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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春天的氣息漸漸來臨的時候,設備進場了,廠房建築物竣工驗收了。雖然監理公司的預驗收順利通過,但是項目經理對於政府部門的驗收還是心懷忐忑。柳鈞倒是不愁通不過,他不信還有人比他更認真。他目前更頭痛人員招聘的問題,他好歹是找了一個很不錯的行政經理,這位行政經理三十幾歲,開著一輛柳鈞買給他的二手夏利車一邊跑機關跑新公司數不清的各項審批,一邊跑人才市場招合適的操作工。可是招聘問題很大,關鍵是柳鈞要求太多,即使是最基本的操作工,柳鈞也要求找最認真的人。柳鈞給行政經理的招聘要求是:一要有中專以上文憑,二要有較真的態度。反而有沒有技術基礎,他並不太要求。
項目經理見驗收現場的柳鈞一臉心不在焉,不好好招呼驗收人員,他忍不住拉柳鈞私語:「柳總,都臨門一腳了,關鍵時刻千萬別掉鏈子。」
「你不是說我這邊兩個廠房夠申請魯班獎了嗎,還愁什麼?」
「你再沒問題,也得敷衍好這幫大爺啊。」
柳鈞笑道:「我是甲方,你從不敷衍我,還拿水泥塊砸我,我也學你不敷衍大爺們。我不是一開始就跟你說了,做我這個工程,你只要操心質量,操心進度,其他都不用操心。你說,總體加起來,你其他的工程有我這邊操心得少嗎?起碼我沒讓你操心錢吧,你甚至連管現場的都不用配備,你夠輕鬆。」
「可這是官府,官府的人得罪不起。你看你們上海建築師都不敢怠慢。」
柳鈞卻想起來,認真問一句:「我這個項目做到今天算是結束了,到今天我再問你,你究竟認不認可我的模式。換個表達方式,若是我接下來有新的工程上馬,你還願不願意做?」
項目經理一愣,盯著柳鈞足足想了好一會兒:「先回答後面一個問題,當然做,有錢不賺豬頭三。但是前一個……你這工程,我雖然操心得少,可也賺得少,只賺到點兒辛苦費。你要知道,渾水才有魚可摸,有個名詞叫內外勾結。」
「白善待你一場,白眼狼。」柳鈞笑罵。
項目經理也不遑多讓:「你這種模式只此一家,幸好你這工程不大,我要在你這兒再多做半年,出門退化得別想做別家了。不過跟你這幾個月做下來,我的醉肚倒是養好了。」但項目經理猶豫了一下,還是又不客氣地補充道,「這回你是甲方,我看工程款不差我一分一毛的份上讓著你。你這模式……幸虧我脾氣好,你爸周旋有方。」
「你看著,像我一樣的老闆會越來越多。」
項目經理這回倒是承認了:「對的,我已經接觸幾個老闆第二代,有見識,有抱負,肯下功夫,牛。雖然都花錢大手大腳,可都能花到點上。人也不錯。」
「我還以為你同濟出身,難得是個拿得出技術的項目經理,你應該會比較認可我的模式。」
「我一窮二白起家。目前對於我而言,錢比理想更重要。」
聞此言,柳鈞不禁想到錢宏明。錢宏明又何嘗不是如此?
項目經理還是不由分說拖柳鈞跟上大部隊,一路提醒柳鈞保持微笑保持謙卑。柳鈞雖然勉強做到,卻依然有點兒心不在焉,他煩這樣的浪費時間,這種驗收原不需要他來參與,但因為來者是老爺,所以老闆必須隨叫隨到貼身伺候。
走進熱處理車間時,行政經理來電,說是有個姓董的人打車過來,指名要見柳鈞。沒過一會兒,柳石堂拿一張名片進來,讓柳鈞撤退,去接待那個姓董的。
柳鈞一看名片,一半英文,一半中文,大名董其揚。柳石堂附耳輕語:董其揚正是市一機新任總經理,孤身一人打車而非駕車前來,必有原因。柳鈞吃驚,留下老爸應付老爺們,他去見那董其揚。
董其揚大約四十歲,長得可說其貌不揚,凸腦門,厚嘴唇,整個人又干又瘦,卻有一雙精光四射的眼睛和一臉可親的微笑。董其揚開口也是很隨和,柳鈞問:「董總喝咖啡嗎?我這兒有半年前香港買的小粒種阿拉比卡,香味已經逃得七七八八。哈哈。董總找我,是不是想追回四個被我挖來的技工?」
「呵呵,市一機人才濟濟,不差這四位。他們四位,據我了解,不算是分廠技術領先的人。」
「沒錯。但這四位是我在市一機做加工時遇到的工作最細緻到位的人,作為技工,他們是最優秀的。他們也願意來我這兒,我給所有員工繳納四金,比貴公司多一項公積金,我這兒的工資目前暫時與市一機持平。」
董其揚驚訝,沉吟道:「你這麼坦白,不怕我把他們挖回去?」
「你挖不回去,你們市一機根本沒有他們需要的企業文化。我很奇怪,董總今天找我,因公還是因私?」
「算不上公事私事,我一到市一機就聽汪總等人提起你,看到你研發的產品,一直想結識你。請你別有敵意,我還不至於來你這兒做工業間諜之類下三濫的事情,只想認識朋友。我在這一行一直主管銷售,但我一向與技術人員投緣。可以帶我看看你們的車間嗎?剛進來時候已經見到初具雛形。」
柳鈞親自陪同進車間參觀,而董其揚一見到車間,便臉色一沉。今天是個陰天,但是車間裡面卻光線充足,自然採光良好。他做業務走南闖北,見多識廣,他心裡最清楚好壞。眼前車間無微不至的細節表明,騰飛公司的建造徹底貫徹了柳鈞的意圖:「請問柳總,車間每平方米的建築成本大約是多少?」
柳鈞微笑:「沒比市一機新分廠的預算成本高,但是我這兒比市一機多出很多附加設施。我這些附加設施的目的只有一條:節能降耗,也就是降低未來的運行成本。董總,騰飛兩個月後即將成為市一機的最有力競爭對手。」
董其揚硬是笑道:「我不擔心,呵呵。這個市場很大,我們兩家的產品在這個市場的占比非常之小,完全無法形成競爭,卻可以形成集群效應,得利雙方。」
柳鈞毫不掩飾:「我們的產品完全無法形成競爭,但這個大市人才有限,請恕我往後繼續挖你們牆角。」
董其揚反唇相譏:「至今你還沒挖走一個工程師,這倒讓我感覺毫無懸念了。」
柳鈞張了張嘴,但沒說出來,不是他沒挖走,而是沒看上。據汪總講,以前市一機還有幾個不錯的年輕工程師,這幾年老總換手太快,大家紛紛掛印求去。
兩人後來只就車間建築方面有所討論。董其揚見到雨水收集回用系統的雛形,見到熱處理車間降溫水簾的雛形,見到車間集塵和水幕除塵設施的雛形……董其揚不太懂技術,不能很好領會這些看似不重要設施的運行方式,但董其揚是個精打細算的人,果真如柳鈞所言,騰飛公司每平方米的建築成本低於市一機,說明固定資產投入不高,未來的單位折舊不會高於市一機,而眼前這些節能降耗的設施卻將真金白銀地降低未來運行成本。若真是在市一機與騰飛之間展開競爭,成本已經高下立判。市一機幾乎沒有競爭力可言。難道這就是柳鈞說的產品完全無法形成競爭的原因?
但是等董其揚走出車間,跟著柳鈞去幾根鋼管幾片石棉瓦臨時搭建的車棚取車,再回首,看偌大場地上的車間異常小巧,身量氣勢與市一機不可同日而語,董其揚暗自微笑,放下心來。騰飛與市一機,並無可比性。而柳鈞其人,董其揚認為此人太直太沖,不是管理製造型企業的好料。一念及此,董其揚放鬆下來。
騰飛新址地處偏僻,進來容易出去難,柳鈞打算開車送董其揚進城。見董其揚站車屁股後面眯著眼睛凝神看他兩個車間,他也不禁站到董其揚的角度看自己的公司:「董總,很小,是吧?」見董其揚實事求是地點頭,他倒是喜歡:「別看這么小,目前訂購的設備也才夠放滿一半不到的室內面積。資金不足,不如市一機實力雄厚。」
董其揚搖頭:「市一機兩位股東實力雄厚,不過到我手頭可支配資金不夠。市區車間遷址市郊,騰出的土地是兩個股東來開發,土地差價沒全部交給我用作工廠運作。我比你難啊,天天拆東牆補西牆。」
「難怪工程進度慢我起碼一半。施工現場基本上就是拿錢說話。」
「哪兒都是拿錢說話。」既然不再將柳鈞視作對手,董其揚充分表現出他的大肚,「我聽說……有家公司已經趕在你之前,研發出全系列……」
「有,我大學校友的公司,他們買了我系列中一個品種的一套圖紙,然後沒有疑問,沒有創意,也沒有改進,仿出一系列低端貨。」
「可是那種低端貨廉價,性能比過去的已經有較大超越,也能達到一定要求,據我了解,市場相當不錯,國內還是有不少企業願意接受這種價廉物美的產品。我們也準備批量生產。」
「我還知道你們買了美國某家公司的全套圖紙,打算進軍工程機械。汪總一定能很快制定工藝,只是可惜了汪總的一身本事。所以我說,我們之間無法形成競爭。」
董其揚這才明白前面柳鈞說兩家公司無法形成競爭的原因,不禁哭笑不得,這小子,毫不掩飾驕狂。「我做銷售多年,我可以跟你說一個假設,你研判一下究竟會不會出現這種可能。市場需求呈金字塔形,高精尖的產品位於市場頂端,但是需求量並不大。最大部分的是中檔需求,中檔市場需求一直在質量與成本之間維持著動態平衡。當市場上有馬馬虎虎還算通得過的產品面市,首先,原本屬於高端市場的份額被奪去一大部分,然後下家以此馬馬虎虎的產品生產出面向消費者的成品,消費者的判斷力有限,既然沒太大區別,當然很願意接受,性價比比起原來劣質成品和高精尖成品高了不少,於是馬馬虎虎產品的成品銷量驚人。最後,驚人銷量反饋給上游廠商,上游廠商擴大產量,上游廠商間又展開激烈競爭,最終是競爭和規模效應導致價格大幅下降,於是最終成品的性價比更高,受眾更加廣泛,更加侵占高端市場的份額。高端產品此時往往高處不勝寒,受眾的面太窄,成本一直降不下來,於是更失去市場,有時候被迫得為了生存降低身份。這種現象,用我們的行話,叫劣幣驅逐良幣。你如果不信,可以走著瞧,事實勝於雄辯。」
董其揚語速不緊不慢,字字鏗鏘,感染力十足,柳鈞聽著聽著就將車停下,一直等董其揚說完:「邏輯上完全成立。」
「不僅是邏輯上成立,憑我十幾年的市場經驗,這種情況在中國發生概率極高。」
「百分比多少?」柳鈞急著追問。
「90%。我們可以打賭,一塊錢。」
柳鈞大驚失色,好一陣子無語。等醒過神來,他緩緩將車啟動,沒了說話興致。他原是信心十足,將以產品系列中的餘下部件打響騰飛新公司的第一炮,已有實踐表明,他的研發有回報。因此他購買的第一批設備也是以滿足這種產品生產為要。可是,若真有董其揚所說的90%的概率,那麼他的投入將從哪兒收回?騰飛投入生產後的利潤從何產出?難道,他為了報復楊巡,將設計圖紙賤賣,反而砸了自己腳面?柳鈞鬱悶得肋骨開始隱隱作痛。
車進市區,路上逐漸熱鬧起來,董其揚讓柳鈞停車,他在這邊打的,他不願與柳鈞的接觸在老闆心裡留下什麼不良印象,畢竟他在現在的位置還不算屁股坐熱。下車時候,他跟柳鈞和善地道:「柳總,我初來乍到,此地人生地不熟,以後有什麼不懂不熟的需要向柳總請教,希望柳總把我和我老闆一分為二啊,呵呵。說起來,柳總,我們兩個互補,以後你有銷售方面的難題,儘管找我。」
「謝謝,以後一定請教。」柳鈞猶豫了一下,問,「那麼董總看好美國買來的圖紙?」
董其揚搖頭,「我是一個職業經理人,兩位大股東對我的要求是儘快獲利。買美國圖紙是性價比較高的選擇。」
柳鈞猶豫了一下,還是道:「其實……機械製造業容不得急功近利。」
董其揚這回點頭,「你知道我為什麼找你嗎?你手頭這些不同處理後的物理數據,都是寶啊。當初我在外資公司,這些數據……別提了,我們中方人員都接觸不到,都是鎖保險箱裡存檔的。你摸的路子是對的,我想認識你。但到目前為止,我看你對市一機還構不成任何威脅。」
柳鈞看著董其揚打車離開,好一陣子沒挪動半分,他被董其揚這個行家點了穴。在德國,他和夥伴們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個詞,「經典」,他們總是追求精益求精,將手頭的活計打造成經典。他沒想到,回國全變了味兒。他幾乎開始相信,董其揚與他打賭一塊錢,他得輸。從他回國一年整獲得的經驗來看,良幣在國內處境艱難,而這種劣幣良幣論,董其揚看到了,爸爸卻沒看到,看起來董其揚確實有水平。
那麼,他是不是走錯路了?就像董其揚說的,在目前的經營環境下,他對市一機無法構成威脅?
柳鈞熱愛戶外運動,熱愛旅遊,他在旅途中總是能看到,不同的植被適應著不同的環境。楊柳樹到了高海拔地區即使能存活,也決無西湖邊楊柳依依的意境;而高山匍匐生長永遠長不大的小樹移栽到平地,弄不好就長成參天大樹。他的堅持,他的理念,難道在國內水土不服?
即使楊巡去年將他打倒在地,再踏上一腳,即使拿著他的錢的施工方項目經理眼睛裡總有若隱若現的不屑,自始至終柳鈞都沒有過懷疑。但這一次,董其揚的一席話,讓他終於看到國內市場的本質。他的心底有一層懷疑悄悄升起。他的路,究竟是走岔了,還是走對了?
等柳鈞回去,一行驗收人員已離開去市里吃慶功宴了,柳石堂當然也敬陪吃飯。柳鈞一個人在熱處理車間徘徊,不知不覺鑽進高頻屏蔽籠里。小小的空間抑制住柳鈞的心猿意馬,他一個人抱頭靜靜坐了好一會兒,才心平氣和地被飢餓逼去食堂吃飯。他安慰自己,大環境沒有變好也沒有變壞,事實是什麼都沒有變,反而是董其揚的提醒讓他對未來有所準備。應該是好事。比撞上南牆,甚至積壓無數庫存,要好得多。起碼,讓他可以事先有所準備。
柳鈞走出屏蔽籠子才想起,他的手機信號在這麼長一段時間裡也被屏蔽了。他忙打個電話給董其揚,對董其揚的提醒表示感謝,這倒是讓董其揚很感意外。然後是行政經理通知他,應聘面試的三位有大學文憑的技術人員已經在辦公室等候。柳鈞一看時間,已經超過約定時間一刻鐘。他在德國已經培養出嚴格守時的習慣,這下心裡很是不好意思,食堂也不去了,直接趕去辦公室。
面試,在別人看來或許是很正規,在柳鈞眼中,就是跟三位散漫地坐在辦公室,拉家常一般地聊天。技術這東西,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沒有,只要問他過去做過什麼,怎麼做的,其間有什麼考慮,用到哪些原理,基本上該露出的毛須全露了,看面試官自己怎麼抓辮子怎麼判斷。
結果,一問就問出兩個資深的都是玩粗仿的,更差勁的是,他們仿的時候都不去探究一下每一個設計背後的考慮。反而是一位剛從大學出來才不到一年的,叫羅慶,說話時候很有自己的想法,羅慶懂工控,愛玩電腦,最難得的是,羅慶愛問個為什麼。柳鈞與三個人談了半個多小時,只留下一個羅慶。對於這一結果,柳鈞並不感到意外。若不是他的騰飛公司眼下掛了外資的羊頭,他懷疑這三個人沒一個會來應聘。這種味道,他在前進廠時已經嘗到過。
隨著設備陸續進場,柳鈞手頭可用人手越發捉襟見肘。但他在招聘中依然高標準,堅持寧缺毋濫,不認真的,沒耐心的,毛糙的人,一概不要。柳石堂曾經勸說兒子,有些人可以培養,但是柳鈞不肯,他不願有人進來破壞公司踏實做事的風氣。人都很會有樣學樣,往往會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粥。
即使柳鈞早已知道,專業人手不好找,早就做好自己傳幫帶一批新進人員的打算,可是沒想到非專業人手同樣也不好找。而且他沒想到全社會男性對機械最基本的知識接觸得那麼少,或者說學校剛出來的男孩子根本就連銼刀怎麼拿都不懂,更別說精分螺絲的那麼多種類。即使中專大專職業技校出來的人,一樣基礎知識缺乏,很難囫圇派上用場。但柳鈞眼下是整個騰飛的頭,他可以每天鼓動大家,告訴大家你們是最好的,卻沒法迅速將所有人改造成三頭六臂。他心急,卻只能悶在心裡,免得動搖士氣。而今又添董其揚說給他的一道心事,他只用下午到傍晚的時間,就憋出了一嘴的口腔潰瘍。
晚上,柳鈞沒再留車間加班,而是將年輕基礎工的學習計劃分派下去後,驅車進城散心。今年以來,錢宏明新公司開業後一直很忙,每天就跟空中飛人一樣,今天也是在外出差。但錢宏明叮囑柳鈞如果真有空就去趟他家,背一些米、油等重物過去,家中只有嘉麗和保姆,重活有點兒吃不消。柳鈞依言去超市買了不少,分兩次才扛上錢宏明家的樓。
嘉麗騰出手來,找出她送給柳鈞回國一周年的禮物。
嘉麗說一周年的時候,柳鈞很是恍惚了一陣子,他都回來一年了?一年,按說很長很久,為什麼他卻覺得沒做成幾件事?他卻不由得右手摸摸左手,誰說一年不長,不僅肋骨斷了兩根,手指更是不再完整。這一年,發生太多的事。
嘉麗送給柳鈞的是一幅一尺來長寬的水彩畫,右下角草書「千禧年柳鈞快跑」,一條肥嘟嘟粉嘟嘟的蟲子,頭頂翹一縷圓潤的毛,神色很臭屁,站在山頂上做手握紅寶書向北斗狀,只是壓在胸口的寶書,用童體字寫的是「金屬切削手冊」。柳鈞看得哈哈大笑,別看嘉麗把他畫成一條蟲子,而且是條可愛的卡通蟲子,可胖蟲子的眉眼之間卻依稀有點兒他的影子。柳鈞非常喜歡,更喜歡的是嘉麗如此有心,丈夫常年出差,她一個人帶著孩子,還送給他親手畫的畫兒。
嘉麗不大擅長說話,柳鈞說了幾句就黔驢技窮,又讚美幾句孩子,只好告辭走了,連中飯晚飯沒吃都沒好意思說出口。好在他約同學,倒是都一約就到,同學有的是晚飯吃到一半扔掉飯碗過來,有的是已經吃過飯,大家坐上飯桌個個神情悠閒,唯有柳鈞從冷菜上來起,就吃得窮凶極惡。
酒足飯飽,好不容易出來瀟灑一趟的柳鈞賊心不死於只見幾位男同學,不禁拐去余珊珊家的小區,他忽然想見見余珊珊。去年出院後,他嫌余珊珊一張嘴沒遮攔,就沒再見過面,只是偶爾晚上通一個電話。
但好巧不巧,柳鈞才開車到余珊珊家樓下,剛想給余珊珊打手機,卻見一輛車徐徐開來,即便是小區路燈暗淡,柳鈞還是認出這輛車是廣州本田雅閣,目前車市的當紅炸子雞。車子才停,就見一個青年才俊急匆匆跳下來,繞個大圈給余珊珊開門。柳鈞看著脖子一緊,立刻鬥雞一樣地跳下車去。
柳鈞跳下車純粹憑的是直覺,認定車子裡等著青年才俊開門的一定是余珊珊。及至衝出去真真切切地看清車子裡出來的女孩,卻是緊急剎車了,這是余珊珊?記憶中的余珊珊頭髮長不盈寸,眼前女孩頭髮長可及肩,昏暗燈光下都可見油亮發光。記憶中的余珊珊穿著不甚講究,眼前女孩首先伸出車門的是重心極不穩妥的高跟皮靴,而後出現在春寒料峭夜色中的是及膝裙子,中長風衣。整個人裊裊婷婷,女人味從頭流到腳,再不是過去的英氣逼人。柳鈞呆住。
那青年才俊見有異常,一個側身攔到余珊珊面前。柳鈞忙表明身份:「余珊珊,我是柳鈞。」
「咦,你總算出關了?難得。」余珊珊驚訝,看著夜色中的柳鈞,一時無話。
她身邊的青年才俊搶先一步,將名片遞上,跟柳鈞表示認識認識。柳鈞也將自己名片遞去,先看一眼余珊珊,才俯身就著車子大燈光線看青年才俊的名片:申華東。柳鈞心中靈光一現,抬頭看那申華東,也是眼光中有驚訝。柳鈞不知道這算不算狹路相逢,對方應該是市一機大股東申寶田的兒子,聽說是個留學歸國的才俊。但若真是申寶田留學歸國的兒子,似乎不應該只開一輛本田雅閣。
兩個男人各懷心思地握手,余珊珊在一邊問:「柳鈞,你那兒完工了?」
「廠房完工,設備剛開始安裝調試。」柳鈞又忍不住解釋,「今天難得進城,想來看看你,正好停下車,你來了,很巧。還不晚,去吃個消夜?」柳鈞想面對余珊珊說話,可申華東總是有意識巧妙地夾在兩人中間。
余珊珊當然不願夾在兩個男人之間尷尬,說聲晚了累了,與兩人道別上樓去了,高跟鞋敲得樓梯「嗒嗒」響,樓下兩個男的憑著「嗒嗒」聲將仰望的角度微調。等余珊珊終於從窗戶伸出頭來揮手,兩人才低下頭,看向彼此。兩個人的年齡差不多,但申華東顯然很會收拾自己,全身上下透著貴氣。柳鈞不由得想到余珊珊衣著翻天覆地的變化,很懷疑是受了申華東的影響。想到這兒,柳鈞心裡很不是滋味,但此時他腦袋已經冷卻下來,心說他激動個啥,就與申華東道了再見,開車離開。反而是申華東還站在下面,跟余珊珊通了幾句電話才走。
柳鈞幾次三番想拿起手機與余珊珊說幾句,但都左手打右手地放棄,他心說他又不喜歡余珊珊。回到公司,見羅慶和幾個員工就著辦公宿舍樓西牆簡陋的籃球架打籃球,他也加入進去,與大家搶籃球投籃。他沒想到羅慶當天就搬鋪蓋住進來,行動如此迅速,於是對羅慶心生好感。見大家都喜歡打籃球,他提出平整一塊還沒錢利用起來的土地做籃球場,大家都很高興。柳鈞似是給自己打氣,告訴大家我們都還年輕,我們要走與眾不同的路,創建不同尋常的工廠,升華自己獨特的人生。他這麼鼓動大家,也這樣子鼓動自己。他將嘉麗的畫裝上鏡框放在桌上,朋友的關愛,是最大的鼓勵。
但情況總是一日三變,當設備安裝到一定程度,他跟開戶行那位原先跟他談得挺好的信貸員聯繫啟動流動資金貸款,信貸員很遺憾地告訴他,雖然銀行方面也知道騰飛是家理念先進的企業,可在騰飛拿得出業績漂亮的財務報表之前,銀行方面沒法突破貸款硬槓子,給予騰飛貸款。柳鈞指出工業區隔壁有家企業一開工就有貸款,信貸答那家是國企。柳鈞這才知道企業與企業是不一樣的,就像印度種姓之間有著深深的鴻溝,私企在銀行眼裡可能是吠舍的級別。他唯有磨著那位信貸員問財務報表做到什麼樣子才算上硬槓子,一直磨到飯桌上,才算把貸款的所有硬槓子搞清楚。柳鈞失望地意識到,他的騰飛距離從銀行貸款,還太遠太遠。很有可能開工後的半年內都拿不到貸款。那麼他該怎麼辦。他的啟動資金都是滿打滿算地投入著,按照計劃,工廠正式啟動的那一天,也是所有自有資金見底的那一天,未來需要貸款支持。可是半年沒貸款,可怎麼辦。
騰飛將嶄新地死去!
財務報表的硬槓子,在柳鈞心中深深紮下了根。該如何交出一份漂亮的報表,柳鈞決不會去想做假帳,也想不到,他回到公司對著計劃進度表打坐,整整閉門坐了一個小時,決定修改計劃,更改進度。這一天下來,柳鈞又給逼出滿嘴的口腔潰瘍,他都能聞到自己因為上火而臭烘烘的口氣。
即使被迫改變了計劃,也拿出了對策,可是柳鈞情緒依然低落,他再一度陷入懷疑。這一次,他懷疑自己的能力,在經驗欠缺的情況下,雖有爸爸的輔助,可是,他真能做出最佳決策嗎?他能將騰飛公司運作得騰飛起來嗎?
想到爸爸全心全意地信任他所描繪的前景,將所有家當全部交付給他操作;想到公司全體員工也是全心全意地信任他所描繪的前景,跟著他自覺要求加班,自覺學習他每天翻譯出來的設備手冊,柳鈞心頭異常沉重。他只許贏,不許輸,他根本沒法輸。他只能再搬出翻來覆去不知用了多少遍的激勵詞來給自己打氣,可是今天,這些老生常談已經沒法鼓動他,他忽然非常厭倦,感覺這些激勵就像拙劣的名為勵志的表演,實質則是騙子。
然而,車間裡,員工們還在等著他這個主心骨。他不能掛著臉出去。他要是先散架,騰飛頃刻完蛋。他必須振作。
萬般無奈之下,柳鈞唯有舉起左手,五指張開,平放在自己眼前。包醫生說已經給他做了最好的手術,做了最淡的疤痕處理,可是指關節間只要仔細看,還是看得見那不太正常的一環。柳鈞強迫自己睜大眼睛,看著左手捏拳,但這根無名指只能稍微傾斜,無能、醜陋,全都表露在這根手指上。這是楊巡給他下的戰書。他如果不能支撐起騰飛,他唯有做這根手指第二,做個孬種。他仿佛看見楊巡輕蔑的眼光。他猛然站起來,帶上安全帽走向車間。
他必須努力走下去。
夜晚的家宴上,錢宏明看到柳鈞的臉色,驚住了,即使柳鈞上回遇襲時候的臉色都沒今天的差,他從小到大都沒見柳鈞臉色這麼難看。柳鈞整個人瘦得顴骨凸起,燈光打下來,顴骨下面兩團陰影,更是顯得已經晦暗的臉色更加慘澹。錢宏明即使出差大半個中國,為了節省開支經常夜晚宿在馳往下一個目的地的火車臥鋪上,他的臉色都沒柳鈞的差。他顧不得吃飯,拉住柳鈞問為什麼。
柳鈞告訴好友,他現在連牛排都沒興趣,因為口腔里此起彼伏的潰瘍,搞得他吃飯非常痛苦。他將這幾個月來心裡的不快一一向好友傾訴。兩人邊喝邊吃,一會兒嘉麗放孩子睡覺,也加入進來旁聽,但她沒法學錢宏明隨時可以插話,或安慰,或點評,或出主意,她沒那麼多的經驗,可是她能感受柳鈞的心亂如麻,感受到柳鈞肩上如山的壓力。柳鈞這一戰若是敗了,雖然憑他本事多的是地方吃飯,而且依然會混得很好,可是,柳鈞的驕傲呢?
錢宏明與妻子心意相通,他總是調動他心中強大的資料庫來引經據典地告訴柳鈞,這很正常,還有誰誰誰也遇到類似情況,當時更慘,柳鈞已經算是解決得很好,等等。
柳鈞在好友的安撫寬解下,情緒恢復了一點,他吃完飯就告辭了,他還得去爸爸那兒,將自己新的計劃拿去與爸爸商量。嘉麗將一鍋本來燉給錢宏明喝的綠豆蓮子百合湯交給柳鈞拿走,讓柳鈞清清火氣。
等柳鈞一走,錢宏明就跟嘉麗道:「你看柳鈞眼睛凹陷得……我都不忍看他。回國一年他快耗儘自己,他太認真了。」
「你有沒有辦法幫幫他,幫他找人,或者找錢……對了,他說他最愁的是兩樣:一是市場,二是啟動資金。」
「你說,這兩樣我幫得上嗎?我可以幫他做外銷代理,可以做得讓他不操一絲的心,其他,我全外行。」
「你是最能幹的,你想想還有哪位朋友能幫上忙。」
「如果是其他的忙,或許能托朋友,可是錢和市場,這是誰都想抓在手裡才甘心的東西,誰肯伸手援助?」
但是錢宏明否定了嘉麗,卻否定不了自己滑向雷區的步伐。是的,那是雷區,是一處遊走於法律邊緣的雷區。可越是危險的地方,越是金礦的所在。自打那次與柳鈞解說進口貿易中信用證的始末,柳鈞的脫口而出提醒了他,他此後每每一有機會,或者說是有意製造機會,就向金融界人士請教,他只要有空,就在心裡密密地完善所有的操作步驟。他為所有的設想傾倒,可是他不敢走出哪怕是一步。因為那是雷區,是個如果銀行認真查一下就能引爆的雷區。他自從打通操作程序的仁督兩脈之後,一直忐忑地提醒自己不要再去想那雷區中的金礦,那是玩命,命沒了要金子何用?
但今晚柳鈞的神色讓他心痛,他比嘉麗更想幫柳鈞,可是他又能幫到什麼?嘉麗說得沒錯,只有市場和金錢。
錢宏明內心劇烈地動搖,不知不覺走進女兒的房間裡。小小的女兒躺在小碎花的被子下面,臉色紅潤,無憂無慮。女兒出生之前,他們已知性別,但一直商議不下孩子的大名小名,他們覺得自己的孩子是如此獨一無二,說什麼都得有個最別致最美麗的名字。一直到孩子生下來,第一天裹著孩子的是一塊小碎花的棉布,小碎花簇擁之下,他們的女兒怎麼看怎麼好看。嘉麗忽然提議,就叫小碎花吧。於是他們家開始塞滿小碎花的布藝。小碎花出生前買的外套如果是純色的,嘉麗也會拿起畫筆用丙烯顏料精心地畫上小小花朵。錢宏明本想用女兒來阻止自己滑開去的腳步,可是女兒紅潤的臉卻總是提醒他想到柳鈞乾枯的瘦臉,他都沒法將柳鈞的兩團顴骨從眼前抹去。
錢宏明離開小碎花的房間,獨自站在陽台發了半天呆,終於下定決心。他一定得幫柳鈞。
柳鈞則是在這個春風輕撫的夜晚,來到爸爸的家裡。爸爸不在,不過他只要一個電話,爸爸就十萬火急趕回來了。柳鈞告訴爸爸他的新計劃,他準備安裝一台設備,啟用一台設備,決不讓設備閒置半分鐘,哪怕是讓設備做外加工。他讓爸爸重新出山,尋找新設備可以完成的加工。他畫個表格給爸爸,什麼設備,可以加工什麼,可以達到什麼精度,加工成本大概是多少,什麼時間可以啟用。他讓爸爸照著表格尋找業務,多麼難的都可以拿下,需要設計的也可以拿下,只要有業務,唯一要求是價格不能平易近人。
柳石堂聽著兒子的計劃,看著兒子的臉色,他等兒子說完,將計劃翻一個面,用手掌壓住:「阿鈞,這是生產和安裝兩條線並行,你手下又沒得力人手,你不能逼死自己,你會累死。」
「爸放心,我不會累死,我年輕,身體好,睡一覺什麼問題都解決了。但我會羞愧而死。」
柳石堂不吭聲,起身去翻出一面鏡子,遞到兒子面前,「你看看你的臉。你別逼自己,爸爸早知道你的錢會不夠,我早想好了,我們還有三處房子,都是沒抵押的。我還可以憑我老臉借點兒錢,只要利息稍微高點兒,我已經跟朋友在談了。辦法是人想出來,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可爸爸只有你一個兒子,你得給我好好的。」
「爸爸……原來已經知道?」
「你以為爸爸是吃素的?但爸爸這不是總跟不上你的思路嘛,只能放手讓你自己發展。阿鈞,聽話。你放心,你只要把騰飛搞得能運作了,我們只要有騰飛這個殼子在,前面都是路。」柳石堂說到這兒,又想到兒子需要清火,連忙叫出新保姆,讓想想有什麼清火的食物,趕緊拿高壓鍋做出來。
柳鈞道:「宏明已經給我一鍋綠豆蓮子百合湯,夠我吃兩天,第三天再說吧。」
柳石堂眼睛眯了一下,不再接話。但一等兒子離家回公司,他就將兒子剛描給他的計劃翻過來看。他在心中痛苦地抉擇,要不要照兒子計劃的去做。
可是柳石堂知道,其實他跟兒子一樣,也沒有選擇。他再心疼兒子,最終還得照著兒子說的去做。
柳石堂對市場需要什麼,哪兒有針對的市場,可謂輕車熟路。他以前就知道有些模具的加工精度要求非常高,可以前都是望洋興嘆。而今不同了,騰飛有好工具機,又有他兒子。他只要找准地方,跟人一說,我家有什麼什麼型號的工具機,順手將說明書複印件奉上,對方都是業內人,一聽就心領神會,跟著他來騰飛踩點。然後只要跟他兒子一談,生意沒有不成的,唯一需要扯皮的只有價格,因為兒子要求預付款和交貨時候的一手交現錢一手交貨。可正是因為有好床子的大多數是大企業,大企業一般不肯屈就做沒幾件的小加工,騰飛的加工價格要求即使偏高,也總有幾家咬牙認了。
柳鈞將這種加工的機會當作對新人的培訓。由市一機挖來的員工傳幫帶,其他的基本工從中學習操作中最基本的知識。有些知識跟他們再多次上課,可因為程序死條規繁多,每個新人還未必記得住,可是只要現場一看,再與所學一對照,程序就活了。於是,加工方看到他們的零部件在騰飛受到每一個人如珠如寶地對待。最後到手,拆開嚴密包裝,揭開油紙,裡面是光潔的表面,質量絕對符合要求。
這些人,毫無疑問地成了回頭客。
凡事開頭難,找最先三個客戶的時候,柳石堂需要磨嘴皮子,到後來,他只要搬出一句:某某已經在我那兒加工過,你問問他們往後還會不會去我那兒。而且業內也是以各種方式口口相傳。於是,漸漸地,開始有客戶自己找上門來。口碑,要的就是使用者的口口相傳。一傳十,十傳百,比自吹自擂有效得多。
不僅如此,因為客戶對騰飛進口工具機的讚美和對騰飛嚴格加工工藝的欣賞,讓那些一直被柳鈞鼓動,卻心中到底將信將疑的員工在心底生出自覺的驕傲。這種驕傲,成為騰飛最大的向心力和凝聚力。再多宣傳,都不如眼見為實。
可這種加工畢竟有限,已經安裝好的工具機只夠飽一頓餓一頓地吃。但即便如此,一個月下來做結算,所得利潤已夠支付所有人員工資等辦公費用與德國設備提供方工程師的食宿,以及一個月來各色備品備件的採購,這一個月,進項與銷項居然打了個平手。
柳鈞並不以為意,這點兒收入折合成他以前掙的馬克,或者是相比騰飛在工具機方面傾家蕩產式的投資,實在是馬馬虎虎拿不出手。他唯一看重的是人手的培訓,在實踐中培訓,這才是千金難買的機會。他基本上可以確信,等三個月過去,有一批新手可以被培訓成半熟手,可以在熟練工監督下半熟練操作。
而柳石堂卻已經很高興了,這才是第一個月啊,不,安裝都才不到一半呢,營收已經能保平,很不錯了。柳石堂唯一擔心的是兒子的勞動強度,有些奸商實在夠無恥,加工拿來,卻還需要柳鈞付出設計。柳鈞尋常哪有時間設計,當然唯有壓縮睡覺時間。柳石堂知道兒子大多數時候只夠睡足五六個小時,他讓保姆多煮魚肉給柳鈞吃,但柳鈞卻拒絕特殊化,而是將食堂飯菜搞得豐富多樣,頓頓免費,葷素不拘,隨便吃飽,飯後還有水果。柳鈞認定,他要求員工付出加倍的負責,他當然需要給予員工加倍的回報。他希望員工對騰飛保有忠誠,但不會如黃叔等難以操控。
錢宏明再次出差奔波之後,約柳鈞儘快見面說話。柳鈞不知錢宏明有什麼十萬火急的事,正好他得來市區親自做個採購,就順便拐到錢宏明的公司。到達的時候錢宏明還在外面,柳鈞坐等無聊,看見錢宏明辦公室掛著兩張營業執照,一張執照是不熟悉的保稅區公司。等錢宏明匆匆趕來,就將辦公室門一關,錢宏明道:「我有個辦法幫你籌到啟動資金,人民幣三百萬,利息比較高,算下來比銀行利率高一倍多,半年,你要不要,數量夠不夠。如果要,你給我時間表。」
柳鈞眼睛一亮,歡喜得拍桌子:「三百萬?夠了夠了,我現在已經掙扎著有點兒產出,路子走得比想像得順……」
「我們之間,你不用客氣,需要多少儘管開口,我再想辦法。只是利息很高,你得好好算算成本收益。」
柳鈞笑道:「我不用算,即使借款利息是銀行的兩倍,只要給足我半年,我也有賺,我堅信我產品的附加值。你看,三百萬,差點逼死英雄,哈哈,現在徹底放心了。嘿,宏明,你一定要告訴我怎麼籌到這筆借款,我得學習,免得又被逼死。我請你吃龍蝦。」
「我們先不說別的。據我了解,工業的毛利率能達到10%已經算很好,你確定你剛剛開始運作的新公司真吃得下高利率?說實話,高一倍多才只是我的假設,真正運作的話,我得問你實收,但我不會問你要手續費或者賺中間差價。」
「你?」柳鈞心中靈光一閃,「信用證?」
「是的,我註冊保稅區公司的目的就是為此。但我目前的能量只夠運作到三百萬元人民幣:因為是遠期信用證,我還需要上報老總批示,太多不行;我這是第一次操作,我沒法學別的高人自己在國外註冊公司運作,而得與相熟國外客戶聯繫,以價錢說服他們接受遠期信用證,而且事先將貨運到我這邊的保稅區,以便我打出信用證,就可以一天不耽誤地提貨,賣貨給國內的下家;唯一幸運的是,我有國內客戶需要這種化工原料的進口,他們的批需求量也就三百萬;我的國內客戶付款提貨,我把這筆款子給你專款專用,你半年時候還我。事情緊急,我只能將幾方串起來,串到這個數目,幸好夠你用。為你的利息支出考慮,你給我的時間一定要精確,方便我提前運作。這就是我的操作方案。你看可行嗎?因為現在還沒簽合同,兩邊的具體價格和匯率波動都沒法定下來,我沒法給你確切利率數字。」
錢宏明兩眼精光閃閃,掰著手指一氣呵成,幾乎是不帶喘兒地將這麼多信息一股腦兒倒給柳鈞。總是聲音越說越高,需要柳鈞伸手比劃,提醒隔牆有耳。柳鈞感動於兄弟為他幫忙的真情實意,他也興奮,興奮得不行。
「行。宏明,親兄弟明算帳,你得收手續費。但不能多,多了我付不起。哈哈,太爽啦。」
「什麼手續費,回頭給我家小碎花車一個鐵臂阿童木,要會噴氣會飛的,獨家手工打造。」
柳鈞大笑,那可是機器人,他怎麼車得出來,錢宏明這是婉轉地謝絕他。柳鈞感動得不行,緊緊抓住錢宏明的手,恨不得將錢宏明抓起來掄圓了。
錢宏明也非常興奮,他心中有種濃濃的滿足感,他現在已經能夠幫柳鈞的忙了,多好。這是第一次,他將四方完美地串聯起來,每一方都必須是信得過靠得住的人,這樣,他的每一步才能腳踏實地,他的第一次才能出師大捷。他知道這是冒險,但冒險決不是魯莽,他必須做足準備,將四方串聯得天衣無縫。多年的外貿工作經驗告訴他,一件看似簡單的進口生意,卻很可能因為從沒操作過而中間出現不可抗意外,他必須將路子從頭到尾走一遍,以後……錢宏明有點兒不敢想以後,他現在與柳鈞同樂。
這是多麼多麼快樂刺激的一件事啊。三百萬,整整三百萬人民幣,在半年時間裡,由他錢宏明隨心所欲地支配。
錢宏明雖然與柳鈞同樂,可實在無法不去想那三百萬的獨家支配權。三百萬,現鈔拿出來那得多少?一麻袋夠不夠裝?錢宏明眼前飛滿十萬一紮的百元大鈔。
錢宏明很快要忙他的事去,他太忙了,為了解決柳鈞的問題,他又出差多日,幾乎想學大禹三過家門而不入。柳鈞則是開著車子敞著車窗吹著口哨回公司,無比的春風得意。
回到公司,想到早上吩咐下去必須趕緊修好的化糞池蓋板不知道完工沒有,就下車後捏著鼻子過去看一眼,見已經搬來新的水泥樓板隔好並填縫,他才放心。他以前從來沒想到過,管一家工廠原來會有這麼多的大事小事,其實行政經理已經夠能幹,可他還是覺得自己像個大管家,上管頭下管腳,方方面面都得照顧到,逃都逃不過,可今天他高興。
柳鈞沿西牆走到辦公室大門,見羅慶在門口對著東邊探頭探腦,他正興奮著,就一聲口哨,提醒羅慶身後有人。羅慶早已習慣柳鈞的沒架子,但今天還是被柳鈞的興奮驚了一下,忙道:「剛才見柳總車子進來,還以為從東邊過來呢。我把圖紙繪好了,柳總看看有沒有錯。」
羅慶勤干巧幹,唯一欠缺的就是經驗,柳鈞昨天讓他完成一隻加工產品的測繪和零件圖,本以為羅慶這個不熟練的起碼得做上兩天兩夜,沒想到一天多點兒就完成了。柳鈞毫不吝嗇地讚美:「好樣的,我看看你今天繪的有幾處,春天可是蟲子高發季。」
羅慶不好意思地一笑。他原本以為自己大學畢業,畫法幾何曾是高分,畫幾個零件圖應該小菜一碟,不料第一張圖紙幾乎被柳鈞改得面目全非,他羞愧得差點兒辭職。在柳鈞的指點下,他迅速進步起來,手下測繪的零件越來越複雜。
柳鈞到羅慶的辦公室看圖,一看就道:「好!我昨天一直在想,你會不會想到取這個剖面,不畫剖面圖實在很難說明白。」羅慶獲得肯定,開心地笑了,是的,這個剖面是他昨晚半夢半醒之間想到的,可以說是妙手偶得。他看柳鈞後來沒再說,而是拿著2H鉛筆和尺子在圖上淡淡地做標記,每做一個,抬頭看看他。羅慶想明白錯在哪兒,就回答一句。一套圖紙,還是挑出五處。柳鈞拿筆頭敲敲圖紙,開心地道:「非常好,原則性錯誤已經沒了,要是再能減掉這些不規範錯誤,拿出來的圖紙就完美了。」
羅慶看著很快解決這幾張圖紙,卻沒比他大幾歲的老闆,疑惑地問:「柳總,你剛開始工作的時候,養了多久的蟲?」
「我在車間裡泡大,讀大學前已經幾乎包攬前進廠的圖紙,你不用跟我比,彆氣餒,你已經是神速。」
「是不是安慰我?」
「我這萬惡的資本家巴不得打擊你,順便可以剋扣你的工資,呵呵。」
柳鈞走出羅慶的辦公室。技術部的辦公室設計特殊,朝南一個大廳,全部是地毯鋪設,房間安靜清雅。落地玻璃窗正對著稀疏的綠化,光線充足,視野開闊。裡面放幾張小咖啡桌和一張大木桌,散列的是舒服的椅子,有茶葉和純淨水供應。圍繞大廳的是一個個小房間,被大伙兒稱作KTV包房,是每個技術人員可以關門獨享的空間。如今只有柳鈞、羅慶,和另一個也是大學畢業才兩年多點兒的助工占用包房。
啟動資金得以解決,柳鈞本來是很開心地想,他要睡覺,他要坦然地好好睡一大覺,睡他個昏天黑地才罷休。可一回到公司,事情處理上了就無法放手。但柳鈞還是晚飯吃罷,天塌下來也不管了,關掉手機鑽進寢室睡覺。啟動資金的問題得到解決,其餘的問題都在他可控範圍之內。他太感謝錢宏明了,都不知道怎麼將感謝表達出來才好,恨不得衝上去擁抱親吻,可惜錢宏明這個保守分子很排斥同性擁抱。
安裝很順利,早在柳鈞意料之中。
培訓很順利,讓柳鈞有點兒小意外,他愛死了騰飛公司的員工們。
管理很到位,這是柳鈞最努力培育的花朵,他將德國的全套制度搬來騰飛,將騰飛的管理培育得如這個工業區的孤島。這不,他可以越來越放手車間裡的管理,抽身干屬於總經理和技術負責人的工作。他得繼續他那個系列的研究。此時已經不同過往,他自己手頭也有了部分測試設備,無須再向市一機求援。但他有前車之鑑,所有的關鍵數據,他都獨自掌握,鎖進獨享的保險箱。
為了與那些粗仿的系列產品競爭,柳鈞在設計中更加殫精竭慮。系列中第一個產品的試製成功給他不少新的啟示,他將新得的啟示用進新產品中,務求更精、更強、更耐久。這一次,他研究並試製出新系列中的一個產品只用了一個月時間,他將產品拿到母校檢測,性能全面超出常規要求。他很興奮地將產品交給爸爸去推廣。爸爸的市場推廣能力,比他好上十倍。
柳石堂跑市場的結果不出董其揚所料。正因為市面上充斥質量馬馬虎虎過得去的仿造品,市場對騰飛公司的精品需求欲不高。然而還是有那麼幾家是打算做精品的,可柳石堂上門卻被三言兩語打發,原因是他們不相信國產貨。那些買家多的是用國產貨的血淚教訓:國內公司拿出來的樣品是很好的,起初答應的條件也是實在的,可等合同簽下,預付款拿到,所有的花樣都出來了,總之能按時拿到一半與樣品相符的產品已經算不錯了。不少公司早已將國產貨當作等外品的代名詞。
柳石堂想都想不到同樣精度的產品這回遇到截然不同的待遇。等被兩家公司拒絕後,柳石堂立即靈活地心生一計,決定將自己的職位降格,名片重新設計包裝。他十萬火急一個電話打到公司,讓兒子用德語將新名片翻譯好。於是,他下次出發,除了印刷精美的中德文產品圖冊,拿出來的名片則是中英德三語對照,上面為:德資騰飛製造有限公司柳石堂市場二部經理。為了生意,他自封的自以為很時髦的執行董事頭銜都不要了。
果然,名片一換,出師大捷,門容易進了。進門就好辦,柳石堂很快說服第一家坐下來跟他們談具體技術。柳石堂一聲招呼,柳鈞攜羅慶等兩位技術人員上場。柳鈞在談判桌上羅列出設計思路與公司條規,一舉將買方收服。騰飛公司四個人聽到了最滑稽的讚美,這些讚美讓他們四個當場忍笑到內傷,回到賓館則又感慨萬千。那幾個買方代表一直說,果然不愧為德國全資公司的出品,唯有如此無微不至的規章才有如此完全有別於國產貨的製成品。
騰飛廠的產品明明是純正中國血統,研發和製造全在國內的中國貨,卻因掛上羊頭而被刮目相看,他們全體都很哭笑不得,尤其是三個年輕人,深深悲哀了一把。柳鈞已經悲哀復悲哀,悲哀很快淡定,該做什麼做什麼,羅慶他們兩個卻是一直議論不休,以工科生的執著將問題往縱深探究下去。
但是,價格果然上不去了。柳鈞看到價格長嘆,這樣的毛利,都無法體現腦力勞動的價值。這個產品若是由一個幾名資深技術人員組成的技術團隊來研發,恐怕這等毛利都不夠支付技術人員的工資。可是他也必須接受這個價格,這就是市場,產品的定價取決於市場。而且,他需要收入,以儘快還掉錢宏明幫他運作來的錢。思量之下,他唯有跑量。
可是,哪兒來的熟練工替他做出產品?當然,只有挖人。從市一機挖,從其他公司挖。挖人並不容易,關鍵是挖來的人並不熟悉騰飛的高標準嚴要求,往往手頭的活還行,但試工第一天的態度就讓柳鈞不滿。柳鈞的態度依然很堅決:不要。他寧可慢慢培養完全生手。因此,柳鈞的跑量計劃無法實現,產能受到嚴重限制。
因為開始有獎金髮出,騰飛員工的收入立竿見影得到提升,而且幾乎是翻倍地提高,行政經理拿著這等不菲的月收入再去人才市場擺攤,張榜出去,來的人就多了,應聘的人中,精品也稍微增多。柳鈞終於招到一個有經驗而且有想法的工程師,然後,又來第二個。工人也是一樣。以前只是市場價的月收入讓工人不願約束自己,但是而今高薪當頭,即使讓不吃不喝紋絲不動打八個小時的坐,都有人踴躍報名。
騰飛的人手越來越充足,終於可以達到三班倒地跑量。錢宏明將所有騰飛公司的出口代理都包了去。這一回,柳石堂什麼聲音都沒了,是錢宏明的義氣給了騰飛一條生路,從此錢宏明在柳石堂面前地位平等。這就是現實。
柳石堂其實比柳鈞更清楚新開企業借貸啟動資金的困難。他雖然跟兒子拍胸保證只要工廠豎起來,民間借貸就可以拿到。但他與他那些老友們的借款談判談得很艱辛,很憤怒。唯此,方顯錢宏明無條件幫助籌劃三百萬啟動資金之可貴。柳石堂至此才有點兒相信,錢宏明對他兒子還真是有點兒友誼。
正是因為有錢宏明提供的啟動資金,讓騰飛可以迅速展開業務,取得的低毛利儘管讓柳鈞痛心疾首,但在其他同行看來卻是暴利。借貸人主動找上柳石堂。即使柳石堂行走江湖那麼多年,他都還是第一次切身感受到民間資本的強大,竟然有那麼多人委託熟人與柳石堂結識,開口就說三天內一兩千萬資金保證一次性到帳,唯一需要談的只有利息。
柳鈞跟老爹去高檔賓館聽談判,等他一聽借款的利息,就奇道:「這麼高的利息,製造型企業誰敢借?」
「你們的毛利,借得起。」借貸人沒太多廢話,很是沉著。
「短期調頭寸還行,長期……我們還不得為利息打工了?借得起也不能借,我們製造型企業不能借高利貸。」
借貸人依然微笑道:「我們決不是高利貸,我們有良好的金融素質。但大家打開天窗說亮話,我們也不指望你長期問我們借款,等你拿著我們的錢,用三個月時間在銀行大進大出幾回,銀行早把你們這些優質客戶撬了,哪兒還輪得到我們?我們只跟你做短期貸款,你們也只需要三個月。我們也只能做銀行丟棄的市場。」
「你應該已經了解過我們騰飛,我們的產品有市場,你借錢給我們的風險成本較低,而且我們需要長期的借款,為什麼你不考慮降低利息,獲得穩定收益?」
「借錢給你們的風險成本確實低,但是做我們這行的社會風險成本居高不下。」借貸人笑容可掬,禮數周全,引經據典,可就是不肯答應降息一厘。
柳鈞與借貸人軟磨硬泡,希望以借款時間換利息空間,借貸人終於鬆口,打算回家與朋友商量後再給柳鈞答覆。柳鈞清楚自己的財務報表還無法達到銀行的審核標準,此時唯有靠預付款和民間借貸度過過渡期。他的心理價位乃是錢宏明幫他運籌三百萬所需費用折合的利息。
柳鈞晚上與錢宏明一說,錢宏明卻是非常能理解借貸人的處境。他告訴柳鈞:「現在遍地都是沾不到銀行一絲光的中小私企,那麼他們的流動資金從哪兒來?唯有問個人借。問個人借有兩種辦法:一種是直接問親戚朋友借,給百分之十幾的年利。這種辦法不僅辛苦,而且借不到多少,借的同時也得欠一屁股人情債,過年過節都得去那些親戚朋友家請安賠笑送禮,總體算下來利息也不會低。另一種辦法就是問專門做這種民間借貸的人借,由他們籌錢給你。你想想他們的籌款成本和風險成本,再算算他們給你的利息算不算高。」
「他們那麼定價是合理的,我卻要不起。問他們借貸,我擴大了規模,卻沒法提增資產積累……」
「但你現在別無選擇,你眼前唯有一條道,就是擴大規模,博取銀行青睞。」
柳鈞閉目心算一會兒,道:「研發不跟上,規模怎麼上得去?市場是有限的。」
錢宏明沒想到還有這個問題,心說製造工廠的麻煩比他外貿公司更多千頭萬緒,難怪柳鈞幾乎每天都給釘在工廠,唯有周末兩天晚上才有時間出來。「你說,借款利息可能還可以降低?你估計他們能給你降多少?」
「二點五到二點八分。我希望降到二點五分利。」
錢宏明驚嘆:「他們怎麼做到的?你問過他們資金渠道沒有?」
柳鈞說不出什麼,對方壓根兒不可能把最清晰的籌款渠道說給柳鈞聽。錢宏明想來想去,算來算去,將一杯啤酒搖得泡沫出盡,口感極端苦澀,才道:「看起來單純的信用證操作還不行,還得設法在匯率、進口貨物差價上面做文章,擴大利得。你知道嗎,只要那三百萬一天不到帳,我每天盯著匯率變動心驚肉跳,怕最後操作結果讓你擔負高利息。看起來我還得想想辦法。」
柳鈞困惑地看著好友,心說還能有其他更好的辦法?「把匯率在期貨市場保價?可是國內沒有炒美元期貨的吧。」
錢宏明揉揉腦袋,皺眉道:「我得擴大視野,不能在現有進出口品種上打轉。起碼得往大宗商品上靠。」
「宏明,別……差不多了,別再為我挖潛,不能再給你添累。我只要問高利貸他們借半年,銀行硬槓子應該能達到。再說我這兒目前還有預付款和信用證,現在已經能對付了。」
錢宏明點頭,但一顆心早鑽進牛角里去了,他與柳鈞差不多,都喜歡鑽研,不過他更多鑽研數字。正如柳鈞所說,有產品也未必有市場,他有大筆的錢可以自由支配,可也得看利息能不能讓人接受。
柳鈞沒看出錢宏明一剎那的分神,他好不容易脫離一會兒苦行僧的生活,來城裡的花花世界泡一會兒酒吧,他將眼光更多地投向進進出出的美女身上。錢宏明好笑地看著柳鈞與看上去沒有男伴的美女搭訕,他在這方面的膽量和技巧,差柳鈞一大截。看柳鈞,那臉皮真厚,一臉若無其事就跟人搭上了話,交換了名片。但等最後柳鈞光棍一條與他在停車場告別,錢宏明大笑柳鈞做了一夜無用功。
柳鈞原想周末好好睡一覺,但大清早的,被手機叫醒。柳鈞現在最怕非上班時間手機響,一響,就說明有非正常事件突發。而且手機響在早晨才六點多的時間點,更說明事件非同小可。果然,電話那邊是工業區派出所的民警,昨晚他在酒吧與美女們搭訕的時候,他的工人們更直接,嫖娼了,當然,正是被抓了才會有民警來找他。
柳鈞頭痛萬分,趕緊奔去派出所處理。等一弄清楚被抓的是哪三個,柳鈞更是抓狂,這三個都是他由新手基礎工培育起來的操作工,眼下訂單緊張,這三個要是被拘留個幾天,他還怎麼活?好說歹說,他將小時候記憶中老師說的那些大義凜然的話都搬出來用了一遍,以示他雖然年輕,可還是個講正氣有道德的領導。最後派出所開恩,跟他講了一大通員工管理必知之後,總算每人罰款五千,才將三個灰溜溜的工人放出派出所。
他在車邊,對三個工人罵道:「沒出息的,好好的三個人,工資已經漲得不小,不會好好去找個女朋友嗎……」
但沒等柳鈞將思想工作做得徹底,裡面的民警又趕出來道:「柳總,請留步,還有件事要請教。」柳鈞只得放灰溜溜的三個回去公司宿舍,他硬著頭皮打算回去派出所繼續聽教育。這回卻是換了一個管事民警,民警取出一本騰飛公司暫住人員登記簿,指著其中一個人問柳鈞認不認識這個人,這個人平時有沒有異常。
柳鈞幾乎每天與工人混在一起,一看就知道。「前個月剛剛應聘進來,為人謹慎小心,幹活很賣力,不過不大合群,沒事都待在宿舍或者在圖書館裡面看書,很要求上進。」
民警「咦」的一聲,「你們公司那麼多人,你都記得住,還是這個人很特殊?你看看,他的籍貫年齡與你平時觀察到的有沒有區別?照片上的人臉與他本人像不像?」
「我們為了方便員工,專門買了相機給每一個簽訂勞動合同的員工照大頭相,省得員工還得抽空上街拍照,也省得建檔的照片規格太花。而且我們行政部一條龍服務,給新進員工代做暫住證和繳納四金。因此,照片上的人臉肯定是他。」柳鈞感覺民警一定是有事才抓他詳查,他於是將來龍去脈說得很詳細。見民警點頭微笑讚許,他問了一句:「他是不是有問題?」
「我們懷疑他是個公安部上網逃犯,請柳總務必配合調查,這種人在你們公司蹲著,總是一顆定時炸彈。」
柳鈞大驚失色,他的公司還有這等藏龍臥虎?他又配合著回憶那位員工的可能籍貫等內容,後來又進來三位民警,四個人一起給柳鈞布置任務,讓柳鈞設法將該員工引到易於抓捕的區域。
柳鈞幾乎是夢遊一般地回公司,都不再有心思教育剛從派出所領出來的三個人。他想都想不到,一家才不到一百個人的公司,居然還會潛伏著一個逃犯,而且看上去還是重案犯。那三個嫖娼的工人還以為老闆是給他們氣的,都沒敢說話,一車人一路悶到公司,柳鈞才恍然大悟,讓三個人自己守住秘密,別將這種沒皮沒臉的事情在公司里傳播開去。三個人當然沒意見,而柳鈞的目的則是別打草驚蛇,不讓那逃犯知道他是從派出所出來的。
柳鈞悄悄留意著那逃犯,等時機成熟,一個電話給派出所,四個民警偃旗息鼓趕來,一舉將逃犯擒拿。果然沒抓錯人。整個公司的人都驚動了。柳鈞真是想不到,管一家公司竟是那麼辛苦,與董其揚通話,董其揚卻告訴他這等事乃是家常便飯。
在柳鈞引入民間借貸的同時,錢宏明卻最終放棄打信用證的主意,他經過多方調查摸底,無師自通地用數據得出結論,用信用證融資是個不錯的辦法,但是成本太高,這成本包括實際運作成本、開道成本、堵嘴成本以及風險成本,而收益不彰。收益的高點已經由柳鈞摸出大概。他即使循規蹈矩閉著眼睛做生意,都能蓋過這等收益。
既然不再考慮那計劃,錢宏明盤點盤點分公司成立不到一年的收入,決定為自己換一輛好車,讓柳鈞幫忙去挑選。
柳鈞被錢宏明捉差的時候,正忙得昏天黑地。由於管理人手的缺乏,他必須自己赤膊上陣。同時也為了鍛鍊年輕少經驗的技術人員,他調遣羅慶等幾個員工監控車間的質量管理。他給羅慶他們幾個的任務是,必須從實踐中找出質量問題的根源,將問題的處理積累成經驗,所謂的實踐出真知。
對於錢宏明有關選購什麼車的提問,柳鈞漫不經心地道:「市面上你想買的只有四張老熟臉,奧迪、別克、雅閣、帕薩特,那些參數我不動腦筋都背得出來。你只要拿出一張紙,列出你想要的所有體驗傳真給我,我準保給你找出一輛最適合你的。」
錢宏明聽了深深地微笑,下意識地將左手放到唇邊:「我想借你一天時間,你陪我去一趟上海,我打算買輛進口的。」
柳鈞一愣:「錢總……儂準備打出多少預算?進口原裝車稅高,花翻倍的錢買來的可能還不如國產化程度不高的那四張熟面孔。你要是有特殊需求,等我消閒,我替你改裝。」
錢宏明依然微笑:「我要特殊化!你說個時間,這個周末?」
柳鈞直到放下電話,才後知後覺地想到,錢宏明要的是「與眾不同」。他心裡冒出GTI、EVO等錢宏明可能吃得消的好性能車子的倩影,但隨即在心裡一口否定,那都不是「與眾不同」的車子。他唯有聳聳肩,等到了上海再說。他將準備去上海看進口車的消息發到本地最熱門論壇的車版,不料有好幾個人提出跟著他一起去,因為柳鈞豐富的改裝知識幾乎在車版一言九鼎,好幾個人希望跟著柳鈞去現場領略,也有一兩個想買新車的希望柳鈞幫忙指點,有位網名「漂移王」的,平常潛水居多,這回居然非常踴躍地要求給柳鈞做個長隨。
柳鈞周五傍晚與錢宏明會合,坐錢宏明的桑塔納2000去市府門口停車場,與漂移王等三人會合。傍晚的市府門口停車場不再是高朋滿座,柳鈞一眼看到一輛寶馬五系的車子,掛的正是漂移王簡訊給他的車號。顯然漂移王也看到他們的車子,跳出來打招呼。兩人見面,都是驚訝,柳鈞看清,漂移王居然是申華東。柳鈞不禁瞟向寶馬打開的車門,嘴裡也毫不掩飾地問:「沒帶上余珊珊?」
申華東一臉疑惑,也直截了當地問:「余珊珊不是你的女朋友?」
兩人都莫名其妙。申華東力邀柳鈞和錢宏明上他的車,快而舒服。三個人一上車,申華東就一腳油門踩到底,六缸轟鳴著飛快竄出去,後面另一輛廣本跟著有點兒艱難。錢宏明坐在後面,被申華東的橫衝直撞搞得異常緊張,喃喃地道:「這兒限速得厲害,別吃一疊罰單回家。」
申華東橫一眼柳鈞,道:「罰單算什麼,不能在情敵面前丟份。」
柳鈞坐在副駕駛位置上哈哈大笑:「漂,我看你漂。最好每一次漂都攔腰擋住廣本,哈哈。」
「不許漂,這兒是市區。」錢宏明毫不猶豫地阻止,他很懷疑前面的兩隻鬥雞還真會漂起來。
柳鈞冷嘲熱諷:「就這胎,也敢漂?讓他漂。」
申華東無語,他早知道在車子方面他不是眼前這個網上ID為「螺絲螺帽」的柳鈞的對手,他表現越多,被柳鈞抓到辮子的機會越多,他只有越沒面子。正好錢宏明發話,他順坡下驢,將車速緩下來,將話題扯開去:「螺絲,余珊珊有沒有跟你說,她打算三十歲才談戀愛?」
「有這種事?」柳鈞驚得笑出聲來,他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理由,不過聽起來像是余珊珊的風格。
「可能你連聽這句話的機會都沒有。」
「我跟余珊珊談這種事情幹嗎?我跟她見面談理想談人生都談不完。」柳鈞也不甘示弱。
「我起碼還知道余珊珊是單身,你連她現在什麼狀態都不知道。」
「喂,兩位,你們成年了。」錢宏明不得不在後面提醒,免得兩人斗得忘記開車。
申華東卻扭頭道:「我們清楚,不用提醒。」
錢宏明立即笑道:「好嘛,這就成『我們』了,一致對外了。」
「哈哈,《圍城》里說,這叫同情兄。」柳鈞心裡挺高興,笑聲分外響亮。
錢宏明坐在後面抱臂聽前面兩位繼續任性地鬥嘴,心中雖然非議兩人的小孩子氣,可沒再插嘴。他借著儀錶板的微光細細打量車子的內部,再看看前面駕駛者申華東瀟灑輕鬆的模樣,越看越是動心,他也想要這樣的氣派。
一行人半夜才到的上海,到了後都不肯休息,又去吃了消夜。第二天卻個個精神抖擻地跑遍上海車市。人生地不熟,不知吃了多少罰單,還不如全程包計程車便宜。錢宏明果然訂下一輛寶馬,不過他還真有點兒吃不消五系的價格,最終買了三系的,這其間,幾乎沒柳鈞什麼事兒。柳鈞也沒太堅持,他已經明白錢宏明要的不是性價比,而是「與眾不同」,他只管盡心盡責地將車子試駕了一下,看看有沒有問題便罷。柳鈞反而與申華東一起將跑車看了個遍,申華東簡直是黏在法拉利身上不肯離開。
上海回來,柳鈞跳上自己的車子,就直奔余珊珊的家。路上打余珊珊的手機,不通。等到余珊珊家樓下,一眼就看到申華東的車子也趴在那兒。兩人見面,會心微笑。申華東告訴柳鈞余珊珊不在家,也沒開手機。兩人友好告別。
但柳鈞回到公司,羅慶立即給他一個「驚喜」。羅慶私下遞上辭呈,說是提前休息起來,準備應付公務員考試。
柳鈞大惑不解:「為什麼去考與專業毫不搭邊的公務員?多浪費你的才能。」
「柳總,對不起,恕我很現實。我需要穩定的工作,良好的工資福利,還有立竿見影的工作回報。我耐不住做技術的寂寞,因為幾乎看不到獨立設計的前景在哪兒。我很氣餒。」
柳鈞想不到羅慶的理由是這個。他想了好一會兒,才道:「可是羅慶,你熱愛機電。我還記得你畫對圖紙時候,眼睛裡閃過的光亮。你已經攀到山腰,你捨得放棄?你問問你的內心。」
「我已經思想鬥爭很多天,除了我自己和柳總,所有人都支持我考公務員。柳總,千般理想,不敵生活萬般無奈啊。我等不起。騰飛其實已經給我們夠多,可是相比公務員……」
柳鈞搖搖手,阻止羅慶說下去,他能理解羅慶的選擇。他給羅慶的辭呈上簽了字,他反而看到羅慶眼中流露出的失落:「去嘗試吧,什麼時候想回來,我還是歡迎你。我替你可惜。」
柳鈞看到羅慶的內疚,和羅慶的激動,但是他心裡很不是滋味,他柳鈞竟然是被選擇出局的那一方。他做出千般努力,都不如人們對公務員身份的一個希冀。他鬱悶了好久,卻更想到,他究竟做出了多少。此時,看到錢宏明一擲千金豪買寶馬時心底的一點點兒刺痛,在柳鈞心底漸漸浮起。
柳鈞又一次深深地懷疑自己,他究竟在瞎忙些什麼。他的公司投入那麼大,可是幾個月運作下來,他別說是沒有買新車的賊心,連平日的開銷都一反常態地束手束腳,騰飛的利潤哪兒容得他的揮霍。做工廠,除了將產品當豬賣,難道還得將自己辛苦成一條狗?這不,羅慶已經提出辭呈了。社會上有那麼多輕易可達成功的行當,唯獨不是他的騰飛公司。柳鈞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路了。
錢宏明買寶馬車的消息,隔天就傳到出差的柳石堂耳朵里。柳石堂一聽就爆了,什麼,錢宏明那種人憑什麼比他寶貝兒子更早買寶馬?連他都還開著一輛老奧迪呢。他當即一個電話打給柳鈞,道:「阿鈞,帳上有多少現金?」
「夠用,高利貸已經有五百萬打進來了。爸,什麼時候回來,我跟你重新議定一下價格。」
「你拿出一百萬,買車去。要買拉出去全市人民都盯著看的好車。」
柳鈞好不容易領悟過來,想不到他爸爸也被錢宏明的寶馬震撼了。難怪錢宏明一進車市就絕無旁騖直奔寶馬,錢宏明早等著這個效果。「沒必要,爸爸,只要把騰飛運轉起來,我們開拖拉機出門都沒人笑話。」
「不行,你以前在國外一個人掙工資都還買寶馬……」
爸爸的電話也提醒了柳鈞,他回國一年半,此時回首當年,真有物是人非的感覺。當年剛去德國讀書,手頭存下一筆錢,首先想到的是買一輛拉風的二手車,然後所有積蓄都花在改裝上。等工作掙錢,更是傾家蕩產買下寶馬M3二手,真是眼睛都不眨一下。他現在這是怎麼了,居然含蓄得開拖拉機都不在乎了。若不是爸爸說出來,他還沒留意到他已經變化那麼大。
羅慶辦完離職手續,抱一隻大紙板箱來找柳鈞,紙板箱裡滿滿的都是機電類專業書。
「柳總,這些書都是我從上海托同學買來的,我們圖書館裡沒有,我不帶走了。今天整理出來我才發現,我來騰飛一年不到時間裡,竟然自覺看了那麼多書,比大學讀的專業書還多,不得了。」
「可你最終還是選擇放棄。」
「是的,我看了那麼多書,才發現我這才推開一扇門,門裡有前人的經驗,和飛速發展的最新科技。我得啃完前人的經驗,跟上今天的飛速發展,才能端穩技術這隻飯碗。原來技術行業的積累沒有大用,很快就會被淘汰……」
「不,機械行業的經驗積累非常有用。」
「可柳總,你不能否認在工控、材料、加工技術等方面發展日新月異,我看你每天有空,有時候連吃飯時候都抱著原版書看。這一行,太辛苦。我已經看到,這一行做下去,付出與所得將會永遠不成比例,到年老時候還會被冒起的年輕人追趕嘲弄。這一行其實也是吃青春飯,只有三十歲到四十歲是黃金十年,與IT的並無兩樣。」
柳鈞認真聽羅慶講完:「我理解你。謝謝你特意來告訴我,你離開並不是因為我公司辦得不好,我好過許多。」
羅慶驚訝地道:「我們公司在同類企業中已經是最好的,我們都說這兒是理想王國。而且我們都說你是個好領導,除了太嚴格了一些。」
「馬後炮!我送你出去,這兒叫不到車。」
羅慶這一刻有收回辭呈的衝動,可是理智占了上風。他見識到什麼叫好合好散,他將騰飛和柳鈞都記在心裡。
送走羅慶的柳鈞卻是異常沮喪,即使羅慶行前說了很多讚美,可那有什麼用?羅慶最終用腳投票表明了對他和對騰飛的實際否定。柳鈞這輩子所承受的否定,加起來都還不如回國這一年多遭受的多。一連串的否定,讓柳鈞差點也否定自己,他是不是真的已經面目全非。起碼,他非常不喜歡如今心態沉鬱活力欠缺的自己。柳鈞竭力想與現狀撇清,證明自己依然風流倜儻,便去電勾引余珊珊,約請晚上一起吃飯。不料一勾就中,余珊珊竟然熱烈響應。
余珊珊的熱烈響應和她明顯落力打扮過的美麗,成了柳鈞這陣子灰暗心情中的唯一亮色,讓他總算撿回一點兒對自我的肯定。晚餐吃得很愉快,余珊珊不矯情,不做作,七情六慾全寫臉上,映得兩隻大眼睛波光粼粼,照得柳鈞心猿意馬。就在柳鈞試圖安排飯後餘興的時候,口袋裡的手機叫響。他一看是公司車間電話,頭皮一下炸了,准沒好事。
果然,公司又出事了,而且是人命關天的大事。一位高頻焊接工人違規操作,啟動前未關閉屏蔽牆,摔倒正好撲在高頻頭上。即使普通家用50赫茲的電流都可以擊死人,何況工業用高壓高頻電,任何有點兒常識的人一聽這種事故就知道意味著什麼:死人!柳鈞方寸大亂,腦子裡唯有一絲希望,那就是工人最好穿著上沒有違規,腳上穿的是絕緣鞋。
「公司出人命了,你結帳,自己回家。」柳鈞給余珊珊扔下一句話和一疊錢,就匆匆奪門而走。局勢急轉直下,余珊珊目瞪口呆,可一顆心強烈地牽掛起來。
柳鈞一路飛車,甚至超越尖叫的救護車。他急得咬牙切齒,媽的,屏蔽牆呢。每天班前會跟他們千叮嚀萬囑咐安全等於生命,班後會提醒他們注意休息不要酗酒,都當耳邊風,操作上不知手把手糾正多少次,每次都到罵人才有小成,都一個個不拿自己性命當命。屏蔽牆是特別為設備配的,就是怕工人萬一撞到什麼摔上去,也可以同時減少輻射傷害,可總有人不重視。這下好了,違反操作規程導致工傷——最好是工傷別死人,最後還得公司全額買單。
柳鈞趕在救護車前衝進車間,可是一得知前因後果後,他氣得快炸了。一共三個人中班前在小飯店喝酒,雖然一人一瓶啤酒,可酒精夠麻痹安全那根弦。果然,事故不是偶然,原來是酒後上崗。唯一的希望是,傷者一息尚存。
但等他們趕到醫院,當值醫生檢查後通知柳鈞,本市醫院全部對付不了,唯有送去省城。柳鈞只得跟車趕去省院。但即使如此努力,第二天清晨,那位工人還是去了。期間余珊珊來電關心,柳鈞一看清號碼就掐了。這會兒還哪有興趣泡妞?
柳石堂半夜接到兒子電話時候,便一口要求兒子,這件事不管人死人活,要兒子迴避,由他來處理。柳石堂讓柳鈞要求醫生抽血取證,化驗血液酒精含量,複印所有醫院單據。然後不管有沒有人在省院接手,柳石堂讓柳鈞立刻離開,不要開口做任何承諾,回公司照管生產。首要保證的是生產不停頓。
等柳石堂大清早包車風塵僕僕趕到省院,死者的親屬還沒趕來,而柳鈞則已經從行政經理那兒了解到解決辦法。柳鈞心疼爸爸一夜趕路,可是兩人一個照面,他發現爸爸精神抖擻,反而比他更精神。原來柳石堂在車上一路睡過來。
「你還沒走?快走,快走。人還活著沒?」
「死了。行政老張帶家屬已經上路,大概再半個小時能到。死者未婚,家裡只有父母和姐姐,他是獨子,要死……」
「死了?死了一了百了,不像工傷沒完沒了是個無底洞。老張有沒有說有規章可循?」
「有,我們交了工傷保險,因公傷亡職工的喪葬補助、供養親戚撫恤金、一次性工亡補助金都由勞動局的工傷保險基金支付。但是這位員工喝過酒,可能會被排除在工亡認定之外。」
「千萬不能跟勞動局管工傷鑑定的人提起喝酒的事,市面價,人命二十萬,不是國家賠就得我們賠。既然死了人,不賠逃不過。我們的工傷保險絕不能白繳。」
「那是才剛工作沒多少年的,正當青春,就這麼死了,我們私人在工傷基金之外,另外多給十萬吧。」
柳石堂兩眼往周圍一掃,揮手擋住兒子的話頭,「這件事我來處理,我不管你願意給多少,給一百萬都我沒意見,但這話只能事後提,現在是討價還價時候,什麼都不能說。人心叵測,我們要有打硬仗準備。再說,我們的損失誰來賠?自認倒霉?」
「爸,雖說如此,可別太冷血,畢竟是一條人命。」
「我依法辦事。他奶奶的,這事一出,銀行剛啟動的貸款審核又得泡湯,我們又得多借幾個月高利貸,這息差損失誰來賠我們?倒霉……阿鈞,工傷很常見啦,你不能婆婆媽媽。」
「是的。但……」
「沒有但是,騰飛這是第一次工亡,一切照規矩來,別給以後處理留下高標杆。我會處理。接下來是比誰更無賴,你做不出來。你找人把我業務頂上。你快走。」
柳鈞心裡非常擔心爸爸的處理手段,他可以設想,爸爸會很巧妙地對付死者家屬,然後將總賠付控制在二十萬之內。他在路上已經打定主意,不管處理結果如何,他個人再給十萬,要不然他過不去自己心裡的那道坎。可是柳鈞又默認爸爸處理這件事的起始態度是正確的,在人與人該如何相處的問題上,他已有前車之鑑——傅阿姨,讓他對人性的良知很難有太大奢望,唯有事先做足自我保護。他沒有意識到,他在不知不覺間,也對靠近身邊的人開始保持警戒。
一夜未眠的柳鈞坐上大巴想打個瞌睡,可是怎麼也睡不著,工亡員工臉上痛苦的表情一直在他眼前晃動。他不得不佩服他爸爸,別的不提,能一路睡到省城,得多大的鎮定。
等回到工廠,看到出事焊機被保存現場,所有焊機之後的後道工序不得不因此停工待料,柳鈞心煩得不行,他一向交貨及時,按照合同安排的生產向來一環緊扣一環。他不知道焊機會被封存到什麼時候,可是交給外加工,他又擔心質量跟不上。這是不上不下的一道工序,這道工序壞掉,前功盡棄。
不等柳鈞想出主意,調查事故責任的各路政府大員都到了,因為這起事故涉及人命,工作人員個個不敢怠慢,上班茶都來不及喝一口,及時趕赴騰飛出事現場。柳鈞只夠時間吩咐停工待料的工人趁閒擦拭機器,他趕緊跑去會議室接待,敘述事故發生時候的情況。他將出事工人晚餐喝一瓶啤酒的前事暫時略而不談。
接下來,是冗長而繁複的事故鑑定。安全條規建立?沒問題。安全培訓?沒問題。日常安全監督?沒問題。勞動局的來人有其特有的辦事套路,柳鈞以不變應萬變,騰飛有柳鈞問以前的德國同事要來的全套安全防護措施,包括每天的安全操作,也都有專門安全檔案記錄,每一個經手人全有簽名。他不怕查。若是有事故責任賠償,柳鈞相信他的企業可以不承擔任何責任,不做任何賠償。
在場的勞動局工作人員將文字記錄一一審核下來,沒有發現問題。然後進去車間現場鑑定。他們沒等全套進門程序完畢,就笑話說,這個車間是他們見過最難進的車間之一:他們從頭到腳的裝備全給換了,才被允許進入。柳鈞在一旁看著,心裡苦澀地想,可即使如此嚴格,依然不夠,除非是設立快速血液測試,以免喝酒嗑藥的進入車間,防不勝防。
中飯時間,柳鈞毫不猶豫將工作人員拉到飯店吃飯,並且點了一桌高價菜,一條中華煙。柳鈞曉得這樣的行為與行賄無疑,柳鈞也曉得這樣的行為是人人必須遵守的規矩,柳鈞還曉得如果狷介地不這麼做那叫找死,即使他什麼過錯都沒有。果然,大家到了這樣大方的飯桌上,言語之間和善寬容起來。有人還說了一句政治很不正確,但實際卻又是那麼一回事的話。那位公務員說,他這輩子調查了那麼多安全事故,有時候無法不用迷信解釋一些現象,有些看似絕無可能發生事故的場合或者人,偏偏當事人猶如被鬼使神差著撞上去了,真正是什麼理由都找不到。大家都說騰飛的這起事故也是如此,再多防範,也敵不過小概率事件的殘酷降臨。大家挺理解地寬慰柳鈞,事已至此,到底那邊是一條人命,唯有耗點兒時間精力金錢,將事情抹平,不認倒霉不行。他們也告訴柳鈞,不管騰飛有過還是無辜,程序必須走,該填寫的文字說明一件都不能少,該參加的三次鑑定會審也一次不能落下。柳鈞答應了。好歹,焊機被恩准開封使用了。
剛送走這一撥,又很快迎來下一撥。死者家屬組織能力驚人,很快組織一群人吹吹打打來到騰飛公司,為死者招魂。柳石堂讓柳鈞退開別管,這種人倫大事,即使騰飛的管理再嚴,你也不能攔著人家不看看事故現場。但是,其實也在柳石堂意料之中,那幫人進了車間就不肯走了,堵在車間門口,哭聲震天地說什麼都不肯起身離開。柳鈞打電話問派出所那個他曾經協助工作過的民警,這事兒該怎麼處理,不過人家跟他講,這種事情派出所也不方便出面,最好大家坐下來好生協商解決。
柳鈞心急,柳石堂卻依然有張有弛,與死者家屬中的一名代表你來我往地扯皮。直到柳石堂答應於賠償之外額外拍出一萬元的喪葬費,代表才拉上家屬們哭哭啼啼地走了。
不等柳鈞松上一口氣,車間主任來報,班後會點名,有位員工失蹤,那位員工對應的圖紙也告失蹤,沒能收上。柳鈞腦袋又是一聲「嗡」。多少公司覬覦他的圖紙設計,因此他設立了嚴密的保密制度,圖紙落實到人,人在機器邊圖紙也在機器邊,人離開,圖紙必須辦理移交手續才能拿到出門證。但是今天現場混亂,想不到有人趁機渾水摸魚了。
柳鈞查閱該工人檔案之後,唯有報警一途。該工人是外地人,而且家鄉是那種老少邊窮地區,打官司容易,索償肯定不易。除非是警察能抓到人,可估計抓到人的時候,圖紙也已經被賣了。對於柳鈞而言,抓不抓,其實已無關宏旨。但他又不能不報警,其他的工人都盯著這件事的處理結果呢,他處理得太軟,下一步估計是層出不窮的圖紙失蹤事件。他必須殺雞儆猴。
父子倆說到殺雞儆猴,兩雙疲憊的眼睛心照不宣地對視。柳鈞將所有有關這名工人的檔案複印一份,放進一隻透明塑料文件袋裡,準備親自去一趟派出所敲敲樁腳,找以前配合過的那位民警幫忙。柳石堂卻搶了兒子手中的文件袋,道:「你那種關係基本上不算關係,派不上用場。還是我去找人。」
「是不是找上回幫忙抓傅阿姨的人?」見爸爸點頭,柳鈞忍不住又問一句,「傅阿姨出獄了沒?」
柳石堂聞言卻是一愣:「上回抓走是什麼時間……哦,差不多一年了,真快。過陣子該出來了。還是你守著公司,這幾天準保不太平。那幫人今天剛給打蒙,還糊塗,等醒過神來,該跟我們討價還價了,往後我們無論如何都得守住,不放一個人進門,否則我們很被動。」
「他們還會怎麼鬧?今天這樣子還不夠?」
「當然不夠,一條人命,而且是獨養兒子的命,他們哪肯輕易放我們過門。現在人死了,他們還能求什麼,當然是能榨出多少賠償是多少。我趕緊去派出所,回頭再跟你說。你快去食堂吃飯,吃完趕緊睡覺,你一整天沒歇著,我看你眼神已經不對。我出門會關照保安晚上看緊大門,放出兩條狼狗巡邏。媽的,倒霉透頂,我們讓他害得損失慘重,還得挨他們索賠,好像還是我們的錯。」
柳鈞也是皺著眉頭,跟著他爸出去:「算了,人都去了,我們別計較那些。」
「我們這麼停工一天損失多少?」
「別提了,我也不想算,這些沒法計較了。想開些,爸,你也別太累著,早點結束早點回家睡覺。」
柳石堂心說,這幾天還想早睡?休想。但為了讓兒子能安心睡覺,他一個字都不提,只不斷念叨著倒霉倒霉,到了快與兒子分手時候,柳石堂才又想起一件事:「阿鈞,明天你早點去廟裡拜拜,聽話,無論如何去一趟,也替我拜拜,我明天可能沒時間。回頭我再找和尚做法事。」最近禍不單行,讓人無法不迷信。
柳鈞筋疲力盡地答應,送走爸爸,勉強吃幾口飯,想到他心裡有點兒敬佩的董其揚,連忙打電話請教。
董其揚在電話那頭輕描淡寫地道:「我們的遭遇差不多,我這兒前天鋼結構屋頂鋪彩鋼瓦,一個民工失足掉下……」
「高空作業沒系保險帶?」
「你說事情就這麼巧,綁了,但是綁的那根帶子竟然會被鋼樑鋸斷。鋼結構公司老闆被死者的老鄉追得失蹤,那幫人就纏著我要錢,我怎麼可能給?這事情我交給楊小姐處理。你要不要問問她?我看她處理得很麻利。」
「麻利算不算合理?」
「說句沒良心的話,遇到這種事,誰心裡都不好受。可是公司該承擔多少責任,該付出多少賠償,都必須照著明文規定來,即使最後我想補償,也只能是私人掏腰包,而不是公司。若是處理過程中稍有婦人之仁,這事情基本上沒完沒了,看不到結束了。楊小姐在行政工作方面,巾幗不讓鬚眉。呵呵,你該不會是第一次處理這種事情吧?」
柳鈞拿勺子將飯碗裡的飯翻來覆去,看起來他的心理素質還不如楊邐。「還有一件事,董總,我這兒有位員工趁亂偷了我一份圖紙失蹤了。請你幫我留意,若是他上門兜售,圖紙給你,人給我。」
「呵呵,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能否透露,這份失蹤圖紙有用嗎?如果有用,我連夜發信號重金招賊贓。」
「只是其中一隻零件的圖。但是我願意私人給你五萬,請你幫我以市一機名義設圈套,我需要的是捉住這個人,殺一儆百。失蹤的員工可能打死他都想不到我會找你市一機的董總串通。」
「這件事……我願意幫你,可你知道我的處境比較為難。要麼你去找楊小姐,我看她很願意送你一個人情,減輕一點兒內疚,你看呢?或者我打個電話給楊小姐,讓她找你。」
柳鈞忙笑道:「我臉皮還行,我會自己找楊小姐。謝謝董總,你總是在關鍵時刻幫我。」
「柳總,我再次聲明,我是一個職業經理人,我的職責是升值股東利益,而不是做股東的狗腿子,呵呵。」
柳鈞由衷地道:「哪天我的騰飛要是能請得到董總這樣的人才,我就可以專心我的技術研發了,現在我的時間大部分交給雜務,非常可惜。董總,可不可以預約你?」
董其揚聞言驚訝,以一個資深銷售人員的素質很圓滑親善地道:「我很榮幸,希望有那麼一天。」
董其揚不過是畫了一隻虛無縹緲的大餅,柳鈞心裡卻認真上了。
楊邐則是實實在在地給了柳鈞一塊大餅。楊邐想不到柳鈞會直接來電向她提出要求,她當然不會要柳鈞的五萬塊酬勞,但她有要求:「希望柳總替我保密,我大哥顯然不會樂見我替柳總做這件事。我也不會要你公司流出的圖紙。」
「我當然。」柳鈞驚訝,他心裡閃過的是當初在市一機做測試時候楊邐千方百計偷窺秘密的形象,楊邐而今變得如此道德了?柳鈞頗不適應,心裡不得不疑神疑鬼,不由得多問一句:「請問有什麼辦法可以聯絡上我那失蹤員工?」
「嘿嘿,你怎麼挖我的員工,我怎麼聯絡你的失蹤員工。」
柳鈞被楊邐說得臉皮發燙,但他心裡卻是相信了幾分。他當初從市一機挖人,除了幾個他早就認準的,其餘的靠的是他看似漫無目的向市一機的人發布消息。一個老闆可以收買員工八個小時的工作量,可是無法收買員工的心,往往工廠有兩條平行的消息渠道:一條由公司主導,一條則是工人自發,有時候後者甚至比前者更加暢通。正如他柳鈞可以發消息給市一機的工人,想來市一機在騰飛也有渠道,楊邐的消息一傳十十傳百,柳鈞不懷疑,很快就能傳到失蹤員工的耳朵里。那位員工的失蹤,不過是從他柳鈞眼皮子底下失蹤而已。
「楊小姐,再請教你一個問題,你怎麼處理工亡索賠的那些苦命親戚。」
「你是不是被糾纏上了?」
「我才開始,今天幾乎停工一整天。明天還不知道怎樣。」
「不知道該說你是運氣還是不運氣,運氣的是開工一年未遇工傷,不運氣的是一遇上就是工亡,你一點兒處理經驗都沒有。我們這麼大公司工傷不斷,我剛接手時候……」
柳鈞聽到這兒,正聚精會神呢,忽然電話斷了。他一看手機,果然是他的手機沒電。柳鈞扔下飯碗就跑回辦公室,拿座機給楊邐打電話,二話不說直奔主題:「對不起,剛才我手機沒電。你剛接手時候是不是看見職工的鮮血,首先想到的是不惜一切代價救回員工,並賠償他們損失?」
楊邐當初在現場嚇得面如土色,首先想到的是怎麼辦,如何迴避責任追究。但聽柳鈞這麼一問,她當即收起原本想說的經驗:「是啊,大概誰都會有這樣的第一反應吧。可是事故處理過程中各方站在不同立場糾纏同一個問題,可以拖到一年半載,拖得雙方所有人筋疲力盡,最終一定是誰先拖不住誰先妥協。於是我領悟到一點,別把感情因素放到工作上,既然作為資方,就做一個合格的資方,千萬別拖泥帶水。等你經歷過這一次之後,你可以回頭再看看我們今天的對話。」
「做一個沒感情的資方會不會讓其他員工產生兔死狐悲的感覺,讓其他員工心中失去對企業的歸屬感?」
「我認為在現今的社會大背景下,員工與企業之間的關係太脆弱,你不可能將公司建成一個小型烏托邦。」
柳鈞從楊邐的表達,聯想到楊巡的態度,再聯想到市一機工人不肯專心幹活,說是不願掙錢供老闆花天酒地。這就是極端對立的勞資關係導致的結果吧。但是,他這兒又好得到哪兒去,這不就有人趁火打劫,偷了他的圖紙鬧失蹤嗎?想起來還真讓人對勞資關係寒心。所以楊邐所言是經驗之談,是事實。「你說得對。我們回到正題,以你的經驗來看,我公司這起工亡事故,工亡職工家屬未來會提出什麼要求?一般你們對工人的賠償上下限是多少?」
「柳總,我已經跟你說了,我只做一個合格的資方,絕對站在資方立場辦事。既然我們遵照規則交付了所有工傷保險,那麼保險怎樣理賠,我們全數轉手給工傷職工。我們只保證絕不從中抽取一分錢的好處,也不與工傷員工計較公司因事故產生的損失。」
柳鈞實事求是地道:「我目前暫時做不到。」
楊邐不禁一笑:「柳總的公司做得好不好?聽說業務吃得很飽。」
「還沒達到飽和,人手跟不上,流動資金跟不上,到處都捉襟見肘,毛利都交給高利貸利息,一團糟。」
「說什麼呢,董總一直誇你,半年就產生利潤很了不起。我原先也沒看出竅門,董總給我畫一張你們公司的資金圖,他說你的智商得多高,才能將如此緊張的資金運作得可以維持生產,董總說你能維持到一年,你就勝利了。」
「董總真這麼說?董總的腦袋真是好使,他說得一點兒沒錯。不過請你告訴董總,我已經趁我爸出差在外,把我爸的車子當了贖,贖了當,無數次了,形象並不如董總以為的那麼好。」
楊邐聽了大笑:「有空進城來玩,我再幫你約董總。我跟著董總也學到好多。」
「那麼我跟你學吧,哈哈。」
這一回,是柳鈞畫一張大餅,楊邐微笑了一整夜。微笑的楊邐速戰速決,背叛大哥楊巡幫柳鈞辦事。很快,一個電話打到楊邐的手機。楊邐約定當晚會面地址,便給柳鈞電話。可是手機打了兩次都沒人接,第三次的時候,才有人接起,電話那端傳來的是迷迷糊糊的聲音。
「楊小姐,這麼晚還沒休息?」
「晚?才九點。呃,你已經在休息?我跟你那失蹤員工約下十點在香榭咖啡館見面,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你行嗎?」
柳鈞一聽就興奮得跳下床,問清地址,立刻跳進浴室沖一個冷水浴,睡得稀里糊塗的腦袋才有點兒清醒過來。他開上車進城奔赴現場,將車遠遠扔在別處,走一大段路隻身悄悄鑽進香榭咖啡館。時間已經過了十點。果然,在咖啡館的角落,那種最適合進行不正當交易的地方,他見到那位「失蹤」員工。柳鈞撲上去使出渾身解數,將失蹤員工降伏,混亂中他裝作不認識楊邐,讓咖啡館小二從他口袋掏手機報警。
110警察很快趕來抓人。現場聽得柳鈞說明情況,他們與工業區派出所通話認證後,將人帶走,準備移交。因此柳鈞不用跟去做配合,留下來面對楊邐。等緊張情緒過去,困意立即襲上柳鈞腦袋,他忍不住打個哈欠,但是哈欠中途變卦,一氣呵成變成一隻噴嚏。
「對不起,昨晚處理事故沒睡,剛才你打來電話時候我正夢周公,拿冷水沖半天才醒過來……」
楊邐立即伸手招呼小二,讓煮薑湯來,薑湯沒有就要乾薑水。柳鈞驚異地看著這一切,笑道:「你真賢惠啊。」
楊邐臉上一紅:「沒點兒正經,還柳總呢。好了,你回公司早點兒休息去吧。」
「等等,怎麼謝謝你?我都沒想過這個人能這麼順利逮住,你幫我解決大問題了。你不知道我多激動……」
「那麼送我回家吧。每次夜歸,從車門到地下室電梯這段距離,總讓我膽戰心驚。」
柳鈞不禁想到第一次見到楊邐,正是從電梯下到地庫,楊邐對他渾身充滿戒備。他忍不住笑了。
楊邐卻是錯會了柳鈞的笑,她想到的是她有一個晚上醉酒,正是柳鈞將她從地庫送回家,記憶中的片段要多曖昧有多曖昧。楊邐的臉變得通紅,即使咖啡館的燈光也掩飾不了她的羞澀。她頓足扭身走了。柳鈞連忙結帳出來,見楊邐坐在已經點火的車子裡等他。柳鈞不知道楊邐幹嗎這樣,非常想不通,直至近距離看清楊邐眼波欲滴,似笑非笑,他才忽然想到那一次的曖昧,他忍不住放聲大笑。
柳鈞一大笑,楊邐心慌意亂之下,直接將車頭撞向路邊一棵樹。幸好柳鈞眼明手快,一把抓過方向盤,車頭擦著樹幹過去,險險地停在行人道上。楊邐嚇得花容失色。
柳鈞繞過車頭,打開駕駛座門,拍拍楊邐的臉,笑道:「別怕,有我。我們換個位置。」
「你不許再笑,不跟你開玩笑。太危險了。」
楊邐被柳鈞的拍臉動作鬧得腦部缺血,她不願爬到副駕駛位置上去,想矜持地繞過去,可高跟鞋不聽話,也是被差點兒的車禍嚇得腿軟,出門就搖搖欲墜。柳鈞連忙一手扶在她腰上,只是柳鈞很煞風景,又是一個噴嚏。楊邐趁機掙開。
但是楊邐上車,見到柳鈞放在方向盤上那隻很不自然微翹的無名指,一顆心頓時涼了下來。這叫作深仇大恨啊,朱麗葉是怎麼死的?
於是變成柳鈞一個人唱獨角戲,數落著車什麼該換什麼該修,楊邐有一聲沒一聲地應著,無精打采。柳鈞也只好無聊地打噴嚏。等將楊邐送進家門,他看看近在咫尺的自家的門,真想闖進去一頭睡倒。可是他還有任務。他硬撐著精神,又是哈欠又是噴嚏地回到公司,給正準備下班的中班職工開了一個簡短班後會。他首先跟大家通報一下事故處理階段性結果,然後告訴大家,攜圖紙失蹤的那位員工剛剛被捉拿歸案,等待那位員工的將是牢獄之災。
從員工們的目光中,柳鈞看到了震撼。行,這就是他吊著精神趕回來開簡短班後會的目的。他要的就是殺雞儆猴的震懾力。確實,騰飛不是烏托邦,因此他必須恩威並施,兩手都硬。
若是單純從為人的角度來講,柳鈞並不願意做這種虛言恫嚇的勾當,他寧願在生活中看到大家都自覺,遇到不自覺的人繞道三尺。可他現在的身份不一樣,他現在是個資方,那麼他只能收起他屬於個人的價值觀,做一名合格的資本家。該資本家幹的事,他都得干。就像楊邐說的那樣。
柳鈞死心塌地睡覺,反正睡與不睡都一樣,明天太陽升起的時候,那些預料中的閒雜事情都將如期而至。
然而,柳鈞錯了。他以為十七八個噴嚏意味著感冒,可是他起床神清氣爽,呼吸順暢,吃嘛嘛香。他以為昨晚被他逮住的失蹤員工家屬會來公司求情或者吵鬧,可他在門房打卡鐘邊靜候良久,不見一個閒雜人等。他更以為工亡家屬今天將捲土重來,但是連他爸都驚訝了,大門外什麼響動都沒有。柳鈞問他爸,難道是他們幸運,遇到不世出的好人?既然如此,他們也不能虧待人家,趕緊讓出納去銀行提款,將補償金給了吧。
柳石堂將信將疑,思來想去,按下滿懷歉疚的兒子,讓再等三天。
柳鈞心懷忐忑,生怕傷及好人,只是爸爸信誓旦旦說人心不古。他被爸爸沒收了印章,只得去車間布置趕工。回頭去派出所就員工偷圖紙事件應詢,柳鈞見到了那位「失蹤」員工的家屬。
那應該是「失蹤」員工的妻子,最多三十來歲的女人未老先衰,更加奇觀的是手上拖著兩個,背上背著一個,一家總共生了三個孩子。不過柳鈞見到手上拖著的兩個都是女孩,背著的那個明顯是男孩,心下瞭然。那員工妻子見到柳鈞,呆滯的目光似乎亮了一下,掏出一疊紙片遞給柳鈞,上面有一家醫院的病歷卡、住院部樓層房號和門診記錄。從那妻子夾土夾白的敘述中,柳鈞得知,那一家丈夫中專畢業腦子活絡,原本可以在一個小城鎮過挺滋潤的日子。可是全家上下一門心思生個兒子傳宗接代,為逃避計劃生育,夫妻兩人曲線救國出門打工,千辛萬苦終於生下兒子一個。一家五口生活壓力巨大,妻子生下兒子三個月後不得不出去上班,請來婆婆照看三個孩子。不料天雨屋漏,婆婆河邊洗尿布打滑,摔裂盆骨住進醫院。丈夫萬般無奈,出此下策。現在好了,婆婆已經被抬回家,妻子辭了工作照顧一屋子的老弱病殘,壯勞力的丈夫住進班房鞭長莫及。
處理案子的民警與柳鈞聽得面面相覷,兩個大男人面對老老少少的眼淚,都硬不下心腸。為了調查核實,民警跟那妻子去租房查探,柳鈞腦袋一熱也跟去。租房是一間村屋,昏暗的室內果然躺著一個面色蠟黃的老太,房間裡蕩漾著酸臭和霉味。除了老太躺著的那張床,室內再無長物。柳鈞想不到自己手下的員工竟能窮成這樣子,他還以為他公司的工資已經超過平均工資許多。他和民警從那屋子出來,站在陽光底下都有混進了天堂的感覺。兩個大男人只會連連說「作孽,作孽」。
柳鈞越想越心軟,全身上下連整票帶零鈔摸出五百多塊錢,又折回去交給那一家,他不敢看那一家老小,將錢放在紙箱擱三夾板做的飯桌上就趕緊溜了。至於民警怎麼處理,由不得柳鈞了,他回到公司一直在想,那一家往後該怎麼活,那家婆婆的骨傷又該怎麼辦。矛盾之下,他打電話給楊邐,告知昨晚幫忙之事的意外結局。他說他已經不打算提起民事訴訟,可是刑事訴訟卻由不得他。
楊邐心中瞭然:「你是不是想資助那一家老弱病殘?」
柳鈞默然,他不情願,可是又不忍心。
「我只提醒你一點,這種人家是無底洞,又經實踐表明是什麼缺德事都做得出來的,你當心自找上門去,往後一輩子都賴定你,我這兒有先例,如果你需要,我幫你約我那個朋友出來給你現身說法。」
柳鈞無言以對,他相信楊邐說的是真話。好久他才憋出一句,「管理真是一門包羅萬象的大學問。」
「豈止是學問,大約人生百科都不如管理複雜。」
楊邐對柳鈞可以說是知無不言,恨不得將自己的閃光面都亮給柳鈞。她雖然心裡矛盾,可擋不住心猿意馬,打完電話後思來想去,又找出新的話題,那是一份國際水平的展會邀請函,她複印下來,傳真給柳鈞,希望柳鈞有興趣一起去。果然,柳鈞上鉤了,再次來電約定展會前三天通報決定去不去。楊邐於是滿心期盼下月那一天的到來,甚至開始策劃下個月那一天該是什麼溫度,該穿什麼衣服。
柳石堂對兒子的婆婆媽媽很不以為然,他索性寫一張地址交給兒子:「這是傅家地址,老婆兒子坐牢之後,那個生嚴重富貴糖尿病、靠老婆做保姆養活的男人不曉得怎麼活,你要麼也去送一把溫暖?」
傅阿姨的家?柳鈞對著紙條看了好一會兒,拿起,撕碎,扔進紙簍,嘆一聲氣下去車間了。相比之下,機器雖然複雜,卻要可愛得多,即使是那台剛殺了人的高頻焊機。比他更早蹲在焊機邊看操作的是新招聘來的工程師孫工,孫工沉默寡言,即使說話也經常讓聽的人摸不到頭緒,思維似乎跳躍得很。但只要是機電出身的人,則都是一聽就懂,一聽就聽得出精髓。柳鈞與孫工一見傾心,不管他以前設計的是什麼,招來養著再說。
孫工想改造那台焊機,避免有人滑倒觸電的慘事再次發生,這個想法與柳鈞一拍即合。兩人站現場看著操作,設想出幾種方案,有障礙式,也有感應式,前者是阻攔人體靠近,後者是感應人體在某個範圍之內時,自動切斷電源。兩人都覺得用後者更加保險,而且後者的適用範圍也廣,可以應用到其他類似設備。而即使定位感應式,也有各種各樣的感應方式,孫工拿著課題研究上了。若換作柳石堂在場,必定會指出這是不務正業,可是柳鈞不那麼想,孫工有發現的眼睛和思考的頭腦,他不正應該好好鼓勵嗎?
晚上,柳鈞進城與余珊珊共進晚餐,為前天吃飯吃到一半逃開道歉。他沒將近期公司那麼複雜的事情跟余珊珊提起,免得她也傷腦筋。這種事根本無解,還是別拿出來考驗余珊珊的態度了。余珊珊以為柳鈞因為工亡事故而煩心,飯後陪著柳鈞在夜色中散步,逗柳鈞說話,可兩人對彼此並不了解,當一個人懶得配合的時候,話題便進行得艱澀。柳鈞早早送余珊珊回家。他這回沒回公司,他被公司的瑣事壓得有點兒排斥工作,他想在與工作無關的家裡好好放鬆一晚,他希望這是一個沒有午夜凶鈴打擾的夜晚。
柳鈞心事重重,在屋裡盤旋半天,最終坐到鋼琴面前。他翻出《保衛黃河》的曲譜,但是沒幾下,聲音便凝滯在他的左手無名指下面。柳鈞皺了半天眉頭,決定無視,不管這個手指彈不彈得出聲音,不管彈出的聲音高低,不管旋律因此不連貫,他無視,只機械地往下彈。
漸漸地,柳鈞心中升起對媽媽的感激,若非當年媽媽幾乎有點兒神經質地屢屢將他從運動場捉回,逼他學習枯燥的鋼琴,今天他又怎能從排山倒海的音樂中宣洩情緒?
隔壁的楊邐卻是從第一個音符聽起,站在與柳鈞一牆之隔的地方,背著手一動不動聽了半天。好幾次,楊邐想去敲響隔壁的門,可都是臨陣退縮。她只能在心裡默默地描畫著坐在鋼琴邊柳鈞的形象,想像著那個人的眉頭眼梢……
清晨,當柳鈞回去公司上班,他和其他騰飛員工一起,被工亡職工的家屬們擋在門外。
門裡,是柳石堂組織保安和兩條躍動的狼狗保衛大門。門外,是花圈和哭鬧的家屬。柳石堂打手機讓兒子離開,怕兒子被家屬們攻擊。但是晚了,有人認出柳鈞,家屬們擁上來,尤其是工亡職工的媽媽和奶奶,拍打著柳鈞要他償命,家屬們的情緒異常激動,下手越來越重。柳鈞卻難以還手,因為沖在前沿打他的是老弱婦孺。柳石堂只能眼睜睜看兒子獨立難支,無法開門應援,只因大門一開,恐怕那些人衝進來砸的就是設備。他唯有大呼兒子快跑,招呼員工支援柳鈞。
等到柳鈞終於被職工們解救出來,遠遠走開,他摸摸髮際,果然摸出幾縷的血,他的臉好像被死者媽媽抓了一把,而身上究竟挨了多少拳腳,他已經數不清。但柳石堂再來電話,依然是指示兒子離開,不要與那些人糾纏。人死為大,這就是風俗。
但死者父親操起一隻花圈,不要命地衝著柳鈞奔來,嘴裡嚷嚷他兒子死了他也不讓柳石堂的兒子好過,打死柳鈞償命。柳鈞打架在行,可他依然無法出手,很快地逃離了。但是他的車子被死者家屬砸得慘不忍睹。柳鈞只能憤怒地跟身邊的工人講:「好吧,原本我說銀行貸款批下,我把這輛車子交給你們拆,現在提前了。」
有工人道:「到底他們要圍到什麼時候?沒法上班,我們的工資獎金怎麼辦?」
也有工人道:「柳總,你受傷不輕,快去醫院看看吧,照個X光。」
業務部統計更是憂心忡忡,「明天有兩批出貨,怎麼辦,怎麼辦,那邊又要打電話罵了。」
柳鈞到底是血性青年,他揉揉被揍得酸痛的胳膊,準備回去談判,他不願如此不明不白地僵持。但是柳石堂又是來電,讓柳鈞千萬忍讓三天,體諒死者家屬的痛苦。柳鈞其實心裡也是這麼想,將心比心,他能理解死者家屬的激動,可是又有誰來理解他這個無過錯者的損失。他終於還是忍了,讓工人們回家,他在公司外面繞了一圈,跳進圍牆。工人也跟著跳進去,做賊一樣地進車間堅持生產。
可是人可以翻牆,運輸車無法進出。生產秩序依然大亂。
如此煎熬了兩天兩夜,公司大門被沖得東倒西歪,門裡門外誰都累,可誰都不放棄,門外更是似乎紅了眼睛。柳鈞問爸爸:「三天,有用嗎?」
柳石堂沉默。於是柳鈞甩開爸爸的阻攔,走到門前,對衝過準備用竹杆子打他的死者親戚道:「你聽著,我手中有死者酗酒上班的血液化驗證據……」他這話出來,對方立即動作停滯,「根據工傷保險基金賠償條例,酗酒造成的工傷不在賠償範圍之內。公司好心,一直替你們向勞動局保守秘密,你們再逼我們,那麼對不起了。如果需要我們的配合,請今天撤退,否則你們不僅別想從我這兒得到一分錢,你們也別想從工傷保險基金獲得一分賠償。」
那位死者親戚大聲道:「你嚇誰呢,你……」
柳鈞也提高聲音:「你大聲,儘管大聲。目前這事只有我們父子知道,你嚷出來啊,讓全世界知道。不是我的損失,而是你的損失。」
那親戚猶豫了一下,回去與眾人商量。他們停止了攻勢,但依然沒人撤退。
柳石堂也火了,他讓兒子回來:「警察不肯來,我叫黑道。媽媽的,我再也不給他們一分錢,寧可全給黑道。這個規矩不能開,要是有點問題都圍攻公司,以後公司還怎麼開?媽的,當我是面人。」
柳鈞沒猶豫,也沒阻攔,他回頭看一眼門外的人們,回去辦公室做事。一會兒,他見到兩輛麵包車趕來,車上跳下手持鐵管的十幾個男人。很快,門外的男眷們被打得落荒而逃,被放過的女眷見勢不妙,也只能扔下傢伙逃跑。柳鈞在樓上漠然地看著這一切,他的同情心已經被磨損到極限,他沒有想法。
公司又恢復正常生產,雖然大家都跟柳鈞說,公司已經做到仁至義盡,但柳鈞不知道大家心裡究竟對此有何看法。死了一個人,對死者家庭而言,是一場災難;對企業而言,又何嘗不是災難。
不再有圍攻,但是死者的母親隔天又到公司門口,沒有任何激烈動作,只是坐在地上哀哀痛哭。
柳鈞告訴行政經理老張,錢對一個失去兒子的母親無用,但錢可以保障失去兒子母親的下半生。他讓老張積極配合向基金索賠,而且要想個辦法,讓公司以什么正當名義給予那位母親一定補償。老張說,幹什麼賠償,公司這幾天被敲掉的損失已經是五位數。柳鈞說,損失早已六位數。老張說,他們過分到了極點,公司上上下下好幾個人挨揍,大家還有什麼可談的,一切免談。
柳鈞心裡狂叫,我不僅想免談,我不僅想免談……但他現在是騰飛的大局。他還得婉轉勸慰作為談判使者也挨了拳腳的老張,他搞得自己血性全無。
錢宏明應約找到柳鈞,是在跆拳道館。他見到柳鈞被一個黑帶教練好整以暇地打得幾乎滿地找牙,可他又見到柳鈞一次次地站起,頑強與教練對抗。錢宏明實在看不下去,衝進場地攔住。
「你找死!」
柳鈞卻歪著鼻青臉腫的臉笑:「終於痛快了。」
「跟死人較什麼勁,看到這種事只有兩個字,認栽。」
「我認栽得不能再認栽,可你不知道,人家更愛得寸進尺。我今天終於明白,不僅我爸的辦法錯了,我的想法更錯。以後知道了。又撞一次南牆,算是吃一塹長一智。」
「知道什麼?」錢宏明心裡認可柳父的做法,可難道柳鈞還有更好的辦法不成?
「不能說,一說就是政治不正確。」柳鈞扶著錢宏明才勉強站起來,與教練道謝後緩緩走出來,「假仁假義要不得啊。」
「究竟還發生了些什麼?」
「沒發生什麼,只是我從這件事上豁然貫通。我把根子挖出來了。既然知道了根子,以後就很知道該怎麼做,不會再犯錯誤。」
「根子是什麼?」錢宏明知道柳鈞有總結教訓,尋找原理的理工科生癖好,非常有興趣知道。
「閃光的思想還沒上升成理論,待我總結兩天後告訴你。」柳鈞嬉皮笑臉的,剛才衝來與教練對打一頓,打完,整個人這幾天來的繃緊全給打沒了,「喂,我得去這邊沖淋一下,別挾持我。」
「帶你去土耳其式按摩。」
柳鈞故作一聲尖叫,「哦,我是好人,我不去那種地方。」
「別胡扯。」
柳鈞不願去按摩床上耗費時間,硬撐著淋浴貼傷膏,穿一件隨隨便便的厚T恤出來,總算恢復點兒人樣。錢宏明等柳鈞上車就道:「剛才楊四小姐打電話來問你們公司的事情處理得怎麼樣了,我讓她自己過來聽你的理論總結。你這回總共損失多少?」
「一名好不容易培訓出來的工人,哎喲,我最心疼這個。你不知道,培養一名規範操作的工人容易嗎?簡直是一個個手把手地糾正出來。啊不,應該是損失兩個,另一個坐牢了……」
錢宏明聽柳鈞將前因後果一說,奇道:「小小的工廠,事情這麼多。難怪我幾個供貨商總是跟我嘆苦經,我以前還以為他們為了拖延供貨時間唬我。」
「說到供貨時間,這回的事情耽誤我三天的發貨時間,按照合同我以為這下得賠慘了,好在這是中國啊,謝天謝地,甲方今天聽說我已經發貨,什麼意見都沒有,還說本來就在收貨時間上打了餘量。僥倖得不行。這部分預想中的損失免了。我最心疼的第二個損失是銀行貸款又得再議了,好不容易銀行才伸過一根觸角,唉。」
「資金周轉得過來嗎?」
「亂了,跟銀行的通了一下氣,答應讓我拿私房的房產證抵押貸款。幸好我爸這財主頗老,有點私蓄。」
「五十萬以內的周轉以後不用跟我客氣,儘管跟我提。」
柳鈞愣了一下,驚訝地看看正專心開車的錢宏明,心想錢宏明得有多大實力,才能舉重若輕地說出這麼一句來。錢宏明卻是驚訝地看著另一個方向,他剛趕到的停車場的另一端,楊邐匆匆下車,大步邁進的姿勢說明心中的急切。他推推柳鈞,讓柳鈞看楊邐:「楊四小姐很熱衷跟你在一起。」
柳鈞聳聳肩,不置可否。坐了會兒車子,他反而行動更不便,反正當著錢宏明也不用裝好漢,一徑吱哩哇啦地鑽出車門,拖著腳走出停車場。楊邐見此卻是一臉瞭然,起身親自替柳鈞拖開一把椅子,道:「對不起,我忘了提醒你,處理這種事,保安不管用,需要隨身帶兩名保鏢。」
「什麼啦,他自找的,膽敢挑戰黑帶教練,給揍得沙袋一樣,幸好我及時趕到把他攔下。」
柳鈞嬉笑,打開菜單看吃什麼。楊邐卻是一愣,但隨即又是瞭然,「這才是開始呢,你得準備打持久戰,工亡家屬逢年過節想起來了,過來燒香哭鬧一番,還得想盡辦法從工傷保險基金那兒將撫恤金賠償金摳出來。」
「走程序大約要多久?」柳鈞從誘人的菜單里依依不捨地抽出眼神。
「少則三個月,多則一年,還未必給你批下來。總之一次一次的鑑定會議,煩得你最後恨不得自己掏錢,當作公司沒交工傷保險私了算了。」楊邐見柳鈞驚訝地看她,「不信?」
「可這是政府強制設立的保險基金,以政府的信譽為擔保……」問話的是錢宏明,他比柳鈞更不明白。
「我憑經驗相信楊小姐。楊小姐所說的,也正好符合我總結出的理論。請問楊小姐吃點兒什麼?我記得你愛吃醉河蝦和水煮魚頭。」
錢宏明不禁在一邊擠眉弄眼,柳鈞這人渾身都是身不由己的桃花。他等楊邐說了菜名,就自己快速點了塞得飽肚子的菜,打發小二走了。楊邐早追問上了:「什麼理論?」
「我從正式回來工作起,就發現國內的人非常有不安定感,對周圍抱有警戒,做事疑心很重,即使在公園裡鍛鍊,我也是被老太太們不知道掂量試探了多少遍才被解除危險信號。我以前一直不以為然,以為國內經過那麼多運動後信任缺失,到今天才知道還有其他深層次的原因。」
偏偏此時先上來一盤椒鹽排骨,柳鈞當即止住話頭先填飽肚子再說。錢宏明笑道:「吃相!」楊邐卻微笑,將盤子往柳鈞那兒推了推。
終於兩塊排骨下肚,柳鈞對楊邐道:「先從我跟你大哥的衝突說起。那件事本來很容易解決,法律有明文規定,打官司一清二白。可正是由於政府主導的執法機構的缺位,讓我們不約而同自力更生尋找解決辦法,不惜動用江湖人士。同樣還是執法機構的缺位,像這回工亡家屬圍攻我公司,我們跟派出所預打招呼,他們竟然說讓我們自己協商解決,最後我們不得不也動用江湖人士。正是因為可信賴機構的缺位,所以有的人特別敢做,知道敢做就有大好處可撈,而有些人被迫做出極端的反擊手段,結果兩敗俱傷,最終雙方的成本付出都不小,很少有人真正撈到好處。也正是因為不相信機構會保護自己,人們個個都警戒得跟刺蝟似的,寧可用不信任來保護自己。我至今簽了很多供銷合同,買的不敢打預付款,賣的不敢無預付款開工,結果搞得交易成本居高不下,每個合同都預留風險成本,甚至我們的內銷報價還高過外銷的,異常畸形。這就是我第一點要說的,執法機構缺位導致的高額社會成本。對不對?」
楊邐見柳鈞一開頭就拿兩家的衝突做例子,臉上訕訕的,但聽柳鈞接下來就事論事,立刻認真地聽住了。柳鈞的解釋,無形中也解脫了少許她心中對柳鈞的內疚。她聽得連連點頭。但錢宏明卻不斷地將菜盤子往柳鈞面前挪,試圖打斷柳鈞,讓他好好吃菜,少少說話,只是不成功。柳鈞憋了那麼幾天,滿肚皮都是牢騷。
「那麼工傷保險的賠付難,是你說的第二個原因?」楊邐最欣賞這種能將事例抽象到理論高度的人。
「是的,你剛才說的工傷保險賠付難提醒了我。社會保障體系的缺位,是我回國後遇到好幾件事的深層原因。工人們短期心理嚴重,抱著撈一票就走的心理,缺乏精益求精的態度。所以有我爸以前企業的員工不是想著如何做好工作,而是想得如何要挾老闆,謀取額外收入。我有外地員工急需家用,首先想到的是不顧企業死活,他想到的是個人撈飽了換地方做工便是,因為本地的勞保約束不了他,也管不了他的後半輩子,他無可依戀。還有工亡家屬,明明有規定的工亡保險,可是他們不相信依靠正常途徑能拿到,寧可相信暴力。你看,社會保障體系的缺位,給企業經營無形中背負巨大社會成本。最可氣的是,最受打擊的是守法企業,弄不好又是造成劣幣驅逐良幣的結局。」
錢宏明終於忍不住道:「你的傷膏味道已經很打擊我胃口啦,拜託別再調戲政府,沒用,只會讓我胃部痙攣。」
「剛才是你強烈要求我形成理論,說給你聽。」
「問題是你三句不離政府,我就可以斷定你總結也是白總結,總而言之兩個字:沒用。」
「但我只要摸清原理,以後便可以舉一反三,避開『沒用』這個陷阱。」
「可惜你的理想主義讓你很難將一些事情定義為『沒用』。」
「沒關係,一,我皮實;二,南牆是好老師。」
「我替你辛苦死。」
柳鈞多的是針鋒相對的話,可他忽然沒了脾氣,塞一口芥藍止住爭辯,只給錢宏明兩個字:「你對。」
一直在旁邊觀戰不語做君子,但心裡替柳鈞打氣的楊邐,被這個急轉直下的「你對」搞得也沒了脾氣。但她思量之下,對錢宏明道:「總得讓人有宣洩的機會嘛。」
「男人講究悶騷。」錢宏明點到為止,開了句玩笑。
「悶騷傷肝,我不做悶騷男。但楊小姐,我接下來是不是得被迫悶騷著幫工亡家屬辦理艱巨的申請補償手續?」
「不,你只要悶騷地挑撥工亡家屬自己去糾纏工傷理賠人員就行。」
「柳鈞不忍心的,別看他被工亡家屬刺激得想殺人,等一覺睡醒他又是糯米心腸一個,南牆撞不死他。」
「不要刺激我。」柳鈞無奈地看著總是揭發他的好友。
楊邐微笑道:「柳總讓公司出面,可能還不如家屬不要命地糾纏有效。」
錢宏明笑道:「看,理論用於實踐了沒有?舉一反三了沒有?」
楊邐正色道:「錢總同志,今天不適合說這些。」
錢宏明依然笑道:「你別以為柳鈞是氣球,他沒那麼嬌貴,信不信他轉身就在女朋友面前神氣活現。」
楊邐依然面不改色:「柳總跟女朋友真不容易,這麼千山萬水地隔著……」
「早不是了。」柳鈞隨口胡謅,「你還記得余珊珊嗎?你們市一機出去的,我前陣子公司開工告一段落,千辛萬苦聯絡到她。」柳鈞終究是對楊邐有所保留,不肯將與余珊珊一直有所交往的底細透露出來,免得楊巡懷疑上余珊珊。
「她……她……她很漂亮。」
「謝謝。」柳鈞不再多說。錢宏明也閉嘴。在錢宏明看來,柳鈞最薄弱的環節乃是處理人際關係,楊巡的妹妹惹不得,不過他的幫忙點到為止,多則無益。
「女朋友不反對你打拳嗎?跆拳道究竟怎麼分級別的?」楊邐很快就恢復鎮定,若無其事地引開了話題。
錢宏明餐後送柳鈞回公司,兩人在公司門口看到死者的父母愁眉苦臉地守著一爐三炷香。錢宏明要柳鈞直接進去公司,柳鈞在車內看了死者父母一會兒,搖搖頭讓錢宏明將車開進公司。既然對方不可能承認他們的兒子作為成年人而不懂自保是自己找死,而他也不可能承認他作為工廠主必須盡到幼兒園阿姨的保護責任。那麼即使未來情緒平靜下來,彼此也沒什麼可談的。
這一周,簡直是柳鈞的劫難,看到他的工程師們圍著他的破車拆得熱火朝天,柳鈞都提不起參與的興致,他唯有用電腦般的腦瓜子計算著企業每一道環節的成本,設法通過進一步優化工藝,以進一步壓縮成本,贏取可憐的利潤,還高利貸的利息,彌平死人事故造成的巨大經濟損失。他原本設想降低售價,掠奪中間市場,擴大產能,現在不可能實現了,他的資金計劃因事故而再度與銀行失之交臂,他唯有在束手束腳的煎熬中等待。
周日,柳鈞想換個生活方式,好好散心,便徵用公司採購的皮卡,裝上切割好的不鏽鋼管與工具,約余珊珊一起去兒童福利院。他上次去的時候細心觀察到那邊的樓梯有牆壁沒扶手,大門的斜坡和台階也沒扶手,福利院多的是腿腳不靈便的孩子,他打算幫忙安裝。余珊珊照例是一約就成,她喜歡與柳鈞在一起,她是美女,多的是拒絕追求者的經驗,卻少有愛一個人的經驗。她不懂矯揉造作,欲拒還迎之類的腔調,還想自己坐公交過來工業區與柳鈞會合呢。
可福利院的院長對於此類破壞整體觀感的行動不肯貿然答應,柳鈞驚奇萬分地看到院長打電話請示去了。在余珊珊給小朋友們指導作業,柳鈞爬上爬下打掃衛生的當兒,宋運輝、梁思申夫婦帶著兒子可可匆匆趕來。夫妻倆聽院長一說,都覺得挺好,是個周到的好主意。於是柳鈞被阿姨們找出來開始安裝,院子裡另一個成年男性宋運輝理所當然地捲起袖子給柳鈞打下手。宋運輝只自我介紹姓宋,也不端架子,盡力做一個好幫手,柳鈞便當作不知他是誰,該做什麼做什麼,該說什麼說什麼。他的驕傲讓他不願巴結楊巡的後台。
宋運輝不免看到柳鈞那枚僵硬的無名指。但見柳鈞將焊機、切割機、衝擊鑽等工具使得得心應手,便估計柳鈞這枚手指是玩機械玩傷的。他本能地喜歡這個小伙子處處表現出來的一絲不苟,他也是個工程技術人員,他也喜歡較真,即使眼前這種看似不重要的活計,他也願意配合柳鈞測量樓梯斜角,根據斜角按著計算器精確計算接口位置,並根據柳鈞指示用切割機割出不鏽鋼管接口處的斜角。因此他們兩個根據計算切割出來的管子安裝起來不需要現場修邊,看似精工細作了,其實速度並不亞於那些毛手毛腳的。
柳鈞本來對宋運輝的印象非常差,那種給楊巡當後台的人,那人品該多下作,可實際接觸下來,他的看法改變不少。等院長親自過來請他們去吃中飯,他忍不住由衷地道:「老宋,我回國一年多,真正無需督導、工作中自覺始終保持認真態度的人,見識到的還不足十個。你太稀罕了。」
「不到十個?」宋運輝幾乎是重新打量了一下柳鈞,「抽樣人數多少中的不到十個?」
「我喜歡你提出的問題,大多數人可能直接答覆我『這麼稀罕啊』。我因工作接觸的人數超過一千,也就是說,比例還不到1%。」
宋運輝想了想,道:「差不多,就這比例。」
柳鈞想不到宋運輝的話這麼少,可是看樣子又不是擺架子。倒是梁思申見兩人進門洗手,對柳鈞微笑道:「對不起小柳,食堂不搞特殊化,我們跟孩子們吃一樣的飯菜,不在意吧?」
「沒關係,我不挑食,好像珊珊也不挑……」
余珊珊從一邊冒出來,笑道:「梁姐說的真正意思是我們跟孩子們吃一樣多的飯菜,小朋友吃一碗,你不能吃兩碗。不在意吧?不在意吧?」
「傳說中有不吃飯光幹活的田螺小伙兒嗎?記得只有田螺姑娘。珊珊田螺姑娘,你就別勉強冒充人類裝吃飯了,你的那份我做做好事替你吃了吧。」
宋運輝看這一對你來我往地調笑,跟妻子道:「小柳做事很認真,想不到也挺會玩。」
梁思申看出柳鈞是個容易說話的人,等大家各自取飯菜坐下開吃,她問柳鈞:「小柳,你們工程師是不是經常會在工作中遇到人身傷害?」
「這兒?」柳鈞伸出左手無名指,既然他們問了,他不打算隱瞞。「我算是個不錯的工程師,本來我挺驕傲工作幾年下來,全身還不見一塊因工作留下的傷疤,結果回國沒幾個月就在楊巡手底下破功了。這是他想教訓我,指使人做的。」
「楊巡?那個開集貿市場的楊巡?」梁思申追問的時候,宋運輝卻旁觀不語,覺得柳鈞與他第一次見面就告楊巡的狀,太過巧合。
「是的,楊巡的市一機侵犯我的發明專利權,被我上訴到法院,他動用政府機關逼我撤訴。那是第一回合,當時我憤懣得爬山去了,正好遇到避雨的你們。但我當時太年輕氣盛,氣不過楊巡自認為理所當然的侵權,在國內又不能依法討到公道,我給買他產品的兩家國外客戶發律師信,導致客戶拒收,楊巡損失慘重,才會拿我手指出氣。」
「那幫流氓還打斷柳鈞兩根肋骨,害他在床上躺了整一個月。」余珊珊不知道眼前男女與楊巡有瓜葛,說起來比柳鈞放開得多,「連我去醫院看柳鈞都得偷偷摸摸問同學的同學借護士服,怕被楊巡眼線看見。什麼叫為富不仁,楊巡是最好樣本。」
宋運輝聽得臉上變色,他大致清楚楊巡這個人很不循規蹈矩,可如此無法無天卻還是第一次聽說。若柳鈞也不是個好東西倒也罷了,可他憑閱歷認定柳鈞這個人算得上是個好青年。但宋運輝當然不會表態,反而是梁思申道:「我認識楊巡好多年,對他為人大約清楚,你們能說具體一點兒嗎?」
余珊珊不滿宋梁夫婦看上去沒什麼強烈同情心,尤其是對她喜歡的柳鈞沒同情心,而又有點兒居高臨下的態度,強硬地道:「我們不會找楊巡的朋友擊鼓鳴冤,不需要楊巡的朋友做仲裁。柳鈞有能力解決他自己的問題。」
「敵人的敵人不一定是朋友,敵人的朋友不一定是敵人。對不起,小余。」梁思申儘量微笑,對柳鈞道:「難怪後來好一陣子沒見到你。」
敵人的朋友雖然不一定是敵人,可柳鈞也不指望他們是朋友,而且他很認同餘珊珊的驕傲,伸手與余珊珊緊緊一握,余珊珊眉開眼笑。「我自己創辦的工廠剛啟動,新手上路,諸事事倍功半,恨不得變成千手觀音。欄杆其實早就切割好,可一直抽不出時間來一趟。」
「是不是太認真,凡事親力親為,不放心交給別人?」宋運輝問一句,憑的是他的親身經歷。
「最先是這樣,後來緊抓培訓工作,用知識和制度約束工人行為,我才漸漸給解放出來了。最初放不開,新招工人的態度普遍比較浮躁,我若是放任他們設計馬虎一點兒,工藝馬虎一點兒,操作馬虎一點兒,質檢再馬虎一點兒,最終產品就差得沒邊兒了。我製作了很多牌子,到處掛,上面只有一句話:保持始終如一的態度。所以見到老宋的態度,我跟見親人一樣,稀罕啊。吃足苦頭才更覺稀罕。」
「悟性不錯,方向也抓得不錯。做技術的抓管理,常常會抓錯地方,不懂抓大放小。」宋運輝點頭肯定。
「老宋的口氣怎麼像當官的?」余珊珊繼續反感有人在柳鈞面前充權威。
「老宋本來就是官,東海集團的老總。」柳鈞跟余珊珊解釋的時候,見梁思申瞪著他,解釋道:「我恨楊巡,不高興跟你們有瓜葛。」
宋運輝被柳鈞和余珊珊搞得有點兒糊塗,看余珊珊瞪著他的樣子,不像是作假,可柳鈞真的不是設計與他接近嗎?梁思申奇道:「我們被楊巡背書[9]了?」
柳鈞聳聳肩,默認。余珊珊依然口無遮攔:「你們難道不是?我從分配來這個城市的第一天起,就知道宋總是楊巡後台。當然,沒有紅頭文件,你們可以賴帳。」柳鈞聽余珊珊一說便開始笑了,他第一次覺得沒遮攔也是好事。一直笑著聽余珊珊說完,最後補充一句:「賴不賴帳,都是既成事實,難道還發書面聲明否認?」
宋運輝被兩個心直口快的年輕人說得無言以對,扭頭跟妻子道:「我們看起來得為背書章承擔責任。」
「我們沒有討伐的意思,我跟楊巡的妹妹楊邐還是經常通電話的朋友。既然梁姐問起,我一向不高興撒謊,說就說唄,也沒太見不得人。總比被人誤會我是因濫賭才斷指的強。」
宋運輝在柳鈞的坦蕩面前,反而收起剛才的懷疑,自覺地相信起眼前這個大男孩說的每一個字,相信柳鈞並非刻意找他告狀或尋他難堪。梁思申快人快語:「我理解你,我也吃過楊巡一個大虧。怪我先生,他認識楊巡的時候,楊巡才初中畢業,已經肩扛起失去父親家庭五口人的生計,其吃苦耐勞的精神讓旁人動容,我先生對他的印象從此先入為主了。對不起,柳先生,我先生有責任。」
柳鈞吃驚,他想說不用道歉,余珊珊已經搶在他面前:「我覺得你們不用向柳鈞道歉,你們也已經夠倒霉,名頭被楊巡拿去扯虎皮大旗,楊巡那種人什麼都做得出來,他心裡沒有忌憚,底線極低。跟這種人吧,沾邊都不行。」
柳鈞忙替余珊珊解釋:「不好意思,珊珊也是楊巡手底下的受害者,她在楊巡那兒工作時候,因為大學剛畢業有一年試用期限制,辭職會被退戶口退檔案回學校,她被楊巡要挾使美人計,非常侮辱人格。她是個做技術的女生,接受不了醜陋的事情,期滿一年立刻辭職。」
宋梁面面相覷,心說難怪這女孩說話忒沖,原來也是對楊巡深仇大恨。還以為楊巡如今成家立業,家大業大,也開始做起慈善,那些下三濫的事肯定已經收斂,不想……柳鈞和余珊珊就是明證。可可與小朋友一起吃好飯,拿著飯盆子過來得意地讓父母驗明正身,說明他吃飯有多乖,一桌四個大人才暫時放下這個話題。
飯後,宋運輝繼續配合柳鈞幹活,兩人都沒再提起此事,不過聊了不少各自工作方面的思考。柳鈞初掌大權,多的是問題,可是他並不怎麼看得上他爸的經驗。眼下當然抓住宋運輝問個沒完。管理,若非親歷,有些條規事先抓破頭皮也未必考慮得周全,需要的除了經驗,還有思考。宋運輝言簡意賅,正合柳鈞脾胃。雖然柳鈞的話十有八九是提問,但閱歷豐富的宋運輝已經從中看出柳鈞的為人。
裝好欄杆,宋運輝提議去看看柳鈞的工廠,柳鈞卻提出公司謝絕閒雜人等,不願破壞公司的工作氣氛。對此,宋運輝倒是理解,他也不喜歡公私不分。於是梁思申帶著可可,送余珊珊回城,宋運輝跳上柳鈞的車子,跟去騰飛公司。公司門口,不免見到依然守在門口的工亡死者家屬。對此,宋運輝見怪不怪,做企業的誰若沒見過這等陣仗,便算不得滿師。柳鈞解釋了此事,但等宋運輝說起他們行業的意外事件,柳鈞唯有目瞪口呆的份兒。以為他的安全觀念已經足夠,不料還有更講究的。
宋運輝是個行家,雖然不屬於機械行業,可是見多識廣,又是基層技術出身,自打走進車間,他便從角角落落髮現精心考慮設計的痕跡,而那還屬於硬體。他更欣賞車間內各類物品的有序擺放,他只要抬頭看看行車,低頭看看設備布局,便能推知那些擺放位置都是經過路徑計算,這份用心已經難得。更難的是,工人在工作中對這份用心的維護,由此可見車間內一絲不苟的管理,這才是難中之難。不過宋運輝心想,工廠小,管理相對容易。
等站到研發中心大廳,宋運輝道:「你剛才不是一直口口聲聲解釋資金不足嗎?這兒投入夠大。」
「硬體投入其實是有度的,軟體投入才是沒底。雖然我最近被一些事搞得焦頭爛額,帳面資金捉襟見肘,但下月的展會,我依然準備包車組織全體研發人員去看,去見識,去擴大視野,去拓展思路。而且我打算建個中心機房,建立一個大大的資料庫,包括測試資料庫、標準件和非標件圖庫等,以後調出來就可以用,用起來就順手,少走彎路,多用巧勁。其實投入都是有產出的。」
「我的投入經常遇到員工培養出來便辭職的問題。你怎麼解決這個問題?」
「我有一次拿著勞動法和實施細則研究了一整天,發現沒有辦法阻止人員流失,也幾乎很難有辦法追討賠償。我是工廠,有實體,搬不走,凡是風吹草動有罰款有官司,全部可以將我一逮一個準。但是我追討個人賠償卻很難,官司可以打贏,執行卻是個難題,沒有司法系統配合的追償行動,投入追償成本可能還高於賠償額。即使追到了……」柳鈞不禁嘆一聲氣,將前兒發生的前員工偷圖紙案件告訴宋運輝。
宋運輝搖搖頭:「我已經麻木了。說起來我的人大多數是給私企挖走。」
參觀出來,外面已是晚霞滿天。宋運輝想了想,對柳鈞道:「讓你為福利院做那麼多事,中午沒招待好,晚上我在豪園請客。我讓太太先過去,你也喊上你女朋友。」
「對不起,宋總,我不同楊巡媾和。謝謝你費心。」
「純粹吃飯聊天。」宋運輝不由分說,推柳鈞上車。但柳鈞沒叫上余珊珊,那豪園是什麼地方,那是楊巡的老巢,余珊珊那性子會闖禍。他是男人,兵來將擋,再大損失也就肋骨手指,可是余珊珊女孩子不一樣,有些事女孩子承受不起。於是宋運輝也便不叫上太太。
如同楊巡進豪園,宋運輝在豪園也是得到超等待遇,但是與楊巡受全體簇擁的熱鬧待遇不同,宋運輝異常低調,只有一位領班陪同,領班一路上就把誰誰在,在哪個包廂等情況清晰告訴宋運輝。宋運輝聽到楊巡在,就吩咐一句:「他不用過來。」
柳鈞看著這一切,心說還真是純粹吃飯聊天。兩人坐下就談技術問題,談的是宋運輝最感興趣的國產化問題。但柳鈞不知道的是,宋運輝在豪園吃飯,還是第一次提出不要楊巡過來敬酒陪坐。因此楊巡聽得領班傳達,好奇上了,想方設法問清楚宋運輝請的是誰,領班不知道,他就要領班形容來人的長相。領班只能一次次地借端菜機會,將見到的柳鈞面貌形容給楊巡,可惜楊巡心中搜遍達官權貴,沒一個長相符合領班形容,因此楊巡很懷疑來人可能是來自上面。
好奇心害死貓,楊巡耐心等待宋運輝那邊包廂飯局結束,他站角落偷偷張望。他當然見到柳鈞。他見到與不喝酒的宋運輝吃了兩個多小時飯的人居然是柳鈞,那個他想也想不到的人,楊巡當場臉色變了。他原先從楊邐那兒得知柳鈞與梁思申關係良好,只以為不過是普通的認識,楊巡最忌憚梁思申,當時雖然對柳鈞壞他錢財之事恨之入骨,可也只能懸崖勒馬。而今天柳鈞與宋運輝單獨會面長達兩個多小時,楊巡又知道宋運輝是個疏於飯桌應酬的人,這其中的關係就有點兒費思量了,楊巡甚至猜不出這兩個人怎麼會湊一起。
更讓楊巡稱奇的是,他追蹤出去,見兩人又在停車場站住說話。
其實兩人說的話很簡單,宋運輝很誠懇地跟柳鈞說:「我只是企業界人士,雖然是國營,可畢竟只是企業,什麼背書作用沒那麼大,你們不要太放心上。」
柳鈞到此時已經很感動了,忙道:「早已經不那麼想了,非常對不起,以前誤解你,宋總。還有個問題……」
兩人站在停車場又說了幾句,才散場,柳鈞上他的農夫車,宋運輝跳上司機給他開來的座駕,各自走了。柳鈞此時才想到,以前見到電視裡那些老百姓被領導握手時候那個激動,他還很不屑,今天他也被平易近人又有真才實學的宋運輝搞得很感動,再加上宋運輝站高看遠,把他過去所看現在所思的許多疑團一一解開,他今晚是恨不得對宋運輝掏心掏肺。經過宋運輝的指點,他在回家路上,對新產品的開發又冒出許多思路。
但楊巡不等看到兩人散場,就接到梁思申的電話。梁思申在電話里笑嘻嘻地道:「又在外面應酬?每天花天酒地,把兩個孩子扔給太太一個人料理,很不好嘛。」
聽得梁思申的態度這麼輕鬆,楊巡不禁悄悄收起疑慮,笑道:「你是不是哄可可上床,終於有空打電話了?」
「是啊,那小猢猻精,每天不知哪兒來那麼多精力。楊巡,跟你求個人情。」梁思申根本不玩那種不說是什麼事,先要楊巡答應的那一套,而是直截了當地道,「以前我曾爽快地不計本息地退出股份,我請求你現在還我一個人情,退出豪園的股份。明天我讓秘書送支票給你,數字你看著填。順便把相關文件拿給你簽字。答應嗎?」
「為什麼?」楊巡立即想到今晚宋運輝與柳鈞的會面。
「不為別的,我從來反對韋嫂與你合資。楊巡,你是個非常好的商人,可你不是一個好的合作者。而今我謝謝你把大哥韋嫂他們扶上馬走一程,在這裡站穩腳跟,但合作必須到此為止。當然你可以找宋提出抗議,否決我的提議。但我希望你跟我私了,我要過河拆橋。」
梁思申越是直截了當,楊巡越是無言以對,他在梁思申面前前科累累,底氣嚴重不足,唯有賠著笑臉道:「太突然,我一點兒準備都沒有。讓我想想,想想……」
「好,總之我明天把支票送過去,你自己填。飯店相比你其他生意,性價比實在太低,你以前多次提起,我無數次當沒聽見,這樣對你不公平。宋那兒……你最好別讓我好事多磨。」
楊巡非常有衝出去揪住宋運輝的衝動,可是他聽著梁思申的電話,卻不敢動一根腳指頭,眼睜睜看著宋運輝上車離開。可他依然賠著笑臉道:「我還是想問為什麼,不可能只是你說的那些原因。」
「只有這些原因,楊巡,我何嘗跟你撒過謊?選擇合作者,意味著為彼此背書。你這人滑頭滑腦,呵呵,我沒法為你背書,我更不願被你背書。這就是我始終反對你和韋姐合作的原因。」
「開飯店不同於開公司,需要應付的方方面面非常多。你最好問問韋姐的意見。」
「結束合作後,我如果有麻煩請你幫忙,你不會不幫吧?」
「那是,那是,而且你在本市哪兒需要用得著我,多少人想幫你還幫不上呢。」
楊巡結束通話後,久久緩不過氣來,他相信梁思申做出結束合作的決定後,他即使找宋運輝挽回,也挽回不了多久,宋運輝別提對妻子多千依百順,枕邊風一吹就做牆頭草。他只是狐疑,為什麼梁思申今天才做出決定,真是扶上馬走一段,走到平穩的原因嗎?這理由倒還真解釋得通。但是為什麼梁思申不願宋運輝知道此事?楊巡滿腹疑團,但他忍不住默默打量整個飯店,梁思申此言既出,他相信,他保有此飯店的日子到頭了。梁思申已非當年青澀丫頭,其鋒芒,他在買下市一機的時候已經領教,他不用多作妄想,等著明天收支票。
只是,今天不管柳鈞此人與宋運輝會面是否巧合,他不敢恨梁宋夫婦,只敢遷怒於柳鈞。他唯有安慰自己,這飯店消耗他大量精力,又沒有多少收入,早該放棄,放棄得好。只是,楊巡也想到,飯店給他提供靠背的樹蔭,這才是他入股飯店的真正原因,梁思申終於出手收回去了,梁思申終究是記恨於他,不會那麼容易原諒他。一名高幹子弟豈是那麼容易得罪,楊巡再次為自己年輕時候的無知後悔莫及。
但是好在他楊巡而今也不需要靠著這樹蔭。
楊巡與老闆娘韋春紅打個招呼,回家去了,他唯有接受這個事實。
柳鈞帶著與宋運輝交流後得來的啟發,與公司技術人員連續開會三天,提出新的研發方向。當然,研發就得投入,投入便是意味著花錢如流水。柳鈞每天將錢掰成兩半花,對於出納遞交的預算,他總是無比心痛地取捨,要用錢的地方太多,而錢太少,他唯有將買車的計劃一拖再拖,資金重點投入到研發和生產。
可是每天總有這樣那樣的意外支出流水一般地產生,需要柳鈞拆東牆補西牆地籌錢。這不,出納當月繳稅回來,帶來一張通知,說是普及電腦開票,所有一般納稅人企業都要配置專門電腦、專門印表機,安裝名為航天金穗的稅務軟體,配置並培訓財務人員,以後所有增值稅發票和報稅都要用這種航天金穗軟體處理。柳鈞一算,航天金穗的軟體加硬體合計三千五,培訓費和一年維護費一千五,為此專門配置一台電腦,大約六千,購買一台指定的愛普生LQ-1600KIII印表機又是一千,為了稅務的一個華麗轉身,柳鈞得合計支出一萬多。
企業要開,增值稅發票不能不開,就像職工檔案必須放到人事局或者勞動服務中心,公司就必須繳納兩處的協會費,並訂閱強推的雜誌;公司產品要出口,他們也得在海關和商檢分別繳納兩處的協會費,並訂閱強推的雜誌。這種費,柳鈞將此設為社會成本,不能不交。交,唯有企業節衣縮食。
因為財務的電腦操作水平不佳,柳鈞自己跟去看金穗卡究竟怎麼安裝怎麼用,一看之下大怒,三千五買來的是一張簡單的插卡,和一份非常落後的DOS軟體。在微軟已經推出界面非常友好的WIN98的今天,這種DOS軟體而今即使倒貼都沒人要,可是企業卻必須花比買WIN98正版軟體高的價格接受它,花大錢接受培訓以使用它,而且安裝培訓金穗軟體的公司態度非常蠻橫,完全不是做生意的態度。柳鈞感覺其中貓膩極大,就一個電話打到紀委公布的廉政電話投訴。可是紀委當天就回電告訴他,這價格非該國稅局決定,也非本市國稅局能夠決定,定價來自上頭。紀委態度非常公開及時,柳鈞唯有嘿嘿以對,對節衣縮食得到的高價DOS軟體無可奈何。
好消息是,經常周旋於交際場合的錢宏明來電歡快地告訴柳鈞,傳言楊巡退出豪園的股份。錢宏明以自己的經驗推測,楊巡這種人不管盈利或者稍虧,肯定願意竭力保留在豪園的股權,藉此以為某種跳板。如今退出,而豪園依然生意興隆,說明一種可能,楊巡被宋總難看掉了。柳鈞頓時想到他與宋運輝的交流,心裡感動,他相信宋運輝原本是被楊巡的花言巧語蒙蔽了,果然,這不,宋運輝行動了。他心裡充滿感謝,說明社會上好人還是不少。他哪知道宋運輝此時正尷尬地為著妻子的一個快刀斬亂麻式決定做著事後修補。
02
豪園的股權變動,當然也被申華東父子看在眼裡。
似乎滿城的人都在關心豪園的股權變動,應酬的飯桌上經常有人以此作為話題。柳鈞帶著竊喜率工程師們去上海看展會,本來約定一起去的楊邐和董其揚大約是受楊巡退出豪園的影響,先後取消行程。柳鈞一行五人開著柳石堂的車子去上海,在上海住一夜,將展會的角角落落都摸一個遍,第二天連夜趕回公司,回來已是凌晨。
第三天起得較晚,柳鈞幾乎是下意識地先走到窗前看一眼公司大門口的動靜。令他吃驚的是,門口除了橫七豎八的條幅依然零落地懸掛著,每天幾乎是跟著出勤鐘點守在大門口的工亡職工家屬卻不見了人影。雖然那些家屬自打柳石堂叫人打砸後不再哄鬧,也不再影響公司人員車輛的正常出入,可是今日的不見人影卻讓柳鈞神清氣爽,說不出的輕鬆。
柳鈞想通知老張將大門口清理一下,不料老張又被叫去開會審議那個工亡事故了,看起來事情遠遠沒完。柳鈞直接通知到保安,才知原來前天開始,家屬已經散場,原因是亡者母親心力交瘁,不敵風寒,病倒了。柳鈞好久無語,主要是不知道該說什麼。他能理解亡者母親的痛苦,他只要想想他媽媽去世時候他心中的痛。他想做些表示,可是前車之鑑,他不敢輕舉妄動,唯有保持沉默,讓自己顯得冷血。
下午,廖工來找柳鈞,進辦公室就掩上門,表情顯得很神秘,甚至一臉心虛。這幾個月下來,柳鈞與幾位當家工程師已經熟悉,了解廖工話不多,是個本分人。柳鈞不知道廖工像是犯錯一樣地坐在對面吞吞吐吐幹什麼。
「廖工,如果很不方便說,要不寫下來,我看完就當著你的面撕掉。」
廖工依然是欲言又止地「嘿嘿」了幾聲,才道:「告密這種事,我一直以為很小人,可是……這事也可能是我太敏感。展會上我遇到一個老同學,老同學正好認識孫工,他很奇怪孫工降低工資收入和原來待遇來我們騰飛工作。同學說,孫工在原公司的時候,老闆非常重視非常抬舉,似乎不該……」
柳鈞不禁驚訝得趴到桌上,「孫工原公司叫什麼?」
「隆盛,這家的產品,有些是模仿我們的。」
隆盛!柳鈞知道這家,柳石堂將業內模仿他家產品的名單都傳遞給他,其中就有隆盛。難道,孫工,那個他總是以為僥倖招到的優秀工程師,來得並非偶然?
柳鈞從不會純潔地以為世上只有市一機楊巡覬覦他的圖紙,因此他也採取了很多保密措施,他的安保部門絕非只看門防盜那麼簡單,保密是安保部門的重頭戲,即使這樣,依然有職工會趁事故渾水摸魚,將圖紙偷渡出去。可若是有人用幾個月時間拿著他的工資耐心臥底,將設計精神吃透,然後傳遞出去,他想不出安保部門有什麼辦法杜絕這種事。感激地送走廖工,柳鈞關在辦公室里拼命回憶孫工的一舉一動,看能否找出蛛絲馬跡。可思來想去,他想不出那麼熱愛技術的孫工有什麼不妥之處。柳鈞在辦公室里嚇出一身冷汗。
他從資料庫調出孫工的檔案,看到簡歷一欄里,孫工並未註明曾在隆盛工作。唯此,才更有鬼。
柳鈞不敢耽誤,直到車間裡才找到孫工。見孫工自己動手在安裝一個部件,柳鈞知道那是什麼,就是孫工跟他提起過的感應器,以探測人是否在安全範圍內作為設備通電的依據,以免高頻焊機事故再次發生。一個工作如此主動細緻的人,會是潛伏偷技術的人嗎?若孫工心裡只藏著偷技術那種短期行為,有必要為騰飛公司的安全生產花費額外腦力嗎?或者,孫工正是那種優秀的間諜人才?
孫工見柳鈞皺著眉頭看他,奇道:「我認為我的設計是沒問題的,柳總不覺得?」
柳鈞依然皺著眉頭,他現在理解廖工來見他的時候的神色了,面對有點兒技術狂傾向的孫工,有些小人之心的猜測還真難說出口:「孫工,我能不能打斷你十分鐘,我們去籃球場說幾句話。」
孫工說走就走,拍拍手與柳鈞一起走出車間,神情異常坦蕩,柳鈞懷疑自己要是遇到這種情況,一準先做賊心虛。
工作時間,籃球場上空空蕩蕩,秋日的艷陽照得場地白花花的,天卻是越發的冷了。柳鈞請孫工在場地邊坐下,道:「孫工,你以前在隆盛?」
孫工這才吃驚起來,抬眼看了柳鈞好一會兒,才道:「對的,你終於還是知道了。這件事……咳,我真沒臉說。」
「孫工,我還是希望你跟我直說。別對我太不公平。」
孫工猶豫了好一會兒:「隆盛想要你的技術。老闆原先派別人來,可你看不上,沒錄用。正好當時我手頭的工作告一段落,老闆求我出馬,說我肯定能被你錄用。我很不情願,這不是偷竊嗎。可是我不來也不行,老闆太志在必得。我本想來做幾天就回去交差,說沒辦法偷。但幾天做下來,我挺喜歡這兒的研究氛圍,目前工資雖然不高,可這兒你懂行也重視,研發資金投入大,做事有盼頭,我跟隆盛老闆坦白我不回去了。這事兒,左右不是人,沒臉跟你提起,也沒臉再回去見隆盛老闆。柳總,你要是懷疑,儘管開除我。別擔心,我有地方去,我在業內還有點兒名氣。這種事不能光聽我一個人說的,我這個當事人說的不能作準。」
柳鈞張口結舌。那麼,他敢憑孫工一面之詞,相信孫工嗎?
「我們已經合作了半年多,我們的新產品一直經過你我等人的手研發出來,我們配合得越來越默契。研發時候的思維方式可以與人品畫等號,我相信你。聽說這個懷疑後,我非常不敢相信,我決定先不做任何外圍調查,而是直接問你,希望你不要見怪。今天你的解釋雖是一面之詞,但我相信我們半年多相處下來的感情,和你半年多來的人品表現。如果說是在留你的問題上賭一把,我相信我贏面很大。這件事我們到此為止,你不要有心理負擔。」
孫工點頭:「這種事只有看來日方長,謝謝柳總信任。柳總,既然這事兒說明白了,我索性跟你提一個疑點。隆盛老闆很不滿我留在這兒,他覺得這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很沒面子,他在想辦法讓我在騰飛待不下去。柳總最好查查消息來源。」
柳鈞幾乎暈了。告密——反告密,事情看來越來越複雜,這下廖工也有嫌疑了。究竟還要不要信任?
錢宏明聽聞詳細說明後,也無法做出判斷。若是尋常人等,柳鈞還可以找個藉口不敢用,可廖工與孫工都是公司技術棟樑,柳鈞在這兩人身上投入巨大,兩人也是細水長流地持續產出,豈可對兩人輕舉妄動。可問題是眼下此事非同小可,騰飛資金緊張得猶如細細的琴弦,再經不起風吹草動,他柳鈞敢輕易交付信任嗎?
連錢宏明都為柳鈞感慨上了,國內製造業想做科研創新,還真不是一般的難。大環境太惡劣。
柳鈞憋悶得不行,還什麼都不敢做,唯有再去打拳,找教練對打,打到趴下為止,才連滾帶爬地回家,睡一覺恢復正常。誰讓他是老闆呢?既然做了老闆,當然只有全部擔著,跟手下哪個員工叫屈都不行。
可是廖工孫工兩人怎麼辦?他該不該再找廖工談話,讓廖工口頭保證事情並非如孫工所指責?柳鈞即使用中學當班長的經驗都能知道這樣不行,這麼做是唯恐天下不亂。柳鈞唯有賭一把了。他賭素來對兩位工程師人品的理解沒有出錯。如果真有出錯,他只有認栽,誰讓他眼光有問題。他也賭在工業區內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占銷售額10%的科研經費投入能讓頑石點頭。
可是,不能不敲山震虎,不能坐等亡羊補牢。正好檢察院上門,就有關上回事故時期那職工渾水摸魚偷竊圖紙之事調查取證。檢察院需要了解的是盜竊的案值,量刑將以案值而定。
一邊是偷竊圖紙員工家中一屋子老弱病殘,一邊是公司一隻只疑似蠢蠢欲動的手,可昨天與孫工的對話,讓柳鈞毫不猶豫地選擇保護自己。他告訴檢察院的同志,他曾經將那套圖紙賣了多少家,合計賣了多少錢,他有發票為證,而這還是價值的部分。連檢察院的同志也禁不住說,那偷竊圖紙員工的案子大了。
與檢察院同志的交流,柳鈞特意放在公司小會議室,參與的有老張、做會議記錄的辦公室秘書,及配合查帳提供一手證據的出納,可謂人多口雜。因此,消息很快就傳了開去。繼上回柳鈞火速擒拿偷竊圖紙員工歸案之後,這回柳鈞毫不留情重拳配合量刑,又在員工中引起巨大震動。所有的人都看到,眼前有一條觸不得的線,觸之,連書生柳鈞都會殺人。這叫作底線。
申華東不知為何找到柳鈞。他約柳鈞晚上去慕尼黑酒吧喝啤酒,柳鈞正有個技術難題沒解決,謝絕不去。申華東最恨柳鈞總在他面前領先,似乎總想昭告柳鈞是勝者,一氣之下開著車子趕來搶人。趕到騰飛見柳鈞是真的穿著白大褂鑽在實驗室忙碌,他才心理平衡,心平氣和地等柳鈞做完事,也不讓柳鈞吃點兒東西,載上人就出門去。
柳鈞見申華東西裝革履,笑道:「我不記得有多少天沒穿帶扣子的衣服了。看到穿一本正經的人還真有點兒不習慣。」
申華東趴在方向盤上等電動大門徐徐拉開:「跟你談正事。」他見大門縫隙足夠,就一躍沖了出去。不料黑暗中忽然斜刺穿出一個人,攔在申華東車前。申華東連忙剎車,幸好車速還沒上去,車頭險險地頂著那人的肚子停住,車子裡的兩個人全嚇出一身冷汗。驚魂未定,卻見那人退開幾步,趴在地上連連跪拜。申華東的車窗緊閉,只見大燈照射下,那是一個女人,女人似乎高聲呼喊,車子裡的兩人卻聽不出那女人講的是什麼。
柳鈞等那女人再次抬頭,終於看清女人是盜竊圖紙員工的妻子。申華東被嚇得一顆心亂跳,不禁罵道:「他媽的,我最恨有些人動不動又跪又拜,一點骨氣也沒有。柳鈞,怎麼回事,是不是上了人家不認帳,被人找上門來。」
柳鈞按住申華東打算降車窗的手,冷冷地道:「繞過去。」他相信,一準有無數目光正看著他對女人的處理。
申華東不出聲,前後看看,猛一下後退,又在戛然剎車聲中險險地擦著女人而過,衝上直路。聽耳邊一聲「帥」,申華東得意地道:「你做得到嗎?」
「根據目測,通道比你車子寬三十厘米,除非新手才繞不過去。」
「問題那女人會動,好,我倒回去,你來。」
「得了得了,我做不到,行了吧。快去吃飯,餓死了。」
「怎麼回事?那女人,是不是給開除出廠的?」
柳鈞耐心解說,但才說到三句,就被申華東打斷,「知道了,這種事全世界都一樣,他們能弄得好像是你在犯罪,你偷走他們的家庭幸福,他們最無辜,卻從不想最先伸出骯髒的手的是誰。犯事了才想僥倖撞到一個傻總放過他們,犯罪時候倒是想什麼去了?」
「你常遇到?」
「三天兩頭。我那兒是勞動密集型企業,幾個廠區加起來近萬的人,每天按下葫蘆又起瓢,什麼事都能發生,你那算得了什麼。不信我們晚上說完事找個廠區宿舍悄悄去圍牆外守著,准有濃妝艷抹的半夜翻牆回宿舍。她們白天上班,晚上三陪,據說這叫搞三產。偶爾白天突擊檢查宿舍區,還能抓到做中班的在浴室賣淫。眼睛鴿蛋一樣了吧,哥們隨便露兩手就能震死你。我回國原本想扭轉公司的不文明局面,先從抓廁所浴室入手,給廁所浴室安上隔斷和門,給工人們保留點兒隱私,結果最後只好全拆了,勞民傷財。這事兒害我被人笑話至今。」
柳鈞豈止驚得兩隻眼睛跟鴿蛋兒似的,更是嘴巴猶如塞進一隻無形的蛋,張成一個「O」字:「偷核心技術的中層管理員有沒有?」
「廢話,你看看全市,那麼多類似我家的公司,那都是誰開的?設計人員做熟了,單飛自己開設計室去了;銷售員把路跑通了,單飛自己開小廠去了。公司有什麼他們拿什麼,跟自己家一樣方便。」
「你那麼大方?不追究嗎?」
「有些能追究,要不動用執法機關抓進去坐牢罰款,要不私刑,天涯海角都不放過,無非是殺雞儆猴。可不少是無法追究的,更有日久生情下不了手的。你以後慢慢會明白。」
柳鈞好久無語:「以前老是指責我爸管理不足,真自己動手才知道不足的是自己。」
見柳鈞收起趾高氣揚,申華東也開始實心實意:「差不多的,我學MBA回來,一套套理論能把我爸駁得啞口無言,結果只要一個月,廁所浴室隔斷造了立刻拆,我就意識到我脫離實際了。你不會回國一年多還沒意識到吧?」
「意識到了,可意識跟行動很有一段距離。你晚上找我談什麼?」
「跟一個農民合作,被一個農民使勁拖後腿,你說是什麼滋味。」
「楊巡……你指他是農民?」
「小農意識。」申華東不屑地說,「眼裡只有錢錢錢,只要能掙到錢,讓趴地上學狗叫都會幹,這種人怎麼合作?不瞞你說,你只能看到市一機目前很墮落,我們還有窩火合作的房地產項目。彼此理念不合,我們想做成一個樣板工程,在本地房地產界豎起一座豐碑,讓市民說起好品質的房地產公司,首先想到我們。他不考慮未來,竟想每幢樓下都設商鋪賣更多錢,不管是不是臨街,不管小區從此無法封閉。單是為一個預案,我們就相持不下拖兩個月,我們考慮索性買下他的股份,可擔心他獅子大開口。所以今天我是想找你合作一起拖垮市一機。」
「搞垮市一機讓楊巡巴不得儘早脫手?好辦,銀行利息,借給我一千萬,我準保一個月內將市一機主要利潤業務全拿下,讓市一機一口都吃不到。」
「你趁火打劫。」
「不是趁火打劫,是互惠互利。我分析給你聽,你不曉得我眼下資金有多緊張,只好每天在心裡幻想天上掉下個一千萬,我就可以怎樣怎樣對付市一機。」
「呃,會不會我們合作結束,你因此強大了,從此每天壓市一機一頭,市一機再無出頭日子?」
「以市一機的底子,我想壓市一機一頭,是不可能的。可如果市一機找死做我的產品作為主要利潤源泉,那麼,只要我有資金,我不會讓它有活路。我只要稍降價,客戶都奔我來,畢竟我的產品性能更好質量更優,客戶都會算綜合帳。」
「可是,我憑什麼信任你,撥出一千萬巨款給你?你能拿出什麼樣的實際保證?」
「我的人品。」柳鈞拍胸。
「我要看你的財務報表。給你自己看的那套報表。」
「不給看。我還擔心合作結束,你調轉槍口開始對付我呢。你家大業大,我怎麼吃得消?」
「你有點魄力好不好,我把那麼機密的事跟你說了,你還不信任我?」
「過河拆橋的多了,何況你我是情敵。嗯,我會保守秘密。」
「那麼你換個角度考慮,為了一千萬流動資金,你如果問銀行貸款,你給銀行多少資料,你也得給我多少資料。」
「不要偷換概念。我和銀行不構成競爭,我和你,只在楊巡一件事上站同一陣線。」
「死結!行,我另想辦法。」
柳鈞想不到申華東迅速結束話題,一點不給他討價還價的餘地。他急得想放棄意氣,找個藉口抓回話題,可是又開不了口,兩人之間還鬥著氣呢,不能讓申華東太得意。於是,兩人找地方AA制吃了一頓晚飯,又去酒吧各買各的啤酒,就是不再議論此事,只談汽車的改裝。
正好錢宏明與朋友也來慕尼黑酒吧,乾脆兩隊人馬湊在一起。申華東上回與錢宏明一起去上海買車,跟錢宏明這種小商人不對脾胃,懶得敷衍,趁錢宏明上洗手間的當兒,與柳鈞耳語:「他難道不是你小時候的忠實跟班?」
「怎麼可能。他成績一向數一數二。」
「跟班和成績無關,我的跟班常給我寫作業。有沒有興趣跟我一起抓爬牆三陪?可好玩了,我每遇鬱悶時候就幹這事兒。」
「走。」柳鈞少年心性,與申華東一拍即合,他最近總做矛盾而違心的事兒,正煩悶著呢。錢宏明想不出這事兒有什麼好玩的,不肯跟去,但大包大攬地幫兩人結了酒帳。申華東斜睨錢宏明,覺得此人傻到透頂,放著他申華東這樣的金豬不殺,居然殺自己。
聽得柳鈞會拳腳,申華東大喜,決定去一處更隱蔽的地方埋伏。兩人將車子停在半路,將手機設為震動,徒步從大路拐進廠房外面一條有點兒荒廢的機耕路,穿過高速公路下面的涵洞,眼看公司圍牆在望。忽然,有兩束雪亮手電光射來,照得兩人睜不開眼睛。兩人左閃右躲,光束也跟著他們晃動,閃躲中,兩人見到暗處似乎有不少人頭晃動,心中意識到不妙,開始一步步往回退出。
卻聽得對方忽然有人喊了聲:「是阿東,沒事兒,是阿東。阿東你怎麼會來?」
「搞什麼鬼。」申華東這才敢放下遮在額頭的手,開口說話。最先敵我不明,他怕被亡命之徒認出,在這種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地方被殺金豬了。等手電光移開,申華東的眼睛適應好久,才看清站的人是他早年的玩伴,現在不大在一起了,也有個有錢爸爸。見老友一雙眼睛一直狐疑地掃柳鈞,申華東道:「我朋友柳鈞,我們來看看我公司外圍。你們忙你們的。」
那人看看柳鈞穿著,伸長脖子與申華東耳語:「梭哈,玩一把嗎?玩大的。」
申華東搖頭,拉柳鈞沿原路返回。柳鈞一邊兒閒著的時候卻見到草叢後面晃動的腦袋中似乎有楊巡的。等兩人退出機耕路,回到車上,柳鈞才問:「一幫人在做什麼?這麼神秘,還有專職把風的,看著像打手。」
「賭博,大賭。近期風聲緊,市區賓館不敢收容他們,賭癮熬不住的只有來這種地方賭。」
柳鈞恍然大悟:「我仿佛見到楊巡。」
申華東則是一臉鄙夷:「看樣子你是全市屈指可數有點錢卻不賭的白兔。」
「遠有拉斯維加斯,近有澳門,來這兒偷偷摸摸多沒意思。你也玩?」
申華東這才收起鄙夷:「那幫人賭癮犯了唄,澳門再近,到底也不能當天來回。嗯,看起來我聯手你的計劃可以死心報廢了,楊巡一定看到我們。」
柳鈞聞此,心裡有點兒失落,可也只能認了。
03
天越來越冷,不過騰飛公司的生意越來越火,柳鈞將所有利潤全部投入再生產,不捨得自己消費。他太缺資金,因此他只好每天與採購搶皮卡開。
聖誕期間,開發區外商投資企業協會組織座談會,區主要領導和分管領導悉數出場,以示對外資企業的重視。柳鈞原以為這種會不過是露露臉拍拍手,什麼用處都沒有只是白浪費時間,本不想去,但柳石堂提醒兒子,這種場合貴在認識人。柳鈞進場找僻靜地方坐下聽幾句後才知,這種會議有用,會上領導們講話比較切合實際,而且是很有針對性地跟在座外企主管們宣講政策變動,未來發展等等。會上還有幾個外商現身說法,講他們在本地發展的體會。當然是粉飾太平的多,可也能聽到不少合用的。當場也有外商跟在座政府機關人員提出不滿。
柳鈞基本上還是個管理新人,坐一邊只有聽的份兒。座談會開到四點半,大家休息會兒,等待稍後聚餐的時候,柳鈞才有空回開會期間進來的電話。
老張在電話里心急火燎地告訴他,那位偷圖紙員工的妻子得知丈夫肯定判刑,而且判得不輕後,竟然抱起寶貝兒子跑了,不見了。扔下兩個還小的女兒,與病殘在床上的婆婆。那婆婆想不開,爬出門去跳河自殺。等人發現時候已經晚了。現在河邊說什麼的人都有,怎麼辦?
又一條人命!柳鈞一口氣不上不下噎在胸口,只會瞪著身邊的大圓柱子發愣。
老張繼續道:「那邊村里打電話來要我們公司去收屍,去領養兩個小姑娘,我跟他們說,與我們無關。」
「對。」柳鈞一口無名火上來,掐了電話。這都什麼事兒,他不管,那些人就鬧到他頭上來,他一管,那些人就家破人亡。那工亡員工的媽媽還在病著呢,現在又添兩個孤零零沒人照顧的小女孩。柳鈞不敢想,進去餐廳赴宴,可是坐下又覺得這簡直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最好寫照,煩悶之下先行告辭了。
柳鈞又去了跆拳道館,被打得屁滾尿流地出來。回家拖著腿走進電梯的時候,發現很巧,電梯裡有從地庫上來的楊邐。楊邐見柳鈞這個樣子,以為他在外面打架吃虧,連忙問要不要去醫院治療。柳鈞想到楊邐是明白人,就將心裡的鬱悶沖楊邐倒出來。說到後頭,柳鈞心裡實在放不下那兩個被母親拋棄的小女孩,楊邐陪柳鈞去租屋看看。
開著楊邐的車子,柳鈞忍不住問:「我是不是很倒霉,公司才成立一年多點兒,就發生那麼多事情。」
「很正常。只是你心軟,有些事情被你放大了。」
「可是死人啊。」
「人家自作孽,你也兜著?我倒是想看看你以後怎樣收養這兩個小姑娘。別說我沒警告你,有些事情最好別沾手。」
「謝謝。我可以派人將兩個小姑娘送回老家去。」
「我還得提醒你一件事,你那個等待判刑的員工……人吧,一般很少會自我反省,得知他家破人亡,你說他會不會怪罪到你頭上,出獄後先找你報仇?」
「有這先例嗎?」
「不排除有人反社會。」
柳鈞無言以對。正好余珊珊電話進來閒聊,柳鈞才想起今天說好要利用他好不容易進城的機會,兩人見個面的。他被公司的事情攪渾了,連忙道歉,說正趕去公司處理前員工母親自殺的事情。偏生這個時候楊邐插了一句嘴:「小心,紅燈,別光顧打電話。」
余珊珊疑竇頓生,她心直口快地問:「咦,你車上是誰,你不是說你那兒是和尚公司嗎?什麼時候招秘書了?」
「不是秘書,是市一機的楊邐小姐。我回頭跟你說,這件事讓我很心煩……」
「可是你公司的事與楊邐有什麼搭界的,她為什麼跟你在一起?你說地址,我也要去。」
「對不起,我已經很心煩,你別鬧我了。」
「你心煩可以找我,為什麼找她,你們不是死對頭嗎?為什麼,為什麼?」
柳鈞不願被楊邐看好戲,說聲「對不起」,掛了電話。余珊珊這下更生氣懷疑,不斷打柳鈞電話,柳鈞索性關了手機。楊邐在黑暗中背過臉去微笑。柳鈞心說這什麼跟什麼啊,都還沒跟余珊珊說個「愛」字呢,就被管上了。這人怎麼這麼一根筋。
終於在黑咕隆咚的農村小道上摸到那家租屋的門,柳鈞見到門上鐵將軍把門,先是鬆了口氣。然後是楊邐掛著笑臉問左鄰右舍,得知有親戚過來將兩個小女孩領走,柳鈞才終於放心。
回來路上兩人一路閒聊,話題不絕,兩人至今已有不少共同朋友和經歷,聊起來比較輕鬆。柳鈞將楊邐送到家,想了想,也懶得去找余珊珊解釋,拖著被教練打得渾身是痛的身子趕緊睡覺。
於是,元旦,小年夜,柳鈞約余珊珊,不得。柳鈞也無所謂,不得就不得,他再約別人,說實話,他挺不願與玩不起又假裝很會玩的女孩子接觸。卻不知余珊珊與他憋著一股氣,一直牽掛著他。可柳鈞一直不給電話,美女到底是生氣了,再也不肯主動了。<!--o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