地道,「可他如果文化再高一點,可能就達不到今天的成就。」出國一趟,又主持大設備安裝半年,宋運輝考慮問題心胸成熟許多,對雷東寶已經能表示理解。做一件事,方方面面需要考慮的東西太多,條件不足的情況下,只好抱著腦袋勇往直前了。雷東寶這個一村當家的,壓力不小。

  程開顏笑道:「你都說他能幹,他一定能幹得不得了。」

  宋運輝想,雷東寶能幹嗎?可似乎不是那種傳統意義上的能幹,「他……比較敢,敢作敢為,可考慮問題不很周到。我跟他正好相反,我沒他大膽。我們沒可比性。」

  說著就到養豬場,騎自行車眨眼可到。小雷家的人大多認識宋運輝,他進養豬場跟進電線廠一樣便當。進去換上高筒靴,踩過藥水池,揭開氈帘子,裡面就是熱烘烘臭烘烘的豬場。雷東寶正陪著陳平原參觀,一看見有外人進來,看清是宋運輝,撇下陳平原就跑過來,大叫著抓住宋運輝的兩手:「你今年一會兒聽說去西德,一會兒又聽說忙得不得了,想死你爸媽了。多謝你拿來的外國糖,你還記得我媽最愛吃糖。你對象?你媽才提起過。」

  「謝什麼,這段時間多虧你照顧我爸媽。我女朋友程開顏,開顏,叫大哥。」程開顏在與雷東寶大力握手中叫了聲「大哥」,覺得這個姐夫對宋運輝真熱情,因此她雖然覺得這個姐夫穿得很亂糟糟長得又凶,可也立刻接受了這姐夫。「大哥,你去忙,忙完我們再說話。」

  「你一起去聽著,又不是國家機密,順便給我出主意。我這兒想再引進種豬,再造一排養豬場,可錢不夠,拉縣長來要政策。走。」

  宋運輝跟去,見程開顏有些驚訝地圓睜著眼睛,微笑問:「好玩吧?」

  程開顏點頭:「好玩呢,跟他姓一樣,風風火火,可一張臉真兇。」

  宋運輝笑笑,上前跟陳縣長握手,見雷東寶介紹得不好,自己重新介紹:「我在鄰市金州總廠一分廠××萬噸××工程工作。」

  「哦,知道,重點引進項目啊。你……我想起來了,你還上了省報。我還說看著名字這麼熟悉,原來是從你姐夫這兒聽到的,年輕有為啊,相當年輕有為。你該多給小雷家指導指導,東寶同志政治覺悟太低,哈哈。」陳平原很是親切。

  程開顏非常不甘心地替男友補充:「宋運輝現在就管著大工程車間呢,是我們總廠最有前途的車間主任。」

  「你也不怕牛皮吹暴了。」宋運輝笑嘻嘻地說,「陳縣長,一直聽說您是全市有名的改革工作有力支持者,也是仰慕已久。」

  「東寶同志才是改革的先行者,實踐者,東寶同志不容易啊。」

  雷東寶一向不願意聽這種官話套話,打斷道:「我先行什麼啊,我最早偷偷摸摸承包到戶,還都是從小舅子這裡學來的政策,他才先行,他現在還先行到西德出差去了。陳縣長,你不是說我改革嗎,批我三十萬,我自己有多少墊多少,我爭取把豬場擴大兩倍。」

  「你別跟我打馬虎眼,你這些豬圈不都空著嗎?」

  「那是這幾天大豬剛出欄,等過年小豬就得全搬過來,不夠用了,不信你去看。」說完拉著陳平原就走,態度看上去極其粗暴,一路走一路道,「本來小豬早可以分欄,這幾天太冷,怕它們凍死。縣長你去數數,那麼多小豬,這些豬欄怎麼夠。」

  程開顏跟著去另一個房間,又蹚過藥水池,一眼看見滿地雪白肥胖的小豬滾來滾去,非常好玩,雷東寶早一句話扔過來:「好玩個啥,你們結婚早點生個胖娃更好玩。」程開顏立刻一張粉臉通紅,旁邊的人都笑。

  陳平原問:「多少小豬?你這裡能養多少大豬?」

  「這一茬的還在生,生完得有一千五百來頭,我這裡只能養一千頭大豬。聽說一般夏天豬賣得不好,我今年夏天打算留幾頭下來做種豬,爭取今年年底出欄三千頭。鎮信用社說沒那麼多錢,陳縣長,我找你,你錢多,你的條子過硬。」

  宋運輝聽著心裡想了想,覺得這個擴大計劃可行。不過他沒插嘴。陳平原背雙手看著小豬,好一會兒才道:「我回去研究一下,最快也得年後給你。」

  「最慢年後吧,否則豬圈蓋起來都趕不上豬長肉,很快擠不下。陳縣長,你有錢。」

  「有錢也得走對程序,哪有今天要明天給的。」

  「後天,後天也行。你說,這如果擴大了,我今年就可以趕上市養豬場。」雷東寶討價還價堪比小菜販子。

  「索性再擴大一點,年出欄五千頭,規模化養豬。」陳平原想了後又來一句。

  「怕市場容不下,活豬又不能庫存。」宋運輝終於插上一句。

  雷東寶卻道:「你給我六十萬,我就擴成五千頭。」

  陳平原道:「好。我明天再過來,今天中飯不吃了。小宋,經常回家來,多支持家鄉建設。」

  陳平原走了,宋運輝看著車尾風塵滾滾,問雷東寶:「五千頭,市場吃得下嗎?」

  「去年一千頭,再加一千也不成問題。今年大伙兒生活更好,肉吃得更多,五千,五千就五千。中飯去我家吃。」

  「回家去吃,她明天就得回金州。要不你一起去我家。」

  「也行,我交代點事。」雷東寶又進去養豬場,大聲喊出雷士根,要士根準備一筆錢拿信封裝好,明天交給陳平原。陳平原要的還不是這個。出來,他已經變了主意,「他要是批我六十萬,我就有錢擴電線廠,電線廠生意太好了,我得全力擴我的電線廠。豬場還是擴,他只要錢給了我,三千五千隨我說了算。走。」

  「他不找你算帳?」

  「算什麼?誰找我算帳都輪不到他。」

  宋運輝一怔,忽然領悟到什麼,瞥了程開顏一眼,也是隱晦地道:「你小心著點。」

  「怕什麼。今天去你家吃頓好的,我媽燒菜最差,最好你燒菜。」

  「我也想吃小輝燒的菜,他總說他燒得比我好。」程開顏不明白兩個男人說話中的嚴重問題。

  「他肯定比你燒得好,他做什麼都動腦筋。小輝,瘦很多啊。」

  「他可辛苦了,一天睡覺只有六個小時,有時候還沒的睡。現在終於好了,已經胖回來了。」

  「男人嘛,苦點怕什麼。以後你在家替小輝收拾吃的穿的,讓小輝好好幹活,他腦子好,別讓他把腦子浪費到小零小碎上。聽到沒?」雷東寶不由想起宋運萍在的日子,那時候他錢還不多,可生活多麼愜意,簡直是神仙日子。看眼前這個小程沒長大的樣子,以後小輝還不知怎麼吃苦,他得先幫小輝教育小程。程開顏笑著答應,卻一點沒覺得受教訓,因為大哥已經將她當作宋運輝的主婦看。

  宋運輝聽著一笑,卻想到雷東寶如今孤身一人,雷東寶是什麼都不會做,與他不一樣,總不能一直依靠雷母。他心裡矛盾了一下,道:「大哥,如果有合適的人,你再找個吧,家裡總得有人。」

  「胡說。」雷東寶一聲吼,就沒了下文,一張臉墨黑。

  程開顏嚇得貓在宋運輝背後,不敢看騎在旁邊的雷東寶。宋運輝倒是不怕,聽著還挺欣慰,為姐姐欣慰。可也不能總耽誤雷東寶,他嘆了聲氣,道:「我和我爸媽都不會反對。」

  雷東寶不答話,脫下手套,將手心翻轉給宋運輝看。當年他在手心寫的字,如今雖然筆畫早已辨認不出,可好幾處黑點就跟文身一樣永留手心。宋運輝也就不再相勸,他反正已經表明他的態度。

  宋運輝本來話就少,雷東寶一樣不怎麼會寒暄,再加兩人心情都不是很好,程開顏又被雷東寶嚇得不敢說,回宋家一路竟都沒說話。

  終究還是宋運輝下廚炒了兩個菜,特意放到雷東寶面前,算是給雷東寶一個安慰,卻換來雷東寶一個白眼。程開顏後來了解內情,感動得不得了,更對雷東寶刮目相看。

  送走程開顏後,宋母一直擔心家裡簡陋,會不會讓準兒媳看不起,宋運輝倒不擔心。他想上房翻修一下瓦片,卻被告知雷東寶早就做過。他看看家,也確實低矮老舊潮濕,好幾處漏風,該翻新了。他要父母把他拿來的錢加上家中儲蓄都拿來蓋房,父母卻說要給他結婚派用場,不肯。無論他把德國的居住環境怎麼跟父母宣傳,他父母就是不肯,一定要把錢花在他結婚上。他賭氣說他旅遊結婚,不辦酒席。說出這話,宋運輝還真心動,旅遊結婚是個好主意。

  年三十的白天,雷東寶照舊送年貨上門,宋運輝自作主張跟雷東寶商量蓋新房子的事。雷東寶已不再計較宋運輝叫他另娶,兩人當著宋家二老的面謀劃,最後爭論結果,宋運輝出錢買全部材料,雷東寶叫來人工蓋房。房子式樣是宋運輝畫出來的,有點西德見過那些別墅的味道,兩層樓,屋頂和窗搞得很複雜,但被雷東寶否認一半,最後的定案四不像。兩人當場計算水泥石灰磚瓦等用料的數量價錢,宋運輝讓父母年後就把錢從銀行取出交給雷東寶。如果不交,他以後每個月從工資里扣給雷東寶。宋家父母無奈,只好答應。

  宋運輝也跟雷東寶說了西德人居住的環境有多美,房屋道路規劃多好,雷東寶要宋運輝有本事把小雷家規劃好,他也能把小雷家搞得像大花園。宋運輝大有興趣。他是個閒不住的人,當天就去小雷家山頭看了半天,可看著村里密密麻麻的村屋,覺得無從下手。中國畢竟人多。

  閒時問起媽媽,小楊饅頭還來不來,宋母說夏天時候小楊饅頭跟幾個常買他饅頭的人家告了別,還真帶著他弟弟闖東北去了。宋運輝心下有點佩服這個小楊,年紀那么小,竟能去闖東北,不過,現在是春節,小楊饅頭應該回家過節了吧,不知他在東北做得好不好。

  02

  小楊饅頭叫楊巡,弟弟楊速。楊速初中畢業,兄弟兩個就帶上兩擔家鄉產的插座、插頭等小東西,坐火車趕去東北。一路聊天,楊巡感慨,爸爸起的好名字,害他們兄弟挑著饅頭擔子拎著雞蛋籃子天天走走走,現在又走走走,越走越遠,走去東北。

  有早年走出去的老鄉們在東北一個城市花錢找關係租下百貨商店裡的電器櫃檯,小楊兄弟前去替他們看櫃檯。沒有固定工資,賣掉多,兩兄弟掙得多,賣掉少,兩兄弟掙得少。兩兄弟看一個櫃檯,楊巡嫌太閒,就帶上樣品走街串巷找單位去推銷。門房們見楊巡人小可憐,嘴巴又甜,常肯私下指點一二,告訴楊巡該找哪個關鍵人物。楊巡雖然人小,膽子卻大,再說已經做了一年的饅頭生意,嘴皮子靈光得很,即使面對嚴肅的老頭都不畏懼,常能把人說得心軟。可他才開始做電器,不懂什麼單位用得著這些電器,經常磨半天嘴皮子,人家才勉強看他這個人的分上買兩隻插座。不過即使如此,也比他弟弟守櫃檯的生意好一些。楊巡想,這就算是守兩個櫃檯掙兩份工錢的意思。雖然看上去收入還不如賣饅頭時,可楊巡不氣餒,才開始呢,他才開始賣饅頭的時候,買主也不待見他。別看他小,他經驗足得很。

  這樣子東奔西跑兩個多星期,終於一家工廠供銷科長被大熱天汗流滿面的小小楊巡感動,寫出五種電器問楊巡有沒有,楊巡忙說有,從包里拿出兩種符合規格的讓科長試用,說其他三種沒帶著,等下立刻拿來。其實其他三種楊巡管的櫃檯沒有,但他們老鄉在本市做電器的多的是,他找一下就在另兩處櫃檯找到那三種電器,跟叫老王的經理老鄉見老鄉,拿家鄉話商量一下分成,他就背上那三種電器飛快送去那家工廠,正好趕在下班前。那家廠供銷科長挺感動,要楊巡三天後來問問,看試用結果怎麼樣。楊巡三天後一問,科長一下要了五種七十多件,可把楊巡樂壞了,自行車整整送了四趟,花了兩天才送完。

  拿來一筆不菲的分成,楊巡高興得立即衝去農貿市場買了一斤最便宜的豬肚皮肉,和弟弟敞開肚子吃了一頓紅燒肉,小兄弟兩個人滿足得如同過年。然後他依然走街串巷,尋找蹲伏在角角落落的機會。依然是有時有收穫,有時沒收穫,但是那些願意從個體戶手中要貨的廠家他都好好記下來,不管有沒有生意,他隔三差五上門去喊聲叔叔伯伯,有事沒事拜訪一趟,賠個笑臉,總能有點收穫。時間長了,手頭的單子越來越長,不得不在百貨商店買一本小筆記本記錄。這些都成了他手頭的法寶。兩兄弟的伙食也漸漸好起來,菜里越來越多見葷腥。

  但好景不長,很快,東北的冬天就來了。東北的冬天嚴酷得令人絕望,漫長得令人絕望,從不長凍瘡的小楊家兄弟先是四隻手腫得跟他們以前賣的饅頭一般,然後破皮潰爛,潰爛處偶爾見白骨森森。兩人努力抗寒,努力適應環境,購買本地人的衣服禦寒,購買特殊的煤爐放屋裡取暖,零零碎碎添置下來,花去他們好多剛掙的錢。等他們學會伺候煤爐,他們手上的凍瘡才好歹慢慢痊癒。又摔了不知多少跤,兩兄弟終於把冰上騎自行車的絕招也學會,終於適應東北的嚴寒。他們以為已經夠艱難,可老鄉卻說,畢竟小兄弟兩個年輕,不僅普通話學得比別的老鄉快,連對東北的適應也快於他人。

  終於等到他們期盼已久的春節。元旦後,老鄉們就聚在一起談論回家的事,說到回家大家都興奮,可想到租房或者倉庫里放的貨物,大家又擔心一個春節回來都給小賊清了。楊巡不知道多想家,可考慮幾天後,他跟大家提出,大家都是有家有口的,要不大家把貨物都放到老王那間最大的倉庫里,他不回家,由他守著倉庫。要老王他們帶他弟弟楊速回去再回來。他經常從那些老鄉手裡拿貨,大家大多認識他,相信他為人,再說又是摸得到家門的老鄉,萬一有什麼事,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大家於是都感謝了楊巡,紛紛回去取貨,將東西堆到老王倉庫。貨物太多,好不容易才能塞進楊巡的一張床,又剩下小小一角給他生煤爐。

  楊巡一個人度過最淒清的冬天,每天鑽被窩裡看大家留給他生煤爐用的報紙雜誌,餓了在煤爐上烤兩隻饅頭,只有大年初一中午他才吃一頓餃子。等元宵節過後,老鄉們才陸續回來,他守著倉庫將東西一件不少地交還老鄉,贏得那些老鄉對他的讚美,尤其是老王對他從此青睞有加。

  等將最後幾件貨色交出,天也漸漸暖了,很多工廠轟轟烈烈開工,需要購買貨品,楊巡怎肯放棄這等機會回家探親,直把這一波小高峰做過,又小賺一筆才肯回去。但回去之前,許多老鄉客客氣氣跟楊巡商量,要他幫忙帶點貨色回來。楊巡本不答應,他自己還想帶貨,半年做下來,已經知道什麼好賣什麼不好賣,他想帶點好賣的回來放租屋裡,省得永遠只拿小小分成。但回到租屋攤開信紙細細一算,那麼多人要他帶東西,他不如再問幾個人要帶什麼,都攢一起,索性叫一輛車放過來,不知有沒有的賺。他第二天就找運輸公司,問了去他家鄉的價錢。再跟老王他們一商量,大家都說主意好。於是本來想叫楊巡帶貨的,都數量翻倍。

  出門在外,做的都是小買小賣的小生意,都對進價異常計較。每個人心裡都有一處最便宜的進貨處,都會偷偷找上楊巡,遞給一張字條,要楊巡保密,上面寫著某商品從A廠家進貨,找甲某,是多少價錢,合計多少錢,問哪個地址拿錢等,要楊巡一絲不差地按紙條上寫的去做,其中當然也有欺負楊巡人小聽話方便差遣的意思。沒等楊巡上火車,他們的電報早飛向家裡說明情況讓家裡準備錢。

  楊巡一手接了二十來張字條,他又不是個笨人,如果都按那些人說的做,他在家裡得忙得無頭蒼蠅一般找一個月的貨都不夠。他坐火車上畫了一張大表格,同一產品都寫在一條橫線上,幾家一比較,就可以比出誰家最便宜,誰家質量最好等結果。回家後,他騎以前賣饅頭的自行車貨比三家,拿幾個人加起來的巨大進貨量砸人家廠家,壓廠家的出貨價,拿到比表格上的最低價更低的價,人家廠家見他還如同見親人。

  楊巡邊打邊學,學了再打,忙碌二十來天,將貨差不多配齊,只差電線。十幾個人需要進電線,其中八個人想進一家叫登峰電線廠的貨色。楊巡以前一年天天挑著饅頭擔子到處轉,當然知道那家登峰電線廠在哪裡。一大早他騎車出發,近中午才到小雷家村,坐山口上先把兜里倆饅頭吃了,才衝下山坡到那登峰電線廠。

  到廠一看,好傢夥,整三條生產線,其中一條還是簇新,壯觀地排列在三架棚屋下。因為車間沒牆,站門口就可一目了然。難怪品種齊全,那麼多人要的貨色全有。

  已經進了那麼多貨,楊巡稍有經驗,進廠門就直奔辦公室。登峰電線廠廠長辦公室里有兩個人面對面坐著說話,那個對著門坐的凶漢看見楊巡,瞥了一眼閉嘴不說。背著門的那個就迴轉頭來,看到毛頭小子楊巡,就道:「我們停止招工了。」說完就又背過身去。這裡面的正是雷東寶與雷士根。

  楊巡立馬笑容可掬地拋出大買賣:「大叔,我來買兩千捆電線。」他既然人微言輕,那就進門就拋大買單,砸死對方。

  這話一出來,士根又轉回頭,笑道:「回家叫你爸來,別尋開心。」

  「我叫楊巡,錢我已經帶來,跟大叔談個價錢。不過有些需要定做。」楊巡走進辦公室,鎮定自若地自己找凳子坐下。

  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沒有,士根立刻明白眼前這男孩子是真的送生意上門。忙起身拿雪白搪瓷杯給楊巡泡杯茶。楊巡總覺得身側像有一束火線烤上身來,順著看去,卻是雷東寶靠在椅子上沉默注視。他忙賠笑打個招呼:「大哥你好。」

  「叫他大叔,叫我大哥?」雷東寶依然虎視眈眈,「你家做什麼的?要那麼多電線做什麼去?他們放心你來?」

  「我家農民,老爹去得早,我跟人去東北做生意養家餬口,這次回來幫大家發一些貨。大哥,聽說小雷家村支部書記也是早年父親去世的,都說他年輕有為,我說這是咱窮人孩子早當家啊。得早早跳出來掙錢吃飯,養活弟妹,不做事都等著喝西北風啊。」

  雷東寶一聽笑道:「士根哥,還真是那麼回事,我們還不是讓窮逼的。以前只有一個目標,吃飽飯。」

  直等雷東寶說了話,士根才道:「還真是的,那時每天想著能不打光棍已經美死了。小楊,這是我們村雷書記,我是登峰廠廠長,也姓雷。你說吧,要什麼規格。」

  楊巡忙伸出兩隻手非要捧住雷東寶的一隻手握了,連聲說「久仰久仰」了,才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遞給士根。雷東寶對這種客氣早已習慣,沒啥受寵若驚的感覺,不過對楊巡印象極好。士根看了字條,又看看自己手頭的報表,道:「有兩種沒有庫存,我安排下去立刻做,你後天來拿。」

  楊巡問:「雷廠長,你們電線足尺嗎?」

  「當然足尺,你去車間隨便找一卷量一下。」

  「有沒有不足尺,短個四五公尺的?」

  士根心頭不快,道:「小小年紀疑心倒重。」

  楊巡察言觀色,忙笑道:「雷廠長誤會了,我們成批賣給國營廠的電線,一般都是居民買電線剪下幾公尺後的卷,反正他們拿去廠里,電工自己還得偷剪幾公尺回家,沒人會查。可我們這樣剪了後包裝會松,碰到仔細的會被看出來。不如你們這兒先扣下幾公尺,我們把價錢按比例扣除就是了。你看我畫紅圈的這幾種,就要短尺的。」

  士根還是第一次聽說這貓膩,不由與瞪著眼睛的雷東寶面面相覷,嬉笑道:「哪有這樣作弊的,不怕讓人查出來砸你鋪面?」

  楊巡「嘿嘿」一笑:「我們小本經營,看到國營廠採購的又得遞香菸又得送好處,不從這裡摳斤兩還賺什麼?他們拿了好處,還哪裡會來砸我們鋪面。」

  雷東寶道:「還有比紅偉更滑頭的,你們都那麼做?」

  楊巡一笑,哪是都那麼做,那些定做不足尺的都是他自己要的貨,他到處上門推銷,找的大多是國營企業,最需要這種短斤缺兩電線。但他嘴裡說:「都那麼做,不然我怎麼知道。雷書記跟雷廠長慢坐,我自己去車間量尺寸。」

  雷東寶看楊巡笑著露著兩顆大虎牙出去,等看他走遠,才道:「小小年紀就這麼滑頭。」

  士根笑道:「看他量大,我們給他定做一批,我們自己不干,還是足尺。不能明著開這個口子,我們那麼大攤子,要是都學會生那小心思,還怎麼管得過來。」

  雷東寶點頭:「你防著點,如果有人開這口子,敢昧村里錢,往死里打,再送他去坐幾年牢,看誰還敢。」

  士根猶豫了下:「四寶說,老書記收人錢物,批低價磚給人。」

  雷東寶一時愣住,死死盯住士根,好久不語。這時楊巡迴來,跟士根就著各種規格談價,將價格壓到他滿意地步,才交出預付款,約定後天取貨。雷東寶一直不語,雙臂抱胸前發呆。連楊巡走時打招呼說再見都不理,想自己的心事。等士根回來,他才難得地壓低聲音,問:「你調查了沒有?」他知道士根不將細節調查清楚絕不會胡說八道,與四寶為人大不相同。士根既然說了,那就確有其事,所以這個問題才嚴重。

  03

  「調查了,證據確鑿。跑拖拉機的好幾個人知道。」士根取出一隻信封,「裡面是證據。」

  雷東寶拿來證據細看,眉毛越擰越緊。看完,拍案而起。士根忙也跳起來,一把拖住雷東寶:「你不能急,我就是怕你急才一直沒跟你講,先把外圍調查做好了才告訴你。你妥善處理,老叔與別人不一樣。」

  「大伙兒都看著。」雷東寶簡直可以說猙獰。

  「可他是老叔,不是別人。」士根死死拖住雷東寶,「或者悄悄把他撤職了,算他退休,對大家有個交代。」

  「不行。」雷東寶大力掙出去,「你守著電線廠。」便走了,直奔磚廠找老書記。士根無奈,拿起電話想跟老書記先說一聲,可想了想,還是放下。他相信雷東寶的處理,但他擔心,他最終還是沒敢大意,騎上自行車遠遠跟去。

  雷東寶找上磚廠,直奔老書記辦公室,一聲不吭進門,關門,關窗,將信封扔老書記面前。

  老書記不知是什麼事,打開一看,臉色煞白,一言不發。

  雷東寶盯著老書記,咬牙切齒地道:「叔,你是老叔,我先來問你,怎麼處理?」

  老書記還是不吭聲,摸出一支香菸,卻雙手顫抖,火柴劃不亮。雷東寶沒幫忙,依然盯著老書記,也不言語。

  有人來辦公室找老書記,在窗外一看裡面肅殺氣氛,立馬乖乖溜走。裡面兩個人在沉默中對坐足有十分鐘,老書記才終於劃亮一根火柴,點著一支煙。

  雷東寶拿出他這輩子最大的耐心,才悶聲不響等著老書記將一支煙死命地抽完。原以為老書記這下總該說話,沒想到老書記晃晃悠悠站起來,佝僂著背,走向門口,卻依然不表態。雷東寶不得不仗著年輕身手好,一腳伸出去險險地攔住門,不讓老書記打開。「叔,給句話。」

  「你看著辦。」老書記站在門前,並沒施力開門,卻也沒看向雷東寶。

  雷東寶愣住,一張臉更黑,想了一下,便將攔住門的腿撤回:「叔看著我長大,最後給你的機會不抓住,你知道我會怎麼做。」

  「我求你拜你,你會放我一馬嗎?我太知道你。」

  「既然太知道,為什麼你還明知故犯?」

  「又沒多少,我沒想到有人敢查我。現在的小雷家是你的天下啦。」說著話,老書記打開辦公室門,卻看到趕著進大門的士根,自言自語,「好樣的,雷士根,狗奴才。」

  士根感覺到老書記的目光如刀刮過他的臉,當然,他的招呼老書記不會應聲。他看著老書記走到大門口,試圖騎上自行車,不成,不得不推自行車出門。他趕緊跑進辦公室,看到雷東寶正好黑著臉走出來,他忙問:「沒吵?」

  雷東寶搖頭:「立刻,紅偉接手磚廠,你查帳,搞它一清二楚,張榜公布。」

  「其實老叔不聲不響退出已經夠說明問題,村里大伙兒都心裡清楚,就算他退休吧,別追查得那麼徹底。打人不打臉,給老叔留點面子。」

  「查!一查到底!叔知道我會怎麼做。」

  士根猶豫了會兒,才道:「老叔知道的內情太多,萬一他要求我們公布送給那些縣領導和鄰市電線廠領導的財物呢?他如果嚷嚷出來,事情得鬧大了。」

  「士根,你前怕狼,後怕虎。照我說的做,查。你以為叔敢鬧?這種事換成老猢猻都不敢鬧。」

  士根凡事務求百分百保障,豈敢像雷東寶般賭命。可看雷東寶那架勢,他既然說服不了,那就得查,不查不行,雷東寶也懂點財務,逼急了雷東寶會跳出來自己查,到時對老書記打擊更大。正說著,紅偉被雷東寶一個電話叫來,風風火火趕到,跳下自行車就氣喘吁吁地問:「怎麼啦?出什麼事了?我跟老書記打招呼,他理也不理我,臉色像結結棍棍餓了三天。」

  雷東寶簡短地道:「你今天開始接手磚廠,叔出問題退休。最後結果出來前,你們跟誰都別說原因。」

  士根道:「要不,開個村幹部會議,大家商量決定?」

  「你們都敢投票?」雷東寶瞪著眼睛反問。

  紅偉聽得雲裡霧裡,直到雷東寶騎車離開,他才從士根嘴裡得知來龍去脈,忍不住埋怨士根:「你這不是讓東寶為難嗎?你要他怎麼處理老書記?你把他們兩個都逼上絕路了。」

  士根嘆息:「我本來也不想,可我管著帳,我再不出來說話,老書記手指越伸越長。你以為大家不知道?都瞞著東寶一個而已,都趁東寶忙,做戲給東寶看,最好東寶看不見時候自己也學著老書記撈一票。我管帳的不說誰說。而且我再不阻止老書記,大家連我們兩個管事的也會懷疑上。我唯一擔心的是東寶怎麼處理老書記,東寶一向下手太重。」

  紅偉想了會兒,道:「老書記也太不要臉,孫子都有了的人,明目張胆的,這麼貪全村人的錢,不怕出門讓人戳背脊。以前跟東寶提起過,東寶太相信老書記,放給老書記的權太大,不像對我們,每天查我們的進出,看帳跟查犯人一樣。」

  士根若有所思地看著紅偉,好久才道:「我一手管帳,一手管電線廠和養豬場,比你更讓人懷疑。不行,我得讓東寶把職責明確了,否則哪天我也會忍不住學老書記貪一把。對了,得跟東寶提一下,老書記是他慣出來的。人哪是神仙啊,白花花銀子誰不要。」

  紅偉忙道:「你別這樣看著我,我還行,最多吃人家幾支香菸。我們賣出去的東西,價格明擺著的,誰能像老書記一樣亂來啊。我現在沒空跟你說話,得跟磚廠的人開個會。晚上我們再一起勸勸東寶,別把老書記逼急了,和氣一點嘛,我們旁觀的也省得膽戰心驚。」

  士根還是若有所思,有點神叨叨地點點頭,去村辦查帳,貫徹雷東寶的「查」字訣。功課得做足,不能冤枉老書記,也不能放過老書記,但是處理手法上得勸東寶別太狠。只是士根被紅偉的話提醒,也擔心自己哪天蹈老書記覆轍,他要伸手,太容易了,比老書記更容易,雷東寶相信他,所有的印把子都是他抓著,他只要做個假帳,神仙都查不出來。他現在憑良心做事,但未來呢?

  士根越想越心驚,開始謀劃改變。

  紅偉走沒多久,士根去村辦公室,卻見老書記的兒子倚在門口沖他客套地笑:「士根哥,幹嗎去呢?」

  老書記的兒子年齡比士根長,現下卻跟著村里一班小伙子喊士根哥,士根自然明白原因,他是幫他爹探聽情況來呢。士根沒想撒謊,直說:「查帳去。」說完鎖上電話。

  「士根哥,你說都是姓雷的,東寶書記又是我爹一手提拔上來的,不能開恩一點刀下留人嗎?幹嗎非要學包公一樣逼我爹呢?」

  「你他媽但凡能正經干點活掙點錢,你爹也不會給逼到今天這地步。別跟我說,我奉命查帳。你孝敬,你出頭替你爹頂著責任。」

  老書記兒子見奉勸不成,躁了,堵辦公室門口不讓士根去財務室:「雷士根,你這條跟雷東寶後面舔屁股的狗,你奉誰的命查帳?你說,你說,告狀的是不是你?你這條狗,吃屎的狗……」

  士根為人內斂,聽到罵,卻不急不躁,兩眼看看門外曬場上探頭探腦圍觀的人,冷靜地道:「東寶書記還看著你爹面子不處理呢,你先把你爹醜事嚷嚷開來,到底是誰要你爹好看?」

  老書記的兒子一愣,慌忙中捂住自己的嘴。士根趁機擦身而過,去財務室。老書記兒子一看不好,他怕士根查出證據,那是非看住士根不讓去財務室,搶上前去抱住士根不讓走,力氣用大了,摔得士根差點翻倒。士根以為老書記兒子襲擊他,火氣終於上來,兩人扭成一團,打得不可開交。這下,本來雷東寶連紅偉都不打算告訴的事,經這麼一場打鬥,經老書記兒子一嚷嚷,飛速地大白在眾人眼皮子底下。大家不僅知道了老書記貪財,還親眼看到老書記無理取鬧指使兒子不讓查帳,不管是不是老書記指使的兒子,這筆帳全都算到老書記頭上,老書記頃刻英名掃地。

  兩人很快被旁人分開,有勢利的幫著新發勢力新村長士根罵老書記兒子,祖宗十八代都給罵了出來,有息事寧人的推著老書記兒子回家,直把這個敗事有餘的人塞進院門才作罷。老書記本來是叫兒子出去探個動靜,以便有所準備,一直站院子裡側著耳朵留神聽著,沒想到聽到兒子將事情捅到光天化日之下,聽到有人對他的辱罵唾棄。想到自己一世英名,運動時期都不曾倒下,此刻卻被眾人羞辱,再無顏出門見人,窩在家裡不敢出去見人,也不敢再要兒子出去見人。尤其是想到雷東寶不知會採取什麼措施毫無情面地召集全小雷家人開會批鬥他處分他,他的黨票會不會被剝奪,他更是夜不能寐,天天如坐針氈。外面有什麼聲音,他就風聲鶴唳一般豎起耳朵傾聽,又怕聽到別人的評論,又想聽到別人的評論,他茶飯不思,整天抽菸打發。

  終於有四隻眼會計第三天傍晚時候隔牆捎來一條最新消息,士根查出一疊不合理單價批條,甚至查出幾個月過分虛高廢品率,如今已經開始找人一一核對批條是否有貓膩,找磚廠考核本子核對廢品率是否屬實。老書記沒想到士根竟會查到廢品率上去,那是他做的最大的手腳,而不是吃人一頓收人幾塊錢這樣的小事,頓時知道問題嚴重,極有可能吃上官司。他悶坐炕頭,越想越煩,越想越沒臉見人,越想後果越嚴重,外面春雨瀟瀟,他找根細麻繩半夜上了吊。

  一時,所有原本指責老書記的輿論都悶了聲,人死為大,有些開始數落雷東寶和士根不該對德高望重的老書記趕盡殺絕。雷東寶布置士根查帳後,自己連著幾天守在工地,監督工程,沒想到會聽到老書記的噩耗,他也傻了,懷疑自己是不是威逼過甚。他當天趕回村里想參加老書記的葬禮,但被老書記一家痛罵,他沒有回嘴,轉身離開。可是農村人罵人沒遮攔,老書記兒子一張嘴尤其漏風,一罵罵到雷東寶剋死老婆不夠還剋死親手提拔他的恩人,雷東寶才忍無可忍,張開蒲扇般大掌就是一耳光,打得老書記兒子眼冒金星,不敢再罵,但個個見面橫眉冷目。士根文氣,卻是給老書記家人堵住家門痛罵。士根沒有還嘴,老書記死都死了,他難道能拿著證據自辯老書記這是罪有應得自絕於人民?

  葬禮過去,反而是追查貪污的雷東寶與士根被人指責薄情寡義。這件事卻也令小雷家人人自危,手中可以接觸公家錢的,有些小權的,都知道了書記村長的鐵面無情,連老書記都能處理,那些人自己心中掂量,還有誰的分量重過老書記。

  但士根好幾天沒法出門,家門被送葬回來的老書記家人堵住。雷東寶煞氣重,沒人敢堵他的門,可他家窗戶好幾扇被砸。對於老書記的死,雷東寶一直很矛盾。當年,老書記提拔他,重用他,維護他,沒有老書記對公社的陽奉陰違,就沒有他雷東寶今天的成就。老書記的家裡人罵他沒良心,他一邊真覺得自己沒良心,逼死老書記,一邊卻又覺得挺冤。他管著一個村,如果放任老書記伸手撈村里便宜,那不是失職?如果放任老書記撈錢,村民得罵他與老書記穿連襠褲,可他才下手處理老書記,老書記一自殺,村民又罵他良心讓狗吃了,他怎麼左右都不是人呢?

  有圍繞在他身邊的人提醒他,士根家被圍三天,可能斷糧。雷東寶知道,這會兒誰也不敢去惹那幫披麻戴孝哭哭啼啼圍堵士根家的老書記家親戚,死人家的親戚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做出來的事糊別人一輩子晦氣。只有他出馬,即使他可能遭到圍攻謾罵,他也得出馬,因為他是一村之長,徹查老書記的決定由他作出,他有責任擔負最大部分的壓力,而不是士根。前面三天,老書記出殯之前,他一直忍著,隱忍不發,那是他對老書記過去的尊重。但是老書記既然入土為安,他不忍了。他的做人信條里,「忍」字淡而又淡。

  雷東寶要四寶去買來一捆葷素菜,他拎著直奔士根家,沒要任何人跟著。他大搖大擺地去,後面遠遠跟了幾個偷看熱鬧的。到士根家門口,那些披麻戴孝的當作沒看見,都是默默低頭坐著敲著,就是不讓道。雷東寶在圈外吆喝一聲:「讓個道。」沒人理他,都是估摸著雷東寶再煞,也不至於踩著別人腦袋走路。

  雷東寶果然沒有硬闖,但也沒有客氣,站在圈外,響亮地道:「這件事,是我要士根查,冤有頭債有主,你們要找,找我,你們沒種。叔以前是我敬重的人,出問題時我先找他,問他怎麼處理,他說隨便我處理。好,那就隨便我,即使是我親爹親娘,出問題也是要查,死了也要查到底,好給你們一個交代,看我有沒有冤他,看你們有沒有冤士根。查出來的問題,昧錢的,父債子還,昧良心的,到此為止。今天,我把話扔這兒了,你們有種,繼續堵著,士根出不來,我請鄉里出面查帳。你們儘管逼我,我雷東寶打小是光棍,沒有怕的。」說完,將手中一捆葷素大力扔進圍牆,轉身要走。

  老書記家眾人面面相覷,嘴裡早仗著人勢罵出斷子絕孫的話來。越罵越激動,老書記的老妻越眾而出,舉起纏白紙條的竹棒照雷東寶劈頭蓋臉抽過去:「賊種,你逼死我老頭,你還想逼死我?」

  雷東寶一把抓住竹棒,拉得老書記的老妻差點踉蹌而出,摔倒在地,硬是被她那些親戚的頭顱頂住。雷東寶拿竹棒指著眾人,道:「本來想悄悄處理這事,叔悄悄退休悄悄退錢,沒人知道,叔自己也清楚,回家就不吱聲。硬是被你們自己吵上村辦捅出來,天下哪裡見過這樣的兒子,巴不得老子沒臉見人,叔自殺,那也是讓他不成器的兒子逼死的。如今叔已經入土,你們還不讓叔安心,到處哭哭啼啼怕別人不知道叔怎麼死的,好啊,我幫你們,叔的問題查出來,我張榜公布,讓全村每個人都知道,你們滿意了吧?你們這幫逆子,叔都是被你們害死的,害死了還不讓他好過。」

  雷東寶一邊說,眾人一邊鼓譟,有人想奪雷東寶手裡的竹棒,雷東寶不得不一邊大聲說話,一邊揮棒亂打。眾人忌憚他真張榜公布,可又騎虎難下,不能被人一嚇就回,而老書記的兒女親人哀慟老父之死,不是雷東寶三言兩語可以說退勸退。再說以往都是雷東寶唱紅臉,士根唱白臉,讓人有機會下台階,可如今士根被他們圍在屋裡,沒法出來對唱。老書記老妻急了,順勢往地上一滾,大哭「書記打人,書記打人,不要活了……」,抓起手裡能抓的東西都扔向雷東寶。

  雷東寶躁極,心說這幫人怎麼不聽勸不講理,索性扔掉竹棒,擼起袖子道:「娘的,我從小打架打到大,打人又怎的。」說著就要動手,先揍沒膽正面對打總是偷襲他的書記兒子,沒想到士根家大門一開,士根踩過眾人衝出來,一把抱住雷東寶:「書記,你別管我,我家讓他們圍著,你去管村里大事。我沒事,快走。」

  士根勸架,老書記家人反而來勁了,拳頭竹棒紛紛落在兩人身上。雷東寶火大,一把推開雷士根,先給老書記兒子一個耳光,又一把劈胸抓住撲上來的老書記老妻,拎起來大吼一聲:「誰敢動手?當我雷東寶說話放屁?」老書記老妻本就喪夫之痛,幾天沒睡,頭昏眼花。被雷東寶高高拎起來天旋地轉地一撥拉,眼前一黑,暈了過去。她女兒先看出不對,忙大叫:「出人命啦,媽,媽,你怎麼啦?」雷東寶沒想到老太這麼不經拎,拉回一看,果然見老太兩眼緊閉,牙關咬緊,忙將人改拎為抱,命令雷士根帶錢跟上,他準備帶人去鄉衛生所。

  士根不急著進去拿錢,攔住雷東寶先掐老太人中,身後,幾隻拳頭又落在兩人身上,但不多。本來也想抓雷東寶拼命的書記兒女們這時顧不得吵架打人,都將眼光焦急地集中到士根手上。幸好,老太在士根手下甦醒過來,醒來就被老書記兒女一把搶去,眾人不敢拿老娘性命開玩笑,簇擁著老太回家裡。老書記兒子咬牙切齒扔下狠話,要雷東寶管住他寡母。雷東寶冷笑,說誰想學老猢猻被他埋雪堆,誰儘管上。

  看著眾人退去,士根嘆息道:「幸虧老書記家人口不多,否則我家得給他們扒了。唉,扒了也只有認,誰讓一條命擺那兒呢。你讓你媽去哪兒躲躲吧,避開他們幾天火氣。」

  「他們?他們有那能耐,以前也不會被老猢猻這種人壓著欺負。不躲,怕他們怎的。」

  「好漢不吃眼前虧。」

  「怕什麼,我不做虧心事,不貪財不好色,他們敢亂來?你看你做人正派,他們也只敢堵你不敢扒你牆。他們還有理了?查!你今天開始繼續查,別讓人以為叔是我們逼死的。」

  「東寶,別趕盡殺絕。老書記都已經去了,一條命放那兒,你不能再蠻幹。」

  「士根哥,你不查,我出錢讓鄉里派人來查,這件事一定要處理個水落石出,否則影響我們村領導班子的威信,讓全村人還以為我們是舊社會的惡霸土匪。我們一定要把道理說清楚,不能死一個人讓他們鬧三天就悶聲不響,讓別人看見以為我們好欺負。我們以後還要開展工作,聽到嗎,還要工作。」

  士根無奈答應,轉回家中打個招呼,去村辦繼續查帳。他雖然涵養好,可也不是土性子,他被堵家裡三天,他也氣;他雖顧全大局,他心裡也冤。本來他還顧著老書記過去的功德,有些可忽略的也忽略了,可現在如果不拿出證據說話,他與雷東寶還真坐實了迫害老書記致死的指控,他哪裡擔得起這罪名。雖然他還是有顧慮,鄉里鄉親,做得太絕不好,何況人都已經死了,一條命抵多少錢都可以。可他真是不能不徹查了,無論最後是不是張榜公布,他都得把問題查個水落石出,他還得面對自己充滿內疚的良心,給自己的良心一個交代,不是他逼死老書記,是老書記自己的行為逼死老書記自己。

  老書記家眾人退去後就沒再堵,人都是一鼓作氣,再鼓而衰。士根得以順利出門又查三天,經過多方求證,將最終意見遞交雷東寶。雷東寶看了,能具體落實的貪污竟然有三萬元之巨。他召集所有村幹部開會,問怎麼處理,果然,大家都沒敢表態。大家最後要求把決定權交給全體村民。

  雷東寶也不表態,他這次學乖了,村民那些婆婆媽媽沒道理可講,他索性把決定權交給村民,村民自己怎麼決定,村里就怎麼執行。雷東寶不急,耐心從月中旬捂到月底,這耐心,是每天挨老書記家人罵,每天被村人流言蜚語這等槍林彈雨鍛鍊出來的的耐心,這耐心,對雷東寶而言,彌足珍貴,可那也是老書記的一條命帶給他的教訓:做事,不能想干就干。這還是士根背後苦口婆心勸出來的,士根列舉其他兩種比較婉轉的查處老書記的辦法,以此告訴雷東寶,做事未必只有雷厲風行一條路。

  這期間,有風言風語傳到鄉里,鄉長打電話下來責問,雷東寶暫時不回答,他不想透露。即使陳平原來電話,他也咬緊牙關不說,他要讓村民先決定,自行決定。

  每月月底,都需開會發放村老年人勞保工資,向村民交代村里又做了什麼,準備做什麼。雷東寶當初定下這規矩,是為招工需要,他得公平公開地告訴村民哪兒又招工了,你們掂量著報名,村里擇優錄取,免得肥了東家虧西家。所以每月月底的會議老老少少都踴躍參加。今天更不例外,村里出了那麼大個變故,大家都想看村里給個說法,村民都有興趣得很。雷東寶也正想利用今天的會議。兩下里一拍即合,晚飯才吃完,曬場早坐得滿滿當當。

  雷東寶不管老書記家人來沒來,他到時間就走上台,向大伙兒宣布常規議程一二三,最後公布老書記的問題。他直截了當地公布,可以確切查證的,證據明白無誤的,老書記貪污磚瓦廠公款三萬多元,至於收受好處後,老書記擅自給人減價,具體造成磚瓦廠損失累計數字是多少,因為老書記已經去世,人證物證難找,這些既然無法最終確認,會上就不能不負責任地公布。雷東寶說完,全場大嘩,三萬多,還不算老書記背後收的好處,這都已經值三個萬元戶,夠全村老人一年的勞保金。面對真實而巨大的數據,全場一邊倒。

  雷東寶坐檯上沉默會兒,陰沉沉盯著台下眾人交頭接耳,等差不多,才又大聲說,請大家回去後考慮,一、要不要把證據移送公安局,讓公安局跟進;二、要不要父債子還,追回贓款。出乎雷東寶與士根的意料,眾人竟然都說要。全忘了今天會議之前大家還在指責雷東寶逼人太甚,逼死老書記,眾人說要追還贓款時候都沒想想,會不會逼死老書記的妻兒老小。

  雷東寶沒當眾答應,他宣布散會,讓大家好好想明白再投票表決。

  他把問題向大家交代清楚,終於卸下這一陣壓在身上的巨石。他率先離開曬場,鄙夷地將群情激奮拋到身後。他冷著一張臉,冷著一顆心,都什麼鳥人,是非不分,眼裡只有錢。他為他們做那麼多事,他那麼好的運萍為村裡的事殉命,他至今還住著老舊的泥房子,他一分錢都沒多拿,可是,他自己都是心如割肉一般地處理一個貪污分子,那些村民卻橫加指責。士根也是一般遭遇,士根管那麼多事,若是放在國營廠,那是要分房有分房,要獎金有獎金,可是士根家給堵的時候,誰去解救?誰出來說句公道話?沒有。令人寒心。

  雷東寶對小雷家一團熱心,此刻被德高望重的老書記貪污眾人錢財,而眾人又是非不分,搞得沒了興致。

  老書記家人會後才意識到問題嚴重,等眾人入眠月黑風高時候,出來悄悄找雷東寶求情。雷東寶任他們將門敲破都不開。事後老書記老妻找雷母求情,雷東寶依然不吱聲,既不說移送,也不說事情到此為止,任他們著急上火。他從實踐中學了深刻一課,他再不像過去般急公好義。

  而雷東寶忍耐不表態的火氣,都集中到市電線電纜廠。如今小雷家登峰電線廠三條電線生產線,已經與市電線電纜廠的電線生產能力相當。除了機電公司收購,他沒在計劃之列,沒法將市電線電纜廠的貨色擠出機電公司,其他,他要登峰電線廠的供銷員如陣地戰似的一家一家工廠地拿下,一家一家商戶地拿下,爭取把市電線廠的飯碗搶個乾淨。

  那些市電線廠供銷員哪裡是小雷家出去的生龍活虎供銷員的對手,他們的生產越來越收縮,除了小雷家沒法做的電纜設備還能吃飽,電線設備都只能生產一些計劃內數目,一大半時間電線設備停工停產。不過無所謂,大家正好上班甩老K,工資照發,大不了沒獎金。

  雷東寶見市電線廠大門照開,工人照常上班,心裡焦躁,心裡異常想上一台電纜設備全面擠死市電線廠。可惜,他才剛上了一新一舊兩套電線設備,地主手頭沒餘糧,沒法上電纜設備。

  只能在去市區辦事時候,兩眼陰沉沉繞市電線電纜廠看一圈,暗中咬牙切齒。

  04

  楊巡從各個廠家發來貨,可暫時押著不走,他到處找去東北運貨的車,滿市運輸公司地找,鄰市的運輸公司也跑了,到處留下電話,那電話是他所住村村辦的電話。

  他有耐心,直等了快一星期,才等到幾輛糧管所去東北拉大豆的車。司機是偷偷找上他偷偷地拉私活,因此運費比尋常便宜不少。

  這些貨色發到東北,楊巡沒在運費上做手腳,但是在進貨價上,他想,他既然憑本事拿到比眾人叮囑的價格更低的進貨價,那麼,其中產生的差價理所當然該由他吃下。但是,低於想像的運費已經令在東北的同鄉欣喜,眾人沒計較楊巡小賺一筆差價,歡天喜地拿了自己的貨色回去。這筆差價,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每件都是幾分幾厘不到一角的差價,可是,積少成多,軍綠色解放大卡車一車的貨色,夠楊巡賺得開心。

  電線上做的手腳,也讓楊巡稍稍地賺,賺得開開心心。他讓弟弟依然管著別人的櫃檯,他開始專門側重於推銷電線。他手頭積累的企業名單越來越長,直接問他這個小鬼頭要貨的企業越來越多,他買了一輛二手三輪車,幾乎天天都有貨要送。北方短暫的夏天才剛結束,他就不得不再回一次家,進他的電線。這回,依然有人要他帶貨,他當然帶,可是,這回放來的一車,大多是他的電線,是他用自己初中畢業兩年多掙來的錢和問親戚朋友借來的錢進的。他還從家鄉帶來剛成熟的碧綠的橘子,去工廠拜訪時候,這兒送一網兜,那兒送一網兜,異常受歡迎。他索性叫弟弟不再守櫃檯,專門守著自家倉庫,專管發貨送貨。跟隔壁一家小廠攀上交情,每月送給私人二十塊錢,接來一根只能接聽不能打出的電話線。他們的電話經常很忙碌。

  楊巡拿出來的電線質量與普通的差不多,但價格很低;楊巡這人腳頭勤快,會自己尋上門來問要不要貨色,介紹又有什麼新品種;楊巡這人嘴巴甜不說,小恩小惠不斷,上門時候,什麼橘子、茶葉、米糕、上海奶糖之類江南特產總是小小帶上一點,讓眾人笑納;楊巡這人送貨又最及時,風雨無阻,下刀子也不耽誤。只要被楊巡沾上的客戶,都被楊巡伺候得舒舒服服,沒想再改換門庭。

  很快又到年底,楊巡隱隱已成當地電線大戶。他不僅零售,他還批發。不僅那些老鄉們問他批發,本地人也問他批發。不僅本市老鄉問他拿貨,鄰市老鄉也聽聞風聲問他要貨。他不得不一次一次地跑回家,運電線北上。隨著他資金滾雪球般地增加,到年底時,他可以腰纏十萬貫,硬臥回老家。過完年回東北,發去整整兩車電線,那已經用的全是他自己的錢了。

  人們都喊他「楊小倒爺」,楊巡都是挺得意地答應。他弟弟楊速,人稱「楊二倒爺」。

  從小楊饅頭,到楊小倒爺,楊巡用了短短一年半的時間。那速度,跟夏天發麵似的快。

  05

  雷東寶趁稍微空閒,叫一輛拖拉機拉著他去看新婚的宋運輝,拖拉機上還拉著一台他想辦法搞到的冰箱作為賀禮。他到金州,宋運輝當然請假陪他,兩人將程開顏請回娘家,關門談了一天一夜。雷東寶將老書記自殺的前前後後告訴宋運輝,商量該如何杜絕這種情況再次發生。宋運輝正好是新車間上馬後變得無所事事,每天攻讀梁思申狂妄地說要提高他的跑步進度以免被趕超得太容易而寄來的各色書籍,包括管理書籍。而且他還得輔導因結婚而落下夜大會計功課的程開顏,正是覺得滿腹剛學來的才華無處施展,與雷東寶一拍即合,討論一方面通過改變管理框架,以交叉監督杜絕一個人經手錢財這等考驗人良知的現象。另一方面較大幅度提高管理者收入,手中有錢少起貪念。

  一天一夜下來,大致方針決定,雷東寶就匆匆告別回去了。他工作很忙,最好是須臾都不離工作崗位。宋運輝若有所失,很不安分地羨慕起小雷家激情四射的創業進程。相比之下,如今的金州總廠引進設備已經安裝投產,生活與工作又淪為一潭死水,沒有絲毫激情。

  可是,他明知這樣的生活不是他想要的,卻又無能為力,金州總廠受政策限制,他這樣一個年輕人被破格再破格地提升重用,已是非常不易,他不應再有非分妄想。他已經非常幸運,能正好撞到設備引進這樣的大好機會,正好趁機利用他年輕人特有的英語技能和對新知識強勁的吸收力,突破頭頂無數資深技術人員的阻擋,在新設備安裝運行中脫穎而出,奠定地位。人人都以為他應該志得意滿,可他依然嚮往不停奔跑。

  雷東寶才回去小雷家,報平安的電話里很激動人心地說,本地豬肉價格放開了,現在市場上豬肉價格比原來的高,正好豬場新的一批肉豬要出欄,這下可以賣個好價錢了。這財,發的是橫財。雷東寶懷疑說,是不是老徐鼓勵他養豬時候,已經看到有那麼一天。

  宋運輝一邊替雷東寶高興,高興他們總能抓住國家政策的先機,趕在改革浪潮的前頭,日子過得日新月異;一邊替自己心煩,為什麼改革春風依然不度玉門關。

  可很快,宋運輝就無法再無聊地煩惱自己的雄心壯志不得酬。金州從西德引進設備投產後,產量增加,質量上升,可能耗也增加,再加設備折舊,成本也增加。一年下來,金州的利潤不升反降,到年中一車間大修期間,竟然出現虧本。很快,部里颳起一股引進設備反思風,矛頭直指金州等重點企業,部里有一種聲音責問,設備改造,是不是等於盲目引進。

  水書記被叫去北京開會,被批得焦頭爛額地回來。但好歹他看出,這股風的颳起,有被他擠出金州的費廠長的功勞。水書記心中有數,但無法叫屈,誰讓金州引進設備後,利潤節節下降。他沒有底氣反駁,他關於質量方面提高的發言,被上司批駁。而且他技術不好,無法面對有關技術方面的責問,他就索性臉色鐵青,閉嘴不說,一直堅持到會議結束。他就是不檢討當初決策中可能有的輕率拍腦子趕風潮思想,以給批評他的上司下台階,一是怕被作為會議紀要記錄在案,以後被人拿來當攻擊他的把柄,他經歷的運動太多,早已知道做事不能留下尾巴;二是他不服氣,他就是不信引進設備有啥不妥。

  回到金州,水書記召集相關人員開會,研究討論如何壓縮成本,增產創收。宋運輝也在被召集之列,如今他能坐在會議桌的末尾,而虞山卿則是坐在外圍,作為廠辦一員,做會議記錄。場上氣氛跟著水書記的臉一起沉悶。

  一分廠閔廠長兼職新車間主任,雖然列席,可基本沒有發言的機會,水書記也知道閔廠長只是掛個名,其實全是宋運輝在管。眾人討論的議題自然是如何壓縮引進設備的生產成本,水書記也直接指著總廠財務給出的成本分解圖問宋運輝,究竟哪個環節可以改良。

  宋運輝走到圖表前,一項一項看著回答。按照他的回答,眼下新設備因為運行良好,質量很有保證,從資料來看,運行效率與國外同行相比並不遜色。他可以當場拿出數據,國外先進水平的單位產出,對應的水、汽、電和正常運行損耗分別是多少,成品率是多少,他管轄車間的數值又是多少,兩者差別並不很大,新車間的運行技術應該不能成為成本上升的源頭。

  水書記嚴厲地道:「可是數據表明,新車間產品成本比一車間高得多,你怎麼解釋?」

  宋運輝奇道:「不可能,除了用電量比一車間高一點,新車間的成品率比一車間高得多,質量也好得多,這些完全可以抵消用電量高出一截提高的成本。」

  財務插了一句:「小宋,還有折舊,折舊也要計入成本,這一點你可能不清楚。新車間的折舊太大,一車間的設備老得已經幾乎沒有折舊了。」

  「噢,對。」宋運輝很是懊惱了一下,他還算是學了會計的,怎麼會忘記折舊這茬。他忍不住問一句,「不會新車間的產品與一車間的同等價錢吧?如果這樣,等於雞蛋當成土豆賣,新車間產品背上巨大折舊,一點優勢都沒了。」

  「不錯,對於同類產品,國家都有統一定價。本質上來說,一車間與新車間的產品只是三級土豆與一級土豆之間的區別,而不是土豆與雞蛋之間的本質性區別。因此新車間的產品相當好銷。」

  宋運輝目瞪口呆,天下竟還有這等怪事?想到小雷家還在絞盡腦汁制定規程避免廠長營私舞弊將雞蛋當成土豆賣,金州卻理所當然地將雞蛋賤賣,這什麼制度?他奇道:「不是說擴大企業自主權嗎?我們沒有產品定價權?」

  眾人都如看UFO上面下來的外星人似的看著宋運輝,他的岳父程廠長忍不住出言提醒,免得女婿出醜,他了解女婿,知道他看的東西太雜,思想太先進。「我們系統的產品屬於國家戰略物資,都是統購統銷,我們再說是重點企業,與那些小企業不一樣。我們的渠道和價格都是國家說了算,不可能有改變。」

  水書記有些哭笑不得於宋運輝的常識缺乏,緊盯著問一句:「每月折舊既然是固定的,小宋,你有沒有可能在稍微降低一下成品質量的前提下,減少水、電等運行成本,或者大幅增加產量,以儘可能地分攤每月的巨額折舊?」

  「可以……稍微改變一下工藝。」宋運輝回答了,可異常心痛,「可是,那麼好的設備……」

  水書記沒讓宋運輝的心疼表達出來,爽快拍板道:「很好,財務提出的分解成本,層層尋找原因的辦法很好,現在已經找出問題癥結所在。小宋,接下去抓緊落實的重頭落在你頭上,你三天之內改變工藝,爭取以最快速度提高產品產量。」

  「一天,明天這個時候參數可以改變完成。」宋運輝胸有成竹地說,可心裡很不樂意。

  水書記意味深長地看著宋運輝道:「年輕人,看來有牴觸情緒。現在是講求經濟的時代,全廠工人的獎金也是與經濟效益掛鉤,你說經濟重要不重要?」

  宋運輝雖然訕笑點頭,可心裡著實不服,如果只要這樣的質量參數,那還引進西德設備幹什麼?用這麼好的設備生產低質產品,等於殺雞用牛刀。他丈人程廠長見此連忙出聲自己先數落宋運輝:「年輕人看問題不全面,不會算總廠的經濟帳,只看到自己一個車間的局部,這樣要不得啊。」

  水書記聽了反而笑道:「這是老丈人藏私,沒把自己一手絕活教給寶貝女婿啊,呵呵,看來問題出在我們老程頭上。」

  大家都笑,會議開心結束。與開會之初的嚴肅氣氛截然不同。

  宋運輝自然知道丈人替他圓場,他也找機會打電話向丈人致謝。看來,與那些老領導比起來,他的為人處世還嫩,沒法做到跟水書記、程廠長一樣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他回到車間,立刻著手下控制室改變參數。閔廠長也到場,當然坐在總調度座位上的只能是宋運輝。閔廠長不得不無奈地想,即使這小子再嫩,卻誰也沒法將他從這個副車間主任位置上搬走,技術上,無人可以在近期內取代宋運輝的位置。閔廠長四十來歲,算是總廠裡面年輕有為的領導,他對宋運輝,不像水書記與宋運輝之間隔著好幾層,他對迅速躥起的宋運輝有所忌憚。他深知,今天會議上如果換成是他回答水書記同樣的話,一向強硬的水書記可能都會氣得罵出來。他嫉妒宋運輝既是程廠長的女婿,又是水書記的嫡系。

  宋運輝不知道頂頭上司在他最忙碌的時候站他背後深思,他盯著錶盤上的各種變化忙不過來,哪有心思想其他,晚飯都差點吃到鼻孔里去。一直忙到第二天凌晨,各項數據才穩定下來,他又帶人到現場角角落落巡視一遍,在又看了一遍總控室數據後才回家睡覺。

  沒想到,他才要掏鑰匙開門,裡面程開顏卻早一步將門打開。宋運輝看著睡眼惺忪的妻子,奇道:「小貓你沒睡?等著我?」結婚後,他親昵地稱呼妻子為「小貓」。

  「嗯,你去洗澡,我給你煮個蛋。」

  程開顏揉揉眼睛去廚房。宋運輝心疼,將她拖住,抱了會兒,才道:「別煮了,我困得很,洗完澡趕緊睡覺。」

  「不行,我得保護好你的胃。大哥沒你姐姐保護著,不是胃出血了嗎?」

  宋運輝抱起妻子,硬是將她放床上,按住她不讓起來:「你睡吧,我吃你的杏仁餅乾,總算有機會偷吃你的餅乾了,哈哈。」

  見丈夫這麼說,程開顏放心,一轉身就小貓一樣地睡著了。宋運輝洗了澡出來,雖然真困,可不想辜負程開顏,吃了五六隻小小杏仁餅乾才睡。結果,早上還是他聽到鬧鐘把程開顏叫醒,讓她去上班。

  宋運輝睡到中午,做了菜等妻子下班回來吃。程開顏吃了就睡,宋運輝坐在她身邊想昨天會議的事。難道沒有辦法讓高質量的產品賣高價?為了經濟效益,真的要讓新設備自甘平庸?

  金州沒辦法如小雷家那般轟轟烈烈便罷,卻還要自甘墮落地倒退。宋運輝怎麼都不可能沒牴觸情緒。

  宋運輝鬱悶地墮落了幾天。第一天下班與程開顏一起去岳父家吃飯,吃完出來看電影。第二天自己做菜吃了,趁天光還亮,兩人在小操場上打羽毛球,打得大汗淋漓,程開顏別提多高興,丈夫終於陪她玩,宋運輝生活規律,早上起來跑步鍛鍊的時候程開顏還沒起床,晚上看書,電視也不大看,大多數時候是程開顏一個人在客廳看電視,宋運輝一個人在臥室看書。程開顏經常很是有點怨。第三天是周末,宋運輝下班到總廠辦公室樓下接上程開顏,兩人直接趕去市里,到一家老字號飯店吃了一頓。在市里不同廠區,宋運輝不用表現適合領導身份的老成,一手推自行車,一手牽著程小貓,兩人沿街溜達,看市區夜景。

  街上也有很多其他年輕人在溜達,雙雙對對的,與宋運輝他們擦肩而過。

  程開顏取笑宋運輝:「你看,滿大街只有你一個人穿工作服呢,最難看。」

  「人長得好,披麻袋都好看,咱有自信。」宋運輝笑嘻嘻的,「你看看,那麼熱天,滿大街人都穿沒袖子的裙子,就你最老實。本來還想帶你去跳舞,這下不敢帶了,怕帶壞你這老實頭。」

  程開顏並不在意,笑道:「都是你那個美國小妹妹害的,現在全金州女孩子沒一個敢穿沒袖子的衣服。劉啟明到現在還為這事被人笑話呢。」

  「哦,這麼嚴重?梁思申那小鬼,前幾天信里說她喜歡上一個金髮碧眼很有貴族氣質的男孩子。劉啟明另找男朋友沒有?」

  「沒呢,反而虞山卿香得很,很快找了,很漂亮,化驗室的。小輝,你出國看到那些西德女孩怎麼穿呀?老外是不是穿很少?」程開顏並不是很喜歡提到梁思申。雖然自己不小心說出來,卻不願接了丈夫的話頭。

  宋運輝笑道:「我才去多久,大多數時候都在工作,不過有些西德女孩晚上還真是穿得可怕,我都不敢抬頭看。北歐人長得高大,我在車間遇見……遇見……」宋運輝忽然想到什麼,呆立在路中兩眼迷茫地發傻。好像有件很重要的事呼之欲出,可又卡在一處無法明晰。是什麼?宋運輝絞盡腦汁卻想不出來。

  程開顏看著奇怪,拿手輕輕騷擾,見宋運輝不理,便下死勁推他,卻見宋運輝眉頭一擰,「嘖」了一聲,「別煩,我想事兒」。程開顏聽了老大不樂意,他態度怎麼可以這樣?撅著嘴就「噔噔噔」自己走了。可走幾步發覺宋運輝沒跟上,賭氣不理,繼續走。走出好遠,才忍無可忍鑽進一條小巷偷偷回瞧,卻見宋運輝魂不守舍地低頭慢悠悠走,根本就不知道或者不在乎她已經跑開。兩滴委屈的眼淚悄悄溢出程開顏的眼眶,他壓根兒就不在乎她。程開顏不知道宋運輝這是想起他在美國的小妹妹了,還是想到工作了,結婚半年來,她慢慢覺察出,好像對於宋運輝,她總是沒法成為他心中的第一位,他只有在工作學習之餘,才會看到身邊還有一個她。可等他投入到工作學習中時,他當她是透明,甚至如今天一般恨不得她自動消失。

  可對於她,宋運輝卻是她的全部。

  她看著宋運輝旁若無人地推自行車且行且思,好長一段路,都沒發覺身邊少一個人。她看著宋運輝慢慢接近她站立的地方,又慢慢從她面前走過,臉上卻似乎有了笑意。程開顏很想不喊他,就讓她自己迷失在市區,看他宋運輝怎麼辦。可她不敢,天太黑,路燈太暗,她怕,再說回去廠區還有好長一段漆黑的路。她只能在宋運輝背後委委屈屈含淚喊一聲「宋運輝」。卻見宋運輝做夢一下回過頭來,看見她就滿面春風地倒退著走回來笑道:「小貓,你怎麼鑽那兒了,晚上鑽小弄堂不安全知不知道。」

  被宋運輝這麼溫存地一關心,程開顏心中的怨氣一下沒了,可還是委屈,站在原地瞪著淚眼就是不挪窩。宋運輝走近才看清程開顏的眼淚,奇道:「怎麼了?誰欺負你?還是哪兒摔著了?」

  「你!」程開顏憤怒控訴,「你要我不許打擾你,你把我丟大街上,你那麼不耐煩,你態度粗暴。」

  宋運輝詫異地指指自己的臉,心說怎麼可能,但看看周圍環境,想到自己很可能想問題想得出神忽略了身邊的程小貓,忙擱下自行車,騰出兩隻手擦乾小貓臉上的淚,握著兩隻貓爪子笑道:「我道歉,小貓,我想到工作了。剛好想出苗頭,很好一個主意……」

  「不要聽。」程開顏賭氣捂住宋運輝的嘴,「你一工作就忘記我。」

  「好,好,不說。那兒有雪糕,我買一根給你,你等著我。」宋運輝飛快穿過街,買來一根雪糕,還真只買一根。剝開紙,才交給程開顏:「這下不生我氣了吧?」

  「革命同志沒那麼容易被收買。」程開顏嬌聲嬌氣說出的狠話沒一點力度,「沒完。」

  「那你要怎樣?回家給你做鹽水棒冰吃?還是綠豆棒冰?」

  程開顏這才微微笑出來,扭捏地道:「回去……我要坐你前面。」

  不出程開顏所料,宋運輝一臉尷尬:「不好,回去路上都是我們廠的,讓人看見影響很不好。」

  「就是要坐,就是要坐,否則我還生氣,誰讓你丟下我不管。」

  「你說熱不熱啊。」

  「不熱,騎起來風可大了。」

  宋運輝環視左右,四顧無熟人,才勉為其難地將程開顏扶上前檔,簡直是羞愧難當地恨不得淨找沒燈光的路走。程開顏窩在丈夫懷裡,丈夫被她欺負了,她早沒氣了,委屈也沒了,高興地舉起雪糕非要獎勵宋運輝咬一口。一會兒雪糕吃完,她微微側身,趁著夜色,抱住身後的丈夫,她心裡異常滿足。宋運輝最先就跟做賊似的難堪,很怕明天就傳出宋主任家小夫妻你儂我儂之類的風言風語,他年輕臉皮薄,在車間裡扮老成都來不及,怎麼可以被人看見與妻子當眾親密。可過一會兒,他也沉浸到幸福中,騎車的頻率緩下來,一臉都是笑意。

  好在程開顏沒真為難他,快到廠區時候,她就要求跳下來,坐到後面,規規矩矩地坐,只是臉貼著丈夫的背。小夫妻都是笑眯眯的,話都懶得說了。

  宋運輝第二天神清氣爽地帶著程開顏去丈人家過星期天。丈人家很大,走進大門,地道戰似的滿眼是房門。眼下程家已經搬到廠長樓,廠長樓外是空曠的綠地,樓里是寬闊的樓梯和寬敞的房間,程家父母巴不得女兒、女婿跟著他們住,熱鬧,但是女兒、女婿都不願意,宋運輝是覺得不能總依附著丈人家,程開顏是想成天黏著宋運輝,獨門獨戶免受干擾。

  程廠長天還沒亮就去釣魚了,大約得等到十點才能回來。宋運輝回到自己家裡什麼都不做,到丈人家裡總不能那樣,他還是鑽進廚房洗菜收拾。把中午飯的菜都快準備好的時候,聽客廳傳來一陣喧譁,好像是丈人回來。宋運輝探出腦袋一看,卻看到丈人與水書記一起拎著釣魚竿進門,說說笑笑的。宋運輝只得擦乾手迎出去,水書記見宋運輝,笑笑,卻對程廠長道:「他最沒心事,他生氣就跟我賭氣,小孩子。」

  程廠長看著女婿微笑,卻吩咐兒子:「去買壺生啤來冰著,請水伯母也來吃中飯,今天河鯽魚釣不少。」

  「不用去喊她,她去兒子家了。小宋,你會做菜?魚交給你收拾。」

  宋運輝拎了釣來的魚進廚房,卻被原本打掃衛生的程母接手,要他出去招待客人。他忙洗手出去端茶倒水,看到程開顏這個小傢伙已經擺上瓜子糖果。程開顏對宋運輝說過,她看到水書記很怕。果然,她客氣完就鑽進房間去了。

  水書記坐下喝完一杯水,嘆聲氣:「老程,左右不是人啊。我路上想來想去,明天還是跑一趟北京比較穩妥,明天的例會你主持一下。」

  程廠長看著宋運輝道:「你有沒有辦法在維持現有產量情況下,提高質量?能提多少提多少。」

  宋運輝忙道:「水書記,爸,這不僅是操作上不可能,理論上也是不可能的。我不是賭氣,不過我還是心疼那麼好設備只做一些尋常貨色。」

  「搞技術出身的是不是同一腔調?」水書記在程家沒如平時端著架子,說話隨便得很,「考慮深入一點,多考慮考慮經營,不能做虧本買賣。」

  「他可深入考慮了,昨晚想得出神,差點把我扔在市中心。」聽到水書記批評宋運輝,程開顏忙出來打抱個不平。

  宋運輝笑道:「還真差點扔了她。我昨晚想到年初一個文件,爸這兒看到的,說我們這樣的大中型國營企業可以申請直接對外經營自主權。我當時看了就記住了,但也沒太在意,昨晚才想起來,這倒是解決我們好設備生產低質貨的辦法。既然我們的成品在國內只能雞蛋當土豆賣,那就想方設法賣到國外去,也不能讓外貿公司低價收購,我們直接賣,掙外匯,賣國際通行價格。我們的產品質量有國際競爭力。」

  水書記將信將疑地看著宋運輝,過了會兒,問程廠長:「你有印象嗎?」見程廠長搖頭,他又道,「我也沒印象,小宋,你會不會是理解錯誤,不是對外出口,而是擴大企業自主權?」

  宋運輝臉一紅,道:「應該不會錯,年初,春節過後不久,我看到的,找找應該可以找出來。」

  「你那時候忙著結婚,哪有精力看那麼仔細?」程廠長都有些不信。

  水書記笑道:「思路是對的,今早我跟老程討論的也是這個問題,其他行業都已經執行價格雙軌制,我們還是束手束腳什麼都不能做。我手腳讓他們捆著,他們昨天卻來埋怨我做不到質量好、產量高、價格低三項一起抓。我周一說什麼都要去北京要政策,也弄個雙軌制過來,看誰管得了我賣高價。人不能讓老費這種酸丁憋悶死,老程你說是不是。」

  「這事不做不行了,否則獎金再少幾個月,工人得怠工,這個月統計出來調休的就特別多。老水,我們當初上新車間時候也考慮過外銷,大筆外匯買來的設備不反出去掙外匯,擱著心疼。你這次既然親自出馬去北京要政策,不如乾脆步子邁大一點,索性給部里強化一下你的改革派形象。」

  宋運輝心想,這還改革派?金州這還是改革先鋒?其實民間早就價格放開了,早幾年至今,雷東寶的預製品廠買的鋼筋水泥都已經是計劃外物資,與物資系統給的價錢全不相同。但這話他不能說,言多必失。

  水書記想了會兒,問:「文件在不在你家?」

  程廠長摸出辦公室鑰匙,要宋運輝去他辦公室把春節以來的相關文件全搬來。宋運輝出去了,水書記與程廠長又就雙軌制研究了很久,看向部委擺什麼理由比較好。但水書記終究還是對出口這件事上了心,問程廠長要電話,撥打電話給他一個在北京一家外貿公司工作的朋友。一通電話下來,水書記心情好轉不少,笑道:「小孩子記性還是好的,沒錯,不過具體在實施的還鳳毛麟角,上海還在試點,工廠可以自己找國外客戶,自己定價格,自行結匯,自負盈虧。外貿公司只代簽一下合同,收點代理費。如果我們也能這樣的話,我們活了。」

  等宋運輝大汗淋漓地將文件拿來,將他說的那篇找出來,水書記看了笑,交給程廠長,程廠長也看了笑。水書記笑道:「到底是年輕,看問題一知半解,不過已經不錯了。會議講話沒形成紅頭文件前,我們都還不能理直氣壯地執行。不過這倒是一個口子,說明上面肯開口子了,既然他們思想活動,那我就去鑽,蒼蠅不叮無縫蛋,我去做第一隻蒼蠅。」

  客廳三個人一起笑,不過笑完,都開始討論。程廠長的兒子早已買了啤酒回來,可插不上話,他不是那料。程廠長看了心裡微微難過,兒子若是能有女婿一半才幹,他做人真是雖死無憾了。

  即便是水書記也對程廠長感慨:「你這女婿,搞經營是塊好料。可惜技術太好,反而讓我不捨得把他從技術崗位上換出來。」

  程廠長道:「我倒是建議他在技術崗位上好好做幾年,先練成熟些。」

  送走水書記,程廠長關上門就教育了宋運輝,一是不能透露看他文件的事;二是以後在任何場合遇見水書記依然不能隨便,他自己與水書記多年老友都沒隨便;三是掩蓋鋒芒,再懂也得稍微掩蓋一下。宋運輝受教。

  金州是個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小社會,水書記前腳上飛機去北京,各色有關新車間的傳聞便後腳傳遍金州。本來,新車間就像天之驕子,是國民黨軍的新編美式裝備軍團,新車間走出去的人腰板都比別人挺直一些,找對象比旁人多幾分勝算,可一夜之間,卻成了中看不中用的笑柄。

  新車間工人也在總控室內部的議論中沮喪,為什麼花大錢、花大力氣建起來的新車間卻成了總廠虧損源頭?為什麼前幾天忽然自甘墮落降低產品質量?其實,新車間的獎金工資並不比其他車間高,大家在新車間工作得士氣昂揚,無非是因為新車間有新意、有奔頭,可如今,忽然如幻夢走向現實,原來自己一團熱心迎娶的公主,只是人家調包的宮女。

  誰都知道,這時該做思想工作,擺事實講道理。可是,當懷疑在人們心中滋生的時候,道理豈是那麼容易被接受?何況當初建設新車間,已經將該講的新設備優勢全部講完,把大家的情緒激發出來,就像人早早亢奮完畢,熱情早在安裝時候燃燒到最燦爛,現在空口白話早難形成刺激。以前,起碼還可以在質量上傲視一車間,可現在,質量的優勢也被迫自我扼殺,所謂價格雙軌制與外銷都還只是水書記竭盡全力向上爭取的東西,成不成還是未知數,而且還不能事先拿出來說。宋運輝遇到思想工作的難題。

  按說,車間思想工作本是書記該管的事,可宋運輝心中一向把新車間當自己的戰場,自己的資本,新車間就像是他自己生出來的兒子,長得好看難看,他攬到自己頭上,養得好不好,他也攬到自己頭上,他對新車間,有著與旁人不一樣的感情和責任。於是,他小家才和諧美滿了三四天的生活又被工作取代,沒辦法,他必須想出妥善的解決方案,他需要單獨思考策劃。

  宋運輝有三種選擇:直面問題,還是粉刷問題,或者甚至是逃避問題。最保險的是逃避問題,不作為,任工人人心浮動,只要不出生產事故,所有問題都可以推給總廠決策。總廠都解決不了的事,他一個車間副主任哪有什麼責任。第二選擇是粉刷問題。掩蓋事實,往往使流言更加泛濫,還不如逃避。第三也是最險的選擇是直面問題,最難預料結果的選擇也是直面問題。可宋運輝以年輕人的血氣,選擇了這個最險的選擇。不是說理解萬歲嗎?只要如實向工人說明,工人應該會理解新車間的難處。只要理解,就會產生責任感。

  這是他把看電視的程開顏關在客廳,自己躺床上將心比心地考慮眾人對三種選擇的反應,想了兩夜的結果。他甚至沒與程廠長商量,因為他估計程廠長肯定會要他看看吧,先觀察一段時間,等水書記回來看政策取向再作定奪。可宋運輝怎麼等得住,當初設備引進審批報告遞上去多久才批覆,這回的兩個建議書申請周期也可想而知。可是新車間的士氣不等人,他不能無所作為。吃夠小時候被動挨打的苦頭,他如今絲毫都不願放棄主動權。他可以隱忍不發,但他必須主動掌握自己的人生軌跡。

  在班前會議上,他明確告訴大家,新車間設備在國際上的定位,在國內的地位,新車間產品目前在流通中遭遇的政策局限,為什麼總廠為攤銷成本暫時作出降低質量提高產量的決定,新車間設備虧損點主要在哪裡。他也在最後勉勵大家,國家政策一直在朝著給企業鬆綁,開放企業自主權的道路上前進,政策趨勢是對企業的約束將越來越少,企業的自主權將越來越大,所以新車間的前景依然是樂觀的。但新車間目前處於黎明前的黑暗,或許有各種不利因素在這個時段出現,艱難時期更需要大家抱成一團,同心協力,克服困難。

  流言總是難以在真實的土壤上存活。宋運輝將事實攤開來講,立刻消除了流傳在各班組間各種版本的流言。大家也在無聊而悲觀地盯著儀錶盤的間隙就事實展開討論。說到流通渠道的局限,大家就把周邊親戚朋友所在企業那邊的活躍變化拿出來講,對比之下,越發悲憤於新車間這麼好設備所遭受的不平待遇,都說這是鳳凰迫降草雞窩,並不是鳳凰本身出問題。

  令宋運輝沒想到的是,不到兩天,這些以往自詡總廠精英的新車間職工中間居然產生一種悲情情緒,悲情發酵,卻令那些工人自覺多花精力在限定產量基礎上,相對提高產品質量。他們都說,樹爭一張皮,人爭一口氣,不能讓一車間甚至其他輔助車間的人給看扁了。宋運輝本來只想以開誠布公來消滅流言,讓大家安心工作,不要自亂陣腳,沒想到效果卻走向他無法預測的一端。所謂人心叵測,誰也無法預料人心帶動下的輿論會走向何處。沒想到悲情會把眾人團結在一起,迸發出一種獨特的力量。

  宋運輝將這一實例記在心裡。原來人心的動員,既可以通過正面鼓動來刺激,也可以通過反面壓抑來刺激,全在因地制宜。

  但是,宋運輝的選擇卻給他自己帶來麻煩。他的頂頭上司閔廠長在每周例會上批評宋運輝,說在總廠還沒拿出最終處理意見之前,他怎麼可以擅自將總廠小範圍會議上討論的內容公布於眾,完全是無組織無紀律。宋運輝沒有解釋,也沒有反駁,只低頭聽訓。他告訴自己,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只要看準了,咬緊牙關排除萬難也要走下去。

  可一邊的,只要想到小雷家的飛速前進,宋運輝有時又會覺得氣餒。在金州這樣的大工廠做事,牽絆太多,內耗太大,成效太差。他有時想,如果他去小雷家,又會怎樣?

  可宋運輝不知道,小雷家並不如他想像的那麼一帆風順。

  06

  雷東寶回去小雷家,與村幹部開了幾次會,將村集體企業機構改革方案的調子定下來,又起草完畢,便交給鄉領導審批。那些鄉領導看到以宋運輝思路為藍本的草案,都是對裡面的陌生論調大為傾倒,於是,草案又送交縣裡。陳平原看了草案將雷東寶叫上去詢問,雷東寶叫士根去解釋,免得他自己被問急了當場急躁。

  縣裡最主流的反對意見是有關分配問題。剛從平均主義走出來的領導們雖然已經接受了包幹到戶,適應了工廠承包,適應了多勞多得,可是,對於以村幹部為首的鄉鎮企業領導拿高額提成的做法卻非常不理解,很多縣領導當場提出質問,問以村集體資源獲取的利益,可以讓村幹部多享嗎?村幹部作為一村的領導,憑藉職權制定為村幹部謀取個人私利行方便的規矩,是否合理?

  也有人問,依照小雷家村目前的經營情況,諸位村幹部同時作為企業負責人,大約可以拿多少。士根給了數目,大家都說高了。士根解釋說,企業職工的工資也將提高,有人又提出,把原本屬於村集體的那部分資金拿來瓜分給私人,比較不合理,不能用改革的名義挖社會主義集體的牆腳。

  雷東寶一直沉著臉不說,該說的反正士根都知道,而且他聽得心煩氣躁,恨不得動手打人,還是不說為好。但他聽了兩個多小時辯論後,終於忍無可忍,問如果不相應提高管理者的收入,管理者的能力又體現在哪裡?這話是宋運輝教他的,他背下來了。他緊接著的第二個問題是,管理者的收入不與效益掛鉤,又該用什麼辦法來阻止類似已經自殺的老書記那樣的以權謀私呢?雷東寶說,縣領導們既然說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倒是拿個辦法出來消除貪污。

  有領導對於雷東寶這樣一個小小村幹部的囂張不以為然,說農村工作目前兩眼只盯著發展經濟,忘記思想教育,正是因為忽視思想教育,才會出現管理者思想偏差。雷東寶火大,老書記一向是村裡帶頭教育村民提高思想的人,而老書記的思想一向由縣鄉兩級來教育,縣裡思想工作是抓了,但為什麼老書記手中有了審批權卻第一個貪污?縣裡領導被雷東寶問得很尷尬,可就是咬緊牙關不批准。

  士根眼看鬧僵,就迂迴了一下,說分配問題可以回頭再談,也可以按照領導意思削減分配係數。但這個草案中關鍵問題並不是分配問題,而是小雷家村集體管理機構架設的問題。雷東寶心說士根說得太客氣,直接就說縣領導見錢眼開,忘記主題不就得了。

  幸好陳平原拿小雷家的手軟,堅持將會議主持下去,將討論撥回到主題上來。對於小雷家機構的架設,尤其是士根看似很專業的解釋,讓縣裡領導拿不出反對意見,他們不痛不癢問了幾個搔不到癢處的問題,就將機構架設給通過了。

  雖然是分配問題還沒解決,雷東寶知道,想要縣裡將分配問題通過,除非村幹部全體不領餉,那是不可能的。所以,雷東寶決定不管縣裡怎麼說,回到村里,就開會將草案化為落實。磚廠和預製品廠都是紅偉負責;養豬場交給雷忠富負責,這個決定倒是讓雷忠富大為意外,看著台上依然在宣布任命的雷東寶,心情複雜;電線廠交給原本協助雷士根的本村高中畢業生雷正明,正明的技術和為人靈活都拿得出手;建築工程隊由一位村民承包,自負盈虧,因為雷東寶嫌建築工程隊收入少,麻煩事多。總負責是雷東寶,副總負責是雷士根,名稱沒改,還是一個書記,一個村長。至於如何分配,雷東寶乾脆不說。以前他什麼都先與村民通氣,現在則是懶得再說,反正他錢拿多了肯定得挨罵,罵就罵吧,他才不解釋。

  會上有人提出追還老書記貪污款的事。雷東寶陰沉沉地看了老書記家的方向半天,回答一句老書記一條命夠值三萬塊。台下議論紛紛,雷東寶沒興趣聽,講完就走了。什麼民意,他現在不信了。他努力把村集體經濟搞好,他自己光榮,這塊生他養他的土地也光榮,他可以日子過得好,帶動小雷家這幫人日子也過得好,這就行了。民意?光聽民意,他能辦成什麼事?當初誰支持他開磚窯?當初承包土地時候誰乖乖聽話了?

  當改變架構後的第一個月工資出來,村民的議論爆發了。雖然誰也不敢當著雷東寶的面說什麼,但士根和那幾個廠的負責人都被人指著罵。連忠富都放棄過去的成見找上雷東寶訴苦,說還是降點工資。但雷東寶說,做得多,做得好,就得拿得多,有種誰也把豬養得好,頂替他雷忠富。挨罵怕什麼,做頭的哪個不挨罵,頭是那麼好做的嗎,能挨罵也是本事,只要自己行得正,站得正,坐得正就行。忠富聽了由不得想到當初他承包的魚塘被扒了之後他如何罵雷東寶,如今雖然豬場興旺發達可他依然覺得雷東寶沒按承包書辦事是錯誤,但今天聽了雷東寶有關挨罵的解釋,倒是理解了這個不講理的書記。做頭的,哪裡可能事事擺平,總有一頭不服貼時不時翹起,做頭的總會挨幾句罵,正常。忠富倒是為自己以前的不顧大局對雷東寶生出點歉疚了。

  為此,忠富沒少勸其他幾個也拿錢多了的豬場負責人放寬心。算是替雷東寶分憂解難。

  雷母聽到的議論就多得多,回家很擔心兒子會不會又闖禍,苦苦哀求兒子把工資削減一半,免得哪天被抓去坐牢。但雷東寶告訴母親,以後誰再當著她的面說,她就說兒子不會霸著書記這個位置,誰有能耐她兒子當天就讓位。

  雷東寶如此蠻橫霸道,別人卻反不起來,反而在議論幾天後悄悄接受。反觀士根、紅偉他們幾個越講理越講不清理,最後只好把責任都推給雷東寶,說都是東寶書記作的決定,有本事都去找東寶書記。結果,村民不過是多喧鬧了幾天,後來也沒了聲音。

  反而是有人反映到縣裡,縣裡有領導來指責。雷東寶在電話里沒客氣,也是給那句話,有誰能代替他,他絕不霸占著書記位置。可是,誰能代替他?縣裡雖然大會、小會都把雷東寶的「自私自利」當作現象來研究,當作典型來批評,可他們改變不了現實。最終,鬧騰幾個月後,所有的反對全都不了了之,小雷家的管理架構改革被強行推行,順利推行,成功推行。

  07

  連宋運輝都沒想到,小雷家在分配問題上竟然沒掀起翻天巨浪。他更是感覺到,金州與小雷家這兩片土地,那簡直不在同一個國家。小雷家是塊熱土,一塊幹事業的熱土。

  因此,宋運輝想到自己的事業。他希望持續不斷地奔跑,可是,如果繼續目前的工作……他想到水書記在丈人家的那句話:「你這女婿,搞經營比搞技術更有頭腦,腦子對政策敏感度高。可惜技術太好,反而讓我不捨得把他從技術崗位上換出來。」他還想到更遠的,大學時代寢室大哥建議他未來從事經營。經營是一條不可測的路,可也是充滿挑戰的路,似乎更是一條可以發揮他宋運輝主觀能動性的路,這不正是一條他嚮往的可以持續奔跑之路?可經營之路,他的起點是零。而技術,他已經小有成就。以他目前在新技術領域無可替代的地位,他只要保持,就可以輕易守成。再加他的年齡優勢,他在工廠技術管理或者生產管理領域的前景指日可待,他只要耐心等待充實資歷。

  只是,他不滿足於安穩的現狀。

  在接到雷東寶的匯報電話後的發薪日,他終於還清因結婚欠程家的錢。雖然不多,可還清前與還清後總是不一樣,還清欠款,整個人一身輕鬆。在丈人家吃晚飯時候,他提出程開顏不很喜歡現在的工作,有沒有辦法轉去幼兒園。沒想到程開顏反對,當年為了不去幼兒園,還與爸爸小小生了一場氣,歷時三天,以爸爸投降告終。她性格已經夠孩子氣,同學笑她去幼兒園的話不是去教小孩子,而是與小孩子一起玩兒。但程廠長夫婦都支持宋運輝的提議,他們的女兒他們最清楚,運銷處統計的活兒她老出錯,主管人員雖然沒敢抱怨,可程廠長心裡早沒意思。

  宋運輝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人,回家路上曲線救國:「小貓,不是說你能力不行,我的意思是,你那麼可愛,我真不願意你在運銷處被那些老油子近墨者黑了,我希望你一輩子都單純透明。而且,你忘了嗎,幼兒園有暑假寒假,那麼大段時間的休息,我想到你暑假、寒假待家裡,我一下班就可以看到休息了一天活潑可愛的你,並吃到你親手為我做的飯菜,我對那樣的生活嚮往不已。你說呢?」

  程開顏眼裡火花一閃,對,暑假、寒假,一年裡可以慵懶上三個月,那三個月里可以天天以飽滿的精神迎接宋運輝回家,而不是她有時累得頭昏眼花,宋運輝也累,兩人見面都沒興致。「對,我這下可以有時間耐心學做衣服,還可以學打毛衣,我一定要給你穿上我親手織的毛衣。」

  程開顏當即拉著宋運輝轉回娘家去,向爸爸要求調動。程廠長嘴裡答應,卻看著女婿心裡微寒,他費盡口舌沒法達到的目的,女婿是如何三言兩語達到的。女兒如此聽女婿的,會不會吃那麼年輕老成女婿的虧。他為此暗中提心弔膽起來。

  回到家裡,程開顏又開始看日本電視連續劇《血疑》,山口百惠飾演,這幾天大家見面都談到《血疑》。宋運輝陪著程開顏看一會兒,就進臥室去看書。看了會兒,又想到做技術還是做經營的問題,不由得攤開信紙,寫給梁思申。他很懷疑梁思申能不能看懂他信里所寫,但他需要一個說話的地方,這件事,懂的人,他不便說起,包括丈人;不懂的人,他說了也沒意思,說了更鬱悶,比如對妻子。他就把自己的心情寫在信里,不管梁思申看不看得懂,他算是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省得憋在心裡難受。

  在信里,宋運輝寫道:「……我現在面臨兩個選擇,一個選擇是按部就班地生活工作,鞏固十拿九穩的成就;一個選擇是條不明前途的道路,我很想在投入所有精力將新車間建成之後,再想盡辦法,完成投建新車間之前我在項目建議書里的設想,那就是把買新設備所用的巨額外匯用新設備生產出來的高質量產品掙回來,其實,那也是我的理想。如今,因為受政策約束,新設備明珠暗投,降低規格生產舊設備就能做的產品,這令我很痛心,我不清楚水書記帶去中央部委審批的價格雙軌制建議能不能批下來,外貿自主權能不能獲得審批通過,只要能被批准一項,新車間新設備就有前途能揚眉吐氣。我認為,能被批准一項,甚至兩項,都只是時間問題,我能不能參與其中,為新設備的產品尋找出路,才是最大問題。因為我的技術,總廠是絕不肯放我脫離新車間的技術管理,讓別的不是最熟悉設備的人接手。而且我對怎麼走產品出口之路,或者價格雙軌之路也是茫無頭緒,很奇怪,你的企業管理書籍里很少有關於銷售的內容,為什麼?因為那麼多的不確定,所以我才覺得我的選擇有些難。既不願放棄既得,又擔心無法預料的前途。可是,守住既得,而不是開動我所有的潛力去求新、求高,卻令我困惑。守成,那不是老年人才作的選擇嗎?我想,我還年輕,跟我同樣年齡剛分配進廠的大學生在這個年齡依然一無所有,還站在起跑線上。如果我放平心態,也以一個新人的心態和姿勢站回起跑線上,我可以做什麼,怎麼做?……」

  信中,宋運輝又寫了別的,他叮嚀梁思申在中學裡一定要好好讀書,考取最好的大學,因為一個好大學獨特的學習人文環境,對人一生影響至大,他講了他與來自名牌大學的虞山卿之間的修養區別。他也講了他的程小貓打出來的圍巾坑坑窪窪,可很感人。他甚至還給梁思申說了剛剛發生在小雷家大隊的改革。一邊寫一邊想自己太怪異,梁思申才是個高中生呢,連小貓都聽不懂的話題,梁思申能懂?可宋運輝還是手不由己地寫了,就好像是記日記,寫心得。就像以前在大學時候,總把發生的見識,所有新鮮事寫信向家裡匯報,家裡有個一直關注著他的姐姐,而梁思申的回信也從來都是言之有物,絕不空洞,雖然有些想法幼稚,可她畢竟有想法,而且是視角獨特,觀點鮮明,甚至有尖銳的想法。

  其實,寫完給梁思申的信,將自己心中一直反覆的思路理清,明晰寫到紙上,宋運輝心中立刻有了決定。不,他不能按部就班地從新車間副主任,賺夠資歷後升到新車間主任,然後再賺點資歷,最好讓自己眼角儘快長出皺紋,明顯老成之後,轉到一分廠擔任領導,然後……再然後……一直到頭髮花白,做個穩重的宋廠長。閒暇時間釣釣魚,揩廠里便宜自己打一套沙發,生個孩子抱著寵著養大,還有,每天學著旁人嚼舌根,成為傳播小道消息的一道環節。那樣的人生,可怕。不是他的理想和追求。

  水書記去了北京後還沒回來,傳來的內部消息說,審批工作異常艱難,因為這是一個太大的創新。對於金州這樣的大型企業而言,一舉一動,都關係重大,不可能一批就准。需要考慮的方方面面太多,水書記有太多工作要做,太多思想需要匯報。

  幸而,一車間的大修完成,由一車間拉動,總廠終於走出虧損。但是,考慮到下半年已經開始,總廠利潤與工人獎金密切相關,水書記在電話里指示程廠長想方設法挖掘潛力,提高利潤。程廠長召集分廠廠長,討論如何在下半年將前兩個月的虧損彌補掉。這事兒,閔廠長最在意,因為虧損就是發生在他任廠長的一分廠,他兼任車間主任的新車間。

  回頭,他在分廠例會上,就把任務向新車間布置下去,要求繼續提高產量,壓低質量,只要與一車間產品質量參數持平即可。

  但是宋運輝陽奉陰違,不予執行。回頭,閔廠長看報表見新車間產量沒有變化,便打電話問宋運輝什麼時候改變參數,宋運輝給他一個回答,經試驗表明質量不可能無限量低下去,反應器上會出現大面積結焦。閔廠長將信將疑,但又無法當場反駁,因為他不懂新車間設備。他只好暗中找來新車間一個工程師詢問,工程師回答說有結焦可能,但參數變化幅度不大的情況下結焦可能性不大。閔廠長問,如果調整到一車間的產品參數,會不會結焦,工程師說,因為設備從來沒達到過這麼低的參數,所以必須與上次下調參數時一樣,邊調邊觀察,必須非常小心謹慎,但不是沒有可能。

  閔廠長從嚴謹的不肯得罪人的工程師嘴裡聽出苗頭,那苗頭就是,宋運輝也不知道會不會結焦,可宋運輝卻拿話拒絕他。於是,閔廠長鼓勵工程師嘗試,可工程師說他不敢,連宋主任調整參數時候都戰戰兢兢,他技術不如宋主任,沒那個膽量嘗試那麼貴的設備。

  閔廠長既然把情況調查清楚,便又找上宋運輝,讓他務必嘗試降低參數,也提出他會在場,大家一起密切留意結焦。閔廠長把道理說得很婉轉,但他等待的是宋運輝的拒絕。而果然,宋運輝沒有辜負他的期待,又拒絕了他,昂貴的設備不能冒結焦風險。

  如果換作別人,閔廠長可以把任務強硬地壓下去,但是對於宋運輝,這個有程廠長作為後台的手下,卻不行。他可以抓住宋運輝顯而易見的錯誤提出批評,但是對於新車間的設備他無從下手,批評出去,反而可能成為笑柄。但是,這並不意味著他束手無策,他等的就是宋運輝的再度拒絕,他索性將宋運輝交給布置任務給他的程廠長自己去處理。程廠長若沒法壓宋運輝,自己下的指令被女婿頂翻,那是笑話。宋運輝如果頂不住丈人壓力最終調低參數,那麼,宋運輝存心與他閔廠長鬧對立的用心昭然若揭。反正宋運輝將左右不是人,他正等著宋運輝自己入瓮。他在找上程廠長談困難的時候也指出,宋運輝可能對他在以前一個會議上的批評有牴觸情緒,他還把那次會議向程廠長回憶一下,搞得程廠長很替女婿理虧尷尬。

  等閔廠長一走,程廠長就打電話到新車間,要辦事員立刻將宋運輝找到。

  程廠長一見女婿就一針見血道:「小輝,你是不是挾技術自重,藉機宣洩反感閔廠長的情緒?你要認清你自己的位置,你雖然處於可以胡鬧的年齡,可你已經是中層幹部,作為幹部,你不能意氣用事,你得眼觀六路照看到方方面面。比如你即使想抵制上司的決定,這次你也不能做,因為這回提高利潤的指令是我下的,你不能讓閔廠長看我的好戲。」

  看到宋運輝啞口無言,眼神中瞭然和複雜並存,程廠長嘆息道:「去吧,趕緊去調整參數。至於你與你上司,誰都沒指望你們能團結在一起,可由你挑起矛盾,總是你失策。以後做事,三思而後行。」

  宋運輝答應了出門,回去就參照上次改變參數的經驗,這回很順利,幾乎是沒啥障礙地將參數降到一車間那個水平。都沒加班,晚上照常地下班,像是改個參數如小菜一碟。

  宋運輝自己知道,他冒了一定的風險,他甚至在調整參數過程中帶著對講機,直接站在現場觀察孔旁邊,隨時觀察現象改變。但是,他做得比上次調整時候潑辣,大膽,因此給外行人的感覺就是,調整參數是件太容易不過的事。程廠長知道後,頓足長嘆,還是年輕,還是衝動,不懂適當偽裝一下,裝作十二分艱難,也算是給閔廠長一個面子,稍微堵住閔廠長的嘴。可這下,如此輕而易舉,誰都會說宋運輝原本的拒絕那是存心為難人家不懂新車間的閔廠長嘛。

  飯桌上程廠長把宋運輝教訓一頓,重點向宋運輝指出,閔廠長的能力正好符合目前年輕幹部選拔標準,那人前途光明,何必為一點小意氣得罪一個可能永遠做自己上司的人呢。

  飯桌上程開顏哥哥聽著一直笑,說男人怎可沒有血性,他支持妹夫。程開顏就一直拿話想打斷她爸沒完沒了的批評,可她爸這回就是不聽她的,一直到她媽發話才停止,偏偏她丈夫還向她爸提問,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問清利害關係才罷休。

  但是,宋運輝抵制閔廠長,最後卻是鬧個尷尬收尾的「事跡」還是傳開了。有好事者問起宋運輝,宋運輝只是自嘲地笑說,那麼好的設備,不能墮落到如此地步,他不是牴觸閔廠長,他對上司沒有個人成見,他對事不對人。總廠增產節能的要求,怎能總是用新車間設備墮落來完成指標,但既然岳父兼總廠副廠長硬壓,他只能遵守,他總得聽岳父大人的話。

  這話傳開,新車間諸職工都因此心態平和地接受了再次降低參數,而閔廠長心裡更不滿。在金州總廠小小社會中,這事很快便醞釀成為不得了的矛盾,成為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人們都說,宋運輝上有丈人支持,下有新車間職工擁戴,自己又握有過硬技術,頂頭上司拿他沒轍。也有人說,宋運輝遲早是繼續上升的料,閔廠長不明智,或者說是嫉妒,怕宋運輝壓倒他,才現在來不及地打擊。

  傳言有好聽有難聽,總之閔廠長全部聽在耳朵里,照單全收。

  水書記中間回來一趟,得知宋運輝的狂妄後,心有不滿,懷疑小年輕仗恃技術,又仗恃他不在家時候是程廠長當家,所以小人得志。但水書記沒太多表示,聽過便算數,沒當作重要事情對待。這令閔廠長很是困惑,不明白他該如何處理宋運輝。沒多久,水書記又去了北京,撂一個問號給閔廠長。

  其後,分廠與車間又因幾件小事產生齟齬,分廠有些無聊的檢查活動都在新車間遭到抵制,上令無法下達,分廠無限尷尬。可是新車間人卻對宋運輝越來越擁護,因為宋運輝在新車間執行他自己的一套,衛生、秩序等都訂立在日常規章中,並不需要搞什麼突擊活動來表現。整個車間因為新,又因為管理得好,閒處無亂扔的廢棄物,所有器具都有固定存放位置,走進新車間只見秩序井然。對於抵制分廠的活動運動,宋運輝從不說他的動機,但是下面的人都說,我們執行的是高級制度,哪裡需要墮落到降貴紆尊。下面的人正為降低質量的事煩躁,趁此終於有撿回自尊的機會。於是,「墮落」一詞,成了新車間的口頭禪。

  因為拒不執行的事是宋運輝做出,因此所有的議論,也都被閔廠長算到宋運輝帳上。閔廠長並不是個怕事的人,即使就級別而言,作為總廠最要緊分廠的廠長,他在金州的重要性並不亞於程廠長,對於一個手下的刺頭,他既然設套讓宋運輝暴露,下一步,他自然不會如祥林嫂般到處哭訴含冤尋求輿論支持,而是先去程廠長那兒打個招呼,然後就大會小會地批評宋運輝,進而暫停宋運輝的職位。

  程廠長一接到閔廠長挑戰書式的招呼,就立刻找宋運輝怒斥。但是宋運輝的回答令他嘆息,宋運輝說,除了在技術方面,他因為固執技術而不願違心接受分廠增產壓質量的安排,其他都不是他願做的,分廠會議上他都是沒有異議,這種事反正是表面文章,何必因此得罪人。但是,他控制不了新車間的民意,因為壓質量,新車間的職工牴觸情緒很大,面對群情洶湧,他只有妥協。

  程廠長很無奈,當初宋運輝擔任副主任,有他的大力舉薦,但是他也考慮到一個年輕人能否挑此重擔,當然,他知道宋運輝的技術沒問題。但是,作為車間主任,管的不僅僅是設備,設備這東西,只要掌握了技術,它們是死的,作為車間主任,還得管人,人是活的,人太難管,一個沒有太多閱歷的年輕人,要他管那麼一大幫子人,確實勉為其難。

  手下兩員他看好的幹將打架,是水書記最不願看到的。手心手背都是肉,兩個鬧到白熱化,他勢必得出手處理,處理哪個他都心疼,而且他肯定得處理宋運輝,因為上司與下級打架,為了維護總廠秩序,他總不能鼓勵下級造反。可是,他挺喜歡這個話不多、有點耿、能做事的小年輕,再加總得顧著點老程的面子。好在,程廠長沒為難他,已經幫他把事情調解好,壓下宋運輝這一頭,把退一步讓宋運輝轉到總廠生技處繼續分管新車間技術的處理意見給他。這讓水書記心裡很是受用。水書記這才將他考慮已久的處理意見告訴閔廠長與程廠長,他的意見是,宋運輝的職位先擱一擱,冷處理,都別動,他回頭對宋運輝另有任用。

  閔廠長說什麼都不相信宋運輝是因為掌控不了新車間才總是不落實分廠的工作,在他眼裡,宋運輝對新車間的控制別提多有效,他作為上司都無法插手。但人家既然已經服軟,無論是什麼原因導致宋運輝服軟,他都不便再予追究,因為他從水書記的處理中看出水書記對宋運輝的看重,打狗總得看主人,主人是程廠長的話,他還可以設法;是水書記的話,他不便亂來。但他沒恢復宋運輝的車間副主任工作,既然暫停了,他就強硬到底,否則他以後還怎麼在分廠一言九鼎。他讓宋運輝在生技科賦閒。只是,在分廠長內心,卻一直畫著一個大大的問號,對於宋運輝,這個將眼睛深藏在黑色眼鏡框後的年輕人,他發覺,他捉摸不透。

  正好趁著開學,程開顏調到幼兒園開始做幼兒教師,她脾氣好,自己也愛玩,跟小朋友們混得不錯,回家說起孩子們來就嘻嘻哈哈。她聽了爸爸的話,以為宋運輝心情不好依然對她強顏歡笑,她就常講小朋友的糗事讓宋運輝笑。宋運輝其實並不心煩,他還到市工人文化宮報名去學剛興起的美聲,也給程開顏報了個名,兩人隔三岔五下班就去城裡工人文化宮練上幾嗓子。兩人都有樂感,年紀還算輕,嗓子也不錯,竟是練了點名堂出來,也很快樂,尤其是程開顏回來還可以教小朋友們唱歌。

  宋運輝又開始有時間去圖書館閱覽室。再次接觸劉啟明,感覺劉啟明的氣質文雅中帶點尖酸,其實並不可愛。不像小貓,小貓與她的家人,構成他的第二家庭。

  好不容易,梁思申的信姍姍來遲,包括一本有關銷售的書。展開信,宋運輝才知這封信為什麼拖延好久才到。原來,梁思申的外婆去世,她媽媽去美國奔喪,可是受到冷遇,沒人安排她媽媽的住宿,她媽媽不得不與她住在一個房間,單人床不能睡兩個人,她睡了好幾天睡袋。因此梁思申有擔憂,這個家庭里對她最好的外婆去世,對她的態度可有可無的外公與巴不得她不出現的舅舅會不會更當她是透明的,她考上大學後的費用,他們會不會不再負擔,或者甚至要她回國。她說,這不是不可能,舅媽就曾提起要她回國讀大學,說供讀大學的費用太高,成年人應該自籌。她媽媽也有類似擔心,就此問過她外公,可外公或許是受外婆去世的打擊太大,沒有做出明確答覆,令媽媽上飛機前還在擔心。

  梁思申說,她現在最擔心的是外公一蹶不振,從此兩個舅舅當家,她可能蹭在外公家沒有問題,吃住畢竟是小錢,但是讀書的學費就是大問題了。從兩對舅舅、舅媽對待媽媽的態度上就可以看出,他們恨不得逼她回國,甩掉這個包袱,他們兩個可以瓜分更多遺產。因此,她與同學商量,大家幫她想了很多主意,都建議她通過打官司合法取得外婆去世留下的遺產。但是媽媽不同意,說那會傷及老外公的心,老外公剛剛去了老伴,不能再受打擊,不許她做傷害外公家的事,可是媽媽又無比擔心,竭力勸她如果諸事不順,立即回國,爸爸、媽媽會安排國內的一切。梁思申不以為然,老外婆照著中國習俗沒有留下分割名下財產的遺言,這並不意味著她對外婆的部分財產沒有繼承權,這是在美國。她現在猶豫的是,要不要與舅舅他們翻臉。

  後面,梁思申寫得有點草草。她說她去書店看了,企業管理類書籍還真很少有講銷售的,所以她只好先買一本專門講外貿的書寄來,這書主要講外貿文書規範,算是工具書的一種,也可能針對性不強。她還說,她支持Mr.Song的選擇,混日子,那是浪費爹媽給的好腦筋。

  宋運輝看了信後,立刻回信告訴梁思申,到哪兒都得將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中,以免被動挨打。他說,他不知道美國的法律,但既然法律規定梁思申有獲得她外婆部分遺產的權利,她就有權享用這筆錢,她舅舅無權剝奪,他希望梁思申繼續想辦法,找在美國的成年人諮詢,如何避免被動。他也指出梁思申思考問題中的一處謬誤,既然是可以合法取得遺產,她舅舅應該也知道美國國情,所以不存在翻臉的問題,舅舅他們翻臉,只能意味著舅舅們無理,意味著她舅舅們本來就打定主意侵吞屬於她的份額。如此,如果舅舅們本來打算供養她,打官司雖然會讓舅舅們傷心,但道理講得通,打完官司後多孝敬舅舅們挽回感情就是;如果舅舅們本來就有逐她回國的打算,那麼打官司是遲早的事,遲不如早。只是,宋運輝在信中擔心,一個小姑娘與親人打官司,法院會搭理小姑娘嗎?美國的法院究竟是怎樣的?梁思申的舅舅們在當地生活幾十年,又有點錢財,他們會不會與官員關係良好,台面下就做了手腳讓梁思申輸了官司?這麼一來,梁思申豈不是更被動?因此,宋運輝奉勸梁思申,千萬要諮詢可靠人士後才可行動,一定得站穩腳跟,確信自己不受傷害,才能出手打官司。

  為此,宋運輝從總廠辦公室借來一本蓋有保密字樣的法律法規書來看,越看越覺得梁思申的官司有點玄。他不清楚美國的法律怎麼樣,但總覺得各國的法律總應萬變不離其宗,忙又寫信追上去,列出注意點一二三,一定要梁思申將這些注意點都做到後才能打官司。信寄出後,宋運輝一直為梁思申擔心,擔心這麼一個小姑娘隻身在美國求學,萬一她舅舅真有歹意,她還真求天天不應。她若是回國上大學,現在高考競爭如此厲害,她一個受英語教育的人,得複習幾年才能參加中國的高考啊。他發覺,小小的梁思申真有背水一戰的艱辛。他愛莫能助,料想梁思申的父母更為寶貝女兒操心。

  沒想到,水書記跑部委終於跑出成果,外經貿委批准金州可以試點自找國外客戶,自行結匯,自負盈虧,由掌握進出口權的外貿公司代理出口。反而是價格雙軌制沒被批下來。

  水書記回來就火速成立運銷處管轄下的出口科,讓宋運輝掛帥出口科。他本來並不願意把宋運輝調出新車間,可既然閔廠長與宋運輝水火不相容,他只能妥協一下做一些平衡。

  宋運輝得償所願,走馬上任,手下三個比他晚進門的大學生,都是剛從車間抽上來的。人稱「四人幫」。

  十月一日,虞山卿結婚。宋運輝偕程開顏參加婚禮。虞山卿被灌多了,背人處,拖住宋運輝酒後吐真言,怨說找個靠山與找不到靠山就是不一樣,出口科是他下死力跑出來的,本以為他是最佳人選,可是他只能為人作嫁。宋運輝理解虞山卿的努力,可是,機會只有一個,他只能不客氣了。如果換作虞山卿有靠山,虞山卿也不肯輕易放棄這位置,當年虞山卿又不是沒為可能的出國在整黨中踩他。不過,宋運輝沒有否認,作為勝利者,他不會學虞山卿過去對他的嘲笑,他決定保持大度。

  宋運輝去參加了廣交會,當然是水書記親自帶隊。水書記很是滿意於宋運輝在與外商談話時表現出來的不卑不亢,比出口科的其他三個人強得多。水書記雖然聽不懂他們在講些什麼,可他人老成精,旁觀就能看出外商們的興趣被宋運輝激發出來。他感覺他沒找錯人。

  宋運輝以對國際上同類產品的熟悉,以及對工藝的無比熟悉打動了外商。有外商要求找時間去金州拜訪。也有一組外商準備廣交會後就跟去金州。旗開得勝,這令宋運輝心中湧出無數成就感。

  工作繁忙,可總有少許閒暇。少許閒暇里陪著水書記一起去廣州街頭,兩人對廣州市面的混亂大驚失色。同樣的貨物,換一家店,價格竟可以天差地別。好多不明身份的可疑人當街亂拉行人,拉到稍微角落的地方,扯開衣服露出身上掛滿的幾十隻亮晶晶的手錶,就這麼當街談價,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看到價格如此便宜,東西又漂亮,水書記買了兩隻雙獅全自動帶日曆男表給他兩個兒子,又買三隻女表分別給老伴和兒媳。有些集貿市場竟然還有不需布票的漂亮布料賣,水書記十米十米地買布料,宋運輝也買,兩人像是不要錢似的買了好多,都很是欣喜。

  但是,水書記並不是糊塗人,在與宋運輝帶著外商乘飛機回金州途中,他問宋運輝,與閔廠長鬧僵關係,是不是意圖跳出新車間的曲線救國策略。面對宋運輝的訕笑,水書記像是逗小孩似的索性將兩人關係一一剖解,一一逼問宋運輝是抑或否。宋運輝異常尷尬,滿臉漲紅支支吾吾招供說他覬覦出口科的原因是為兌現當初進口設備時的設想,實在不忍心看著心血成就的新車間墮落到生產低檔產品。水書記雖然罵了幾句,可沒太放心上,人有點手段,這很正常。只是覺得小伙子難得,肯在優勢位置上斷然以退為進,忍辱負重等待時機,這等耐力,這等魄力,非虞山卿等人能比。這點,他欣賞。

  水書記自然是不怕小小年紀的宋運輝跳出他的掌心,他就猶如高高在上的如來佛,孫猴子蹦得越歡,他也遊戲得越歡。他早已攢足提攜機靈部下的資本,他自然無須有武大郎開店的狹小心胸。而程廠長卻不然,等女婿被水書記安排到運銷處外銷科,他終於明白女婿為什麼當初忽然提出把他女兒調離運銷處安排進幼兒園,也終於想到前段時間女婿與閔廠長的對立都是有意為之,原來一切的一切都在女婿的算計之中,而且都還是瞞著並成功瞞過他這個老丈人,城府何等之深。程廠長開始非常擔心起自己那單純的女兒。

  宋運輝回到金州,就將工作有條不紊地開展起來。人們都以為他應該穿上西裝接待外賓,可他依然穿工作服,只是穿得整潔一點而已。他出過國,明白人家國外怎麼做。他領外賓進新車間,新車間的工人都對他異常熱情。而他則是能如數家珍地面對同樣懂行的老外的提問,並做出技術方面的解釋,令老外很是信服。但是,為了拿出樣品交給老外,在取得水書記的同意後,他回到總控室,監督接替他的新車間副主任改換運行參數,開始生產高質量產品。工人都依然稱他是宋主任,都笑說宋主任是抱大新車間,又給新車間找婆家,將新車間一手包了。宋運輝還是笑著說出那句話,不忍看著新車間墮落啊。因此,車間工人與宋運輝很是貼心。接替他的新車間副主任顯然沒法操控局面,不得不向宋運輝低頭。

  一批外商拿著樣品回去自家進一步化驗去了,不久又有一批來。金州總廠的出口科在挑戰中忙碌。

  外貿局面的打開,令新車間又恢復一枝獨秀的優勢。而這當中,宋運輝的努力眾所周知。宋運輝也清楚他個人對新車間的意義,若說心中沒一點志得意滿,那是不可能的。

  梁思申連續接到宋運輝的兩封信,對於宋運輝說的無論如何都要掌握主動權的說法非常有共鳴,也對宋運輝的利害分析很是受教。但是看到第二封信她就笑了,原來神勇非常的Mr.Song也有不懂的東西,她真是非常高興,立刻抓緊這個難得的機會,寫信用美國的法律教育了Mr.Song。然後,她毅然行動,通過向老師求助,找到一個可靠而且能幹的律師,為她和媽媽代理爭取外婆遺產的事宜。好在她住校,打官司期間,不用回家看舅舅們的臉色。

  但是,官司進展緩慢,到聖誕節還沒結果。她回外公家挨了外公的罵,外公罵她忤逆,媽媽也來信責備她,但是媽媽還是考慮到女兒的生存,寄來授權書,舅舅們更是翻臉不認。年輕的梁思申反而被激發鬥志,咬牙切齒,非要把官司打到底。有理的事,她為什麼不堅持?她甚至與同學商量著,尋找第三方機構的幫助,逼迫外公不得不開出支票,支付她這個未成年人最後半年高中的費用。然後,她只能聽天由命了,官司如果能在她考進大學前結束,她就可以獲得不菲遺產;如果不能,她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屆時,將有很多問題需要她面對,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好在,她有同學們的支持,她也大膽大方地尋求大家的支持。

  離開父母,隻身赴美,讓梁思申成長。與親人公堂相見,更令她快速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