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

  <!--go-->01

  年底時分,正是商家最忙季節。楊巡發出好多購物券,不少單位開著購買文具的發票幾萬幾萬地捧來現金購買購物券,楊巡也識做,雖然購物券不打折,但是主動按照一定比例給購買購物券的經辦人幾張購物券作為回禮,經辦人都是心照不宣地收下,有些不久又捧著現金過來購買。再加上年底本就購銷兩旺,商場竟然難得出現銷售高峰。

  這時候,楊巡從報紙上了解到,有家外國大型超市在北京開業,那超市來自法國,名叫家樂福。正當楊巡思量著要不要忙過這陣子去北京看一眼,看是不是與香港的那些超市一樣,卻又從《新民晚報》得知,上海的家樂福也開業了。楊巡沒有猶豫,只等元旦銷售高峰才一過去,春節高峰還沒殺到,馬上拎行李直奔上海,領那合資大超市的市面。

  因為有妹妹楊邐落戶上海,楊家人在上海終於有了落腳點。楊巡下午一下火車就直奔那房子,他得先把大包行李處理掉了。那行李裡面有兩個哥哥給小妹買的貴价羊絨衫和圍巾,有兩個哥哥一致認為適合白領麗人穿著的品牌套裝、大衣,當然也有國外大牌的巧克力、咖啡。兩個哥哥認定小妹才那麼點工資只夠溫飽,額外消費還是需要兩個哥哥幫襯。但是楊巡因為有言在先,就不給現金只給實物。

  楊巡下午三點多打開房門時,卻意外發現楊邐這個時候竟然在家。楊巡立即看到楊邐的臉上很是不自然,但他還是關切地問:「怎麼啦,請假不上班?身體不舒服?」

  楊邐遲疑良久,才悶聲道:「我辭職不幹了。」

  「怎麼回事?什麼時候的事?」

  「元旦前的事,我發了工資走的。」

  「那你這幾天怎麼過日子?」楊巡當即去廚房翻看,只看到幾包方便麵,「怎麼回事?跟我說說。」

  楊邐有些不情願,但還是翹著嘴巴道:「我們不是今年不包分配嗎,公司就賤看我們,進去的人都沒好位置,有些先做文印,有些先做跑腿,把我分去reception,叫我一干就干到辭職為止。」

  「那個銳什麼什麼的是什麼位置?」

  「reception就reception。」

  「總有中文名目吧,梁思申那個半老外說話都不吐英文。」

  「你就梁思申梁思申,reception就是接待。」

  「啥,你一個重點大學畢業的去做接待員?這不是小看人嗎?」楊巡當然知道接待是什麼,檔次高點的企業都在門口圍個大櫃檯,櫃檯後站一個漂亮小姐,客戶上門,第一個調戲的就是接待小姐。楊邐公司竟然讓一做就是半年。楊巡很生氣,但隨即便冷靜下來:「你們那幾個一起招進去的,不是有跑腿文印的嗎,他們也還干那行?」

  楊邐一時沒吱聲,悶一會兒,才避開眼去,硬邦邦地道:「當然。」

  楊巡當即發現楊邐撒謊。肯定其他幾個已經脫離苦海,而楊邐估計個性很沖,不肯妥協,又不安於接待位置,被公司管理人員討厭,因此就被有意摁在接待位置上不給挪窩,她臉面掛不住只有自動求去。楊巡不予戳穿,想著楊邐辭職已經難過,他別添亂了,岔開話題道:「走,剛開了家超市,叫家樂福的,我們去買些東西。你跟我一起去。別拉著個臉,現在不是每星期都有人才市場嗎,找工作容易。」

  楊邐沒應聲,但默默跟著出門,上了計程車後,也是不肯說話,好像還是楊巡欠她似的。楊巡坐在前面,看計價器上面的數字飛轉,腦袋裡也是飛轉著思考,要不要對妹妹施以援手。如果不施,就沖她那麼點工資,估計現在已經錢包見底。可是如果施的話,助長的是楊邐那臭脾氣,楊邐即使找到下一個工作,又如何能安心崗位。如今楊邐在家裡都是車進車出,空調席夢思,即使他今天給帶來的衣服,也是一套上千的,這樣的花費,楊邐面對只值一件大衣價的工資,心態怎麼好得起來。說起來,楊邐不肯腳踏實地工作,與他的縱容很有關係。

  其實他現在給楊邐一個月幾千塊錢很容易,可那不是更加縱容楊邐了嗎?楊巡的心徘徊在硬與軟之間,無法做出決定。他深知,如果換作別人說起自家孩子的事,他一早會扔話出去讓家長好生教訓沒出息的子弟,可是輪到他自己小妹,他卻下不了手。一直到進去人聲鼎沸的家樂福裡面,楊巡才停止艱難的思考,推上一輛購物車開始他的觀察。

  與去年考察香港超市不同,這回進家樂福,他已經是一個商業系統從業人員,對百貨行業的商品已經有了系統認識。此時面對看不到邊的熟悉的商品和熟悉的價格,他的感受徹底不同。他看到,這裡的商品基本涵蓋吃穿住行,一個家庭只要要求不高,可以在這裡買到所有家用。他看到這裡的商品價格普遍比他的百貨商場裡面便宜,而同類商品的選擇餘地卻更大,商品可用琳琅滿目來形容。他看到這裡的購物環境與香港的一樣便利,沒人在身邊說三道四,拿什麼不拿什麼完全自由。他還看到,這裡的燈光明亮空調溫暖,售貨員對外地阿鄉沒有晚娘臉。他更看到這裡也是自動計價,非常便捷迅速,最後還送塑膠袋方便顧客拎走。全跟香港的沒什麼兩樣。因此楊巡看到,即使今天不是休息日,即使現在還是上班時間,超市收銀櫃檯面前還得排起長隊,裡面來往購物的人不知比香港多多少。他一下子消費了兩千多塊,而排他前面的兩個人消費也不少。

  走出超市,西北風讓他火熱的腦袋一下清醒,他就憂慮地對楊邐道:「要是在我們市也開這麼一家,我的商場還不喝西北風去?」這裡帶給他的震撼絕對比香港的超市更大,因為香港的超市遠離內地,他即使前去取經,也最多只是感慨而已,可是上海的家樂福,卻讓他看到身後危機重重。

  楊邐一圈超市逛下來,大哥又一下子給她買了不少食品家用,她的心情立刻好轉,聞言就反應敏捷地道:「上海也才只一家呢,不知幾年後才能去二線城市。不過真要開那麼一家在旁邊,商場起碼一半商品沒銷路了。」

  楊巡點點頭,好久都說不出話來,好不容易在黑暗中等到一輛計程車,將買來的東西塞滿後備箱和后座,他才又道:「以前梁思申跟我說起超市的時候,我還以為那種又亮又漂亮又有空調的地方東西一定貴死人,我還跟她說照國內經濟水平起碼十年都不需要超市。可沒想到……還不到五年,我一點準備都沒有。」

  坐在後面的楊邐不由得探頭看前面大哥的臉色,昏暗燈光下,她看到大哥兩隻眼睛發直,心事重重。「別擔心,不是說了嗎,上海也才開始,你還有幾年準備時間呢,夠多了,自己造一個也來得及。」

  「自己造一個容易,可是我哪有錢庫存那麼多貨物?那得多大流動資金。」楊巡不知道家樂福的經營模式是怎樣的,他估計與自己商場四樓的小超市差不多,「只有老外才有那個錢啊,難怪是法國人開的。」

  楊巡憂心忡忡,卻也在憂心中看到一絲希望,「還好,家樂福的普遍價格還是比我市場那些攤位的貴,像我這樣的人當然逛超市,可工資不到一千的,看到有一分錢的便宜當然是先奔市場。家樂福的運營費用怎麼跟市場比,還好,沒法比。」商場危殆,可好歹市場可以保住,楊巡終於放下一小半心事。

  回到小區,天色已經全暗,家家戶戶的脫排油煙機噴出濃烈的菜香,被樓宇間的狂風一陣攪和,令楊家兄妹更覺饑寒交迫。楊巡讓楊邐在樓下守著,他一趟一趟地拎東西上六樓。楊邐被一月的冷風吹著,一件一手長的呢大衣根本無法禦寒,只盼著大哥快快來去,把東西收拾完。楊巡幾趟六樓跑下來,人早累得腿腳打晃,身上的大衣早甩了。他最後一趟下來,索性把地上全部東西都收拾到自己手裡,楊邐都不需要拎什麼。但等楊邐準備空著兩隻手上樓,楊巡卻叫住她。

  「老四,去打幾個電話,問問梁思申那單位具體地址。我上去燒飯炒菜。」楊巡摸出一張五十塊錢交給楊邐,「電話費不夠回來問我拿,用不完算你的。」

  楊巡以為說完就可以上樓。不料楊邐接了錢,沒掖進口袋裡去,卻跟著楊巡一起上樓了。「太冷了,回家用你的手機,現在不是能漫遊了嗎?」

  楊巡一個人拎著所有東西往上走,氣喘吁吁地道:「手機通話費加漫遊費,一分鐘得多少,你公用電話一分鐘才多少?快去快回。」

  「大哥你怎麼算帳的,你給我五十塊錢,就算通話加漫遊,也夠打二三十分鐘的,手機打跟公用電話打有什麼不同?今天溫度接近零度,你想凍死我?再說即使我拿114查出梁思申的單位電話,可現在已經七點多,下班時間了,哪兒找得到人問地址?」

  楊巡從肩膀上扛著的米袋後面艱難地看看小妹,他更意識到小妹辭職的根源在哪兒了。他走進門卸下貨,一把抓了楊邐手中還嘲笑似的掂著的五十元,嚴肅地道:「你工作態度很有問題。我來告訴你。第一,我給你五十塊,你沒用完,雖然對我來說一樣是支出五十塊,可對於你來說,卻有收入。同樣的效果,但用手機支出五十塊的話,錢就全進電信手裡去了,我一樣還是支出五十塊,但你一塊錢都撈不到。你以為錢是那麼好賺的嗎?第二,你說你是外資企業工作過的,那你應該知道他們高層經常晚上要跟國外剛上班的通上話才能下班,只有你們這些說什麼時候才能按時下班。你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可以,但你不能不知道上面的人在做些什麼,還自以為是說什麼七點人家已經下班,你犯的就是不懂又自以為是的毛病;第三,那就是你無知又懶。工作半年,連最基本的工作方式方法都不懂,卻不肯嘗試。114問電話是第一步,問到的電話後面沒人等著回答你問題那是理所當然,但你不會電話號碼最後兩個數字稍微變化一下繼續打嗎?連號的電話號碼基本在一個片區,多打幾個基本可以問個八九不離十;第四,是你的工作態度問題。我上樓下樓背那麼多東西,你不說幫忙一起扛,你打個電話幫我總行吧?我都已經要求你,這麼冷的天,我如果沒要緊事也不會要求你,可你還挑肥揀瘦,你在公司工作也是一樣?人家出一千多一個月供著你是讓你挑肥揀瘦去的嗎?你給我好好想想,你工作的時候是不是沒動腦筋?工作,不是家裡,沒人有義務喜歡你。我下去打電話,如果問到地址就不上來吃飯,你自己先吃。」

  楊巡說了那麼多,耐心詳細分析了楊邐的錯誤,可是楊邐壓根不服,他開門準備出去的當兒,楊邐就在後面道:「你即使十萬火急,可你也得注意方式方法,萬一人家沒上班,你的所有電話費不是泡湯了。萬一你……」

  楊巡沒想到自己說得那麼詳細,楊邐還能來那麼多萬一,他懶得聽下去,也沒時間聽,急急關門將楊邐的一萬個萬一關在門裡面。楊巡一向自詡,只要是他想找的,沒有找不到的。其實他早已知道梁思申辦公室的電話和地址,他只是想測試楊邐到底有幾分能耐而已,測試結果他非常不滿,心想,楊邐這樣的大學生要是到他手下,不等楊邐辭職,他先開了她。這時候楊巡心中已經決定,回頭再給楊邐買五十斤大米和一些香腸水果等物,但絕不給楊邐錢。他已經看出,楊邐的問題完全是心態不好。他想看著,楊邐畢業一周年時候如果還改不了,他只好認了,以後供著小妹。

  自從換新電腦後,梁思申每天從國外接受的信息量就大了很多,讓她不再覺得處於信息真空。她請求她的同學朋友經常給她發郵件,她自己公司的信息傳輸也方便許多,只是網絡速度很慢,每天都需要秘書收集存檔,她等下班後辦公室安靜,才能一目十行地瀏覽。但她有空的時候,大洋彼岸的老友們卻都是清晨最忙時分,她總是無法在聊天室遇到他們。

  看完便收拾一下下班。此時她已經大腹便便,可是國內孕婦裝太過嬌艷,她只得套上一件男式羽絨服打發這個短暫時期,她乘電梯直降到地下停車場,電梯門打開,卻看到外面神色略帶茫然的楊巡。但楊巡看到她的時候,立刻一張臉轉出笑容。只是這張笑臉充滿驚奇,楊巡驚奇的是印象中身材瘦高的梁思申竟會變成這個模樣,即便是一向美麗的臉也有些浮腫。他心說難怪在停車場找不到她的大車子,現在上下那大車子不方便了。

  梁思申挺煩楊巡陰魂不散又找上門來,這明擺著是她容易說話,楊巡可就沒敢找宋運輝。但她見那麼靈活的楊巡難得目瞪口呆說不來話,只得主動開口招呼:「你在上海?來這兒找人?」

  楊巡終於收回驚奇,忙道:「我找你,新年好,門外不遠有家餐館,我想請你吃飯。」

  「我很累,想早點回家,你有什麼事嗎?」

  「沒什麼事,來看看你,又半年沒見。我送你回家吧,我替你開車。」

  「謝謝,我還行的。」

  楊巡聽梁思申一直婉言拒絕他,他也只得硬著頭皮道:「讓我幫你開一次吧。我最近忙商場,一直沒空過來上海,這回聽說上海有外資超市開業,趕緊來看一下,看完一肚子的話想找個人說,就來這兒碰碰運氣,哎呀,你換車了?」

  梁思申當然沒把駕駛位讓出來,但一邊開車門一邊道:「超市我也聽說了,挺不錯,謝謝你來看我……」

  「人真不能做錯一次。」楊巡聽梁思申沒熱心議論的樣子,心中感慨。

  梁思申聞言微笑道:「對不起,我現在體力不允許,一般都是早回,過去的事請別再提,都是仁者見仁。」

  楊巡點頭,有些違心地道:「你上車吧,外面挺冷。那再見,以後去東海,隨便什麼時候打電話,我都在。」

  梁思申鑽進車子裡,看看外面的楊巡,心裡有些不忍,伸手打開副駕的門,讓楊巡進來。「我送你去賓館。」

  楊巡近乎歡快地跳進車子,快樂地道:「我送你,回頭我打輛車回家。我小妹畢業了,分在上海,我給她在上海買了套房子,現在我來上海不用住賓館,就住楊邐那兒。那小傢伙上個月辭職,都沒跟我說,今天我去才發現,家裡清鍋冷灶的,只有幾包方便麵,我沒翻她錢包,不知道錢包還有幾塊錢。我批評她工作態度不對,可她死鴨子嘴硬,理由比我還足。唉,四年前差不多的時候我也找你討論楊邐,你跟我說別多給錢,寧可多給物,結果我沒做到,我養嬌她了,她現在眼高手低。唉,怎麼辦,對不起我媽。」

  梁思申原以為楊巡會跟她說看了家樂福超市後的感想,就跟以前似的,跟她商量造建材市場,造四星賓館,造歐洲街和商場,滿眼睛都是憧憬,滿肚皮都是主意。沒想到一上來就是家長里短,就跟每一個恨鐵不成鋼的家長一樣焦急。她不由莞爾:「那你要拿她怎麼辦?」

  「我不知道,我明天給她備足夠兩三個月的柴米油鹽,總不能餓著她。我看吧,她要是半年裡面能出息,就讓她繼續待上海,要半年後還是有上頓沒下頓,我不指望她了,捆也要捆回家自己盯著調教。」楊巡說的時候,不時看向梁思申,見她一直聽著發笑,估計她在笑他的主意,只得也笑道,「沒辦法,老四嫌我沒文化不肯聽我,不認我的理。」

  梁思申心說這個哥哥做得還是不錯的。「你已經很會說了,死人都能說活。」

  「我哪裡,我哪裡,呵呵。我……我……總之很對不起你,我現在話不多,更沒幾句人話,呵呵。」

  梁思申一笑,轉了話題:「一九九五一年裡,調控那麼緊,你算是做得很好了。」

  「我們下半年湊一起的時候已經都在討論,就是給批,我們也暫時不敢上了,利息那麼高,可……聽說海南北海那邊都有人跳樓了。我現在壓力就很大,晚上睡覺想起商場那些庫存每天吃掉的銀行利息,心裡割肉一樣。今天再看到那樣的超市,要是我商場邊上也開上那麼一家,我從五樓往下跳算了。你看著好了,很快的,不出三年超市就會過去。以前肯德基不是也只有北京上海才有嗎,我到上海還特意去肯德基吃一頓,現在全國各地都有,我們那兒已經有兩家,一家還是我的。你看,只要是好的,很快遍地開花。我今天看著超市就想,它超市賣什麼,從今天起,全部從我的商場撤出,絕不敢跟超市重複。我今天就得準備起來,一點點地調整布局,要真等狼來了就遲了。沒法跟它超市比價格,有些都比我進價還低,我都不知道他們怎麼賣得出這種價格。這商場,不接手不知道,一接手才知道水太深了。」

  梁思申聽著滿是道理,但只臉上笑笑道:「對於你去年夏天肯接下商場經營權,我也奇怪,不是你一貫風格。」

  「我也悔,可就算時間倒回去,我還是得接。放他們手裡,他們每年給我製造虧損。與其不明不白虧錢,還是自己動手虧吧,起碼虧得死心塌地。這與你無關,都是我自己的事。」

  梁思申不願多提商場的前因後果,只得再轉話頭,好在錦雲里很近,很快便到了。「我到了,今天不請你進去喝茶。」

  楊巡看看這陌生的環境,奇道:「你不是住別墅嗎?」

  「這兒方便,上班近。呃,有個不情之請,這個地方你非請勿來。」

  楊巡還以為梁思申不喜歡他像今天出現在她辦公樓下面一樣出現在這裡,只得悻悻地道:「好吧,以後我打你電話,行嗎?」

  梁思申只得索性摸出一張名片交給他,算是誠意。她名片上面沒有記載手機號碼,她不願意每天被叫魂,但她就不明確說明,讓楊巡別自說自話地摸上來,其實是因為戴嬌鳳。以楊巡只憑她一個工作單位的名字就能摸到她工作地點,楊巡只要有心,還能不順藤摸瓜了解到戴嬌鳳去向?她還是別製造事端。

  楊巡看梁思申開車進入大銅門,不由得繞著這麼大院子的圍牆走了一遭。圍牆有些與別的房子連在一起,他沒法精確看出大小,可毫無疑問,這院子很深,不比他老家山野之地的院子小。他不知道這房子是梁思申外公的,心說梁思申這個人可真會賺錢。可一想到這麼會賺錢的梁思申如今對他守口如瓶,再也不會幫他,他心中遺憾非常。可是,他能強撬人家的嘴嗎?

  楊巡只打車到最近的地鐵口,換乘地鐵回楊邐家。他好好想了一路,走出地鐵的時候,楊巡基本上心意已定,有關商場的,有關楊邐的。他走出超市的時候,還一肚皮的話無處訴說,遇到梁思申他也沒討教什麼,可就仿佛完成了一項宗教儀式,他現在需要的只是行動。他都沒去想想剛才其實根本不用費心等在梁思申樓下那麼久,沒必要那麼曲折那麼麻煩,其實他在走出超市時候早就心意已定,不說也行。他可能只是延續了一個事前徵求意見的慣性。

  02

  雷東寶也在抓破頭皮。平時工資發下來,他都是自己拿一半,另一半給馮欣欣做家用。但是今年的年終分紅,雷霆的倒也罷了,紅偉那邊的公司分紅很是可觀。因為對本地電線行業的集中整治,紅偉的貿易公司又買又賣,生意滾得相當大,在好幾大城市已經發展出經銷點,因此利潤跟著上去了。紅偉滿面紅光地把一本存摺交給雷東寶,雷東寶拿著卻不知道放哪兒去。

  項東雖然進來才半年,按比例所分得的錢比起正明他們來少一半還多,可他還是震驚了,這個數字,比雷東寶請他來小雷家時的口頭許諾要大不少。他會議後就想找雷東寶說說話,說說這半年來的感受和對新一年的展望,他太震驚了,他抑制不住地想找人說。可是雷東寶此時頭痛錢放哪兒的問題,把約談拖到晚上。項東只得駕車從市里回小雷家,一路打著節拍放聲高歌,唱的是翻身農奴得解放。

  雷東寶卻是對著存摺為難。按他以往的規矩,不是應該交給老婆管嗎,可是想到馮欣欣,他怎麼都不放心把錢放到馮欣欣手裡,仿佛馮欣欣跟他隔著一條心似的,他感覺馮欣欣不可能好好保管他的錢。給他媽是不可能的,他媽這個沒原則的。當然他自己也可以管,塞保險箱裡就是。可是他卻不知不覺走到了韋春紅的飯店。

  他還是三天兩頭來這兒,可今天走到門口,卻沒伸出手去推門,在門口徘徊。這當兒中飯過去,晚飯還沒開始,店門裡面冷冷清清,店門自然也是關閉著。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推門進了,卻見韋春紅就在門裡面捧著熱水袋似笑非笑看著他。

  他不知哪來的氣惱,道:「你看我來也不說給我開門。擦什麼了,擦那麼香的,你讓人家吃飯還是吃你啊。」

  韋春紅依然似笑非笑地道:「這是小梁送我的新年禮物,她和宋總都說這種香氣最適合我。」

  雷東寶立刻無話,現在他想了解宋家的事,還得通過韋春紅。「就你貪小,他們送你什麼你還真有臉都拿著。」

  「喲,上門尋釁鬧事啊。宋總前兒剛打電話來,說老家的醃魚臘肉乾筍乾菜就是鮮,他家老爺子冬天照例胃口不好,可就喜歡吃老家去的東西。我等會兒就跟宋總說說,以後少跟我這種沒臉的交往呢。」

  雷東寶聽了就明白,人家現在繞過他呢。他煩躁地道:「跟我來,我有話跟你說。」

  見雷東寶如此正經,韋春紅就不調戲他了,吩咐店員看門,她跟著走上樓去說話。但她還是不想正經,每次雷東寶來她都歡喜得很,正經不起來。她坐到雷東寶身邊,伸出被熱水袋捂得紅紅白白的手給雷東寶看:「你瞧,今年硬是沒生凍瘡,也沒開裂,小梁教我的法子管用。」

  雷東寶抓過手來一瞧,果然,她不說還真沒留意,但嘴裡還是沒好話:「你老妖精跟小妖精學,十幾年飯白吃了。你別打岔,我跟你說事。」他掏出大紅的存摺,抓過韋春紅的手,一把拍在韋春紅手掌上,拍得韋春紅如今嫩嫩的手掌生疼。「你替我保管,一半買股票存銀行,你看著辦,另一半估計開春要用到,我到時再問你拿。」

  韋春紅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藥,不肯吱聲,先接過存摺翻看,一看裡面的數字,立刻將存摺一合,交還給雷東寶:「你想清楚,弄不好你一分錢都拿不回,我才不給你寫字據。」

  雷東寶嘖地一聲:「要你拿著就拿著,你不是最愛錢嗎,裝啥小腳。到底管不管,管的話趕緊穿上大衣,去銀行換你名字。」

  韋春紅一聽,當下就相當地明白雷東寶的意思了,頓時滿面春風,撲過去就抱住那豬頭啃了一口,趕緊穿上大衣跟雷東寶出去。雷東寶這才放下一頭心事,只覺得這是理所當然。

  在銀行辦理手續這等瑣碎事,當然都是韋春紅著手辦的,雷東寶只需要腆著肚子站在一邊指導就行,然而韋春紅辦這些是輕車熟路,因此雷東寶惜字如金,即使存摺上面巨額現金的轉戶都不能讓他開一下金口。

  這時候正好有電話打到雷東寶的手機,他看都不看號碼就接起來。拿著雷東寶淘汰下來的模擬手機的韋春紅看見心說,既然都不看號碼,還燒包地換數字手機幹嗎,都是錢多了燒的。要她說,既然都能用,換什麼手機,她手裡拿到錢就投資。自打前年雷東寶出獄後,她飯店的生意又恢復旺勢,再說這兩年大家呼啦啦地好像都錢很多似的,上飯店吃飯也跟不要錢似的,除了公款吃喝,個人吃喝也多了起來,韋春紅去年一年市縣兩家飯店的收入竟是過去那麼多年的總和。手頭富裕的韋春紅已經投資了幾處市區一、二類地段的店面房,這是她與梁思申商量的結果。現在雷東寶的錢也到她帳上,她打算與他的湊一起,回頭再找幾家店面房買下,當然房產證上得寫她的名字。

  雷東寶沒去關心韋春紅一直喜滋滋的臉色,韋春紅的臉色陰晴圓缺,都是他一句話,他對韋春紅有信心得很。他只是奇怪楊巡怎麼忽然打他電話,那小子不是才剛元旦前給過電話嗎。因為前年楊巡在他出獄的事上做過很多努力,他前年投桃報李,對楊巡手底下兩家市場脫紅帽子的工作給予很大支持,兩人現在關係算是熱絡。聽著楊巡一連串的「書記,新年好,新年好」,他乾脆地笑道:「是不是今年春節要回來?我請你喝酒。」

  楊巡笑道:「不是,書記,我跟你通風報信來的。我剛上朋友那兒查點政策,看到說今年開始出口退稅率下調,還有傳說很快進口稅率也會下調,這些對你剛起步的銅五金出口很不利啊。你得早做打算,調整今年利潤預期。」

  「早知道了,現在我們跟進出口公司穿一條褲子。呀,小子,你現在嘴上一套很利索嘛,跟誰學的?」

  楊巡又笑:「哪兒利索了,跟書記怎麼比,我新鮮熱辣知道的東西,這不書記早了解了。咱不上檯面,跟過年過節的豬頭肉一樣。好了,書記有準備就行,我白提一句。春節不回了,現在開了家商場,鬧得每天跟坐牢一樣。等我理順了一定找書記喝酒去。要不書記你有空過來玩?」

  「不去,我老婆春節生孩子。」

  雷東寶接完電話,卻沒管韋春紅聽到他說生孩子的時候臉色變了一下,見韋春紅已經辦完手續,就拿回身份證,開車送韋春紅回飯店,然後他就去忠富那遠在窮山旮旯的養豬場。

  忠富說不回小雷家就不回,在老娘娘家包了幾間豬舍養豬至今已經兩年,即使明明承包小雷家現成的養豬場比他自己通過資金積累,一磚一瓦地擴大豬舍快捷得多,他都不肯再回小雷家養豬。雷東寶本來冷眼旁觀,看忠富要怎麼收場,後來見忠富果說到做到,他倒是敬重。又快到春節,小雷家照例是要發年貨,雖然雷東寶眼下不是村幹部,可他手裡抓著錢,小雷家村的行政事務依然是他說了算。他不就近到承包他豬場的那些老闆手裡拿豬,而非要繞遠路問問忠富手裡有沒有豬。

  可是去忠富豬場的機耕路根本沒法開車,雷東寶不得不將車子停在路口,冒著寒風得走一里多路才能到豬場。忠富早接到電話說雷東寶要來,雖然沒殷勤地等到村口去張望著,倒是一直一邊做事一邊關心著外面的動靜。看到雷東寶走來,忙快步迎了出去。見面就笑道:「哦喲,書記,聽說下月就要當爹了?」

  雷東寶眉開眼笑的,嘴裡卻道:「頭大啊,只能一窩生一個,要跟你這兒一窩生七八個多好。才一個,以後要我怎麼養,我每天還不得找個人盯著他小子。」

  忠富聽著好笑,心說雷東寶為了這個孩子連婚都肯離,以後還不知道怎麼疼這孩子。「聽說前陣子你們都忙得很,都是書記親自揮著鞭子趕大伙兒加班加點,今天怎麼有空過來?」

  「元旦前忙完了,現在得歇火嘍,出口訂單黃了好幾單。我找你要幾頭豬,以前村里分幾頭豬,你今年給我留幾頭,數目你肯定知道的。要給我好豬啊,別挑病的瘦的殺熟。」

  忠富聽著開心,笑道:「書記惠顧我生意,我怎麼會亂來?豬肯定是有的,再說憑我,你就想換口味找頭瘦豬病豬都沒可能啊。書記這邊請,我這兒簡陋,沒以前小雷家辦公室好。」

  雷東寶跟著忠富進去,扭著鼻子道:「你這兒沒沼氣池吧,臭得很,我老遠就聞到。」

  「有沼氣池,自己弄了個小的,夠燒豬食。再大做不起,做出來的沼氣也沒地方用,不是以前小雷家,副業多。」

  「要你回小雷家,你就不回,你就跟我賭氣。今年變主意沒有?」

  「書記就別問了。再說現在我這兒攤子已經鋪大了,也扔不下了啊。」

  「現在年出欄幾頭?」

  「不瞞你說,書記,去年一年養豬的都虧本。什麼都漲價,豬飼料也漲,一頭豬賣了還不夠成本。村里人早把豬殺了,連豬娘也殺。我儘量縮小養殖規模,省得多虧,但留著優良品種,再虧都得撐著。大家日子過好了不得吃肉嗎,等沒人養豬了,我的豬又有人搶了。書記今天給我筆大生意,算是雪中送炭。我本來正愁過春節的錢。」

  「市道總是有漲有落的,不過你說得沒錯,大家都要吃肉,豬肉總有地方賣。我知道你這幾年有點積蓄,要真調轉不過來,跟我說一聲,別見外。」

  忠富聽著感動,笑道:「書記,那我不見外,先跟你親兄弟明算帳。你先付定金給我,呵呵。」

  「操,你還真不見外啊,去村里拿去。你等著,我給你問問,看有誰家也要發福利。」

  忠富忙按住雷東寶的手,道:「書記別忙。書記那麼照顧我,我心裡真是沒說的。不過我忠富有一件好,我科學養豬,打個比方,別人家的豬吃一斤飼料長一兩肉,我的可以長一兩半,我節省開支就節在這裡。我還行的。」

  「還行就好。這幾天跟朋友們吃飯,都說今年……啊,去年日子不大好過,我想來看看你,你沒事就好。我走了,我晚上還得跟銅廠廠長談。今年開始國家退稅調整,你知道退稅嗎?我們現在基本上是虧本賣給國外,就等著它退稅那點錢找補。現在退稅降了,我們要麼不提價,虧;要麼提價,老外不要。得想辦法,也想個跟你科學養豬一樣的辦法。我也愁。」

  這方面忠富幫不上忙。兩人又說幾句,雷東寶去豬場看一遭就走。送走雷東寶,忠富一直很感動,知道雷東寶如果單純為小雷家辦年貨的話,是沒必要親自來一趟的,雷東寶來,只為實地看一眼朋友到底好不好。這時候忠富心裡有些動搖,他想到這一段時間裡肯定有不少養殖戶堅持不下去,得退出養豬圈子,包括租小雷家養豬場的養殖戶也不會有例外,他完全可以乘虛而入,而且可以靠關係先拖一下承包費。但是他想來想去,最後還是自己搖頭否定。既然出來了,就不想再回去,就這樣做個朋友挺好。若真接近了,以雷東寶的性格,難免又會不由分說裹挾上他。

  從忠富這邊出來,雷東寶找項東說話。項東給他列出面對的幾項問題,諸如退稅率降低,影響剛開業的銅五金出口,並影響利潤;如進口稅降低,可能會有國外產品進口衝擊市場;還有一個壞消息,是已經合資的省電纜準備恢復中低端產品的生產,勢必以挾雄厚資金實力衝擊電線電纜市場。

  雷東寶憂心忡忡,對忠富,他會說市道有起有落,可真落到自己頭上,他還是愁的,再加現在又添省電纜一道心事。項東現在則是動力十足,安慰雷東寶不用著急,銅廠方面他會設法,儘快爭取產品升級換代,提高技術附加。他提醒雷東寶關照電纜廠,起碼先保證安全度過這個政策緊縮期。

  雷東寶一則以喜,一則以憂,慶幸找到個項東這樣不要他操心的,又從方方面面感覺到,今年的經濟大環境好像都不大好。前幾天縣裡找去開會傳達文件,說貨幣政策適度從緊,解讀是銀行貸款很麻煩。銀行不放錢出來,企業維持可以,想擴張就難。考慮到去年下半年起已經明顯減少的電纜需求量,說是基建投入減少所致。要今年還是這樣,再加省電纜又殺回馬槍,雷霆的電線電纜得麻煩了。

  項東那邊,雷東寶放心交出,但是他不得不沉到電纜廠,要大伙兒想辦法擺脫困境。

  03

  梁思申預產期前幾天還在上班,她認為生孩子又不是健康問題,不需要大驚小怪。反而是其他人個個如臨大敵,她媽媽開後門提前退休,宋運輝雖然年底迎來送往很多,可大量安排時間停留在上海。連外公都偃旗息鼓,每看到梁思申安全下班回家就鬆一口氣。所有生過孩子的,見過親人生孩子的,都戰戰兢兢,因此都認為梁思申無知者無畏。

  尤其是宋運輝更擔心,他因姐姐而對女人生小孩有心理障礙。可梁思申不由他,梁思申說寧可把產假放到生了孩子之後。宋運輝提心弔膽,終於迎來差點讓他窒息的消息,那是梁思申從醫院打來的電話,說她肚子痛,由同事陪伴,自己就近衝進紅房子了,讓他趕緊回錦雲里拖上她媽一起去醫院,醫生說就在今天,快了。宋運輝趕緊讓司機載著飛奔,接上岳母外公一起去紅房子,終於在梁思申進產房前見上一面,三個人在外面走廊開始漫長等待。

  宋運輝沒法穩坐,梁母也沒法穩坐,兩個人一會兒起來,一會兒坐下,吊桶一般忙碌,唯有外公兩手扶在拐杖上,坐得穩如泰山。外公後來真是看不下去,叫兩人坐下,道:「女人生小孩,千百年都在生,何況在這種上海最好的醫院,你們急什麼。你們放心啦,思申這孩子乾脆利落,生個小孩不是大問題。」外公本來想說思申心狠手辣,但曉得這時候說出這話得犯眾怒,只好從善如流。

  「囡囡生第一個,第一個最難,她又不當一回事……」

  「誰不當一回事,她當回事,那些生小孩子的書我看她都倒背如流,就你們瞎操心。小輝給我坐下,我眼睛看出血了,你還是什麼宋大總經理嗎。」

  宋運輝當然知道梁思申記性好,領悟力高,有關段落倒背如流,可是知道是一回事,心急又是另一回事,梁思申平時做事乾脆利落,又不能與生孩子通用,不是一回事。

  外公見沒人聽他的,其實他也心焦,與外孫女住一起這麼兩年,事事互相依賴,彼此又互相欣賞,早有親情產生,可又不願表露出來,他怕悶坐著露出情緒,被梁思申以後知道了笑話,只得又拿說話打岔。「你們說孩子會講話後該叫我什麼?我們老家不分男女都叫阿太。古代人短命,七十歲算古稀,我這種年紀叫什麼,叫老而不死為賊。既然都是賊了,誰還管老而不死的性別,你們說對不對,所以男阿太女阿太統稱阿太。我說定了,以後孩子叫我太外公,一定要分清性別,不許混叫。」

  梁母沒想到老父這個時候還計較這些,只得道:「一定,一定,孩子還一定叫太外公給起的小名,可可,行嗎?」

  外公笑道:「又由不得你,你女兒主意太大,喏,你女婿能管。小輝,快答應叫可可。」

  宋運輝立刻答應,二話沒有。外公心裡很爽,這就叫城下之盟,外公終於肯老實地雙手扶著拐杖,一半重心放在手上,與女兒、外孫女婿一起盯住產房的門。梁父接到通知後,不斷電話過來詢問,也在那邊急成熱鍋上的螞蟻。

  好在梁思申沒讓他們多等,果然如外公所說乾脆利落地生了下來。大家都很欣喜,終於放下心裡一塊大石頭,唯有梁思申由樂觀轉向憂鬱,怎麼辦,才出生的兒子長得跟紅皮老鼠一樣,渾身都是皺褶,她兒子就這麼難看嗎?反而那麼挑剔的外公卻在床邊欣賞新生兒,連聲說孩子長得好,像他王家的種。

  紛擾一陣子後,宋運輝讓外公岳母兩個回家吃飯,梁思申雖然已經算是生得快,可到底已經是很晚。他和一位保姆留下來照顧梁思申。梁思申這才賴在宋運輝懷裡盡情撒嬌,一會兒叫痛一會兒叫累,要宋運輝非常非常憐惜她。安撫好久,宋運輝才道:「我給東寶大哥也打個電話吧,這個消息得親口告訴他。」

  「就這兒打,不許離開我。」梁思申感覺一邊是丈夫,一邊是兒子,非常幸福。

  沒想到打去雷東寶的電話,那邊是雷東寶氣急敗壞的大嗓門:「什麼,你兒子?好,宋家有後,我也等產房外面。我每天要她躺床上躺床上,她偏不聽,硬要逛街,每天不把錢花光不肯回家,今天逛出問題來了,早產……」

  「別急,我記得沒差幾天吧,也是這幾天的預產期。你放心,她年輕,頂得住。很快,生下來也給我打個電話。」

  「行。你兒子,你兒子,我要生個兒子,以後倆小子是兄弟,要生個女兒,嘿嘿……」

  「別想,你這種人的女兒,好看不了,我們宋家不要。」

  梁思申旁邊聽著好笑,虧雷東寶想得出來,想結娃娃親。

  宋運輝理解雷東寶的煩躁,雷東寶心裡頭的陰影不會比他的少,他只是沒猜到雷東寶現在為了這個孩子非常迷信。

  雷東寶此時把婦兒醫院走廊踩得咚咚響,一顆心跳得都沒比腳步聲輕。他一個老婆死在產前,一個老婆生病剛好壞的是生孩子的器官,現在這個老婆又是貪玩早產,叫他如何能夠沉靜。不只他,連韋春紅得知消息後都替他擔心,特意上樓跪觀音菩薩面前燒香念經,保佑雷東寶平安得到孩子。當然,韋春紅也是把她的祈禱傳遞到雷東寶耳朵里的,雷東寶雖然嘴上一聲謝都沒有,心裡卻是知道韋春紅對他有良心,簡直可說是大公無私地好。

  馮欣欣終於半夜生出來,兒子,白白胖胖有八斤重。雷東寶第一時間就拿起手機一個回撥,正好是韋春紅的,然後一個回撥,是宋運輝的,最後才是他媽,都是四個字:「兒子,八斤!」後來閒了才又追著給宋運輝一個電話,非常臭美地說,他兒子別的不說,體重愣是超過宋運輝兒子,贏了第一棒。令宋運輝哭笑不得,梁思申聽了很不服氣,要宋運輝告訴雷東寶,來日方長。唯一美中不足,雷東寶龐大身軀占著產床邊位置打電話時候,護士進來辦事,喊的是「孩子爺爺還是外公讓一讓」,令好不容易當上父親的雷東寶鬱悶不已。

  電話一來一去,橫亘在宋運輝與雷東寶之間的一堵牆悄悄退後。

  04

  楊巡幾乎是第一時間接到梁思申生了個兒子的消息,消息來自第一時間獲得消息的尋建祥。這時候楊巡還在商場,因商場還在夜間營業時段。他無法不想到,他必須送禮,因此他背著手到商場樓上樓下走了一圈,一直到商場廣播公布打烊,他還沒看到可以送出手的合適禮物。他早就清楚,別看梁思申平易近人,可她私底下對生活品質的要求至高。

  寒冬臘月天氣,逛店逛到夜晚的人畢竟少。楊巡站在一樓空曠處,看稀稀拉拉的人流懶懶散散地走出商場半閉的大門,心裡很多想法。他從上海參觀家樂福後回來,立刻下手調整商場布局,沒有一絲耽誤。但是調整是循序漸進的,他不知道顧客感受到了沒有,因此他讓一樓服務台的小姐留心記錄顧客反映。目前調整還不到半個月,沒有顧客反映有什麼不便。他猜測,那是因為顧客認為東邊不亮西邊亮,未必一定要在他的商場買到齊全的貨品。

  但是服務台的小姐那兒沒有顧客反映,並不意味著顧客沒反映。楊巡認為顧客最好的投票是腳,反映在商場每日的營業額上面。這幾天他忙著年底的迎來送往,沒時間看帳目,今天既然沒出去應酬,腦袋又清楚,他決定叫來財務經理老畢問個清楚。他急急衝上已經停開的扶梯,一直衝到五樓行政倉儲區,才到走廊,就喘著粗氣大喊一聲:「老畢,完了來我辦公室。」

  財務部裡面卻傳出一陣聲調不齊的女聲小組唱:「畢經理不在。」

  楊巡正好止步於財務部大辦公室前,見日光燈下大伙兒都在忙碌著清理今天帳目,而有人顯然已經忙完,開始收拾桌子,穿上大衣。楊速這時候從現場返回,見此就道:「大哥找老畢?他家裡有事跟我請假了。」

  楊巡只得回辦公室,但吩咐楊速找個全面熟悉帳目的財務人員過來問話,他今天既然想到此事,那就一定要搞個清楚才能放心回家睡覺。過一會兒,估計是財務室工作結束,楊速帶著一個短髮戴眼鏡的女孩進來,女孩形象不佳,鼻頭眼皮都是輕微紅腫,一看就是感冒患者,而且一天工作下來,臉泛油光,頭髮凌亂,又兼穿著一件棕色皮夾克,著實沒女人樣。但楊速俯身在楊巡耳邊輕道:「這是任遐邇,財務內部的問題,她比老畢還清楚。」

  楊巡有些不敢相信。「小任,撤掉一樓糖果食品櫃檯,換作化妝品櫃檯後,一樓營業額有什麼反映?」

  任遐邇瓮聲瓮氣地道:「沒反映,糖果生意已經重心轉移到四樓超市,這些精品糖果的銷量本來就不大。新填補的歐珀萊化妝品櫃檯市場反映不錯,雖然目前才與糖果營業額扯平,但新櫃檯能一上來有這業績已經算不錯,以後可以與高絲平分秋色。傳聞高檔菸酒櫃檯也會撤,我建議春節後再撤菸酒櫃檯,那櫃檯的節日銷量比較大。」

  楊巡聽了著實吃驚,老畢也能回答這些問題,但是老畢要一邊翻著帳本一邊回答。他不由得看看楊速,楊速給他一個「我就說吧」那樣的臉色。楊巡不便此時與楊速討論眼前這個人,而是又接著道:「目前我打算削減庫存類商品櫃檯,從你帳面上看,哪個櫃檯先削比較好?」

  「四樓超市吧。橋對面新開一家超市,是商業局下面職工集資開的,東西比我們這兒全,部分種類與我們這兒的重疊,我都去那家買。我們這兒的超市主要靠購物券支撐,一天的營業額80%是購物券。主要還是損耗率高,即使營業額再高,也划不來。我有計算,不過具體數據在電腦上。」

  「去你財務室。」楊巡當即站起來,但不得不等了一下,這個任遐邇今天顯然動作不靈敏。但楊巡沒有太多憐香惜玉,他此刻太需要數據決定決策,才不放任遐邇回去休息。

  財務室此時已經人去樓空,任遐邇進辦公室先找來捲紙對付眼淚鼻涕。另一隻手不用看著就打開電腦,只一隻手在鍵盤上操作著就噼里啪啦地拉出文件。楊巡喜歡這樣的工作態度。等頁面打開,他就拋出一個又一個藏在心頭的問題。楊巡從不知道這些問題都有精確到櫃檯的答案,如此一來,他不是秀才不出門,便知天下事了嗎?他不由自主湊到電腦面前瞧,卻見屏幕上是似乎拉不到頭的表格和密密麻麻的數據,表格不是他熟悉的財務報表,他看得一頭霧水。

  任遐邇不得不避開身去,避開老闆無意中的接近,同時婉言警告:「楊總,我流感,請小心迴避。」

  楊巡愣了一下,才發現自己太過熱衷,忘了與女孩子家保持距離。他連忙走開,笑道:「最近天氣干,流感特別多。哎,你這表格,我以前沒見過,你自己做的?」

  「我用BASIC編了個小資料庫,不好意思,這幾乎是最原始的資料庫了,現在人們用C語言。」

  「你為什麼以前不告訴我,很好的資料庫,我需要這樣的數據分析。要不這樣,你明天開始,每天給我一份櫃檯經營情況報告,每天中午的時候給我。」

  任遐邇遲疑了一下,道:「請楊總通過畢經理給我下指令。」

  楊巡即刻明白這是現在商場比較規範管理的規矩,不能越級傳達命令,而且越級可能讓眼前女孩招致老畢的嫉妒。他只得道:「那行,下班吧。天不早,我送你回家。對了,你還有什麼寶貝掖著?乾脆一起告訴我,我不跟老畢說。」

  任遐邇聽了笑:「沒寶貝了,光這個寶貝就耗了我近半年呢。謝謝楊總,我家就後面沒多遠,我自己過去。」

  楊巡和楊速一起退出,看任遐邇戴上絨線帽系上絨線圍巾,裹得跟大麵包一樣地關門離去。楊巡道:「這樣的人,你以前怎麼不跟我說?我要早知道有人能那麼清楚,我以後與商家續簽合同不是有依據了嗎,有些銷量差的,我第二年不續約。我還可以清楚什麼櫃檯適合什麼季節,我甚至還可以監控租賃櫃檯他們每天的銷售流量,據此估算他們有沒有繞過收銀台私下交易。老二,你沒發現這個寶貝,是你的錯誤。」

  楊速挺有些委屈:「大哥,小任夏天的時候招聘進來的,現在已經是財務部主管,老畢一人之下,我已經夠快提拔她。她思路很清楚,我看內部做帳方面比老畢好,不過聯繫稅務和銀行方面還沒見她做過什麼,那些都是老畢在做。」

  「什麼文憑?」

  「大本,以前在一家國營單位做,那單位現在不景氣,她跳槽出來,但檔案還給扣在那家單位里。」

  楊巡聞言不由得看楊速一眼,嚴肅地道:「你怎麼知道得那麼清楚?你是有未婚妻的人,別吃窩邊草。」

  楊速皺眉道:「我沒做壞事。只是我破格提拔重用小任,不知哪兒就傳出風言風語,讓小任很為難。」

  楊巡這才明白任遐邇要求通過老畢經理傳達指令。他看看楊速,再回想任遐邇的模樣,心說真人不露相,但這麼麵包似的真人似乎還真不是楊速喜歡的,應該相信楊速。他把這事暫時拋到腦後,與楊速一起下樓出門回家。他問楊速買件什麼禮物給宋運輝和梁思申剛生下來的小孩,楊速說要不就土到底,買個小孩子戴的金鎖片。楊巡覺得這是個辦法。但得找個合適的人送去上海,或者直接就叫人帶著錢去上海買個好點的送去。

  楊速開車回家,楊巡迴想剛才與任遐邇的交談,越想越覺得很有必要儘快直接從任遐邇手頭獲得第一手信息。他問楊速:「我今天看著,小任比老畢腦袋清楚,對業務也比老畢熟悉。就是她黃毛丫頭一個,壓不壓得住財務部那麼幾個人?財務部好像都是老娘們吧?」

  「老畢不是你親信嗎?」

  「老畢又不是我一個娘胎爬出來的兄弟,會做事才認他是親信。你說,任遐邇到底壓不壓得住?瞧她今天的窩囊樣子,好像壓不住。如果那樣,我換個職位給她,方便我直接找她問事。」

  「平常不是那副樣子,今天不是流感嘛。你要麼耐心等上三天,好好觀察一下就明白。她平時做事情殺伐果斷,交付給她的事情從來沒有第二句話。其實我看她比老畢好。她目前不熟悉的銀行稅務,我可以帶她一段時間。」

  「老二,你跟她真沒關係?」

  「真沒關係,大哥,向你發誓,我跟毛毛的關係你又不是不知道。」毛毛是楊速的未婚妻,只是楊速看大哥一直沒結婚的意思,他敬重大哥,也不敢結婚。

  「好,你暫時別通知老畢,我看她三天。」但楊巡更要看的是任遐邇與老二究竟有沒有關係,其他的,他已經通過今天的問答了解任遐邇的業務程度,只要不是個扶不起的阿斗,他相信任何人只要給權給錢,沒有扶不起的。他還打算利用這幾天時間到任遐邇前面一個單位打聽一下這人的過去,財務的位置,非同小可。

  宋梁那邊的禮物,他與尋建祥聯繫了一下,正好尋建祥準備過去,他就把錢交給尋建祥,打楊邐的中文傳呼,讓楊邐幫忙一起去買禮物。他自己不便上門,他以為梁思申顧慮宋運輝,不讓他上門。

  這邊,他真是認真觀察了任遐邇三天,看著任遐邇流感好轉,終於不用一把鼻涕一把淚,他就趁老畢出門時候去給個任務,當場看任遐邇乾脆利落地布置下去,那些老娘們接手後沒有二話。楊巡看著滿意,又從暗渠道了解到任遐邇在前面一個單位聲譽不錯,並無手腳不乾淨的事情出現。等五天後的星期一,他便拍板,讓老畢升任歐洲街的總經理助理,商場經理的職位交給任遐邇做。老畢當然知道這是明升暗降,氣得回頭散布不少有關任遐邇的流言後辭職不幹了。但老畢不敢做楊巡的手腳,因早知道楊家兄弟手下雞鳴狗盜之徒甚多,他得罪不起。

  任遐邇因此擔了個跟楊速不乾不淨的虛名。走馬上任之後,財務工作自是本行,做得好不提,更是給楊巡提供經過統計整理後的財務意見,讓楊巡感覺終於能做到心中有數。楊巡非常器重任遐邇,對這個非常怕冷,每天捂得嚴嚴實實的女孩子以同性對待。但是楊巡按兵不動,他還不知道是不是該信任任遐邇到吩咐任遐邇做小帳的時候。

  接觸久了,楊巡才知道任遐邇原籍不是市區,也不是財務專業,當年畢業的時候好不容易分進一家外貿公司,卻被有權者的孩子奪了分配名額,差點被退檔回校,無奈只得答應服從人事局的安排,給分到商業局下面的一家批零店。財務方面的知識還是她畢業後自學考證出來的,後來毛遂自薦當上當時批零店會計。好不容易熬過一年,拿到正式市區戶口,她就業餘時間給人做兼職會計,一人多職做了三年後,看到商場招聘就抱著試試看的心過來一趟,沒想到被錄用。楊巡還知道,任遐邇現在居住的一間兩室戶的房子,居然是她自己掙錢於去年夏天買下的。買下後有了落腳地,才跳的槽,不過那房子分期付款,她才付了一半,其他一半得分三年付清。

  楊巡心想,同樣是農村出來的女孩子,同樣是重點大學出身,人家任遐邇怎麼這麼能幹,挫折打不倒,越活越頑強呢?楊巡不僅重用任遐邇,因此也好生敬重。

  05

  楊邐按照大哥吩咐,跟著尋建祥一起去買了小孩子戴的金鎖。本來她是不需要跟著尋建祥一起去梁家的,但是她好奇,又正好星期天沒事幹,就跟著尋建祥一起過去了,可真看到梁家圍牆銅門烘托出的深宅大院模樣,她忽然怵了。

  楊邐看到,一個五十來歲的老伯出來開門,進門見一優雅院落,大冬天的依然綠意盎然,尤其可喜的是一棵濃綠的樹上掛滿橙子一樣的果子。他們才走進去幾步,就見到宋運輝開門迎了出來,穿著薄薄的棉恤,很隨意的樣子。楊邐看到宋運輝與尋建祥玩笑似的擁抱,然後才和她招呼,一起走進暖暖的大屋。楊邐心說,要把這麼大房子弄暖和,這得裝多少空調,每月交多少電費。而眼前她想都想不到的家具布置,還有一屋子衣著光鮮、氣宇軒昂的人,讓她更不敢亂說亂動,但她很快鼓勵自己不要膽怯,沒什麼大不了,一樣都是人。她這才挺起胸來,跟著尋建祥去看一下臥床坐月子的梁思申,看過剛出生的寶寶,問候幾句,送上禮物,才下樓坐到一張床不像床的地方。

  她旁邊的太師椅上,坐的是梁父。梁父聽說這是楊巡的妹妹,都沒拿正眼看楊邐。楊邐對面則是來拜望梁父的梁凡和李力,這兩人都是逼人的英俊瀟灑。那李力,楊邐見過一面,後來多有聽說與大哥的矛盾糾紛。還有兩個是宋運輝的客人,一看就是官員,坐在另一邊的圈子裡。還有兩個梁思申的金髮碧眼同事喝茶後離去,一屋子的熱鬧。

  宋運輝有事,去那邊與兩個上來拜訪的朋友說話。尋建祥見楊邐緊張的樣子,就招呼楊邐喝茶吃糖果。一會兒宋運輝過來招呼一下,尋建祥笑道:「孩子鼻子上邊像他爹,鼻子下面像他娘,以後也是個不動聲色把人說得找不到地縫子鑽的小壞蛋。」

  宋運輝一聽就想到梁思申當初在金州與尋建祥一起捉弄人的一幕,不由得大笑,可追著尋建祥問:「你看我們可可好看嗎?」

  尋建祥笑道:「當然好看,你看這鼻樑多挺,腦門子一看就是聰明的,你倆的孩子遺傳好。等以後再加上家教好,出來就是公子哥。」他說著看一眼梁凡和李力,心說以後可可就是那樣風流的人,肯定比當年沉默寡言的宋運輝強。

  梁凡取笑:「小宋你這是想要人說真話,還是說假話呢?」

  梁父直截了當地笑道:「說可可好看的都是發自肺腑的真心話。」

  眾人大笑,回頭梁父才又與梁凡、李力說話。梁思申因尋建祥到來,換上出客衣服慢吞吞出來說話,問楊邐戴的漂亮手串兒是哪兒買來,什麼質地。宋運輝聞言有點奇怪,因他知道梁思申對這種寶石類的東西有鑽研得很,但他沒開口。楊邐卻以為梁思申喜歡,把手中茶色水晶的手串摘下來讓梁思申試戴。梁思申卻是拿去可可脖子邊比劃,然後拿回來一定要用金鎖換了水晶手串,她說她更喜歡這個。楊邐沒辦法,送禮總得要人喜歡吧,她只能將金鎖收回包里。尋建祥看著也沒說什麼。

  梁思申解決了楊邐的事,就回頭對梁凡道:「老大說什麼?我依稀聽得你說籌資去香港投資?」

  「呸,又想栽那套依稀絲竹之音,仿佛蘭麝之氣給我。最近國內緊縮,錢難賺,我們準備去香港看看,聽說香港房地產市場經歷短暫調整後,將會因為香港回歸臨近發力。」

  「現在國外資金偷偷潛入國內賺取不可思議的利息,難為你拿這邊高息貸款逆流而上,出境搏擊,勇氣可嘉啊。」

  梁凡道:「你還不是一樣?你不是剛從墨西哥殺個來回?」

  「你哪裡跟我一樣,我自十年前趕上日元猛漲的趟兒,這輩子幾乎都泡在這裡面渾水摸魚。你們一輩子計劃經濟,出去玩自己的錢倒也罷了,玩光算數,贏來算彩頭,貸款出去玩就危險了。外公,對不對?」

  外公從自己臥室出來,聽了笑道:「要沒些個瘟生送錢,你賺什麼去?」

  「外公小看我們了,我們已經做足功課。」梁凡臉上怏怏的。

  李力微笑道:「這不,這兒一位老法師,一位專業人士,我們屆時近水樓台先得月。」

  外公笑道:「你見過哪個進賭場的能聽一句他人的金玉良言?我這輩子就沒見過。不過時代不同啦,這兒國情也不同,你們又是天之驕子,不一樣,呵呵,不一樣的。」

  梁思申同樣沒正經:「老大,我先免費奉送一句金玉良言,剛開始做的時候,不要投入太多,先用少許的錢試試水性。咳,不過這話沒用,誰進賭場能鎮定的。」

  楊邐聽著就跟聽天書一樣,這些高來高去的詞彙她只在書里見識過,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放到嘴巴里說。她一臉崇敬地看著說話的幾個人,尤其是對面的兩大帥哥。梁思申見此,沒說什麼,心裡卻有些擔心楊邐。

  梁父聽女兒與岳父都那麼說,見女婿送客回來坐到他身邊,就道:「你們公司現在貸款緊不緊?」

  宋運輝笑道:「這話說出來思申又得鳴不平,我那兒的貸款沒問題。周圍集體和個體工商戶的貸款問題很嚴峻,不少已經周轉困難。」

  梁父對梁大道:「你看看,大家都艱難,春節前後這兩三個月你們先拿自有資金去香港探探深淺,回頭我看效果。」

  梁大道:「小叔,香港房價高,我們的錢都不夠炒一套豪宅。漲價多的主要是豪宅,不是其他。」

  梁思申奇道:「國內貸款利率那麼高,你們如果通過非正常渠道把錢打去香港,又添一番手續費,你們指望房價升多少給賺回來?」

  梁大道:「小七,你別添亂了。」

  梁父道:「就這麼定吧。你們先做出點成績給我看看。」

  談話結束,李力告辭回家,梁凡被梁父留下。梁思申見到楊邐對著李力出去後的門口出了好一會子神。李力不在,梁父的問話就比較實質性,「老大,李力父親退休,我看你們爭取得到的優惠以後都得打折扣,你還打算與他捆一條船上?是不是因為這個,你們現在不得不轉速放慢,才眼光轉向香港?」

  「沒,小叔,這方面的影響還不算大。主要還是下面的產業最近不景氣,工資增加,利潤卻遞減。尤其是商場,因為物價漲幅明顯低於前幾年,還有其他一些原因,生意越來越難做。」

  「我看過你們的報表,你們管理費用非常高,緊縮時期,你們能不能也緊縮一下開支?」

  「小叔,我們現在正開源節流。相信調控有個階段,經濟應該很快恢復增長。所以我們放遠眼光尋找其他增長點。」

  「嗯,好。四月份再給我看看報表。」

  宋運輝問尋建祥:「商業系統現在日子那麼不好過?」

  「我的市場沒問題。楊巡的商場已經開始調整,才剛開始,不知道調整方向是不是對頭。他這人敢冒險。」

  梁思申聽到這兒,不由得拍了一下腦門,道:「呀,我這幾天奶牛做得都遲鈍了,前兒大哥不是提起他們正調整產品結構嗎?剛才忘了請同事聯絡一家公司。」

  宋運輝想起最近雷東寶不三不四地總是找藉口打電話來聯絡感情,很多時候都是拿孩子問題打頭陣,上回與他說起銅廠打算調整產品結構,研發技術含量高的產品,梁思申就掛心上了,但宋運輝還是阻止了梁思申:「你先別忙打電話,研發所需費用很高,過程也很漫長,卻只要相關人員透露幾組數據出去,科研成果很容易被別人輕易篡奪,研發者的心血和研發資金一朝付諸東流。通常,沒幾家守得住研發成果,如果沒有現成成果,儘量不要牽線。」

  「智慧財產權……咳。」回國後,梁思申已經知道很多事情她有心無力。「你們公司不也是自己研發高精尖產品?」

  「我們的產業入門門檻高,研發出來沒人搶。不像大哥他們,花一百萬在研發上,拿出成果來,不知有多少類似企業盯著成果,別家只要花五萬買通一個人,成果成共享了。」

  楊邐終於插進來一句話:「那不是沒人願意投入研發資金了嗎?」

  「對,最終形成惡性循環。」宋運輝比較慈祥地回答一句。

  「可是沒人管嗎?」楊邐覺得宋運輝這樣的領導能說得那麼坦然,非常不可思議。

  「會改觀的,一步步來。」宋運輝說得敷衍。梁思申欲言又止,換作楊邐那年齡,她的問題更多,可現在她已經會得說天涼好個秋了。她早清楚,國內企業需要模仿那些國外的先進技術提高自己的產品質量,國家勢必心照不宣地放鬆對智慧財產權的管制,連帶的,國內企業自己的研發成果也遭殃。說雙刃劍也可,說月亮有陰影也可,很多事情都有難言之隱。

  外公旁看著楊邐只是笑,卻也沒嘲諷,差距太大,反而沒勁。尋建祥不參與這種話題。座談會兒,一大家子人圍大長桌吃飯,有些菜都撈不到手,吃得費勁,但是楊邐羨慕。因為這些排場,即使大哥帶她去的最高級的吃飯場所,她都沒見識過。

  吃完,宋運輝想請尋建祥留宿,尋建祥卻準備連夜坐火車回家。宋運輝就開車親自送兩人走。楊邐大膽,在車上忍不住問宋運輝:「宋總,我剛從單位辭職,請問你們公司駐上海辦事處需不需要人,一般大企業都有駐滬辦事處的。」

  宋運輝不由得一愣,道:「我們公司沒上海辦事處,我們企業還小。」

  尋建祥笑道:「你還是做什麼都不肯讓人浮於事。」

  楊邐道:「可是在宋總公司一定能學到很多東西,比我原來待的公司都強多了,我以前就沒接觸過今天的這些。」

  宋運輝聽了不由得笑,卻懶得接口。想參與到今天的話題,哪那麼容易,之前起碼得在基層幹上多年。聽著楊邐一個勁地好高騖遠,尋建祥卻還認真勸解,他依然沒有插嘴。但他先把楊邐送回家後,路上也沒跟尋建祥提起,現在楊邐的大哥楊巡是尋建祥的老闆,他不想讓尋建祥難做人。

  尋建祥回家把送禮情況與楊巡一說,楊巡氣得目瞪口呆,楊邐自詡聰明,卻被梁思申這個半洋人騙得團團轉而不知。再問,尋建祥說金鎖被楊邐收著,不知道是退款去還是怎麼辦,楊巡無語。

  楊巡異常沮喪,本想這是大好送禮機會,沒想到被妹妹破壞。最頭痛的是妹妹現在似乎還沒找到稱她心的工作,要不然怎麼會問宋運輝要工作,那又為什麼不回來跟著他做。楊巡此時非常能明白「清官難斷家務事」這句話了。

  時近年關,方方面面的關係需要酬謝,楊巡都沒時間再想楊邐的事,他叫上楊速和任遐邇趕赴基本戶開戶銀行幾位關鍵人物的宴席,當然,行長另請,與行長有隙的副行長也另請,但那兩個的都不能再有任遐邇參加。

  任遐邇收拾了出來,楊巡一見這個大麵包,心裡忍不住叫一聲「姑奶奶」,道:「你這樣子出門?你趕緊下去商場挑一件幹練點的衣服穿上,你得給我注意點形象。」

  任遐邇笑道:「我怕感冒,我冬天最怕冷。」

  「飯店有空調,快,你趕緊的,那什麼寶姿……」

  「太貴了。我一月工資才夠買一件半寶姿,我還得三年內支付房款,還得吃喝拉撒。」

  楊巡鬱悶:「我出。」

  楊巡話音剛落,任遐邇就滾滾下樓去挑衣服了。過會兒到停車場會合,楊巡見大衣還是那件棉大衣,不過看上去褲子已經換了。任遐邇蹦跳著坐進車子,笑道:「老闆,我替你省錢,沒買寶姿,而且我跟櫃檯說好,今天借用,只要一頓飯下來沒染上雜色,明天退還給他們,不收錢。」

  楊巡更鬱悶:「你不用替我省,銀行吃了有稅務,稅務吃了有工商,春節之後還有其他,你不可能占人家專櫃那麼多次便宜。」

  任遐邇笑道:「好啊,那麼我一套衣服一年四季通吃。」

  楊巡哭笑不得:「你要怎麼辦?」

  「老闆,建議你別干涉我,樹要皮人要臉,在我經濟許可範圍內,我知道怎麼收拾自己。今天你沒預先通知我有飯局,我沒準備也是沒辦法的事。」

  楊巡笑道:「你少來,下面商場員工上班都化淡妝,你看你赴宴光著一張臉,像白領麗人嗎?」楊速本來無所謂地開著車,旁聽到這兒就開始笑了,不由得趁紅燈時候偷偷留意大哥的臉色。

  「老闆,男女平等,一桌子人都素麵朝天,你別讓我搞特殊化呀,大家坐下談事情,又不是搞公關。」

  楊巡鬱悶得只能回頭看任遐邇一眼,卻無語,心裡狠狠地罵了聲「麵包」,這天下竟然還有不要臉的女人。梁思申工作做得好好的,有頭有臉的一個人,不也是每天化妝的?還有電視上放出來的國內外女領導,也不是都化妝的?估計任遐邇省錢,不肯投那資。

  回頭到了飯店,他們早到,銀行的人還沒來,楊巡看到任遐邇偷偷摸摸溜出去,到不知哪個旮旯脫了大衣回來,心說原來還是個怕羞的。但見任遐邇在商場飛速拿來的是一件黑色修身西裝和一條黑色褲子,毛料,倒是有幾分身材,可惜一張蘋果臉不給面子,感覺上還是麵包。好在任遐邇言語可喜,與那些翹著尾巴的銀行職員挺說得來,人家好像還真沒怎麼在意任遐邇光著一張臉。

  但是後面打保齡球的時候,信貸主任卻拉住楊巡,坐得遠遠地跟楊巡道:「怎麼辦,現在風聲很緊,你這個大戶得給我個面子,這個月怎麼都得讓我收回五百萬。否則我沒法交帳。上面查下來,肯定先查到你個體戶帳戶上。」

  「這個月不行,我不正轉型嗎。等我把庫房消化光,我還你五百萬,半年。現在拿出五百萬來,我得斷氣。」

  「兄弟,算你幫我,任務太緊了。」

  「你們應該找東海那種大戶,拔一根毫毛都抵我們一個團的個體戶。別淨捏我們軟柿子。」

  「他們是利稅大戶,重點保護對象,不能動。要不然我扒拉一下他們的門縫就完事,還用得著找你?我先拿你帳戶上的一百萬吧,等風聲稍過,立刻還你。」

  「大哥,你千萬別,那是我們全體職工年底的血汗工資,你拿走他們會跟我造反。」

  「我真過不去才求你,兄弟,憑我們倆的交情,我怎麼可能為難你。你……」

  楊巡與信貸主任扯皮再三,卻依然不鬆口給個準確數字,但答應春節前幾天搞促銷,消化的庫存部分專款專用,還銀行錢。他雖然不肯,可也知道,不能不給朋友活路,他只能想方設法把交出去的金錢數量降到最低。

  任遐邇一邊陪著銀行職員打保齡球,一邊留意大小兩個老闆的動向,非常辛苦,因為她這輩子還是第一次上那麼高檔賓館吃飯,第一次打保齡球這玩意兒,她都得邊做邊學,以免出錯貽笑大方,又得留意自己身份,不能忘記別人吃喝玩樂時候她還在工作。她見小老闆與她差不多沒事,而大老闆則是事情很多,她把這些細節記在心裡。

  任遐邇關注著大小老闆的時候,楊家兄弟也在關注著任遐邇。楊巡看到第一次出來交際的任遐邇算是合格,美中不足的是任遐邇的不主動。但也難免,她那樣的女人不可能熱情地貼著客人獻殷勤,本質上是個清高的知識分子。楊巡更清楚,取悅銀行巴結稅務以獲得回報,那都是他做老闆的本分,與拿並不算高的死工資的財務經理無關,任遐邇那精明女人算得清楚。

  等終於應酬結束,保齡球館門口送走銀行職員們,三個人一起跳上楊速開的車子,楊巡立刻對後面的任遐邇道:「小任,你明天一早就去銀行,把我們所有的錢都轉到中行去。他們估計內部有問題,想打我們流動資金的主意提前還貸,讓他們堵缺口。」

  任遐邇只應了個「好」,反而是楊速問:「貸款出事的不是那些吸儲多的分理處嗎?他們分行也會出事?」

  「誰知道他們,無風不起浪,我不能拿我準備發年終獎的錢冒險。小任,你回頭把春節前清庫存的收入單列出來,我答應拿那些錢還貸。」

  楊速笑道:「小任,最近那種吸儲有危險,有人來找你……」

  「誰那麼傻,去國營單位找財務經理才有可能,我們私企的,吸儲的人一來直奔老闆辦公室。要一來直奔財務經理室,那吸儲的別混了,這點眼色都沒有。」楊巡非常不以為然。

  任遐邇哈地一笑,可不是楊巡說的那意思。以前她在商業局下面公司時,接觸過幾個拉儲蓄的人,個個都會看眼色得很。那儲蓄的利率都是出奇地高,存那種儲蓄的話,高於銀行公布利率的部分就落入小金庫了,有些更是優惠到存款打入銀行的當天便可計提全部利息。也有吸儲的人一手上家一手下家,拉來上家存款,如數貸給下家,兩手硬,兩手都賺。但這種事情貓膩太多,操作過程自然也充滿貓膩,一大筆錢誰知道會出什麼問題?不過這事她可不敢亂說,免得大小倆老闆因此盯上她的兩隻手,她好好的惹那猜疑幹嗎。

  但任遐邇第二天一早到達商場,不等出納上班,便拿著專用章趕到銀行等對公窗口營業,想開一張本票將錢最穩妥地轉移,沒想到眼見著對公窗口的職員打開電腦,調出數據,卻被告知錢不夠。任遐邇不信,拿出開戶證讓窗口職員檢查,讓調出這十天來的進出數據。果然,今天一早就劃出一筆。任遐邇沒二話,收起所有東西就回商場。此時商場還沒開始營業,總經理室門死鎖。她打楊巡手機。

  令她沒想到的是,楊巡這個老闆的手機背景很嘈雜。楊巡則是一看來電顯示的是商場財務部電話,立刻明白說什麼事,連忙接起,道:「小任?錢轉出來了?」

  「沒,我看著櫃檯電腦打開,可錢已經轉出了。」

  「媽的,要死人。這事你別管了,我現在建材市場,等下直接去銀行,你跟楊速說一聲。」

  任遐邇知道老闆手下不少產業,卻不知道老闆這麼勤快,一大早先去八點開門的市場巡視,完了來商場坐鎮,忙忙碌碌打一個時間差。但是老闆為什麼說「要死人」,任遐邇好奇,估計那是貓膩。

  楊巡果然是趁昨天晚上沒喝多早上起得來,去臨近春節時分相對冷落的建材市場看看。楊巡接到任遐邇的電話,氣不打一處來,平日裡吃他喝他那麼多,昨晚還談得好好的,今天竟突擊下手,全沒情分。楊巡幾乎是紅了眼睛殺奔去銀行,這筆錢是他這幾天積存下來準備給兩家市場一條商業街一家商場的所有員工發放年終工資獎金的,這筆錢要是被划走,他這個春節還怎麼過,下面辛苦一年的人還不把他撕了?

  但駕車子殺到銀行大樓下面,停在西風凜冽的停車場上,看到熟悉的白瓷磚牆面藍玻璃幕牆,楊巡氣到嗓子眼的心卻忽然安靜下來。按說,事到如今,信貸那幫人是不敢貿然惹他的,他一向有來有往得很,那些人收他多少好處,平常他只要一個電話就能把那些人叫上門服務,他們能不怕他火氣一上來,拿起證據直奔司法機關檢舉揭發嗎?他們一定是給什麼事逼急了,狗急跳牆。那事,估計是比他的檢舉揭發不會輕鬆多少。

  但楊巡雖然腦袋轉過彎來,並不意味他肯放棄拿回錢的努力,那幫人與他之間,本就是互惠互利,不存在人情,這方面他弄得非常清楚。朋友有難他才拔刀相助,那幫人有難,他唯有想方設法為自己止損。他跳下車,急急衝進銀行大樓,乘電梯來到信貸部辦公室。沒等他開口興師問罪,早有人上來賠著笑臉將他拉到小辦公室。密室討論,楊巡為自己爭取再三,不屈不撓地堅持不肯讓步,終於退回五十萬,而那拉他進門的主任幾乎快將賠笑臉改為下跪了。

  等主任一答應,楊巡當即拿起桌上電話打給任遐邇,要她立刻拉上出納到銀行窗口辦理提款。提五十萬現金,到底是比提一百多萬來得容易。然後,楊巡不走,坐在辦公室等著錢被操作到他帳戶上,就下去窗口,看到五十萬真金白銀到手,才讓任遐邇上來辦理提前還貸手續。他看著任遐邇不問一句廢話,迅速辦完手續,這才轉為笑嘻嘻地與一眾熟人們告別,拎起裝滿五十萬的黑塑膠袋與任遐邇離開。

  走進電梯,他道:「回頭清理庫存的錢不用做專門帳了,都存到中行去。」

  「可是有規定,非基本戶不能提取現金。」

  楊巡被提醒才想起有這規矩,想罵人,又忍了,道:「先拿錢過去,看中行櫃檯敢不敢特事特辦。」

  「那需要人行敲章批准才行,人行批准之前需要基本戶所在銀行同意讓你去別家銀行提取現金,可他們肯同意嗎?或者放到楊總下面其他銀行的基本帳戶上去過渡幾天也好。」

  「都在這家銀行。」楊巡跳上車鬱悶了,「要不存我個人帳戶去,你做一下帳。」

  「行,算個人借款。今天營業款收上來,我也放到楊總帳戶上去。湊足發工資獎金的數額後,餘款都打到中行去。觀察一段時間,視年後情況,如果平靜,再啟用這家銀行。這樣可好?不過得麻煩楊總每天帶上存摺一起去銀行。」

  楊巡見任遐邇說得周到,便點頭同意。他摸了摸包,想想還是沒敢放心把存摺交到任遐邇手上。雖然這陣子忙,但他會把存摺放到楊速手裡,兩兄弟總有一個會在場的。不過任遐邇對業務的熟悉和靈活,讓楊巡備感方便。

  回頭,他便在商場外面掛出海報,正好趁春節這因頭,有的放矢地大搞促銷,大力消化庫存商品。即使離春節才只有幾天,那也是好的。他總得湊齊下發工資獎金的資金,他需要一舉兩得,即使因此不得不稍微讓利。

  而楊巡送到宋家的年貨則是很快跟著宋家老少三個一起乘東海公司的專車趕赴上海過年。早先宋運輝問女兒,春節哪兒過,媽媽家,還是與爺爺奶奶爸爸一起去上海,宋引毫不猶豫選擇媽媽家。但是沒一天宋引就反悔了,她雖然想媽媽,卻不敢放棄爸爸。小朋友都跟她說,她現在有弟弟了,爸爸就不會對她最好了。她真擔心,她下意識地擔心爸爸與梁阿姨和小弟弟在一起的時候,忘了還有她。

  因此她最終還是跟著爺爺奶奶去了上海。宋運輝到年底忙得很,沒留意到女兒的小痛苦,他見女兒答應去上海,就據此要求父母也一起去上海。宋季山夫婦想來想去,好像古老相傳沒有去女方家過年的規矩,再說實在是怕梁家的一個美國回來的財富外公和兩個高官親家。可是他們又太想看看孫子,梁思申剛剛生完小孩,總不能讓人家抱著孩子走那麼遠路來東海跟他們過年。好在宋運輝答應不住一起,住到梁思申以前的別墅,不用天天與高官親家相對,他們才忐忑地乘上東海公司的轎車去了上海。

  司機早已熟門熟路,漫天雪花的夜晚,宋季山夫婦只見車子停在地處大上海的深宅大院前,那高牆那銅門,只有解放前見過的縣裡最富貴的人家才有那派頭。等叫開門,他們見到梁思申自己跑出來開門歡迎,在一院子華彩燈光和滿地白雪下,看到熟人終於安心不少。這個院子早聽宋運輝甚至宋引跟他們描述過,但百聞不如一見,見了才知還有富貴至此,這一院子的精緻清雅,再下兩場雪都蓋不住。

  梁思申關上門回來張羅著介紹兩家人認識,看到外公沒有出言不遜,才放心去廚房看到底帶來什麼東西。

  卻是見到一箱各種各樣的高檔海鮮,一箱已經處理了一下的各種肉類,還有一箱稀罕的熱帶水果。看著這些,想著這幾天陸續有宋運輝的關係戶送來的各色年貨,想到今年不費一分一厘已經塞滿的雙門冰箱,以及冰箱塞不下,掛滿院子等著風乾的雞鴨魚類,她不禁搖頭再搖頭,可想而知,宋家在東海的年貨只有更多,地下這三大箱不過是擇其要送來。

  梁母將可可交給爺爺奶奶後,看著奶奶是個細心的,就放心交付,跟著進去廚房。走到裡面看打開的箱子裝滿山珍海味,知道女兒弄不好心裡正盤旋他們老外如果收取超過多少錢的禮物就算行賄的說法。她推著女兒出去招呼剛來的親家,還是自己著手與小王一起清理三大箱子。沒辦法,其中還有小王沒見過的稀罕物。

  她到外面對著公婆,又不好說什麼,也不能表露什麼意思,只開始勸說公婆住這邊房子,方便食宿。宋季山夫婦還是想清靜,一直說不能麻煩不能麻煩,梁思申無法,只能與他們一起挽起行李去別墅。宋季山夫婦還以為只是跟他們家一樣的別墅,但是走進裡面一看,都是國外進口的家具,別說進門的電燈開關空調開關不知道怎麼弄,走進最事關生計的廚房一看他們就暈了,除了一把刀,沒一件是他們會使的。如此複雜,他們估計梁思申現教他們都學不會,更怕弄得不好,損壞器物。那麼,接下來幾天該怎麼吃飯,喝西北風?無奈,三口子只好選擇又跟著梁思申回大宅。

  梁思申其實有些故意誇大家中器物的難處,讓公婆知難而退與他們住一起,別發配似的住遠遠的,她總覺得那麼做對公婆,尤其是對宋運輝的女兒宋引不公平,這是春節,她料定宋運輝一定是待在她身邊的時間更多,既然特意請宋家三個人來上海,不能太厚此薄彼。載著公婆宋引回去大宅的路上,她想到一句古話,「如此甚好」。她不由得微笑,確實甚好。她會照顧兩個老實的公婆,不會讓他們拘束。也會關照強勢的父母,讓著軟弱的公婆。

  但是別人送來的遼參、乾貝、鹿筋、干鮑、洋酒等貴重食品一直困擾著梁思申,她知道若就紙箱問題問宋運輝,宋運輝一定又是等他來上海再說。她只有悶在心裡,非常不快地繼續等明天還不知道有沒有東西送來。她已經算是能拒絕的,可還是沒法拒絕得徹底,有些人看她不接就說原物拿回去會如何如何,請她體諒辦事人員難處,或者乾脆放下東西就走,她都沒辦法。想到爸爸那兒也是一樣,估計只有更多,她心裡非常厭惡。

  人家為什麼要送禮?那一來一回又將如何定性?梁思申心裡清楚得很。去年宋運輝沒把錦雲里公開,還沒那麼觸目驚心,今年真讓她受不了。

  宋運輝不知就裡,他也是推而又推,送到公司的東西他都讓搬去招待所,可到手的還是有那麼多。而這麼多年下來,他也幾乎習慣成自然,想到一家人都去上海過年,當然是收拾三大箱子送去上海。等他作為主要領導站好年內的最後一班崗,上飛機飛去上海時候,已經是傍晚。到上海機場,他又得等待片刻,等岳父下飛機一起走。

  他幾乎沒行李,見到岳父也是隨身帶來一大箱子年貨,不由得與岳父會心一笑,兩人自己到門口打車回家。梁父還戲稱,家學淵源,都是疼太太的好丈夫。

  宋運輝到錦雲里,見到父親與外公戴著老花鏡嚴肅地對弈,都沒空來理他們。母親則是坐一邊給可可打毛衣。宋引熱火朝天地在電腦上面打遊戲。見大家都有事做,他才放心。他也看得出梁思申一直約束著岳父岳母比較高的姿態,連他都有些替岳父岳母委屈,只好背後向他們賠禮道歉。一頓子見面寒暄下來,大家終於坐一起吃年夜飯。宋運輝和梁思申都感覺很好,終於春節可以都與父母在一起過。

  但是,吃完飯後,宋引就一直黏著爸爸,爸爸走哪兒她跟哪兒。大傢伙兒一起去院子裡偷偷放小焰火的時候,宋引雖然喜歡,卻悄悄拉爸爸到一邊,問爸爸有了小弟弟還愛不愛她。宋運輝心疼,連忙將女兒抱起來一起放焰火。梁父不知就裡,還戲言,女兒小的時候不趁機抱,大了就不讓抱了。

  一直等安頓下大家睡覺,小夫妻倆才呼出一口氣,回自己房間。竟是比平日裡在公司三頭六臂還累。宋運輝抱著妻子,兩人一起席地坐在兒子小床前看了會兒,終於得享兩人時光。梁思申跳起身,去化妝櫃拉開抽屜取出一張紙,回來將紙遞給宋運輝:「你看看,這些都是你不在的時候人們送來禮品的記錄。」

  宋運輝粗粗看了一眼,就將單子放床頭柜上,笑道:「我們今天哪有時間談這些,回頭我跟你說說都是些誰。」

  「不是,我問你,你有沒有回禮?」

  宋運輝意識到有問題,謹慎地道:「不大清楚,我明天再看看,今天很累,可可還會被我洗澡聲音吵醒嗎?」

  「可可好像慢慢在度過不適應期,你關上門吧。嗯,用公款回禮?」

  「這都是套路,你爸爸和我都是一樣在做,相信你爸爸也是跟我一樣已經儘量拒絕了。你喜歡我穿哪套睡衣?」

  「你放在浴室的。」梁思申不再提起,她看得出宋運輝不想提。是,那是套路,她親身經歷了拒絕的艱難,能要宋運輝怎麼辦,可是她不喜歡。爸爸如此,她也不喜歡。可她了解爸爸和丈夫都是好人,都是她愛的人,因此才更無力。她現在工作也不得不面對請客送禮,對此現象很是深惡痛絕,每次送禮出去的時候,總是心裡把對方腹誹一番,尤其是她的國外同事,都對此多有議論。可是,現在是她的爸爸和丈夫在收禮,不知道送禮的人怎麼想他們倆,她不喜歡。

  宋運輝躲在水龍頭下想轍。起初他沒在意,待到聽出不對,已經看到梁思申眼睛裡「我真厭惡」這四個字。他自然是避而不談,免得言語衝突。洗澡到一半的時候忽然想到,別是梁思申引經據典告訴他的產後憂鬱症吧,據說得專門找丈夫的茬。當時梁思申捧著一本書告訴他,產婦因為內分泌極大變動,性格怎麼匪夷所思都是正常的,這個時候正是需要丈夫發揚大無畏愛心的時候。梁思申還告訴過他,懷孕期間她太過正常而放棄對他的修煉,肯定需要產後找補。當時宋運輝只當笑話聽,這會兒有些哭笑不得地想,別真事前正常事後補吧。

  宋運輝寧願相信是這樣,洗完澡出來就若無其事地吻了太太一下,抱她去浴室,把她關進裡面。他自己看了會兒才剛從紅皮老鼠狀態進化過來的兒子,也親了一下,躺回床上等兒子哭,知道小傢伙幾乎兩小時一哭,比鬧鐘還守信,再過幾分鐘就該是哭的時間。果然,等梁思申出來,兒子在小床上開鬧。兩人好一頓安撫,才讓兒子回頭再睡。

  梁思申面無表情地看丈夫替她把因餵奶而敞開的衣服拉好,疲倦地道:「我一輩子都沒想過,我能那麼邋遢。」

  「沒睡好比什麼都摧殘人。這幾天趁我休息,你睡覺,我管著可可。」

  「奶牛能睡嗎?你帶護照沒,護照能去香港嗎?這幾天我想去香港買尿不濕和奶粉,需要挑夫一名,國內的進口貨都不新鮮。」

  「可以的,明天我查一下航班,找個當天去當天回的。」

  「你看,你也監管著奶牛的自由行動吧。還有,我肥了,鬱悶死了,衣服都穿不下,我要買衣服。嗯,睡覺,爭取可可下一次鬧的時候睡足力氣。唉,我當初勇往直前地懷孕,肯定是對困難預估不足,年輕無知啊,上某人的當。」

  宋運輝哭笑不得地看梁思申跌進被子裡,閉目就睡,心想可別真的累出產後抑鬱來,怎麼沒一句話是積極的。他跟著上床,將妻子摟進懷裡,輕柔地道:「我說你聽,睡著也行。你一直說你已經適應國內生活,我看你還沒,你所受西方教育讓你與國情格格不入。但如果你正經是外國人,你不會有那麼多的心理衝擊,反而可以冷眼旁觀,將此當作一個經歷,你卻又是個愛國者……」

  「算你對,每次看他們挑著眉毛議論,我心裡光火。」

  「這就是了,你一邊為同胞辯論,一邊就更生氣同胞不爭氣,你卻不想想裡面的文化差異。換個角度說你十年前跟你外公打官司,這如果放到國內,夠套上『悍然』這個詞。你外公在國外多年,算是司空見慣,因此現在可以跟你和睦相處。你說如果換作你爺爺,他還會不會接納你?兩國文化不同,觀念有差異,你必須正視。再說禮物,初二我們得參加一個婚禮,你說婚禮上一下收進那麼多紅包,每個紅包成百上千,這是不是集體行賄?可這是國情,睡著了?」

  「沒睡,鬱悶得昏迷。」

  宋運輝忍不住笑,又道:「既然都這樣,你說我春節送禮還禮無數,你就是把我賣了都不夠本,我還怎麼做人?」

  「我又沒針對你,我煩這種情況——國情。」梁思申說到這兒,困意消退,「就算是國人可以為朋友兩肋插刀,說什麼當褲子都要幫朋友,可不能用公款啊。現在明明是公私不分,打著友情的幌子拉交情。可是你說得對,你作為當事者,那麼勞苦功高才拿那麼點工資,難道要你傾家蕩產幹革命?也不行。唔,死結。」

  「你以前不是說要看到進步,變化要一步一步來?你好像最近情緒波動得厲害。要不我們去香港散散心,或者在香港住一晚。你才出月子,不能太動。」

  「沒法扔下一屋子老小啊。」

  「呵呵,你閉上眼睛,我替你按摩。」

  「你又不會。」

  「試試嘛,總得讓我有練手的地方。」

  「不對,你哪兒學來的?」

  「還不是你教的?閉上眼睛,乖。你不是說了嗎,我這張撲克臉人見人愁,鬼見鬼愁,誰敢惹我。」

  「對,大灰狼,你關燈,我現在很肥,你不許看。」

  「別那麼不自信,你很好,比以前每天餓飯時候更好。」

  梁思申卻不置信地又問:「以後有可可了,你會不會愛我少一點了?你以後進門會先要求看到我還是先看可可?」

  「我比你更擔心這問題。」

  梁思申嘰一聲笑出來,這才乖乖閉上眼睛。宋運輝心說,果然是情緒變化很大,他還算是過來人,可他以前都沒理會還有這麼一茬。梁思申果然是雷東寶嘴裡的妖精,專門克他的。從今天進門見梁思申賢良淑德,到關上臥室門她又慷慨激昂,讓他都以為失寵,至現在才算是恢復過來一點感覺。他愛這個小妖精,他知道他的一縷魂魄牽在梁思申手心裡,他早在某一天起,早已身不由己。

  同是太太剛生育的難兄難弟,雷東寶的日子就愜意得多,但是遇到一年唯一的大年夜,他分身乏術。韋春紅一早跟他講明,年夜她一準去小雷家陪著雷母過,跟往常一樣。雷母也一口咬死要韋春紅來過春節,她好歹跟韋春紅一起渡過雷東寶坐牢時期的那段難關,而今苟富貴,不相忘。雷東寶知道這事不妥,可又不能勉強老娘,只得讓韋春紅去,自己只有留在馮欣欣那兒過了個年夜。

  馮欣欣轉彎抹角得知原因,得意得不得了,雖然孩子初生,累得不行,可她有精力十足的母親相幫,她自己也年輕精力足,大年夜雷東寶終於不用出去應酬喝酒,腦袋清清爽爽地跟她在一起,她就一直黏在雷東寶身邊,逗得雷東寶心猿意馬。雷東寶也好奇了,這人跟他的時候明明還是處女,現在哪兒來那麼多花招,可他喜歡。毫無疑問的,年輕女子,即便是口氣都是香的。

  電視裡熱熱鬧鬧演春晚,雷東寶認認真真看著熱鬧,時不時偷偷捏捏小妻子產後明顯縮下去的腰。一會兒,馮欣欣附耳輕輕道:「明後天人家來你堂堂雷總裁家拜年,我們的客廳哪兒坐得下人。」

  雷東寶笑道:「進不來的讓門口排隊。」

  「我們換個房子吧,這兒太小,寶寶稍微長大點都沒法動彈。」

  「行。」

  馮欣欣沒想到雷東寶答應得爽快,小心地道:「那……山河路那邊正造電梯高樓,我們買那兒的好不好?那邊以後肯定住的都是有檔次的,我們寶寶跟他們在一起落不下。這邊出來的都是些野孩子,前天403那家小孩跟別幢樓小孩吵架,耳朵拉出血來。我們的寶寶啊,一定不能輸給宋總的,呀,那邊的房子好像是屬於機關幼兒園的片區。」

  「對,上最好的幼兒園,上最好的小學,以後出國留學,我兒子……什麼都要最好的。」對,他是老大,老大當然得要最好的。

  「那種房子總得好幾十萬吧。」

  「唔,錢我想辦法。你也少買幾件衣服存裝修錢。一年買下來,一年四季的也夠穿了,給你老娘買幾身。」

  馮欣欣沒答應,但不顧父母在旁,抱住雷東寶的胖肚皮親親熱熱地貼著耳朵道:「老公,我好愛你,以後我們的寶寶肯定像你……」

  「像我不好,我兒子得讀書,讀到沒法讀為止,一肚皮學問氣死小輝和他那小妖精去。我兒子……買下新房子我就買鋼琴,要買比小輝家好的,我兒子得學鋼琴。你好好養,過半年我們抱去上海比,看誰家兒子壯。我們一天裡生的,欣欣,你要給我爭這口氣。」雷東寶越是感覺宋運輝不拿他當回事,他越要跟宋運輝比個高下,絕不吃虧。

  「那肯定的,我就是早產幾天生出來的都比他們的重呢。而且醫生說我奶水好,看看我們寶寶,多胖,手臂都跟藕節一樣。可我們不能光比體重啊,我們寶寶得比他們早識字,對,還得早說話。」

  宋運輝說什麼都沒想到雷東寶在遙遠的地方,即使大年三十都念念不忘與他比兒子。他還滿不在乎地與梁思申商量,可可智商一定高,一定要讓幼兒園玩痛快了才接受教育折磨。

  年初二的時候,宋運輝帶著宋引去參加一位朋友的婚禮,梁父與梁母把女兒叫到書房,關上門討論家庭問題。宋季山夫婦看到都沒吱聲,反而外公想了想,卻扶著樓梯跟了上去,拿拐杖敲開門就道:「商量什麼,我也不能聽?」

  梁母笑道:「爹爹既然來了就給我們做個參謀,我們這不是怕爹爹操心嗎?」

  「你們說,我聽著,我愛怎麼想怎麼想。」

  梁父一笑,道:「爸爸,這麼回事,我也很快退休了。多年前囡囡出錢買了一單原始股,高位拋出個挺好的價錢,又讓我操作幾次,增值不菲。囡囡的意思是這筆錢給我們用。我們想囡囡不是堅持要讓可可去美國受教育嗎,我們既然退休正好幫囡囡帶著可可在美國受教育。我們今天就是準備商量這個問題,難得春節時候大家都在。」

  梁思申沒想到爸爸媽媽扯她密談,說的是這個問題,驚訝良久,才道:「我在大學城的房子還在,那兒環境特別好,爸媽的錢拿去做生活費吧,不夠有我。」

  外公立刻道:「那裡冷,退休養老去佛羅里達,聽我的,你們要是去我也跟去,生活費算我,房子思申買。要是決定下來,我立刻打電話給我律師,要他幫你們辦手續,很簡單。有我在,你們兩個大陸出去的土包子不會吃虧。」

  梁母道:「爹爹,我們不請你來,就是怕你提出你出錢。我們股票上賺的錢聽說夠生活,以後爹爹喜歡就跟我們一起住,房子有囡囡呢。」

  「她哪來那麼多錢,她還要倒貼老公。」外公神采奕奕地與梁思申互白一眼,「有錢,什麼都不是大事,還囉里囉唆商量什麼。出境、入籍也不是問題,我擔保,思申出面沒我牢靠,我只有一個要求,可可一定要跟去啦。」

  梁家三個面面相覷,一時都沒反應過來,退休後移民到美國,這可是大事,怎麼被外公一說就輕描淡寫了呢?還是梁思申過了會兒道:「我支持外公的說法。房子稍微買好點,我把大學城的賣了就行。外公就算答應出生活費也沒幾年可出,還是算了,我來。」

  梁母一聽就踢了女兒一腳。反而外公並不在意,道:「你愛出錢我還有什麼話說,可可呢?」

  「可可當然受美國教育。就這麼定?如果決定,外公,請律師找房子時候有要求,一要離超市近,二要學區好。」

  梁父與梁母交換一個眼色,老夫老妻,一個眼色幾乎說明所有問題。梁父代表說話:「沒想到這麼容易就決定。囡囡開始跟著外公動作吧,移民的事現在也可以著手辦起來,我們都有護照,估計到時候正好送可可讀幼兒園。」

  梁思申奇道:「怎麼忽然想起這個?我本來還想請你們移民呢,我覺得國內生活環境不好,都奇怪外公為什麼賴在上海不走。」

  外公憤怒地道:「你當心我買房子做手腳。我葉落歸根不行?我歸幾年不想歸了不行?我一到冬天想念邁阿密的陽光,不行?」

  梁母只笑道:「爹爹,你肯跟我一起去,我們求之不得,我們多需要你的經驗,也正好讓我們儘儘孝心。囡囡啊,我們也是想著國內的教育,跟你一個年齡的人與你對比太大了,我們可可……」

  「媽媽,謝謝你們。」梁思申擁抱身邊的媽媽,感動於爸爸媽媽準備為她的孩子做出犧牲,退休後離鄉背井,「可能我會讓宋引一起去,行嗎?」

  「可以,多一個不多,小姑娘挺懂事。」梁父一口答應。

  問題解決,梁母先撲去找可可,梁思申也跟去做奶牛。兩人又就赴美養老問題討論細節。

  梁母忍不住問女兒:「外公為什麼要緊緊跟著我們?」

  梁思申笑:「他恨舅舅們總念叨著他快死,他早死舅舅早分財產。他也手段毒辣,硬是不肯提前瓜分財產,只建立一個基金定時定量給舅舅們一些遠遠不如我收入的錢。可是又煩一家老小總伸手問他要零用,他索性躲到大陸,對舅舅們宣稱大陸無法無天,舅舅們敢來,爸爸對他們不客氣,遞解出境。我原先不知道外公打的這個主意,還是有次接到舅舅電話吵了一頓才知道被外公利用了。其實外公還是更喜歡美國,美國畢竟物質豐富,生活方便。」

  梁母哭笑不得。

  梁思申晚上就把這事告訴了宋運輝,宋運輝一聽就覺得這是好事。但宋運輝畢竟多了一個心眼,回頭等梁思申睡著,他把剛聽說時的疑問倒出來好好細想了一番,可又一時不好定性。他看著倦極熟睡的梁思申思來想去,不知道該不該跟她明說他的猜疑。考慮到上回與梁思申提出他爸想與他合作時候,梁思申單純的回應,他決定不說明。畢竟他的猜疑有小人之心,而且還是捕風捉影,而他自己則是提前一步做出決定,從此與岳父的事業保持一定距離。

  06

  楊巡春節將工資獎金髮放,又拖拖拉拉地發了分期付款的買斷工齡費,還剩一些錢。過年的時候,即使商場帳面上也會有一些錢得躺在銀行過年。他沒想到任遐邇會跟他建議,乾脆把錢存通知存款,利率比普通活期利率高不少。楊巡沒想到天下還有比他更錙銖必較的,他當然不怕任遐邇麻煩,當即對這主意說好。他真是想不到,看似臃腫遲鈍的麵包能有這般精明的腦袋。

  但麵包也有不盡如人意處,麵包老家不在市區,為趕在大年初一前到家,必須年三十中午就請假離開。但是楊巡心說別人都能走,一個財務經理沒把最後一天的帳關上,怎麼能走?他不批,讓楊速去說,晚上由楊速開車送麵包回去。可是楊速不答應,晚上他得上毛毛家做毛腳女婿去。楊巡無奈,只好對任遐邇拍胸脯,保證送她到家門口,決不讓耽誤年夜飯。任遐邇見此也只能答應,畢竟拿著人家的經理級別工資。楊巡卻很不單純地想到,他這麼個日子送任遐邇回家,夠任家上下猜疑上一個春節,因此他決定拖上剛從上海回家的楊邐。

  任遐邇看著全體財務人員做完最後一筆帳,將今年最後收齊的款子用信封裝上,同時拿一本收款憑證,背起包就衝去停車場。打開車門,卻見前面已經坐了一個女孩,那女孩衣著光鮮,臉面收拾得精緻,不過說不上漂亮。任遐邇以為是老闆的女朋友,但沒等她坐下,楊巡就介紹道:「小任,這是我妹妹,今年剛交大畢業,在上海工作。」

  任遐邇心說難怪,她沖楊邐打個招呼,把信封交給楊巡:「楊總,點點是不是這個數,然後在收款憑證上籤個名。」

  楊巡二話沒說,從信封里倒出錢來數。楊邐不由得看看任遐邇,見的是一張年輕但沒有修飾的臉,額頭還缺油少水地脫皮,心說大哥幹嗎這麼看重這女孩。任遐邇見楊邐看她,就笑笑,沒說話。但等楊巡核對完數字,簽好字,她才道:「楊總,請先到我家轉一下,我還有行李要帶走。就在後面芝麻街。」

  楊巡開車轉過去,楊邐就翻揀磁帶。等任遐邇出去,楊邐就道:「大哥,你這兒怎麼都是些沒性格的歌曲啊。」

  楊巡道:「不是挺好聽的?聽會了到卡拉OK什麼歌都能唱。」

  楊邐撇嘴:「我下回給你帶好點的。」

  「不要你的英語磁帶,專門出剩貨給我……」楊巡見任遐邇端一隻大紙箱下來,累得面紅氣喘的。他出去主動接手,幫放到後備箱,不由得往裡看看,見是農村少見的色拉油、真空包裝鹽水雞鴨、魚乾、糖果餅乾等年貨。他放下箱子,不由得道:「我家的年貨都還沒處理。」

  「等等,我還有一隻旅行袋。」

  「重不重?」

  「旅行袋不重。」

  楊巡就沒跟去,又回到車上。果然,過會兒任遐邇拎行李下來,並不見氣喘吁吁。楊巡有意當著任遐邇的面對楊邐道:「你看,任經理也是重點大學畢業,人家多能幹,好幾件年貨都是自己做的吧。」

  任遐邇笑道:「我哪裡能幹,商場發的這些魚,我問了老阿姨才會處理,可我明明刀子磨得挺快,硬是剖得深深淺淺,要不是頂樓北陽颱風大,肯定曬不干。」

  「你不會洗乾淨放冰箱裡,才幾條魚。」

  「我沒冰箱。」

  楊巡剛想說沒冰箱比較麻煩,再一想就明白人家把錢都買了房子。楊邐卻道:「冬天的時候洗乾淨吊在陽台上也壞不了,不用冰箱也沒關係。」

  任遐邇心說即使頂樓的北陽台吊著風乾,那也得看老天爺臉色,不分青紅皂白吊出去,不出三天全進垃圾桶。但老闆妹妹何不食肉糜,她可不反駁,那是人家的好命。楊巡卻道:「以前在東北還真放外面,比冰箱還管用。東北農村的門口堆一雪堆,雞鴨魚肉都塞雪堆里,想吃了扒出來就是。」

  楊邐搶白:「現在路上明搶的都有,雞鴨魚肉放院子裡還不給人一夜偷光了,又不是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年代。」

  楊巡拿眼睛斜睨了一眼妹妹,無語。任遐邇看著前面兩兄妹,也是無語,她是不便參與。但楊巡到底是不肯在部下面前失了面子,頓了會兒,還是道:「老四你沒去過東北,東北一到冬天,氣溫只有零下二三十度,有些農村讓大雪一封就與世隔絕了,沒什麼公交車,想出來除非是當地人幫忙,東北地方又大,分起地來一戶有兩百畝五百畝的,這在我們南邊是想都想不到的。你想靠兩隻腳進去出來,要麼迷路要麼凍死。一到冬天,你想讓哪個人暫時消失,很簡單,往最犄角旮旯的村里一扔,放點錢讓人看著,完事。等開春出來,報案都沒人理,一冬下來養得白白胖胖沒見掉根毫毛,誰管你閒事。所以你說那種地方人家院子裡堆再多東西,本村人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不會偷,外面人哪個會興師動眾不要命去偷點雞鴨魚肉?」

  兩個女孩聽了都覺非常新奇,不免好奇地議論上了。楊巡卻是想到他過去受老王連累跌倒後,為了徹底翻身做過的那件「好事」。這事,他不會與媽媽說,當然更不會與弟妹們說。自打受宋運輝之邀離開東北來沿海創業,那些過往都成歷史,現在說起來就跟說別人傳奇似的,遙遠得似乎不是真的。楊巡說的時候心想,小妹要是又駁斥他的荒謬,他就不解釋了,好漢不提當年勇。卻沒想到兩個大學生這回都信了,兩人還議論如今有手機了可能隔離一個人就沒那麼方便。

  兩個女孩議論上的時候,楊巡就不插嘴了,他還沒無聊到勇做孔雀男。他聽了會兒,基本可以得出結論,兩個女孩都見多識廣,不過都是二手資料。對於是非的判斷,她們用的都是自己掌握的知識和有限的經驗,相對而言,楊邐更武斷一些,話更多一些,任遐邇則狡猾許多。

  等兩個女孩的討論告一段落,楊巡才道:「小任,年後的工作,我先跟你透個底,你這幾天休息時候考慮一下。年前把庫存清空一大半,年後我打算把四樓的超市撤了,四層商場重新布局,全部改成出租櫃檯。為了統一經營格局,我肯定會在租賃合同中添加不少限制性條款,估計有些老租戶不能接受,年後新簽租賃合同時會有一些租戶退出。最差的情況是一半鋪面沒填滿,商場鋪面出租收入減少,人氣不好,顧客跑光,我的轉型計劃失敗。因此我準備年後讓楊速蹲大本營跟客戶簽約,我自己跑出去拉客戶入駐,爭取拉特色客戶入駐讓轉型成功。但就算最後成功,當中肯定有段過渡期,日子不會好過,你得有思想準備。」

  任遐邇當即想到她那負擔沉重的三年期房屋貸款,那需要她每月完成吃喝等基本生活支出之後剩餘兩千塊才能完成任務。而她現在升任經理之後,正在慶幸工資加獎金可以完成每月兩千的積累之後還可以讓她稍微吃好用好,而不需要再瘋狂老鼠一般地接兼職侵吞睡眠時間,沒想到才高興了一個月,楊總就要她有思想準備。準備什麼?還不是準備收入減少。那怎麼行,她頭頂有兩千的硬指標在,無論如何準備都沒辦法對付。她愣了好一會兒,才想到還得向老闆回話,她只得往工作上想了一下,才道:「春節後上班就得做報表,這個月有些利潤,我設法延到下個月去。」

  楊巡道:「對,估計今年上半年都不會有利潤,這個月利潤不能繳稅去。小任,問個私人問題,你要不方便就別回答。你得保證每月收入多少才能按期還房貸?」

  任遐邇再愣:「不吃不喝,起碼兩千。」

  「好,我保證你兩千五百塊一個月的收入,工資單不足部分,我私人掏腰包。你向我保證心思全放在商場財務部,給我把好這個最要緊的口子。」

  「期限呢?」

  「沒有期限。你做得好,彼此都滿意的話,即使最壞情況是商場經營不下去,我還有其他三個不錯的產業。只要你在職,我保證你基數兩千五一個月。」

  任遐邇鬱悶地應了一聲「好」,就沒話了。她心裡清楚得很,這往後她如果做得不過不失,老闆當即會說一聲「彼此不滿意」讓她捲鋪蓋走人,不付那兩千五大洋,老闆太狡猾了。她只有想方設法出盡百寶讓自己無可替代才行。未來的日子,可就充滿可怕的挑戰了。

  等送任遐邇到家,遠近的天空早已都是早早吃完飯的人放出來的焰火。兄妹兩個往回家趕,楊邐剛才聽了一路,硬是憋著沒說話,此時才道:「才兩千五?才兩千五就想讓人替你賣命?」

  「你沒見她答應了嗎?」

  「兩千五能做什麼啊,去掉兩千,才五百,夠吃還是夠喝?」

  「先不說她說的兩千是不是個真實數字,就算她說的是實話,這邊不比你們上海,這邊五百塊夠過日子。」

  「可她是你財務部經理啊,現在跳槽容易得很。」

  「你放心,她有一個月兩千背著,不敢輕易跳槽。而且她年輕,又是女孩子,沒資歷,充其量只在我手下當了一個月財務經理,她只有在我這兒才有人認她是經理,走出去不會有人認她,起碼半年內沒人會用財務經理級別的工資拉她跳槽。等半年後我的商場也能看出好壞了,再說吧。小任自己心裡也清楚得很,她是個明白人。」

  「哎喲,那你就可勁地欺負她吧,看她哪天翅膀硬了不飛了你。」

  「呵呵,等她翅膀硬了,我給她的工資也會水漲船高,她走不了。開公司嘛,又不是開慈善機構,有買有賣,雙方認可就行,你以為誰都像你一樣有後盾?你沒一點積累,一上來就想拿高工資,做管理工作,冤大頭才聘你。今天看見了吧,你也早點拎拎清楚。小任跟你一樣也是重點大學畢業,專業以外還精通財務,比你強多了,她也就那個價,現在我們用人看文憑,更看資歷。」

  楊邐聽了好久無語,半晌才道:「太欺負人了。」

  「沒欺負人,換你進商場,人家明明普遍值五塊錢的貨,如果標價十元,你肯買不?」

  楊邐無言以對。

  楊巡趁熱打鐵:「我知道,上個月本來給宋總兒子送去的金鎖肯定被你賣了換錢用。老四,你這半年多混下來,該想明白了。」

  楊邐還是沒答話,一路沉默,還伸手把錄音機給關了。楊巡沒再教訓楊邐,估計再說楊邐又得奮起頂嘴。要是在公司誰那麼拎不清,早被他開除。對自家小妹,他只有恨鐵不成鋼。

  可他最頭痛的還是商場這個自己討來的熱煎堆。春節後他準備大動作,他想好了,最多是轉型不成功,商場人氣驟降,最後關門歇業。到那地步,上海方面應該就不會再阻止他將商場轉包給別家公司經營。而且他即使有損失,也因為以後基本是無庫存經營,而不會損失太多,最多是損失些運營費用,那損失他負擔得起。因此,他可以孤注一擲,做最徹底的轉型。他想,他這算是混出來了,他現在有資本可以稍微地進退自如,可以稍微地任性。

  當然,損失雖然承擔得起,但認識損失只是他轉型計劃的基礎,他是在確認轉型的最壞結果他能承受得起的基礎上才決定轉型。他現在家大業大,開始選擇穩健的工作思路。他這時徹底認識到以前梁思申讓他做的可行性計劃的好處,事先把方方面面的關係想清楚,可以避免事後措手不及。他現在做事雖然沒給出正式的可行性計劃,可是思路卻是照著那個方向運作。可見,國外老牌資本主義國家成熟的那一套,都是有其深刻道理在裡面的。

  楊巡已經想好,春節休息兩天,初三直奔上海,去上海的商場摘抄品牌,順藤摸瓜找去廠家或者經銷商,直接從上海那邊拉適合的品牌過來他的商場經營。這邊市裡的他基本已經清楚,光靠這邊市裡的已有品牌經銷商,他的商場只夠填滿一半。他須眼睛向外。

  回到家裡,兄妹倆一起吃頓簡單的年夜飯。楊巡想去商場慰問一下看門的幾個年長老鄉,問楊邐去不去,楊邐不去,楊巡就自個兒去了。見到門衛們,他大方地摸出錢包,一人給一張藍精靈。沒想到過會兒楊速吃完飯也過來慰問,楊巡挺欣慰。兩兄弟索性會合了現場辦公,從一樓開始討論商場轉型後的重新布局。

  討論到挺晚,兩人都想起家裡還有個小妹在,好在電話過去,楊邐說在上海一個人怎麼過這邊也一樣,沒什麼大不了。楊速就沒回去,兩兄弟繼續討論。零點,楊連一個電話從美國打來,楊巡差點要說「來得好,哪兒走」,抓住楊連狂問美國那些百貨商場的布局。可憐楊連又不是跟梁思申一樣愛購物的,若是問他超市,他閉著眼睛都能描畫出來,可是商場,他只有答應這幾天就大哥說的要點好好看看,回頭趕緊寫份報告傳真回家。

  初一,楊邐終於加入進來,跟著兩個哥哥一起決策。她在上海逛店多,上海現在又有了第一八百伴等外資店,她的建議自然比走馬觀花的楊巡更能反映消費者的視角。楊巡對楊邐的主意有些溺愛地從善如流,因此鼓勵楊邐試著站到商場經營者的角度來看問題。這一下,楊邐感覺,她似乎也能高來高去了。初三大早,楊巡便帶上楊邐一起回上海,目標只有一個:逛店。

  逛店時候,只要看到檔次適合的品牌,女裝由楊邐進去試衣間抄下廠名電話,男裝由楊巡進去試衣間依法施為,不設試衣間的商品吊牌,則考驗兄妹倆的記憶力。而在品牌的選取上,楊邐成為最好的指導者,這讓最近因為工作無著信心喪失的楊邐重拾山河。

  一直逛到初十,楊巡基本掌握潮流動態,辭別楊邐,自己駕車在長三角一帶逐個廠家地上門拜訪。

  任遐邇雖然沒殺奔商場,一顆心卻是記掛著楊巡對她先行透露的變革計劃。她只知道楊巡的計劃大膽到本市前無古人,但不知上海或者珠三角地區有沒有類似變革。她佩服楊巡的勇氣,可也為楊巡的未來揣一把冷汗。當然她最多考慮的是她自己。她需要穩定的收入來支付房屋三年分期付款,而商場的收入是她目前能拿到的最好的,她當然一心一意希望楊巡變革成功,商場客如雲來,她個人大發利市。可她也想明白,看起來得一顆紅心兩種準備,萬一變革失敗呢?本想過個好年的,結果心事比平時還多。她不得不趁閒暇思考起來,希望能幫老闆變革成功,她省得另謀出路。

  作為一個從工科專業轉行財會、雙重疊加的追根究底專業品性的人,任遐邇做起工作來變本加厲地嚴謹。她擔憂著飯碗,沒法在家安生待到初五上班,早在初四就從家裡乘班車返回冷冷清清的小窩。揭開冷鍋冷灶,切一塊醬肉吃頓簡單中飯,她就來到商場財務部查閱資料。

  楊速也一直呆在商場,著手與幾個工程部的人員一起清空四樓場地。還是保安上來說任遐邇想進辦公區,希望小老闆批准。得知任遐邇的來意,楊速頗為意外,不過一再叮囑暫時別泄露改型計劃,就讓保安開門放行。

  楊速忙完搬遷,已是暮色四合,看時間是傍晚近六點。他回辦公室拿衣服準備回家去,不料看到任遐邇還在,整個人蜷縮在麵包似的長棉褸里,一手原子筆,一手計算器,皺著眉頭還在幹活。楊速敲門進去,問道:「還不走?」

  任遐邇將一包餅乾拿出來示眾:「算完了再走。明天早上我想跟楊總說說我的想法,希望時間越早越好。」

  楊速奇道:「什麼事這麼要緊?我乾脆不走,等你算完。明天是節後第一天,我都有安排了。」

  「也是,那麻煩楊總吃完晚飯過來。我根據去年的營業狀況計算一下,按照目前的專櫃出租價,每平方按去年的租金,租出去多少面積可以保本;然後如果一月結帳一次或者倆月結帳一次,所得利息可以實現多少稅前利潤,或者可以成為第二種租金支付方案,前期租金少交,帳期拉長;再算我們應該設立多高的底線,如果哪家平均每月營收低於這個底線,出局,不能讓占著地方不給我們生利漲人氣,這樣也可以杜絕一部分人不通過收銀台交易;再有……」

  楊速聽得眼睛發亮:「你今天算完,為明天起我們新簽出租櫃檯提供充足依據?」

  「是啊,自己心裡有底,也可以提出多種租賃結算方案以供選擇。」

  楊速激動,心想大學畢業的做事到底不一樣,如此有根有據。他很想在一邊幫忙提供意見,但是又怕吵到任遐邇,猶豫之下又問了幾個問題後引退,不過讓任遐邇別吃餅乾充飢,他會帶飯菜來。任遐邇沒想到這個小老闆如此厚道,不由得想到大老闆楊巡的精明,心說這對兄弟非常互補。

  楊速並沒有回家,而是去旁邊一家肯德基買來套餐,一份給了任遐邇,一份他自己拿去辦公室吃。楊速趕緊撥電話給大哥,告知任遐邇的打算。楊巡心中其實也揣著底線的,他早就想好租金多少,可是被楊速一說,立刻意識到自己預定的底線乃是土法上馬。確實,他根本沒有明確他的止損點是在哪兒,他怎麼做才可以盈利,他跟人談判可以收縮到哪一根線,他可以拋出多少亂花樣來迷惑人上鉤而自己沒損失,他都沒確切數據,都是憑感覺拍腦袋。現在好,他出門跟唐僧一樣取經去,家裡有個任遐邇給他送上一對非常實用的翅膀。他讓楊速即使再晚,也務必等到任遐邇算出確切數據,他還提出幾個租賃變通方式讓楊速立刻捎給任遐邇,讓任遐邇也趕緊測算出來。

  任遐邇沒想到又來一堆活兒,不由自主橫眉豎目對著楊速三分鐘,才又灰溜溜繼續做事。

  終於半夜交出活計,楊巡在上海也是等到半夜。拿到楊速傳達過來的數據,楊巡滿心喜歡,終於心裡有底了。他心想,麵包,還真看不出是個腦筋那麼管用的。他從東北做電器市場起,已經累計用了無數個會計,任遐邇是唯一不需要他提醒,自己動腦筋給他經營上有助益的。而且根據楊速的陳述,他感覺任遐邇的數據得來非常科學,很有根據,幾乎無懈可擊。這讓楊巡非常佩服,他怎麼就想不到這麼做呢,不,他即使想到,也做不到,他相信,那麼做需要有高度的知識水平來支撐,幾乎是瞬間地,楊巡對任遐邇的認識出現拐點。

  但楊巡不會忽略楊速告訴他的一個小小細節,就是任遐邇收到他新指令時候的橫眉豎目,這說明任遐邇做這些測算之類的工作根本不是心甘情願地打算與他這個老闆同甘共苦,而是出於自身經濟穩定的需要,才會矛盾地一邊自願加班,一邊卻反感加壓。正是因為還未大奸大惡而讓臉色泄露端倪,可見任遐邇的本質還是清高的,越是有拿得出手本事的人,心裡越是清高。清高的人就像梁思申一樣,遇到心裡不痛快,寧可吞下損失,也立刻抽身離去,絕不同流合污。任遐邇現在還因為房子的三年分期付款而受制於他,但等半年後在業內做出名氣——楊巡清楚,聰明人嶄露頭角的速度相當快——屆時,即使其他企業提供的工資與他給的一樣多,任遐邇都會不顧而去,內心清高的人不受那氣。

  楊巡不得不反省自己的作為,想好彌補措施。

  07

  雷東寶比楊巡更勤快,才過了一個大年初一,在小雷家家裡接受眾人拜年,與老娘和幾個近親吃了一頓韋春紅做的中飯,晚上就接到紅偉通知,說外貿公司通知他們,有家實力很強的國外採購商正在尋找一家長期供貨企業,每年需要採購大量銅製水管配件。正好項東工作半年多下來,春節回家省親去了,雷東寶當仁不讓。

  雷東寶從小孩哭鬧兵荒馬亂的馮欣欣家拎一隻半空的皮箱來到老娘家,載上韋春紅回城又收拾了皮箱,而且在韋春紅那兒住上一宿,才於初二大清早吃完豐盛早餐,與紅偉、小三會合趕往地處省城的外貿公司。雖然外貿公司的人也是怨聲連天,可是怨誰都不會怨錢,為了錢大家春節可以不過。這年頭,人到底是與改革剛開始時候不一樣了。

  商談之下,雷東寶發現,這單子真是非常大,他銅廠五金車間目前的產能全給這個大單子才剛剛好,為了保證供貨,他們還得擴張生產規模。外貿公司也那麼說,現在五金廠遍地開花,可能夠滿足這麼大產量的企業還是少數。外商需要的是穩定的供貨能力。

  但是雷東寶同時也發現,這單生意的利潤非常之薄,幾乎是勒緊腰帶才能贏利。外貿公司的業務員勸雷東寶,如今生意不好做,這麼大單子,一年的吃飯都能保證,為什麼不接,過了這村沒那店。人家既然是那麼大的量,當然要的是大單子的批發價。業務員讓雷東寶想清楚,要還是不要。要的話,明天派人一起去上海,接外商去考察。不要的話,後面大堆其他企業跟著,他們讓其他企業去人。

  雷東寶想來想去,還是決定給項東一個電話,讓項東這個最懂行的人決定。

  項東聽了很無奈地道:「書記,起碼有一點利潤。我的意思是接,起碼這一單生意可以消化一整年的銅廠所有費用,保證五金車間吃飽。今年一開始就生意環境不大好,我想有一單一整年的生意保底,心裡會有點底氣。」

  雷東寶心疼:「割肉啊。」

  「書記,沒辦法,製造業這幾年已經從賣方市場轉為買方,相應的利潤也是越來越薄。相比內貿,我們做外貿的單子只要質量過關,起碼不用擔心貨發出去錢拿不到,而且拿著信用證可以申請流動資金貸款,我們自己的錢就能拿來擴大產能,省心,不會讓回款困難積壓太多資金。」

  「割肉。」雷東寶悶悶地還是這一句,「你有沒考慮,這一年裡面,萬一又遇到物價瘋漲,我們還能有利潤嗎?」

  「我算一下,再給書記電話。」

  雷東寶放下電話,背著手在屋子裡轉圈。紅偉道:「書記,我的意思是先把老外釣來再說……」

  「那當然,誰不知道?可我就是怕所有東西價格又跟前兩年一樣,全漲上去,這單生意本來利潤就薄,漲價了我還怎麼過日子。內貿還能耍賴,外貿沒法耍賴。」

  紅偉等著雷東寶說完,才笑嘻嘻地道:「書記愁的是大方向,當然得多考慮一些。書記,我提把老外釣來,還有另一層意思。他們進出口公司最近有一筆出口印尼的電纜生意,價格挺好,好幾家在爭。我這不是想把老外釣來後,逼著他們現場答應把電纜生意給我們嘛。」

  雷東寶眼睛一亮,笑罵:「紅偉你真會大喘氣啊,要能捆上電纜生意,讓電纜出口一次,我答應。」

  小三卻看到雷東寶雖然說答應,臉上仍是心事重重,他倒杯水過去,放雷東寶面前,道:「書記,電纜要是也能出口,我們今年的出口創匯額就高了,趕明兒我寫份報導上去。」

  雷東寶道:「這個你去辦。紅偉,我看這單生意接下來,我們銅廠產品可能都不夠給其他那些電線廠了,你那邊有沒有問題?」

  「我當然有問題,本來可以空手道,直接從銅廠庫房提貨,現在要換成出錢去買別家的貨,我得多備些流動資金,不過最大的問題……」他微笑地看看小三。小三也是笑了笑,還是小三點破:「書記,史總的意思,我們本來是可以從銅廠拿到超低價的。」

  「嗯。」雷東寶應一聲,低頭好久不語,這是他制定的從小雷家實體以五鬼搬運法慢慢轉移資產的招數,如果答應外貿的單子,最受損的是他們自己的利益。這時候項東電話進來,項東計算後,認為如果真不幸遇到全國大漲價,可以通過幾項工藝的偷工減料,估計可以降低一些成本。因此報價可以接受。但是項東臨了卻說了句,說他挺內疚的,作為一個工程技術人員竟然想出這種損主意。

  雷東寶當然不會太在意什麼技術人員的良心,他聽項東說行,他就拍板。也不等約定時間,就與省外貿聯繫,確定明天老外從上海過去小雷家實地察看生產環境的接待思路。小三留下,跟著去上海接老外,雷東寶就與紅偉當即趕回家,讓項東指示著再檢查一遍銅廠,以期給老外留下良好印象。不過自項東開發銅五金打開出口銷路後,小雷家已經對外商不再陌生,不會再興師動眾把什麼民居窗戶都擦得跟沒玻璃一樣地乾淨。他們現在已經自有一番套路。

  回家路上,司機開車,雷東寶和紅偉坐在後面。他對紅偉想到什麼說什麼:「紅偉,這單談成,信用證下來,貸款貸出來,我們自有資金那塊就多出來了,我們立刻擴大銅廠,有小項在,他不怕錢多活多。」

  「我現在最指望電纜廠也來個項總一樣的人。項總來後,我有什麼特殊要求,只要說就是,跟他說的事情,沒有一次不到位,合作太舒服了。一樣是花在小雷家的錢,我舉雙手雙腳同意投在銅廠,問題是這回鎮上會怎麼說。」

  「不管鎮上怎麼說,我們要投還是投,這回鎮上再他娘的生痔瘡一樣跟我憋,我提出要求他們減少股份,不能讓鎮上占著茅坑不拉屎,拖我們後腿。資金不夠的部分,向個人要,正好我們的錢可以進入。」

  「書記,先別跟鎮上硬來,還是我去找幾個主要關係人,跟他們說說利害,讓他們主動答應這回不勉強按比例出資,我要是談不下來,你再出面跟他們拍桌子。我看我們連年大投入,鎮裡不被我們拖垮,也差不多沒剩幾口氣了。」

  雷東寶想到當初為了回到小雷家,不得不對鎮裡做出的承諾與妥協,只得道:「還是我自己去,一口氣說爽快,行就行,不行也得行。」他沒法讓別人就鎮裡出資的問題與鎮裡談判,那幫人只要說一句當年不是你們雷東寶自己求上門來要鎮裡占股份嗎,他做的手腳還不給戳穿了?

  他現在很明確,擴張,不停地擴張,擴張到誰見了他雷東寶都得喊老大。雷霆自己滾出來的資金不夠,就讓股東出錢解決。錢再不夠,讓紅偉公司的資金趁機打進來,逐步稀釋鎮裡和村裡的股份,最終讓江山潛改。掌權的就是這幾個利益相關人,其他誰會想得到滿眼搬不走的廠房機器竟然會改了別人的名。

  兩人回去布置人連夜整理廠房,紅偉監督,雷東寶自己回城。他想著他性命一樣的兒子,可想到過一陣得悄悄拜訪鎮裡幾位領導,他得問韋春紅拿個主意,韋春紅比他熟悉鎮裡盤根錯節的關係。

  春節飯店沒營業,雷東寶知道韋春紅中午要去參加一個婚禮,晚上肯定在,也沒預先給個電話,就直接上門。果然敲了幾下門,韋春紅就出來,雷東寶進去,卻看到候客區的沙發上坐著一個男人,長得有些江湖氣,以前沒見過。他心中頓時警覺起來,看看穿著玫紅羊駝絨短大衣的韋春紅,再看看那個才二十幾歲的男子,一張胖臉墨黑。

  韋春紅卻是若無其事地道:「你先上樓去吧,我一會兒就完事。」

  雷東寶卻不走,厲聲道:「什麼事?」

  那個年輕人卻站起來道:「韋姐既然有事,我先走一步。新年大吉大利。」那人不等韋春紅說話,拱拱手就走了。

  雷東寶眼睛飛著刀子地看著那年輕人走遠,才對韋春紅道:「你打量我今天不回來?」

  韋春紅冷笑:「是啊,趕緊趁機找小狼狗調情,要不你去樓上找找,弄不好被子裡還有條小狼狗。」

  雷東寶被噎住,只得悻悻道:「你多大年紀,還穿紅戴綠,我不在你穿給誰看。」

  「穿給我自己看,怎麼啦,不行?我再告訴你,我還用五六百塊一瓶的面霜呢,我高興,我用自己的錢。你吃飯了沒?我可已經吃了,沒給你留。」

  「少裝,趕緊給我盛飯來。」

  韋春紅心中暗笑,臉上卻是愛理不理,唧唧哼哼地才被雷東寶抱進廚房。她雖然現在愛惜自己平時不肯再親自下廚,卻是一招一式依然嫻熟,又是最知雷東寶的食性,雷東寶旁邊看著的一會兒工夫,她就做出一道京醬肉絲,一道香辣雞塊,再來一碗濃香撲鼻的羊肉湯。不等她做完,雷東寶早已抽了筷子站一邊搶著吃。韋春紅一直眼波流轉地微笑看著,心裡喜歡兩人這樣的相處。自有那個馮欣欣後,雷東寶自知理虧,在她面前稍微收斂些脾氣。

  坐下吃飯,雷東寶才比較正常地問一句:「剛才那人是誰?」

  「混子唄,過年過節我總得孝敬他們著點,你以後別這麼凶人,這種人不擺平,我生意怎麼做?」

  「擺平也不用穿這麼紅啊。不是我替你跟幾個本地混子喝酒了嗎,又出新山頭了?」

  「唉,現在還怎麼好意思麻煩你。」韋春紅不想說今天與混子見面談的事,就拿話堵雷東寶的嘴。

  雷東寶想到他專門就是來麻煩韋春紅的,果然再次被韋春紅噎住。但沒一會兒就若無其事了,韋春紅是韋春紅,他在韋春紅面前有什麼不好說不能說的。他就不再追究突然襲擊遇到陌生青年男子的罪過,與韋春紅討論起怎麼與鎮政府那幫當事人說話的事來。韋春紅這種時候不會跟雷東寶彆扭,自己也拿個杯子一起喝酒,有一說一,有二說二,憑她做飯店人豐富的消息來源,幫雷東寶出謀劃策。

  一會兒紅暈跑上韋春紅如今略顯嫩白的雙頰,雷東寶忍不住再次警告,不許韋春紅單獨與小狼狗混一起。韋春紅不答應,只斜睨一眼,道:「你怎麼管得住我?你憑什麼管我?」

  雷東寶連連拍案,可韋春紅不怕他,兩人一直鬧到樓上,雷東寶激昂地宣示所有權。

  韋春紅從衛生間出來,見雷東寶倒頭睡覺,她吱溜鑽進被窩,將冰涼的雙手圍到雷東寶的脖子上。雷東寶給凍得驚醒,韋春紅笑嘻嘻地有意道:「前兒我特意幫你去了趟上海,看看宋總他們兒子。」

  雷東寶有了興趣:「怎麼樣,比我的大還是小?」

  「我又沒見過你的。」韋春紅飛一個白眼,「唉,這輩子都想不到,小孩子用的東西有這麼複雜。我就是給他們做保姆去都不合格,連調個奶粉都不行,你的跟他們比……錢再多也只是粗生放養。」

  雷東寶不滿:「有啥,小輝還不是粗養大的?我兒子以後比他們的能。唉,回頭給我準備四十萬,我下月要。」

  韋春紅心裡警惕,若無其事地道:「剛談下幾個店面房,交了押金。其他錢存銀行里,現在就拿利息太虧。那麼要緊嗎,紅偉那兒的事嗎?你要是不好意思說,我來跟紅偉說說,讓他寬你幾天。」

  雷東寶無奈,只得坦白:「我想買房子。」

  韋春紅一聽,一張臉頓時凝住,兩眼在黑暗中閃爍不停。好久,忍無可忍重頭再忍,才心平氣和地道:「是山河路那新造的高樓嗎?別處沒那麼貴房子,要買那兒的房子,我替你找陳總去,我認識他,可以打折。」

  雷東寶沒作他想,只認為這是理所當然,道:「行,你去給我挑個好樓層,十八樓,十六樓也行。房子大點,大人房,小孩房,客人房,最好再有書房,廳也要大。」

  「行,過完年了我去看看。」韋春紅咬牙切齒,她跟著雷東寶這麼多年,住的都是自己的房子,雷東寶從來沒想過給她買一套,現在卻一下就要給那狐狸精買套那麼好的,是可忍孰不可忍。她終於忍不住問:「東寶,我們去年離婚時候說得好好的,為了讓那狐狸精把肚子裡孩子生出來我才答應離婚。現在孩子已經生了,也滿月了,你打算怎麼打發我?總不成反倒讓我做狐狸精做小老婆跟你軋姘頭吧?」

  雷東寶一下沒話可說,想好久才道:「孩子還吃奶。」

  「對啦,我打聽明白,生完孩子一年內男方不能提出離婚。一年後呢,你給我個准信。」

  雷東寶好生頭痛,他最希望維持現狀,韋春紅稍做犧牲,他會記得她的好處,可看來她現在不願了。他只得強詞奪理地道:「什麼軋姘頭小老婆,你是小老婆嗎?我錢都在你手裡,除了一張結婚證,跟以前有什麼兩樣?」

  韋春紅呵呵一笑:「是呢,我怎麼就想不明白呢。好了,睡覺睡覺,你明天還要接待外商。」

  雷東寶將信將疑,卻又不能不信,想想韋春紅這輩子還能翻到哪兒去,他總是顧著韋春紅的,就翻身睡下也就睡著了。

  若干天前,韋春紅還在別人面前為雷東寶辯護,說他是受狐狸精逼迫,不是沒良心。可今天一番話下來,她動搖了,這胖傢伙敢情想的只有他自己。看他今天說話言不由衷、能拖則拖,難道他就準備這麼打發了她的後半輩子?韋春紅略帶迷惘地想,她難道後半輩子就這麼不明不白地過了?

  她想到了她本來的計劃。可是看看雷東寶的態度,這還是躺一張床上說出來的話,她心寒,考慮她以前是不是想錯了。難道,她當初離婚離得太痛快?或者,難道雷正明跟雷東寶串通一氣,耍她?韋春紅想得睡不著,起來穿上衣服一個人在一樓失魂落魄地晃蕩。越想,心裡越不是味道;越想,越發現自己是個蠢貨。

  第二天一早,雷東寶被韋春紅叫醒,穿上熨得筆挺的西裝褲子,蹬上擦得雪亮的皮鞋,吃韋春紅親手為他準備的餃子,但見韋春紅臉色不好,眼圈墨黑,不免心虛:「你昨晚沒睡好?」

  韋春紅笑道:「你這段時間不常來,我都有些不習慣你的呼嚕了,吵得我半夜醒來睡不著,只好給你做餃子來。」

  雷東寶這才放心,道:「你不會踢我一腳嗎?」

  韋春紅還是笑,卻道:「這回住小梁家裡,說了好多體己話呢。宋總對小梁真的好,小梁現在身體不方便,宋總什麼都是搶著幫她做好,兩人在一起也是蜜裡調油的……」

  「人家那是新婚。」

  「你跟那狐狸精也是新婚,是不是也那麼親?」

  雷東寶立刻閉嘴不語,飛快吃完一大碗餃子,告辭離去。韋春紅滿面春風地送雷東寶出去,關上門終於哼出聲來,一臉冷笑。她算是看明白了,想到宋梁兩個相對的時候那個甜蜜,套用到雷東寶與那狐狸精身上,她滿腔妒火,雷東寶當然當著她的面沒法說出口。她又背著手在一樓飯廳里來回踱步,想了半天,給兒子打個電話,說暫時不回。上樓整出兩包高檔菸酒一疊錢,出門找人去,她這一刻咬牙切齒地下定決心。

  雷東寶第二天才正式迎來老外的參觀。如今的銅廠在項東的整治下,相當正規,所有人進來一看廠區,常會發一聲感慨:不像鄉鎮企業。外商看著也滿意:滿意冶煉與五金加工一條龍,說明供貨較有保障;滿意陳列室的樣品質量;作為業內人,可以滿意地看到現有設備的加工性能足以達到產品質量要求。因此外商留下產品圖紙,讓趕緊打樣。

  項東得知消息,立刻結束假期,回來主持工作。他根據圖紙很快設計出工藝,安排樣品製作。樣品出來,新鮮熱辣地就遞送國外。當然,樣品被認可。可是,價格卻無論如何都沒法再往上提一些。外貿公司為了安撫雷霆這一頭,被迫將一個出口印尼的電纜大單交給雷霆。雷東寶這才肯簽下合同。扔下筆,喝完慶功酒,退房回家路上,雷東寶有些如釋重負地對項東道:「起碼一年內不會餓肚子。」

  項東道:「居安思危,我們擴大規模的工作也該緊鑼密鼓抓起來了。」

  雷東寶與項東一拍即合:「放心,等信用證一來,資金沒問題。鎮裡我已經談過,他們表態拿不出錢,今年什麼審批都被卡住。哎,你說國家發展得好好的,幹嗎要調控,弄得我們日子那麼不好過,銀行貸款跟擠奶一樣難,國家有什麼好。我不明白,小輝還跟我說國家政策對頭,再不那樣,什麼經濟發展過熱,經濟出現泡沫。」

  項東對這方面當然沒法跟宋運輝一樣有宏觀認識,但他有他的觀察:「書記,這就跟車子一樣,我們國家現在好比一輛功能簡陋的車子,可是車子現在卻到了向下的斜坡,即使不踩油門,都自個兒跑得越來越快。如果國家不預先想到,一路踩著剎車控制車速,而是任著車子越開越快,等車子吃不消時候,就是散架車毀人亡了。我看到參考消息上有說,不能讓中國經濟硬著落,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國家剎車的時候嘛,我們總得受到點震動。」

  「可國家得想個辦法啊,別一會兒物價長得跟飛一樣,大伙兒都衝去搶商店,一會兒又專門拿我們企業開刀,讓我們日子不好過。你說這幾年下來,都折騰幾回啦?我看到大的就有三回了。踩剎車要講點技術嘛,別踩得咣咣的。」

  項東笑道:「國家也難,那麼大個攤子,全國發展那麼不平衡,按住這頭翹起那頭的。」

  雷東寶一想,道:「對,我一個小雷家都事情那麼多,呵呵,誰電話?我的……」

  他取出包里的手機,他的包現在已經換成一張A4紙大小的扁平包,不再是以前那種長方體,韋春紅說那種不流行了,拿出去讓人笑,硬給他換下的。沒想到一接通,那邊傳來的是馮欣欣父親的哭腔:「書記,不好了,我們中午吃飯的時候一伙人衝進來把家砸得稀巴爛,我們一家都挨揍,欣欣的臉都被抓花了……」

  「什麼,誰?寶寶呢?報警沒?」雷東寶大驚,想到襁褓里肉團一樣的寶寶,一顆心都揪緊了,頭猛地撞到車頂。

  「他們沒動寶寶一指頭,是個潑婦帶人來的,我們不知道這是誰,看門外是女的就開門,沒想到那人這麼狠,好像……好像是你前面一個老婆。書記,家裡全爛了。」

  雷東寶怔住,突著眼睛想好一會兒,才道:「不許報警。等家裡,我讓正明接你們去醫院。」

  雷東寶說什麼都不會想到韋春紅會採取行動,他還以為韋春紅全聽他的。雷東寶趕緊先給正明一個電話,讓正明前去處理。他隨即便撥打韋春紅的手機,可是通了卻沒人接。他只好又打飯店的電話,也是通了沒人接。他心說這時機選得真好啊,他正出差回來的時候出手,他現在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只有憋車子裡干著急。所有小雷家的人認韋春紅是老闆娘,她想知道他行蹤,還不是小菜一碟?

  雷東寶還在為打不通韋春紅電話焦急上火,卻有紅偉電話打到項東手機上,要他接聽。紅偉在電話那頭期期艾艾地問:「書記,聽說韋嫂打到馮家去,那個……你原定買房子的事不變吧?」

  「當然不變,啊,不要春紅買了,我以後自己來。」

  「書記,已經買了,今早韋嫂來,給我看存單,說你交她存的錢不到三個月取出來不合算,讓我這兒先墊幾天,不到半個月她就還我。還是我陪著她一起去銀行拿錢,又開車護送她去房產公司交的錢。發票上寫的是韋嫂名字,我還以為是你的意思。沒問題吧?我看她存單里的錢,不正好是書記你去年的分紅嘛。」

  雷東寶再次怔住,沒想到韋春紅精密布局,這邊掏了紅偉公司的錢買房,那邊揮師砸爛馮家,他都不知道韋春紅還做了什麼。「沒問題?沒問題你還會急著找我來?你趕緊去飯店,給我看住她,不許她再闖禍。」

  雷東寶恨不得腳下生出風火輪。他壓根沒想到韋春紅會給他來這一出,這幾天他去吃飯,不是都還好好的?除了總是問他到底離不離婚。難道他本心不想離婚被她看出來她生氣?可去年他提出離婚時候,她不是應該更生氣,怎麼就順順利利答應離婚呢?他越想越不明白,卻清楚明白一點,韋春紅問紅偉暫借四十幾萬房款是有預謀的,而他元旦後交到韋春紅手裡的那筆錢估計她也扣下了。除非他與馮欣欣離婚,再與韋春紅復婚,否則那些錢多半有去無回。

  再過一會兒,正明的電話打進來,說馮欣欣挨打挨得最多,一張臉給劃得怕是以後鬼見愁了。雷東寶這才想到馮欣欣,忙問傷勢怎麼樣,但想到這張年輕而酷似宋運萍的臉給弄得沒法看,他不寒而慄,心說韋春紅倒是沒趁他酒醉時候做了他命根子,飯店多的是趁手工具。

  那邊紅偉趕緊丟下手頭工作,趕去飯店找韋春紅。他本想著韋春紅未必能讓他找得到,沒想到卻見飯店大門洞開,幾個人正往兩輛搬家公司的貨車上搬桌椅家什,而韋春紅則是縮著手在一邊看著。

  韋春紅看到紅偉來,就陰著一張臉轉進裡面去,紅偉忙跟上,卻見平常熱熱鬧鬧的飯廳已經給搬得七零八落。紅偉追著韋春紅道:「韋嫂,罷手,罷手,書記讓我來勸你。」然後扭頭對搬運工一聲斷喝,「喂,你們住手,住手。」

  紅偉這一喝,讓眾人都一時止住,看著韋春紅討主意。韋春紅冷笑道:「晚了,這家店面已經租給銀行,我好不容易拿來的租約,紅偉你別壞我好事。這些桌椅餐具也都找到下家,下家也付了錢。紅偉,由不得我了。」

  說著,她操起倚在牆邊的一條木棍,紅偉以為她要動武,忙道:「韋嫂,有話好說,我們誰不知道你才是大嫂,誰認那狐狸精呢……」

  「可雷東寶不認!」韋春紅嘶吼著掄起木棍,一棍砸在屋頂的一盞吊燈上。那吊燈紅偉認識,韋春紅常喜滋滋地告訴他們這是雷東寶結婚前送她的,一共三組。隨著韋春紅棍起燈落,三盞吊燈全部報廢。此時,紅偉無話可說,他知道現在除非雷東寶現身才能勸住韋春紅,只好勸韋春紅消消火氣,一刻不離地跟在韋春紅身邊怕她出事。

  很快飯店給搬拆一空,亢奮了一天的韋春紅看著此生花盡心血經營的飯店從此化為烏有,她渾身疲倦,一屁股坐在空闊的地毯上發呆不語。她早就策劃著名今天這一天。她策劃著名等雷東寶殺回家跟她算帳前,把該砸的砸光,該挪的挪走,讓雷東寶想出氣只有找她,她等著看雷東寶敢不敢對她出手。

  雷東寶在車上無法穩坐,滿心又驚又氣,罵罵咧咧不絕於口。項東只管開車,即使書記跟他嘮叨他都不接口,只是一臉歉意地說他不熟悉書記家,雷東寶碰到軟釘子,只得閉嘴。

  終於車子到達市區,項東問去哪兒,雷東寶正昏頭昏腦著,立刻說去飯店。項東聽了一路,本以為雷東寶應該先去醫院,不由得斜睨了雷東寶一眼,不清楚書記搞的什麼名堂。他把雷東寶送到飯店門口,就趕緊駕車離開這是非之地。

  雷東寶跑著進門,果然看到的是一屋的空闊,一地的狼藉。紅偉本是蹲著沖坐在地上的韋春紅賠小心,聽得動靜回頭一瞧是書記跑進來,連忙起身想擋住,不想起得急了,一個踉蹌向雷東寶摔去,反而是雷東寶托住他,紅偉都不等站穩就搶著道:「書記,書記,打住,打住。」但是紅偉說到一半就感覺有異,站穩身子依然緊緊抱住雷東寶不讓動,卻忍不住回頭看韋春紅。只見韋春紅扶著木棍子硬是站了起來,站得筆挺地與雷東寶怒目相對。但是雷東寶與韋春紅都不說話,寂靜空闊的餐廳里,聽得出兩人呼哧呼哧的粗氣。

  紅偉心說今天雌老虎雷老虎對上了,他只能硬著頭皮做中間人:「書記,韋嫂,咱找個地方說話,別都站著。」

  「紅偉,你放開他,老娘今兒倒要看看他有臉把我怎麼樣。」

  紅偉心說大姐您就別專揀痛處捏了,但嘴裡還是一個勁地說:「好說,好說。」雷東寶在紅偉的阻擋下,除了反覆朗誦「媽個逼」,卻一時沒法說出別的,好不容易才有句不一樣的,「誰教你的」。對於韋春紅的忽然轉變,忽然滑出他的掌控,他一籌莫展。

  韋春紅卻尖銳地道:「你少大腳裝小腳,憑紅偉這把子力氣,攔得住你?老娘不怕,今兒就等著你明刀明槍。」

  雷東寶只得調轉風向吼紅偉:「媽的紅偉你不是愛拍老闆娘馬屁嗎,老子成全你,給老闆娘做兩件事。打電話讓小輝管住他老婆別總煽動我們夫妻鬧事,你再給我盯住她,一步別離,她今天去哪你跟去哪,老子看兒子去。」

  「用不著,我三言兩語,今天三頭六面說明白。雷東寶,你聽清楚,一、你對不起我。我主動退出讓你生出兒子,你怎麼對我;二、你回去轉告狐狸精,她敢一天不離婚,我一天不放過她。老娘只要知道她住哪裡,天天殺上門去打。」

  雷東寶沒回頭,卻也把韋春紅的話聽得清清楚楚。以前他把這種威脅當蚊子叫,聽得煩了伸出手掌拍一下了事,今天卻不敢再忽略不計,從此算是明白韋春紅不僅對別人潑辣,也會對他潑辣,可要他怎麼辦才好?

  雷東寶想來想去,打電話給正明,問馮欣欣一家在哪裡,寶寶又在哪裡。正明說都已經包紮處理,來人下手有分寸,只是皮肉傷,不需住院,現在他安排他們住在賓館,開兩個房間,那家裡沒法住。正明還說,他妻子上陣幫忙管著孩子。雷東寶想了想,便打車先去那砸爛的家中看。打開門,裡面簡直是災難,所有的東西,沒一件還是完整的,包括玻璃窗,這不由得想到同樣橫遭劫難的馮欣欣的臉,還能看嗎?

  雷東寶站廢墟上吸菸,外面天色已經墨黑,屋裡也是墨黑,連完整的燈都找不到,只有紅紅的菸頭一閃一閃。他想去看看馮欣欣一家,可是想了好一會兒,兩條腿還是沒挪窩。他知道目前的局面維持不下去了,他必須做出選擇,但是這個選擇很難。他連吸了三支煙,才拿起電話撥給宋運輝。雖然知道這事被宋運輝知道,他肯定得挨罵或者挨鄙視,甚至又會領到一句「我以後不認識你」,但他想來想去,能提供他最中肯意見的還是宋運輝,他也沒臉找別人。

  電話打給宋運輝時候,宋運輝說他正開車,很快就到家,到家再說。雷東寶不由得心虛地問一句回上海的家還是東海的家,聽得宋運輝說是回東海的家,他才放心。他總感覺宋運輝要是在上海的家,他這件事被梁思申聽到,準保會出問題。他總感覺,韋春紅是在跟梁思申接觸後才變得潑辣的。

  其實,雷東寶沒料到,梁思申此時卻正住在東海宿舍區。梁思申擔心媽媽花在她身上的時間太多,讓年紀也是一把的爸爸一個人吃苦,就找藉口說想丈夫了,想與宋運輝多多相聚,讓媽媽回家,自己帶著可可和保姆離開上海,因此宋運輝到家就給雷東寶打電話的時候,包括梁思申等全家都聽著這個電話。

  雷東寶拎起電話就噼里啪啦一頓問宋運輝他該怎麼辦。

  宋運輝只覺得不可思議,沒想到那些個傳說中才會發生的事在雷東寶身邊上演,他關切地問:「你沒事吧?」

  雷東寶道:「我怎麼會有事,她們都等著我拿態度。」

  宋運輝再度目瞪口呆,好一會兒才道:「你掏個硬幣出來,正面是韋姐,反面是孩子媽,拋硬幣解決,聽天由命。」

  梁思申在一邊聽宋運輝說出如此無厘頭的話來,不由得暗笑。但雷東寶卻是聽出宋運輝的調戲,氣得掐了電話,再不肯拿宋運輝當兄弟。

  梁思申見宋運輝打完電話,就好奇地問:「怎麼回事?雷先生想浪子回頭?」

  「浪子?抬舉他。」宋運輝看看宋引稚嫩的臉,不便在飯桌上說這些,就笑道,「回頭再跟你說,你準保得拍桌子。」

  梁思申本就是養孩子悶得無聊,終於嗅到八卦的事,忍不住轉彎抹角地問:「他該不會想享齊人之福吧?」

  「是享不下去了,吃飯。貓貓,說說學校的事情。」

  吃完飯,安排宋引上二樓書房做作業,才可以說話。四個大人湊一起一說,梁思申先道:「我拍案驚奇。」

  宋母也是撇嘴:「敢情他還當自己是香餑餑。」

  梁思申道:「不,天下美女這麼多,丈夫只要不出軌,哪會有那麼多撓心事,雷家事情的本質是壞在東寶大哥手裡,那位馮欣欣只是恰好出現,即使不是馮欣欣也會是別人。我不明白,明明主要錯誤在東寶大哥,為什麼韋姐不先追究他的責任,反而一手追著馮欣欣打,一手拉著東寶大哥回家?」

  宋母道:「他們好歹是一家人,哪有老婆捨得打老公的,吵過鬧過差不多了。」

  梁思申道:「可是既然主凶都可以放過,怎麼倒行逆施追著幫凶打?我奇怪,韋姐看上去挺有主見的啊。」

  宋運輝本來跟母親想的差不多,但被梁思申一說,也覺得韋春紅這口氣出得不是地方。但他不便支持誰反對誰,只中肯地道:「你們忘了去年他們離婚?韋姐能為雷家有後答應離婚,可見別看她能幹,骨子是個相當傳統的人。」

  梁思申不由得看看婆婆,心說看來婆婆的想法在國內還是很有市場的,她無奈地道:「地球真陌生,我要去火星。」見宋運輝一笑,她又問,「韋姐真還等著東寶大哥回去?或者只是東寶大哥的自以為是?」

  宋運輝一時不能確定了,就問父母:「出這麼大事,韋姐還會要大哥回去?」

  宋母道:「東寶要肯回去,她怎麼會不收,以前出坐牢那麼大事兩個人都沒分呢,一起苦過來的夫妻,哪有說分手就分手的。可東寶也麻煩,那邊給他生了兒子,那邊也扯不開。」

  宋運輝見梁思申兩眼骨碌碌轉,知道她沒法理解,笑道:「換你就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吧?大哥可算了解你,他讓我別跟你說,怕你給韋姐出餿主意。」

  宋季山聽了就笑出來。梁思申也是笑道:「怎麼換我,這種事輪不到我頭上,你才不是那種人。好吧,我不出餿主意。」心裡卻想,她並非不想出餿主意,而是鬱悶得真想罵人,女人怎能把自己放到這麼賤的位置上,讓男人拋硬幣解決命運。女人不自愛,又讓男人怎麼尊重她們。她只能如此解釋給自己,那或許也是國情差別。

  宋季山道:「什麼鍋配什麼蓋。小輝,你剛才說的已經差不多,讓東寶自己拿主意。反正他怎麼做都對不起另一個。」

  梁思申道:「你猜猜外公會怎麼說。」

  「你外公……」宋運輝一想就笑,「他肯定會先罵一通,笨蛋,兩個人女人都擺不平,跳河去算了。根據你外公自身婚姻,他估計會選韋姐,家中紅旗不倒。」

  「前面是對的,一頓罵免不了。後面錯了,他肯定會說,哪個更刺兒頭選哪個。他就是按不下外婆才一夫一妻到底,愁眉苦臉響應什麼新生活運動的。」

  宋家人都哭笑不得,尤其是宋季山夫婦,更是沒想到看上去氣度不凡的梁家外公竟然有如此異端的思想。梁思申更是看死雷東寶,現在她有了吹枕邊風勸宋運輝遠離這種人的衝動。她才忍不住,可是她打韋春紅手機,卻是關機,電話則是沒人接,她只有沖宋運輝出氣,替韋春紅大大地不值。

  雷東寶被宋運輝氣得暴跳,平息後還是站在廢墟中一直拿不定主意,香菸一支接著一支。雖然不斷有電話進來,包括馮家總是催他趕緊去,但是他索性拔掉電板繼續站廢墟里考慮。韋春紅那邊卻是絕無消息,他反而驚悚,想到今天韋春紅的決絕,他忽然意識到韋春紅可能從此離開他,他急了。他趕緊摸出電板插上,一個電話打給紅偉,問清韋春紅現在好好地待在什麼大樟樹小區一間屋子裡,才稍安心。只是他想來想去,記憶里春紅沒有跟他提起過大樟樹小區有房,難道韋春紅早已有了異心?他媽的,這不可能。

  可問題是他就是不知道韋春紅在大樟樹小區買了房,他當即又想打電話給紅偉,讓紅偉來接他去大樟樹,可想來想去,不願冒失,心知韋春紅肯定把她平時放床邊、今天下午捏在手裡的木棍帶去大樟樹,他現在敢去,亂棍打出。他焦躁地在廢墟上繼續踱步,取捨。

  一包香菸完結,他終於一個電話打給正明。正明終於聽到書記的聲音,趕緊撈住救命稻草。

  「書記,你趕緊來,這邊都哭暈過去了。」

  「誰哭暈過去?寶寶呢?」

  「寶寶我太太抱著。」正明知道雷東寶最在意的是兒子,「你總不出現,小馮急得哭,醫生說過傷口不能沾水,可她把臉上繃帶都哭濕了。」

  雷東寶聽著,心裡一顫一顫的,那個曾經婉轉在他懷裡的女人……

  但雷東寶沉默了一會兒,最終還是強硬地道:「我不過去了,具體怎麼說,你看著辦,這件事你得有始有終。我一個要求,孩子歸我,房子歸她,其他條件你談,你要敢亂談,我抽你的筋。」

  正明大驚,他本來也沒想著這一對可以長久,早就想過馮欣欣生完孩子估計得玩完,因為小雷家上下幾乎都還認韋春紅是老闆娘,但沒想到雷東寶會在這種時候提出,而且還不肯現身。他知道他麻煩了,但他當務之急,是要把書記的兒子安頓得萬無一失:「書記,那麼今晚就得把寶寶轉移。你看,要不讓我太太抱回家?」

  雷東寶又是沉著臉想了會兒,道:「你帶上寶寶,拿上吃的穿的,到大樟樹小區門口交給我。」

  說完這個電話,雷東寶就讓紅偉過來接他去大樟樹。紅偉賠笑勸說雷東寶還是先回小雷家住一宿,彼此都消消氣,以後再心平氣和地討論。雷東寶道:「討論個頭。」說完就不說了。紅偉心說完了,該不是打上門去為馮欣欣討公道吧,他暗自捏一把汗,到了大樟樹小區門口,就耍賴道:「書記,我有點記不起到底是哪幢樓。你看現在這房子造得都跟火柴盒似的,晚上還真難弄清楚。你車上等等,我下去看看能不能看清牆上刷的第幾幢。」

  「你少跟我裝。別怕,我不惹事。」但雷東寶終究是不大好意思說出他的本意,那比較煞他的威風。

  紅偉還是不放心:「我跟書記裝什麼,我真得下去找找,要不書記一起來?」

  雷東寶沒答應,往後面小區大門看看,也不讓紅偉自己走。紅偉不知道雷東寶葫蘆里賣什麼藥,一個勁勸說雷東寶好說好說,念在往日情分,無論如何不要對韋春紅動粗。雷東寶最先還解釋不會動粗,但後來煩了,就改為罵正明怎麼拖拖拉拉還不來。紅偉心說麻煩了,還叫來正明這個不講原則的幫凶。

  過好一會兒正明終於過來了,紅偉趕緊搶下去想先阻止正明下車,卻見正明老婆抱著太子從另一邊出來。他轉念一想,目瞪口呆。雷東寶讓正明回家去,自己抱起孩子,手上掛滿叮叮噹噹的塑膠袋,要紅偉帶到樓下,讓紅偉也回去,自己一臉篤定地走上樓去。紅偉沒敢走遠,在小區裡面晃,想再過十分鐘過去看看,撿上被打出來的雷東寶回小雷家。

  雷東寶則是走到紅偉指的四樓四〇一,看看門板縫隙漏出的燈光,就伸出腳往防盜門上踢了兩腳。聲音剛落,只見頭頂一盞門燈忽地亮起來,門板上面的貓眼暗了一暗。雷東寶當即道:「開門,接了寶寶。」

  裡面靜了下來,但是外面的寶寶卻被雷東寶的大聲鬧得扭起眉眼唧唧哼哼哭起來。寶寶沒哭幾聲,板門嘩啦打開,韋春紅黑著一張臉拿一大串鑰匙打開防盜門,放外面的雷東寶進屋。

  雷東寶進去,見韋春紅呆著一張臉看著他,就一把將寶寶塞她懷裡,道:「以後你養著,給我好好養,別虧待我兒子。」隨即卸下手上掛的那麼多塑膠袋,從韋春紅手裡奪過鑰匙關門,嘴裡卻是罵罵咧咧,「媽的,買了房子都不跟我說,想偷養小狼狗是不是,還想把老子關在門外,沒……」

  雷東寶才剛找著鑰匙將板門鎖上,屁股就狠狠挨了一腳,害他一頭撞門板上,後面卻傳來韋春紅的輕喝:「不許當著孩子面說粗話,注意家教。」

  雷東寶本要跳幾下,可見到韋春紅抱著寶寶,他只好偃旗息鼓。卻見韋春紅下午只會飛刀子的眼睛,此時卻咕嚕咕嚕冒出眼淚來。他愣了一下,就走開去,打開房子所有的燈查看他的地盤,見這是四室兩廳的房子,半框架結構,非常寬敞。他看完,就挑了一間看似主臥的房間進去,脫鞋子上床,躺在被罩上發呆。選擇是做出了,可是他心裡並不輕鬆,現在按下了韋春紅這一頭,他想到那一頭的艱難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露面,必須快刀斬亂麻,可是想到那張像極宋運萍的臉,他心裡頭沉沉的,一張臉墨黑。

  韋春紅沒打擾他,一邊自己流著眼淚,一邊抹著寶寶的眼淚。想到孩子可能是餓了,她當然是沒母乳的,只好翻找塑膠袋,尋找奶粉。淚眼模糊地找了好久才找到,照著說明書上面的說明沖好,趕緊餵。可是孩子不肯吃,硬是往她懷裡拱。她看看躺床上的雷東寶,就過去將臥室門關上,自己和寶寶關在另一間臥室里,耐耐心心地哄寶寶喝奶。她當過媽媽,手勢純熟,雖然艱難,好歹讓寶寶終於喝下幾口,伺候著寶寶打出奶嗝,又伺候著寶寶小便換尿布,終於等來寶寶累極而睡。她終於嘆口氣,心說攤牌結束了。

  正明那邊既然得到雷東寶的明確指示,而且他以常理分析也感覺雷東寶以後不大可能再與花臉的馮欣欣在一起,因此他回頭便旗幟鮮明地變了臉色。

  梁思申從向她詢問最新育兒知識的韋春紅那兒得知消息,與宋運輝一起非議了雷東寶好一會兒。宋運輝更是懷疑,如果他姐姐還在世,雷東寶敢不敢出軌,出軌後還當自己是個女人爭著要的寶。宋運輝抱著僥倖心理認為,可能雷東寶忌憚他的影響力,和念在姐姐是第一個戀人和愛人,不會做得如此出格。梁思申卻不以為然,梁思申認為雷東寶骨子裡是根深蒂固的大男人沙文主義思想,飽暖思淫慾是遲早的事,最多因為忌憚而做得隱秘一些。她認為,在可以預見的將來,會有第二個、第三個馮欣欣冒出來,第一個馮欣欣不可能是特例,是什麼像姐姐或者生兒子的特例。

  宋運輝想來想去,覺得這輩子最大的錯誤就是當初沒以翻臉阻止姐姐嫁給雷東寶。他至今還沒弄清楚,姐姐與雷東寶之間有沒有愛情,兩人的思維相差太遠太遠。也或許,他們那時候都不懂什麼愛情,他們從小受人欺壓歧視,當時只要有人對他們好,就感恩戴德以身相報了,他自己的第一次婚姻又何嘗不是如此。

  他看著正生著雷東寶和韋春紅的氣給兒子餵奶的梁思申,心說當時與那么小的梁思申交朋友,其實可能也是因為他的家庭關係。那時候成年人的成分心態那麼嚴重,只有單純的小孩子如梁思申才不會顧那麼多,也算是註定的緣分。

  梁思申感覺丈夫在看她,回頭果然見他怔怔的,好像在想什麼心事,她忙裡偷閒打個岔,笑問:「畫眉深淺入時無?」

  宋運輝一時沒反應過來,但感覺梁思申肯定在打趣他,就應景地呵呵地笑。梁思申奇道:「我說的什麼,你真的聽明白了?」

  宋運輝只得道:「你現在中文比我好。」

  梁思申笑道:「那當然,一周兩首詩,不是白背的,以後可可的中英文都不愁家教了,哈哈。」

  宋運輝也笑,這小傢伙自信得超乎尋常,但他還是提醒:「你最近看我每天給你下載來信息的時間減少,當心回去跟不上形勢。」

  「放心,瞭然於胸。白天你不在時候,我經常與團隊同事開電話會議,一步沒拉下。這幾天梁大慫恿我去香港買樓,我看著果然是走出去年低谷,溫和回升了,股市也向好。梁大說是香港回歸托市,他順勢而為。」

  宋運輝看梁思申嘴角掛著戲謔,奇道:「梁大是不是來嘲笑你年前否定他們入香港?」

  「他敢!我告訴他,炒房太原始。既然去了香港,應該玩金融衍生品,香港這方面不亞於幾大金融中心。」

  宋運輝忙道:「你別唆使他們,他們兩個已經夠冒進,原始炒還沒炒熟練,就去做金融衍生品,不是找死?會拖累你爸。對了,你提醒一下你爸,要他小心,繼續觀察。」

  梁思申笑嘻嘻地道:「早警告啦,我把外公的話告訴爸爸,爸爸說才不放心貸款給梁大搞投機。那倆愣小子想找外公籌資去香港炒樓炒股,被外公考得灰頭土臉,外公說他們土老冒進城直接澎恰恰,小心被人白相。但外公一轉身就慫恿我拿他的錢去香港炒期指,我哪兒有精力,等上班後再說吧。養個小可可讓我損失巨大。」

  宋運輝聽了好笑:「你外公……一張嘴毒死人。不過梁大李力兩個人智商不錯,慢慢混總能摸到門道,就怕他們兩個急於求成。他們現在被公司居高不下的負債逼得有點心態不好。」

  一會兒有電話進來,是有人找宋運輝辦事。梁思申看著宋運輝盛氣凌人的樣子,翻個白眼。想到宋運輝剛才對她爸可能放貸給梁大的擔心,她思索良久,從她多次見爸爸拒絕梁大的要求來看,覺得爸爸不是那麼魯莽的人,她太放心爸爸。

  08

  楊巡親自跑了半個月,基本摸出門道。雖說隔行如隔山,但是生意的基礎卻是相同的,就是利益交換。楊巡憑著接手商場半年的經驗打底,謹言慎行,在接觸與談判中廣交朋友,在觥籌交錯間摸索門道。回來了解一下經營情況,下午便召集中高層幹部會議,帶有明顯傾向地討論商場轉型計劃,會議開了半天,便得出帶有明顯楊巡風格的轉型方案。但是所有中層,包括早已從楊巡口中預知消息的任遐邇,都對為什麼要轉型有些不明白。有人在會議上提出,可以適當降低商場貨品檔次,適應更多消費者的需求,或許是更好的改型方向。但被楊巡否定。楊巡說,絕不降低檔次。

  楊巡向大家解釋,本市的高檔消費並不是檔次太高,而是沒有做細。本市的新人只要一說到結婚買些奢侈的衣物,就直奔上海採購;本市的富人,包括他,大多數衣物也是從上海採購的。確實本市還不具備實力引進某些名品,但是有些品牌已經在本市有一定的市場,可以大力引進上架。他提出,因此廢棄原有百貨的求大求全,以後專攻百貨中的一大贏利分支,專做衣服鞋帽等用品,向許多香港的商場學習,或許才是未來商場的發展方向。

  在場除了任遐邇這個花錢精打細算到極致的,其餘都去上海領略過上海的百貨商店,都心想,原來老闆是跳過上海,直接向香港學習。雖然最後順利通過會議決議,但是大家心裡都將信將疑,既然日子過得好好的,老闆幹嗎費勁折騰,大家嘴上不便說,心裡都覺得老闆可能是太年輕,一身精力沒處使,又是錢多得燒包,才會想到傷筋動骨的轉型。大家心裡都不是很有底,有些人不免起了騎牆觀望的心思。

  楊巡開完中高層會議,就抓住原採購部門諸人開會。在宣讀中高層會議決議後,宣布將採購部改為招商部,眾人頓時傻眼。他根據這半個月跑來的經驗,與採購眾人討論如何變採購為招商,具體步驟應該如何。但是所有人基本沒話說,因為原來採購部幾乎是個坐北朝南風水一流的部門,每天只要等著客戶公司賠著笑臉要求進場就行。而現在忽然要他們跑出去拉品牌進駐,這身份的變遷令眾人一時無法接受。

  楊巡環顧眾人的表情,在他指名讓每個人發言卻得不到一句有益於招商的發言之後,終於兩眼墨黑,一臉窮凶極惡地道:「這次轉型,你們想轉也得轉,不想轉也得轉,沒有僥倖。我給你們半個月適應期。你們都是對市場產品瞭若指掌的人,你們看清楚,有哪些貨品比較適合我們商場但是我們商場還沒上櫃,你們每個人在三天內先擬出清單讓我過目,三天後憑清單出門招商。時間不等人,眼看春節後淡季很快過去,我只能給你們半個月。半個月後,你們的工資全部轉為基本工資四百,想發財的,從招商租金裡面計提。具體計提辦法我會在半個月裡面確定,多勞多得,你們斟酌著辦。」

  楊巡起身先行離開會議室,心裡早罵罵咧咧上了。早知道採購部門是肥缺,這幫人以前沒少吃少喝客戶,他這回就要整治這幫人,要趕鴨子上架,不讓他的地盤有一個老爺。他連商場轉型這樣的重大決定都敢做出,他能怕了這幫人扯杆子造反?

  走到自己辦公室門口,卻正好聽到樓下傳來商場打烊的音樂聲。他愣了一下,連忙倒退幾步,到財務室門口,道:「任經理,做完事請過來一下。」他進去自己辦公室,見楊速還在等他,就道:「你還不回家?」

  楊速看看楊巡的臭臉,道:「發火了?大哥別當真發火,擺個發火的樣子就行,這幫人你估計得大會小會開好幾次會才有結果。你要動真火,還不得氣死。」

  楊巡煩道:「廢話,這幫人都精得很,我不動真火,他們不會當回事。你明天上班就讓人事安排登報招聘業務員,你當著眾人面商量登報內容,讓那些牛皮糖聽見。我還是儘量想保留這些人中的其中幾個,他們畢竟熟悉市場。你回頭看著辦吧,我後天繼續出差。」想了想,又道,「你先回,我跟小任談話。」

  楊速愣了一下,奇道:「我不能旁聽?」

  「我今天中層會議上看小任對商場轉型沒一點頭緒,她那崗位要是拎不清,不配合,我不是麻煩了?」

  「大家都拎不清,不是小任一個,你今天會議上確實沒說清楚原因,我聽著也覺得轉型理由不充分。」

  「會議上面人多眼雜,我怕我的計劃說出來,都是一個系統的人,很快別的商場老總就會知道,那我還抓什麼先手。小任入行時間短,系統裡面的狐朋狗友少,有也最多是些基層的,我培養她一下。」

  「你打算扶植她做親信?」

  「對。還單純,容易培養。你快走吧。」

  楊速將信將疑地告辭,感覺大哥有點不正常。他出門的時候,正好任遐邇進來,他不由得若有所思地打量一眼任遐邇,還是那麼個不修邊幅的模樣,沒什麼太多女人味。

  楊巡卻把大弟的舉動看在眼裡,心裡不由得暗罵這小子想哪兒去了,手下管理人員用女人就這點麻煩。他本來剛開會下來,一肚子火氣還沒消,這下又被大弟的胡思亂想惹得悶氣。因此任遐邇進來便見老闆一臉的兇相。她當即腦袋一個激靈,更留神自己的言行舉止,眼觀鼻,鼻觀心,不敢輕舉妄動。財務部是個多麼消息靈通的部門,剛剛結束的會議上老闆大開殺戒的言論早有片言隻語傳到財務部,任遐邇來的時候就沒打算今天吃好果子。

  果然,楊巡的開場白就與剛剛結束會議的精神差不多,但是這回針對的是任遐邇:「小任,下午會議上面,我看你對商場轉型有牴觸,一直沒多發言。」

  任遐邇忙道:「沒,我因為早已知道,沒疑問了。」

  「可是你發言裡面有一句話,很有意思。你說對比去年和今年春節後的營業額,然後你立刻轉向,說起別的。是不是去年春節後的營業額比今年的高?」

  「調整期,再說徹底關閉了四樓,可以理解。是我一時口快,沒什麼其他意思。」任遐邇連忙否認。

  楊巡微凹的眼睛說話的時候一直習慣性地如逼視談判對手似的逼視任遐邇。任遐邇早吃不住,低眉擺弄手裡準備應付楊巡提問的帳冊。楊巡卻沒在意這點,他已經習慣對手紛紛在他手下披靡,他嚴肅地道:「今天兩個會議開下來,我看絕大部分人心裡想的都是同一句話:楊巡吃飽了撐的,我也沒打算用這些理由說服大家。小任,我今天單獨找你談話,目的是希望你能理解我為什麼要做別人眼裡吃力不討好的轉型,未來轉型的這段日子不會好過,我希望你能替我一起扛住。」於是楊巡接下來侃侃而談,說因為外資超市可能的迅速鋪開即將對商場部分重疊貨品銷售的影響;說宏觀調控之下,通脹已經得到一定抑制,因此物價漲幅減緩,對商場庫存提出更高要求;說香港成熟消費市場下面呈現出的千姿百態的經營定位……

  任遐邇只聽得目瞪口呆,她是真的想不到,轉型決定的背後,竟然有那麼多的宏觀考慮。她並非沒看到過有關上海北京外資超市開張的盛況報導,但她只想到要是開到本市來,她以後購物就方便了,但有限的錢包麻煩了。至於通貨膨脹,她從來不看報紙第一頁,那些事太遙遠,與她無關,還真沒想過,竟然與商場的庫存有關。至於香港,那就更遙遠了,她看過很多香港電視小說,但是……她從楊巡的談話中,察覺到自己的鼠目寸光,心中漸漸生出敬意。

  楊巡簡單解釋完自己的想法,就總結道:「轉型是遲早的事,遲做不如早做,免得臨時抱佛腳,受的衝擊更大。大家對於轉型不理解,尤其是轉型影響到他們的收入,我能理解。但我作為老闆,我必須轉型,你能理解嗎?」

  任遐邇連忙道:「原來是這樣,我原先還真想不到。」

  楊巡滿意任遐邇的表現,微笑道:「我們都得相信,轉型的不適應期是暫時的,很快我們就會走在全市商場的前面。小任,我再給你一個任務,你幫我算一下,你看看照這個單子所列的櫃面租金分配,我可以給招商人員多少提成。這租金我是照著你春節後算出來的數字,再具體根據櫃檯分布位置確定的。」

  「行,我這幾天趕出來,但楊總你可別跟採購部的人說是我做的,我得被他們扁死。」

  楊巡見他的再一次計算要求換來的不是上回的白眼,明白今天的談話有效,心說任遐邇到底是嫩了點,雖然精明,卻不懂得抓住這個談話機會,眼看老闆的重視提出加薪要求,反而熱血沸騰地幫老闆做義務勞動。她可還是個據說一月手頭閒錢才五百的人哪。楊巡心說,難道受過高等教育的女孩子都有點傻氣?

  等兩人談話結束,收拾了各自下班,當然是又在安全通道的樓梯上遇見。任遐邇建議道:「楊總,有沒有想過把你的市場和歐洲街,還有這家商場的名字都統一一下呢?讓人一看就知道實力。」

  楊巡笑道:「要別人知道實力幹什麼,只要銀行知道就行。知道的人多了,以後還想走夜路不。對了,銀行基本戶的那幾個人出事了,你暫時還是別把錢存那邊去,看看再說。要不要我送送你?」

  「不用,這兒都鬧市,我家就在後面。」

  楊巡哦了一聲,也就作罷,兩人被警惕的保安們盯著分道揚鑣。楊巡當然記得任遐邇住哪兒,這種細節他一向留意。只是他既然將人留得那麼晚才放,總得有所表示,讓晚歸的人心氣順暢,以後他再讓加班就能順利些。

  他今天開了兩場會,本來心裡火氣挺大,現在與個傻傻的任遐邇一席話談下來,又占便宜得到任遐邇的免費勞動,他心情好了不少。楊速瞅見,心裡懷疑上大哥與任遐邇真的有鬼了。可他才將疑慮問出口,楊巡就給他兜頭一瓢冷水,楊巡說做人要上道,兔子不吃窩邊草,像有些人把公司里所有女職工全發展成大奶二奶三奶四奶,上班整天爭風吃醋,還做什麼事。掙錢是掙錢,花天酒地是花天酒地,那得分成兩個戰場,絕不能攪渾。

  但楊速不同於其他職工,他還是笑嘻嘻地向大哥建議,任遐邇這個人不錯,為什麼就不考慮考慮發展為自家人呢。要真成了一家人,有這麼個鐵算盤管著財務,操持著內政,做男人的想怎麼發展都沒後顧之憂,多好。說什麼都比大哥最近交往的那些只知道唱歌跳舞泡酒吧花錢的女人好,楊家的大嫂,大家都希望是個能鎮得住的。

  楊巡一聽,呀,還真可行,任遐邇除了長相不風流,其他,他全部中意,而且還有資格當他幾個弟妹的大嫂。可是,難就難在這個長相,總得讓他有點興趣吧。他這輩子追上過或者沒追上過的女人,哪個不是漂亮得出類拔萃的,唯獨這個任遐邇,長相真是太實惠了。可楊巡無法忽視的是,有任遐邇這麼個能耐下心來在數字堆里翻滾的人與他夫唱婦隨,那簡直是武林高手雙劍合璧,天下無敵。

  楊巡到底是心動了,感覺找任遐邇是不錯的買賣,雖然任遐邇背後沒有什麼名門望族,可是他能指望什麼身份人家的女兒嫁給他,那都是高不成低不就的。第二天上班的時候不免仔細看了一下任遐邇,圓滾滾的蘋果臉,圓溜溜的眼睛,圓嘟嘟的嘴,比較粗糙低級的打扮,跟還在大學讀書的學生沒差多少,不,楊邐讀書的時候都比任遐邇穿得漂亮。可是,讓他追一個不漂亮的女孩子,真是勉為其難。不過楊巡從昨天對任遐邇洗腦,任遐邇似乎對他無比佩服的神情來考慮,估計釣上個把任遐邇不是件太難的事。他也確實該認真考慮一下結婚了,再不結婚,恐怕老二要先上車後補票給搞出一個非婚生孩子來了。那些歌舞團的漂亮女孩子當然是一起玩的好對象,可是結婚,他又不是愣頭青小毛孩,他現在已經知道妻子的角色與女朋友不同。

  但是在楊巡出差前的兩天裡,卻一直沒尋找到以對待一個適婚對象的尊重而不輕浮的辦法,把任遐邇拐帶到暖氣很足的場合看看她剝下麵包皮究竟是什麼身材。以前見過,可那時沒留意她。等又帶上兩個新成立的招商部職工一起去出差,那就更沒機會了。他於是給楊速派下一個任務,讓大弟打聽清楚,任遐邇有沒有男朋友,如有,破壞掉。

  沒料到,這個胖乎乎的麵包竟然還真有一個走得不太勤快的男孩子跟著,好像是校友,是個在宋運輝麾下的東海總公司做技術的,兩個人都忙,見面時間極少,根據楊速觀察,一星期裡面難得見一次面。楊巡鄙夷地想,麵包買房子,看來用的都是自己的錢,那男孩既然一點幫不上忙,顯然是沒用的,那種人容易打發。楊速是有意促成,他從一個旁觀者的角度認為任遐邇做這個沒有家長的楊家的大嫂非常合適。楊巡出差時間忙得滿天飛,閒暇時間即使酒醉,也被楊速灌輸任遐邇任遐邇,他自己也是設計布局想著怎麼在回去的幾天有限時間裡攻城略地。但是任遐邇還一點都不知道楊家兄弟的陰謀,楊巡卻一來二去,先把自個兒給繞進去了。都幾乎忘了攻城略地的目的是為了什麼,卻把著眼點放在如何策划進攻上,他非常享受這個過程的樂趣。

  楊巡幾乎是趕著發薪日回商場的,因為根據與任遐邇的約定,他必須私人補足她每月收入不足的部分。已經是三月天氣,楊巡滿以為會看到一個剝去麵包皮的任遐邇,沒想到方麵包是沒了,卻看到的是條長麵包:任遐邇脫下厚棉褸,換上薄棉褸。楊巡終於想明白,等到了春天,再剝去一層麵包皮,這麵包估計還是麵包,只會再狹長一點,變為法棍。除非汗流浹背的日子,否則永遠別想看到麵包餡。

  任遐邇取過楊巡交給的裝錢的信封,以職業敏感,覺得信封似乎比預料中的厚,但是她沒好意思當著楊巡的面清點,她道了謝,就把信封塞進她棉褸的寬大口袋裡。楊巡本想就他多放進去的五百塊與任遐邇來幾句扯皮,以表達他對她工作的欣賞和對她本人的重視,但見她不清點,也只能作罷。兩個人公對公地討論一番新招商進來的專櫃的銷售情況,再討論一番冬衣打折的銷售情況,沒油沒鹽地討論半個小時,任遐邇都是低著頭看帳本,對於楊巡的注視全沒反應,對於楊巡的表揚也只是一句「應該的」,令滿身是嘴的楊巡無計可施,只得結束談話,但楊巡還是得申明一下,說信封里為了獎勵任遐邇主動積極的工作,多加了五百元。楊巡只見任遐邇圓圓的眼睛立刻流光溢彩,這一聲「謝謝」說得興高采烈。楊巡看著出去的任遐邇心想,麵包愛財。才多五百塊錢就能讓她高興成這樣,太容易打發了。

  於是楊巡謀劃著名晚上如何鞏固戰果,下班後邀請任遐邇一起出去吃宵夜,讓她化喜悅錢多為喜歡他這個人。可人算不如天算,宋運輝的秘書打電話給他,要與他約時間,說宋運輝有事要找他談。楊巡心裡發毛,總感覺沒什麼好事,但是既然是宋運輝來約,即使天上下刀子他都得去。他說任何時候都有空,而且他可以送上門去輪候宋運輝空出來跟他談。這話說得秘書都笑了。

  楊巡說去就去,直奔東海廠區。到了果然得輪候,他坐在小會議室里喝茶,沒人有空跟他聊天,他只好看報紙。

  等了足有一個小時,才見宋運輝出現。宋運輝只匆匆在門口閃了一下,說聲:「小楊,你到我辦公室來。」楊巡立刻略微放心,辦公室畢竟與會議室稍有不同,辦公室會見的待遇相對比較私密。

  進去宋運輝的辦公室,楊巡想要積極主動地倒茶,宋運輝卻阻止他,親自動手煮咖啡。楊巡忙賠笑道:「宋總以前好像喝速溶咖啡多。現在全市也只有絲路有煮出來的咖啡,我愣是喝不出個好來,有時候我都懷疑他們裝著弄咖啡機,其實櫃檯下面忙著沖速溶咖啡頂替。」

  宋運輝微笑道:「那是絲路沒選對咖啡豆,我喝著也不行,還不如喝白開水。」宋運輝說著,坐到楊巡身邊的沙發上,手撫頸椎,道,「開了一下午的論證會,一大半時間站著趴桌面看圖紙,脖子累得吃不消。」

  楊巡忙道:「要不按摩一下?」

  宋運輝斜他一眼,道:「那種亂七八糟的地方我不去。」

  「不是不是,是盲人按摩,男的,手勁足,認位準,我有時候連著幾天開長途下來,腰背都僵了,找他一按就好。宋總要是有時間,我叫他等著。」

  宋運輝想了想,道:「這幾天沒時間,四月下旬吧。咖啡香氣怎麼樣?你以前見過的虞山卿給我帶來的豆子。」他起身倒出兩杯煮好的咖啡,一杯交給楊巡。楊巡連忙起身接了。「小楊,我記得你以前處理過職工下崗還是買斷工齡的事,聽說處理得很有利於你,你做了什麼手腳?」

  「我那時候還是虧了,我那時候只能接受買斷工齡。我只好找人幫忙,把買斷工齡的錢抻成分期付款,減少壓力。不過那時候的錢放到今天來付,真是不算什麼,現在我們商場有些經理一個月的工資都能抵他們當時一個老工人一輩子的工齡買斷。算來算去還是合算。哎,這咖啡是真好,喝進去連我這個不識貨的人都知道醇。」

  宋運輝沒搭咖啡的話題,而是繼續道:「為什麼你還說虧,你認為下崗更好?」

  「那當然,那時候如果能讓我搞下崗,我只要設立一個再就業服務中心,每個月只給基本生活費,代交養老保險、醫療保險、失業保險就行,三年後就移交給政府,那時候才多少錢啊。不過現在工資漲得快,生活費加三金也不少。我一個朋友後來吃不消,乾脆把公司算破產,不到三年就把再就業服務中心扔給政府接手,他省下不小一筆。然後改頭換面用親戚名義買下他的公司,公司照樣還是他的。」但楊巡立刻又有些裝模作樣地道,「不過大家都罵他,呵呵。」

  「哦,鑽政策空子的人不少。」宋運輝考慮了會兒,又問,「你朋友當中還有哪些鑽空子的,跟我說說。」

  楊巡奇怪,小心地問一句:「你們東海不會也下崗?」

  宋運輝笑道:「東海怎麼會下崗,東海只有缺人。我隨便問問,上回聽說幾個事例,有意思,我想你應該知道得更多。」

  宋運輝不明說原因,楊巡就不敢深問,又東拉西扯地將知道的那些作弊都說出來,什麼勞務外派啦,合同陷阱啊……總之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但他奇怪宋運輝這麼一個正規企業的人問這些幹嗎,不管宋運輝為什麼問他這些,楊巡總是清楚他肯定幫了宋運輝的什麼忙,因此他順勢提出請宋運輝幫忙調開任遐邇的男友,宋運輝果然答應了。

  楊巡迴來路上還是沒想出宋運輝問他下崗之類的問題幹什麼用,難道是別人托他打聽?誰那麼大面子,是雷東寶嗎?看似他與宋運輝的關係有復甦跡象,這倒是件好事。

  楊巡走後,宋運輝喝著咖啡,閉門思索了好一會兒,便往試點工作進入執行階段的管理團隊打去電話,就楊巡透露的那些個體戶的操作,簡單扼要地提了幾點他的考慮,要求那邊立刻調研起草,一周後拿出可操作性的計劃。隨即,他一個電話打去上海的外公那裡,告訴外公,報表會漂亮許多,不過還有一些問題需要向外公這位經驗老到的人士請教,外公無奈,只能頭痛地答應。

  兩人都知道,本來這種讓報表顯得漂亮的事情,問業內人士梁思申是最直接的,可是梁思申這個專業人士只肯答應做技術性指導,其他任何歪門邪道的法子,她就是不肯說,她說這是她的職業操守。外公雖然打電話罵梁思申不知變通,別以為受點子西方教育自己就是白種人,但他終究還是無法說服他花錢拎到美國培養出來的外孫女,看在自己已經投入的錢的分上,只得怏怏拿起放大鏡看宋運輝發給他的傳真。

  宋運輝對梁思申的職業操守有些哭笑不得,也有點替梁思申為難,她那樣的性子,不知道在國內能走多遠。他不信梁思申所說的什麼西方社會就是這樣,他接觸過太多的歐美生意人,又不是沒見過滑頭,不過梁思申愛怎麼說就怎麼做吧,她自己承擔得住,他就承受得住。他自己生性嚴謹,成長路上也身不由己,但一向羨慕梁思申的肆意,他願意縱容梁思申照著她自己心目中的原則做事。只是他不認為梁思申的原則能堅持多久。梁家的關係已經讓梁思申在國內的工作避免了許多暗礁,但是隨著她職位的升遷,工作領域向縱深發展,她的原則還能總是一帆風順嗎?

  09

  雷東寶的機會則是終於又回來了。雖然他家裡的事鬧得一塌糊塗,與馮欣欣的離婚並不是那麼容易,須得正明軟硬兼施不斷地磨不斷地壓,並且動用社會資源打壓馮家的鬧事,但一個多月以來,一直不見有任何進展,彼此僵持。雷東寶給正明撂下話,這件事不處理完,別回集團工作。弄得正明很是焦頭爛額,自然是歪招損招都使了,恨不得馮家快快受不住壓力,早早精神崩潰,趕緊答應離婚。

  但是雷霆集團卻因為獲得大宗出口訂單,為正受到出口退稅調整打擊的本市外貿行業抹平了一絲焦慮。早在去年開始出口創匯,以致縣裡開始對雷霆刮目相看以來,雷東寶已經意識到一條重要信息——政府重視外匯。而今一下獲得全年大單,創匯可觀,雷東寶想到,是不是可以有所作為?他一等信用證到手,不管家裡雞飛狗跳,叫小三請來陳平原開了半天閉門會議,陳平原順勢而為,多方跑動催谷,半個多月下來,上面親切的目光終於又普照到雷霆身上。

  這天,陳平原宴請完得力朋友,獲得明確答覆,便立刻一個電話給雷東寶,要他在集團辦公室里等待。

  雷東寶聽聞傳召,立刻披衣下床,關了電視機告別韋春紅,趕赴集團辦公室。陳平原沒在他自己的辦公室,而是坐在燈火通明的三四十人大會議室的主席位上吸菸。陳平原早就聽到雷東寶的腳步聲震響在這空無一人的集團辦公樓里,但他當然是不會做出任何迎接舉動的。他只舒舒服服地坐在可以轉動的皮圈椅上,抱手看著雷東寶急急進門,一直等雷東寶問「陳書記你找我?喝多了?我送你回家。」他才伸手招呼雷東寶坐他身邊,慢條斯理地扔一根煙給雷東寶,看著雷東寶將煙點上,才道:「你前兒不是已經用信用證貸了一筆錢嗎,怎麼用?」

  「那些貸款不是專款專用做流動資金嗎?我原來那塊資金抽出來擴大銅廠,不擴大不行了,現在周邊小電線廠都餓得嗷嗷叫。陳書記怎麼想起問這些?」

  陳平原微醺的臉上微微一笑:「你現在做事越來越宏觀了啊,知道帶動群眾一起致富,呵呵,不錯,有號召力。」

  雷東寶不曉得陳平原幹嗎這麼晚把他叫來打趣,他也無所謂,因為當著別人的面,陳平原一向莊嚴,打趣都是在背人處。他笑道:「還不是跟著你們這些戴眼鏡的學的。你們小嗓門,我捏著脖子裝小嗓門,總有三五分像吧。陳書記你醉了,我送你回家。」

  「我呸,你以為我是跟你鬧著玩的?我問你,現在如果再給你一倍兩倍多的貸款,你打算怎麼用?」

  雷東寶一聽,立刻明白,看起來陳平原的跑動有門了,他立馬探頭過去,熱切地問:「給貸款支持?給多少?」

  陳平原推開雷東寶的頭,道:「你離我遠遠的,先回答我的問題,我看你回答問題的態度再斟酌怎麼跟你說。」

  雷東寶笑道:「給我多一倍貸款?兩倍我也有地方用。你知道項東說幾個月可以安裝成功新的冶煉設備嗎?不到半年。半年後比現在多兩倍的銅材出來,我得有地兒消化它,錢給我,正好讓我上配套設施。」

  陳平原聽了卻是「嘖嘖」連聲:「就你個小農經濟,還吹什麼兩倍都有地方用!人家給你專項貸款圖的是什麼?一直以來,圖的是聽個響兒,而且得響亮清脆的響兒,越快越好。你搞什麼擴大算什麼響兒,麵條拉長點就不是麵條了嗎?還是麵條,沒有質變。知道嗎,楊子榮出來先一個亮相,晃得人眼前一亮,才能賺來滿堂彩。你現在算是產品出口邁出國際化的第一步,這個亮相已經獲得肯定,你好好考慮考慮,下一步怎麼走。」

  「國際化」,這個耳熟又陌生的新名詞,雷東寶沒想到有一天會落到他這個土生土長的人面前。而在此之前,他因為整合本地電纜行業,獲得也是陌生的「集群效應」,因此受到好評。目前,集團奉行的則是正明主導小三起草的「規模經濟」。但從陳平原的闡述和雷霆目前因出口創匯受到的實實在在的重視,看起來國際化才是必由之路,這條路毋庸置疑。

  有門了,有方向了,想到這一點,雷東寶很是興奮。雖然至此他還不知道國際化這條路具體該怎麼走,他對於國際化的粗淺理解還只有出口創匯,但既然已經有這麼條路擺在他面前,那麼別人走得,他雷東寶如何走不得?他看到眼前的光明前景。回到家裡,高興地叫韋春紅炒出兩個小菜,喝下半瓶五糧液。出獄這麼多天的摸索,終於摸到結果。他出獄後已經憋悶那麼多日子,經多方掙扎也只挽回些許陽光,好,這下終於出頭在望。

  那感覺,就跟小老婆兒子轉正,終於名正言順了一般。只是,怎麼才算是改頭換面呢?

  第二天,雷東寶一早上班前先去了陳平原家,原以為陳平原昨天醉酒,今日大早一逮一個準,沒料到陳平原早鍛鍊去了。雷東寶等了好久才見陳平原拎著一塑膠袋的菜悠閒地回家,連忙上去邀請他一起去集團開會討論方案。陳平原懶得去,只耳提面命了半個小時,讓雷東寶務必以前瞻、先進、共榮為前提,設計出能讓人耳目一新的突破性方案。

  雷東寶回頭就召集所有中高層幹部在小雷家開會。大家七嘴八舌,想出很多主意,都由小三記錄在案。中午時候雷東寶一邊吃飯一邊問小三,大家意見主要集中在哪兒,小三說,各執一詞,電纜廠的希望建成電纜城,銅廠的希望建成銅城,都希望自己的產業膨脹性擴大。雷東寶又問小三,有沒有新鮮一點的說法,小三找來找去找不到什麼說法是新鮮的。雷東寶心說這就是了,他一上午都豎著耳朵找新鮮點,找國際化,可就是找不到。

  雷東寶讓小三下午打電話、上門向各位好友請教,他自己也打電話跟各位朋友討論,可沒給宋運輝打。他生氣——宋運輝現在對他的輕視。

  綜合各方回音,晚上雷東寶又留下正明、小三和項東開小會,決定出以銅原料基地為依託的電纜工業城計劃。計劃是項東說出來的,但項東是折中兩個工業項目後提出的,以銅材加工為基礎,大力發展電纜加工。但雷東寶覺得這個計劃意猶未盡,沒有凸顯他們的出口創匯特色。正明和小三根據雷東寶的意思一琢磨,變為「以銅原料基地為依託的外向型電纜工業園區」,包括陳平原也覺得點題。

  很快,小三就把規劃寫了出來,規劃的上半截,是雷霆已經在實施的投資,和已經產生成效的出口任務,以表明規劃不是虛的,而是在實實在在執行的。下半截則是剛剛小三找大家開會集思廣益想出來的,與工業園說法相配套的方案。整個方案如陳平原所言,非常高瞻遠矚,也非常規模宏大。當然,規劃文案上面標明的出台時間比小三實際草擬成文時間要早近一年。

  文案出來,雷東寶看著很是喜歡,這是小雷家第一次拿出如此有水平的文案,他當即就吩咐小三複印兩份,通過郵局寄掛號,一份給宋運輝,一份王老先生。當然,這一次不再是過去的那種徵求意見,這次……只是給看看。

  與此同時,正明終於軟硬兼施地讓馮家答應把婚離了。這筆錢,韋春紅拿得很爽快,沒一點含糊。離婚辦完,正明更受雷東寶重視,但他心有餘悸,當初離婚不遂時,雷東寶曾以停職相逼於他,沒一點含糊,他這個集團副總根本就不算什麼。正明更認識到,他有必要更加鞏固雷東寶對他的信任。因此方案出來後,正明積極活動,牽線雷東寶與關鍵人物見面會談。正明在這方面的功用,非小三可比。

  為了更好實施工業園區規劃,也為加大自己在集團的權重,正明投其所好,提出全方位提升雷霆集團形象,規範雷霆集團內部管理。雷東寶初時覺得頗受約束,但好在正明察言觀色,整頓集團面貌的時候唯獨放過雷東寶,不僅是放過,還儘量想方設法通過規範集團秘書、司機等的言行烘托雷東寶的中心地位。雷東寶起先還是不習慣,可漸漸地,他發現他雖然實際就是小雷家老大,可用形式再強調一下他的老大地位也不賴,人總有點虛榮心,雷東寶很滿足於大伙兒對他的更加眾星捧月。這方面,正明尤其以身作則,雷東寶更是喜歡。然而因有雷霆實力為依託,誰看到正明導演出的規範都會說聲「氣派」,有些私企業主也紛紛效仿。

  果然不出陳平原所料,以他的思路為前提的小雷家發展規劃,很得縣市兩級政府的賞識。上面的賞識,加上雷東寶率諸人的努力跑動,事情開始漸漸朝著雷東寶喜聞樂見的一面發展。他們雷霆的事情,在闊別兩年之後,又上了縣政府月度工作會議的會桌。此後,雷東寶堂而皇之地與大小領導坐在同一張飯桌的機會幾何級數般增長。

  宋運輝收到雷東寶傳的規劃,最先並沒當真,還是在梁思申提醒下,中午去食堂吃飯時拿去打發無聊。認真一看下來覺得有些意思,吃飯回來就接著看。從規劃中他看到雷東寶學會長遠思考了,而且思考得顯然不錯,不僅考慮到自身的發展,還考慮到積極向政府靠攏,互惠互利。

  沒料到梁思申卻說雷東寶的規劃是倒退。梁思申的意思是,雷霆應該以市場為理念設計規劃,而不應該為迎合地方政府去規劃自己的產業結構。梁思申還尖銳指出,雷東寶以前享受政策優惠,食髓知味,念念不忘,因此明明市場化的步子走得挺好,卻非要倒退迎合,就跟戒毒出來的人放棄重新做人的機會,看到毒品又一頭栽進去一樣。

  宋運輝也知道對於接受市場化教育的梁思申而言,這話一點沒錯,但他告訴梁思申,在國內做事,如果能結合市場和政策,左右開弓,才能左右逢源。雷東寶這回的進步就在於,他終於意識到做事應該沒有機會創造機會,能放眼未來制訂長遠的有關自己發展和與政府合作的計劃,而不再是過去遇到事情才想到去政府機關求救的被動消極行為。

  但梁思申還是不以為然,她認為一個經濟實體更應該向市場尋找出路,想方設法以產品質量和技術的提高來尋求長遠發展,而謀求政府扶持是短期行為。不信可以拭目以待。

  正好有人來找宋運輝,只好放棄辯論,著手做事。但心裡卻想,即便是在梁思申接受教育的美國,不說別的,白紙黑字記錄在案,而且被他這個中國人見識到的就有雅可卡接手克萊斯勒公司之後,說服美國國會,由政府擔保獲取巨額貸款的事例。政治與經濟一向是關係密切,「政治經濟學」並非中國特色。梁思申在沒接觸過的領域,看起來依然是理想化。不過他還是很喜歡與梁思申的辯論,梁思申總是在不經意間給他帶來很多不一樣的思考。就像梁思申也經常說起,從他這兒能獲得很多在國內做事的思路。但宋運輝「忘了」給雷東寶打電話表示肯定。他下意識地以為雷東寶現在已經步入正軌,那麼他也沒必要再耳提面命。

  雷東寶將規劃寄給宋運輝後,如石沉大海,他心裡挺不舒服,但不願提起。

  10

  楊巡在外面跑業務的時候,楊速在家管著就不斷地打電話給他,告訴他第一個月沒發獎金,下面開始出現怨言。有些門道的人看商場看似不景氣的日子不會短,趕緊趁著剛過新年招聘多,紛紛跳槽。楊巡只問樓面服務員有沒有人跳,楊速說暫時沒有,但軍心動搖。楊巡就不拿跳槽當回事,他早就嫌五樓的管理人員太多,跳就跳吧,好過他自己動手裁員,還得支付補償費。現在那什麼勞動法真煩人,勞動局淨盯著他們這些大的個體戶。

  春節後第二個月才到月底,就不斷有人到財務部打聽,這個月有沒有獎金。任遐邇一概回之,從績效來看,應該沒有,但老闆會不會額外開恩支付獎金,那是誰都不知道的。說這話的時候任遐邇心裡很內疚,就跟出賣自己做了老闆內線似的,大家都一樣幹活,她的收入卻有絕對保障。

  那些來打聽的人聽了任遐邇的話,都紛紛在背後猜測,以老闆是個體戶來看,開恩支付額外獎金的可能性很小,誰從小沒在政治課上學過資本家唯利是圖這一條?再有前面已經出逃的榜樣在,一時好多人起了跳槽的心思,都想趁春天百業復甦之際抓緊時間找到新的油水崗位。

  人事經理非常著急,但留守的楊速回答得胸有成竹:「想走就走,絕不挽留。」楊速關上門就心虛,趕緊又找大哥放出SOS。楊巡依然是那句話,五樓的人想走就走,絕不挽留。空出來的崗位從此空缺,等以後緊張再考慮補充人手。楊速疲於支撐。

  楊巡此時卻被楊邐告知,她已經應聘成功,目前在梁凡、李力的那家公司工作,被分配到項目部從最基層做起,工資一千五,試用期後工資會提高。楊巡驚得都不知道說什麼好,李力那麼精明的人能放他的妹妹進公司臥底?究竟存的什麼心思?他要楊邐立刻辭職,但楊邐不肯,楊邐說公司很大,人那麼多,她這樣的基層小百姓受聘都由人事決定,李力肯定不會知道。楊邐還說,她這回一定要好好干,爭取有事做,做成事。

  楊巡在電話里花半個小時沒法說服妹妹。他一直想不通,楊邐為什麼一定要鑽到梁凡、李力那家公司去,連他放出給同樣工資只要楊邐從那家公司退出,楊邐都不答應,為什麼?但不管是什麼原因,楊邐私自應聘進入那家公司,總是個定時炸彈。現在不管是李力裝作不知道,或者是李力真的不知道,他這個大哥既然知道了,就不能坐視不管。

  他想來想去,決定打個電話給梁凡,而不是李力,因為看上去梁凡稍微厚道點,乾脆讓梁凡那邊著手讓楊邐離職。首先不管他和梁凡、李力之間有多少齟齬,他不能讓楊邐待在那個危險境地;其次他得給目前的合作人梁凡、李力一個說得過去的起碼的公道,最起碼是別做楊邐那種低級傻事。他真是想不通楊邐好好的腦袋怎麼不開竅,這種傻事都幹得出來。他打算如果電話解決不好,他只有結束出差去一趟上海。

  梁凡那邊接起電話,不等招呼,就問:「小楊,經營得怎麼樣?怎麼把四樓關了?你得堅持住啊。春節後有段冷場,這很正常,商場的普遍規律,你不要見著風就是雨。」

  楊巡笑道:「謝謝梁總鼓勵,你看,這不我自己也跑出去找品牌入駐嘛。今天先找梁總匯報一件小事,請梁總大人不記小人過。」

  梁凡奇怪說道:「什麼事?你儘管說。」

  楊巡對著話筒笑容可掬:「梁總,我昨天才得知我家小妹新找的工作竟然是貴公司。她說非常羨慕貴公司的規模和檔次,還說很喜歡現在項目部的工作。我想這不大好,我們不能背著梁總和李總做事,再說我們兩家公司也應該有所避嫌。我讓她離職,她不肯,非說喜歡那份工作。梁總,我求你一件事,我家小妹去年才大學畢業,沒啥本事,小孩子一個,這種人在你們公司多一個不多,少一個少,你把她辭了吧。我的話她不聽,你的話她沒法不聽。」

  梁凡沒想到是這種事,不由笑道:「哦,記得,見過,還真沒想到她這麼看得起敝公司。」

  楊巡依然把自己一腳踩在泥里,笑道:「是啊,我小妹說,公司高層管理人員決定公司的檔次,像我這種人做出的商場整個就是集貿市場,沒檔次,像貴公司從上到下都有檔次。我看她就這話算說對了。但梁總,我小妹任性,她在你公司就跟臥底似的,這事不好,我怕她惹事,我擔心。你就把她開了吧,聽說她還在試用期。」

  梁凡聽著還是覺得好笑,寬宏地道:「多大的事兒,還是商場的事你加把油,千萬別越做越小,商場的排場和人氣至關重要,你不能因為一些水電人工成本因小失大,萬一被人認作敗象了,以後想挽回人氣就難了。你別操心你小妹的事了,我們歡迎她去我們的商場參觀學習。我開會,以後再聊。」

  楊巡覺得難以置信,心說都瘋了。可梁凡、李力那公司全是靠政策和關係賺錢,即使梁凡對楊邐是他妹妹這事兒不在意,他還在意呢,楊邐在那種公司里學不到東西,不會進步,可問題是雙方你情我願的,還都不要他插手,他想管都管不了。

  楊邐的事兒弄得楊巡無心出差,親自去上海偷偷看了一眼,見楊邐跟尋常白領一樣上班下班,而並沒受到什麼特殊關照,他才算稍微放心,回來協助楊速處理工作,免得楊速每天放警報。他回來一處理,那些楊速認為天大的人員跳槽事件,都不算大事。他一來,好多打算出走的人似乎感應到什麼,不約而同留步拭目以待。楊巡處理完中層跳槽的幾件個案,看著楊速不說話,弄得楊速訕訕的,果然是大哥能力高他不少。他藉口找任遐邇來匯報,就潛遁了。

  任遐邇想到楊巡剛進門時那張黑臉,忍不住問楊速老闆現在還在不在生氣,問清楚了才敢小心進總經理辦公室說話。沒想到楊巡卻劈頭就給了一句:「小任,你常感冒,抽屜里有沒有藥?我昨晚火車硬臥過來,好像著涼了。」

  任遐邇很是意外:「楊總確定是著涼,不是流感?昨天身邊有沒發現流感的人?」

  「應該不是流感,怎麼?」

  「那我去拿藥。如果是流感的話,話說,吃藥保證七天能好,不吃藥得拖七天能好,白吃。」

  楊巡有些哭笑不得,看著四月初天氣里還穿著厚夾克的任遐邇出門,心說總算是法棍了。

  一會兒任遐邇進來,拿來一包板藍根和一板速效感冒片,找只杯子幫楊巡泡好板藍根,才一起放到楊巡面前。「楊總,速效感冒片吃兩粒,不過吃了會貪睡,正好午睡。」

  「謝謝。」楊巡心說果然被他猜中,不是貴藥康泰克。他依言將藥吃了,才問,「這個月營業額還是非常差?」

  「比上月好了點,不過還是虧。員工不知道虧多虧少,一看沒獎金就動搖。這是我做的與上月對比和與去年同比的報表。」

  楊巡真想喊「親人」,他急火火回來最想知道的就是這兩個對比,沒想到任遐邇先他一步做好了。他拿了報表就仔細看。任遐邇的報表做得很原始,沒尋常會計帳那麼天書,數據都是第一手,包括每個專櫃的營業額,沒經過處理,因此看上去非常直觀,留下足夠大的思考空間。任遐邇坐大班桌對面,則是暗求老天爺,虧本不是她任遐邇的錯,老闆看到數據不滿意,千萬別把氣第一個發到她頭上來,她可不想當一傳手。

  楊巡看完數據,忍不住問一句:「小任,你現在還有沒有做兼職?」問出來才想到,人家有也不會跟老闆說。

  「沒了,工資夠過日子,而且商場會計工作也耗時間。」

  「我想你現在也應該沒兼職。」楊巡彈彈手中的報表,「除非你三頭六臂。不錯,這報表,看上去我們新招商進來的品牌已經有銷售。四樓的施工已經差不多,費用你再拖一陣子付。我打算趁我回來這幾天立刻把男裝和運動休閒裝布置上去,完了拉一期打折攻勢製造影響。好不好就看下半個月了。」說到這兒,他不由想到梁凡居高臨下地「教育」他的話,不過梁凡說的倒是經驗之談,商場的人氣千萬不能流失,流失了挽回很難。只是這經驗他早在做市場的時候就總結出來了,與做商場異曲同工,不需要梁凡馬後炮。

  任遐邇沒說明,其實不用三頭六臂,只要把資料庫里的數據調用一下,就可以分別做出幾種不同側重點的報表。麻煩的只是最初編寫程序和後來定期輸入數據。她微笑道:「很希望辭職的那幾個會後悔他們倉促的決定。」

  「我只希望這幾個月沒白辛苦。啊,對了,廠家送我一些樣品做禮物,我用不上,你看看好不好。」

  楊巡說著,翻出包里的幾件包裝依然完好的衣服,放到任遐邇面前。只有一件是廠家送的,其他是他在廠家看著不錯,自己花錢買下的。任遐邇一時接收不來這信息,感覺收下很不便,拒絕又不好,只得道:「謝謝楊總,可是,我辦公室那麼多人……我可以分給他們嗎?」

  楊巡笑道:「先放我這兒,下班你來拿走。你去通知辦公室,安排下午一點,中層開會。」

  任遐邇疑神疑鬼地出去,心裡覺得老闆似乎對她太親信了,親信得讓她覺得曖昧。楊巡則是坐在辦公室里犯愁,他該拿這個絕緣體似的麵包怎麼辦。人家女孩子個個鮮活敏感,見風是雨,怎麼這個一點不接受他拋過去的暗示呢?按說宋運輝的秘書已經告訴他,任遐邇的那名男同學不久前去了別處高就,她應該已經落單。

  晚上下班,任遐邇想裝作忘記,悄悄溜走,她估計她這麼一做,那麼精明的大老闆一準看得出,不會再為難她,沒想到下班時卻又被楊巡一個電話叫去說話。她欲哭無淚,知道自己孫猴子不是如來佛對手,不得不進去總經理室接受詢問。楊巡確實有話說,但等說完話,任遐邇更欲哭無淚,楊巡竟然是用大塑膠袋拎著一大包衣服與她一起下班,在保安們的眾目睽睽之下,也不把塑膠袋交給她,更不去他自己車上,非要陪著一起走。

  楊巡是鐵了心地要任遐邇今天明白他的意思了。知道任遐邇臉皮薄,他就當著保安的面一起走,料到任遐邇不便當著那麼多人面說什麼。但楊巡等著,估計任遐邇轉彎就會有話說。但是才剛走出大門,任遐邇已經急著道:「楊總,再見啊,我走那條道,跟你不是一條道。」

  楊巡當然不會當著保安的面就那麼妥協,邊走邊道:「我有個問題到嘴邊一時想不起來了,估計走走能想出來。」

  任遐邇仰天無語,這什麼話,這什麼話,有這麼說理由的嗎?這存心在宣告眾人,兩人大有問題。可就是這麼些說話的工夫,兩人又走出一段路,拐彎了。

  楊巡才笑嘻嘻地看著一臉鬱悶的任遐邇,道:「我想起來了,周圍有藥店嗎?現在還開著門沒有?」

  任遐邇驚訝地看看楊巡,看到楊巡臉上寫滿「藉口」,調戲啊。她一臉敦實地道:「現在藥店沒開門的了。」

  楊巡自以為得計,道:「哎,糟糕,你家有沒有感冒藥?」

  「沒有,我都放辦公室的。不過上午給楊總的速效感冒片,還夠吃一天。」

  楊巡不由暗笑,誰都不是傻子,別看任遐邇一臉敦實。他似乎沒了繼續跟著的理由,只得道:「看來我還得回辦公室去。你家就這附近?我送送你到家,晚上這條路人不多。」

  「謝謝楊總,不過正常下班的話,有幾個人同路。」

  「不用謝。我做事那麼多年,難得有員工主動想出高明主意幫我,即使我弟弟都不能。我弟弟不是不想,是想不到點子上。」

  任遐邇心裡暗暗想,老闆要是能說出「非不為也,是不能也」,那就高明了。不過還是喜歡有人表揚,笑道:「謝謝楊總,拿人錢財,替人消災,應該的。」

  楊巡微笑道:「應該的嗎?沒。我出道十多年,見過這樣的人不到十個,這些人現在個個非常出色。不過這樣的人也很容易成槍打出頭鳥的那隻鳥,又或者個人很努力,可集體不爭氣。雖然現在跳槽很容易,可機遇對於一個人還是很重要。對做老闆的也是一樣,看到好的員工,趕緊拉攏,呵呵。你是不是不想收這袋樣品?拿著,你當得起。」

  任遐邇被楊巡前面的話說得心曠神怡,覺得老闆說話很實,可沒想到老闆的話頭一下轉到那袋禮品上,原來老闆也看出她不想收禮。她愣了一會兒,才道:「謝謝楊總,其實我沒那麼能幹。可如果楊總真覺得我當得起,希望折算成人民幣。我不希望在工作場合傳出本來可以避免的風言風語,我當不起。對不起,楊總,我辜負了你的美意。」

  楊巡忍不住看著任遐邇笑,她還真直接,一點不像大多數小姑娘,要麼對曖昧的事兒說不出口,要麼不好意思提錢,這下弄得他倒是不好意思再敲邊鼓了。他挺有挫敗感,他一團熱心要把任遐邇變為楊家大嫂,可人家一點意思都沒有。可看看任遐邇路燈下清澈的眼睛,他沒好意思口花花胡說,只得順水推舟道:「呵呵,我不好意思,我粗心沒注意到這點,把你跟其他同事一樣隨便對待。女同志出來做事不容易,想做出點事情,要比我們男的多用功不少。不像我們男的隨便,再晚都可以一起出去吃宵夜,酒桌上面什麼感情都可以交流。」

  任遐邇聽楊巡這麼一說,心中釋然,感覺老闆真是通情達理,畢竟剛才他說那些話的時候是橫下一條心的。正好她也到家了,就道:「謝謝楊總理解……」

  「你今晚都謝幾次啦?我再厚臉皮都吃不消。你住這個小區?這個小區房價不低。我今天送佛上西天,看你安全到家。」

  「我買的是頂樓,七樓,比一樓還便宜。可就是每天爬上去就不想下來。」

  「七樓平頂的容易漏水,你的不會吧?」

  「我運氣好,聽說這個小區的施工質量不錯。楊總,我就這個樓道,天晚,不請你上去了。」

  楊巡點點頭站住,將塑膠袋硬塞給任遐邇,看任遐邇進了電子樓梯門,才轉身離開。心裡覺得挺好笑,他怎麼能這麼純情老實地追求女孩子,太老套了,他其實有的是辦法,什麼燭光大餐,夜總會狂歡,還有咖啡廳玩情調。可問題是任遐邇又不一樣,任遐邇是得力幹將,他最知道,女朋友易得,得力幹將難求,他不願因小失大。

  回去的路上想到剛才兩人對話的時候,楊巡忍不住想笑。任遐邇挺喜歡錢,還不怕人知道,不過名不正言不順的錢物卻是不要,立場非常清高和清楚,挺真實可愛的一個人。這性格,與梁思申有點像。只是梁思申條件太好,那種直爽就無形中變得咄咄逼人。相比他以前談過的幾個大學生出身的女孩子,任遐邇並不是讓人一見傾心的美女,可是處著舒服,說話有實貨,他本來還覺得可能勉強自己,試下來卻感覺越來越好。

  唯有長相,楊巡搖搖頭,太不會收拾了。

  這一夜過後,商場更傳風言風語,前不久還是傳任遐邇與楊二,現在變為與楊大。都說任遐邇此人鑽營功夫一流。任遐邇冤得不行,愈發開始與楊家兄弟保持距離,有事與楊巡商量,儘量想辦法約到會議室,免得又被人背後非議。可是,緋聞這東西,捕風捉影都能成事,何況緋聞的另一方楊巡還真有此意,因此任遐邇甚難洗清。

  楊巡迴來了就沒再出差,開始親自上陣,督促加快布置四樓場地。同時雇用上回宣傳歐洲風情街的GG公司,捨得花這個大價錢讓專業的宣傳人員替他高明地設計商場定位,同時緊鑼密鼓地通過媒體和櫥窗,全方位地展開宣傳。

  面對流水般的開銷,楊速的心一抽一抽地疼。但楊速從來擺正自己的位置,既然已經向大哥提出不能如此靡費,大哥卻有大哥的理由,他便沒有怨言地照做。只是他心疼。

  月中的時候,楊速問任遐邇這個月的費用支出,任遐邇給他從電腦里拉出一張清單,讓他看個清楚。楊速看完,就約任遐邇到會議室談話。玻璃隔斷的小會議門一關,外面走過的人可以看見裡面的人,卻聽不見裡面說話。任遐邇進門,就又遞給楊速一份每月費用對比,才坐到楊速對面。

  楊速看完,嘆道:「花錢真容易。」

  任遐邇道:「特殊情況。」

  楊速嘆息:「工程支出方面,兩三年就又得重裝,這個行業更新快。宣傳更是……你有沒有辦法做個觸目驚心的報表,提醒我大哥,支出已經毫無節制了。」

  「我已經有提醒,我幾乎是看到大筆支出出現,就給大楊總一份簡報。大楊總已經說不要見我。」

  楊速扼腕:「有沒有辦法做得更血淋淋?我大哥……他可能在賭氣……需要給他一些刺激。」

  任遐邇聞言吃驚,看了楊速一會兒,才道:「我設法。不過得請你遞交給大楊總,我的簡報已經讓大楊總不高興了。」

  偏偏這時候楊巡從四樓上來,一眼便見到大弟與任遐邇神情嚴肅地討論什麼,不知為啥,心裡不是很舒服,這兩人怎麼可以把他撇開單獨談話?便不請自來,開門進去。「討論什麼?」一眼就看到楊速手裡的單子,一看之下便清楚兩人討論的是什麼議題,就拉下臉起身道:「老二到我辦公室談。」說完就走,但到門口時,還是記得回頭對驚訝的任遐邇儘量平心靜氣地道:「小任忙你的,不干你事。」

  任遐邇回到自己辦公室,一直好奇楊巡究竟賭什麼氣,跟誰賭氣。作為會計,任遐邇進來時就已經大致把商場了解了一下,知道商場的管理權幾易其手,而楊巡則是從最初的一支筆,到幾乎與商場管理絕緣,直至去年中期才又獲得管理權,只從這些憑證上反映的起起落落,已可看出商場歷史之複雜。而這起起落落背後發生的事情,難道就是楊巡賭氣的原因?任遐邇想,難道商場的奮力轉型,除了楊巡說的幾條高瞻遠矚的原因,還有其他?

  楊巡把楊速叫進辦公室,怒道:「你幹什麼,這個節骨眼上想扯我後腿?」

  「大哥,你看看這份明細……」

  「每筆都是我簽的字,我怎麼會不知道。任遐邇平時提醒是不是你要她做的?」

  「沒,大哥,你別冤她,我今天才第一次想聯合她,不過還沒說服她。大哥,我看不下去,你這回的花錢風格與你往常不一樣,你好像是在意氣用事,賭著一口氣想要比別人做得好。大哥,老四告訴我你去梁凡、李力的商場看過幾次,可是我們能跟他們比嗎?老四說他們都發展到香港去了,在香港都做得非常好,那是他們的命好,投胎投准地方了。」

  楊巡支起耳朵,道:「他們去香港做什麼?」

  楊速卻道:「大哥,你別否認了,你很在乎他們,你看我一說到他們你就留意。」

  楊巡強詞奪理:「我什麼時候否認過?我當然在意他們,老四還在他們手裡打工。你別婆媽,他們去香港做什麼?」

  「做房地產,老四說的。具體老四也說不清楚。聽說挪去的資金上億。」

  楊巡冷笑一聲:「香港,上億算什麼!他們兩個的背景又算什麼!哼!」但是楊巡說歸說,心裡卻發虛,現在就是給他一億,讓他去香港,他都一下說不出該把錢投到哪兒,可見人家就是比他領先。但他冷著臉道:「老二,你別學老四見著風就是雨,看別人的都好,看我們都是農民。」

  「大哥,我怎麼會。我也沒說你非要跟梁凡、李力賭氣,我意思是你跟自己賭氣,你一定要在商場做出成績來給人看。其實本來我們定的下一步規劃很多,都不是陷在這種經營裡面打轉的,你去年如果不是因為賭氣,又怎麼會接來這麼繁雜的差事?我們不是早說過,我們不做日常經營,我們只……」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意思,你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用?」楊巡擺擺手,他不要再聽,免得想起過去那段不快,「現在已經在做,老二,到我手裡,一定要煥然一新,做成本市第一。既然是這樣,你一定要捨得投入,就跟為了做出歐洲街的風格我們在外牆面投入多少,商場也是一樣。再說我們等於二次開業,要沒特別一些的宣傳,誰心裡都還是老一套商場的印象,誰還有興趣過來看看?二次開業的宣傳一定要加料,加重重的料。這種料,靠你我想,想得出來?憑你我,得放多少錢請客,才能登到報紙第一版?你別只看見錢出去,看不到錢花哪兒。」

  楊速靜靜地等大哥說完,才耐心地道:「大哥,你在鑽牛角尖,我是旁觀者清。你的投入已經超過正常範圍。我不反對你轉型,對於轉型我舉雙手擁護,但是我反對你借轉型行賭氣之實。」

  「嘖,老二,你煩不煩?有投入有產出,這話你聽過沒有?」

  「大哥,去年你第一次香港游回來,你跟我說,我拿著尚方寶劍,要我隨時提醒你,有時候你鑽牛角尖了自己也不知道,不知不覺走了歪路,當時卻還覺得挺對。你說你一定會聽我的提醒,後退三步,停下冷靜後再說。大哥,我今天提醒你,你聽不聽?」

  楊巡本來氣勢如虹,被楊速搬出此話,頓時啞了。雖然他依然覺得自己做得沒錯,可是他也確實吩咐過楊速,必要時刻約束住他,免得再犯過去不識梁思申的好意,還自以為自己很冤的重大錯誤。他吩咐楊速之後,時間已經過去一年多,楊速還是第一次祭出尚方寶劍,他當然得守諾,否則他說話豈不是等於放屁。可要答應大弟,就得在這節骨眼上硬生生地剎車。

  楊巡煩躁地將一根香菸揉成粉末,扭轉椅子對著牆壁不要看大弟,「老二你去四樓監工。別來煩我。」

  楊速沒吱聲,倒了杯茶放到大哥桌上,悄悄掩門出去。對於大哥,他非常佩服,非常崇敬,但是他必須理智地支持。楊速想到,大哥周圍只有他是敢直言的,因此他一定要把他的反對傳達給大哥,讓大哥不會膨脹到看不見事情的反面。指出大哥的錯誤,是他的職責。

  而楊巡則是被楊速提醒,無法不想到沉埋兩年半的往事。那個冬天,他做了大錯特錯的事,而且還一意孤行地錯上加錯,現在回想起來,不僅是後悔,簡直是無地自容。兩年半前的打擊,讓他元氣大傷。他心虛地想,是,誰說他商場轉型沒有一些賭氣的成分,他自己果然沒覺得,還真是被楊速說中了。可賭氣歸賭氣,他覺得自己的決策是正確的。

  只是一真正想到兩年半前,想到冰冷的夜晚趕到梁家別墅外,想到一個人在水庫堤壩奔跑,他的情緒就無法壓抑。不堪回首,卻偏偏想了又想。壞就壞在,這事他即使再受苦,也不能怨別人,都是他自找的。他以為自己涵養夠好,已經能正視錯誤,修正行為。被楊速提醒才知,他何嘗甘心過?他連忙在心裡安慰自己,不,他沒有跟梁思申或者跟宋運輝賭氣的意思,沒有,絕對沒有。他只有氣梁凡他們的重手,還有他自己當時的一意孤行。所以他想做好商場,他只是在證明自己過去思路的正確,證明自己的能耐。

  可是他設計商場轉型時真沒想什麼賭氣啊證明啊,都是被老二提醒,才好像莫須有起來。楊巡又轉念一想,媽的,就算是賭氣證明又怎樣?只要決策正確,幹嗎管意圖正不正確。

  可是,那不是又鑽牛角尖了嗎?

  楊巡越想越火大,又加想起兩年半前的事情滿肚子憋悶,憤憤摔門出去。任遐邇聽到這驚天動地一響,想到剛才老闆兄弟倆的閉門對話,不知道閉門期間發生了什麼。她埋頭工作,打算不管老闆們的事。可又忍不住走進自己的小辦公室,抓起電話打給楊速,告訴他大楊總摔門出去了。

  楊速沉吟半晌,也知道自己挑開了大哥傷疤下面的不堪,可是他也無法,不能任由大哥任性下去。他看看樓層忙碌的布置,想去陪大哥說說話,可是他走不開,這邊正是施工白熱化,需要能拿主意的人盯住。他無奈地對任遐邇道:「小任,你今天能不能把手頭工作放一下,設法找找我大哥。我實在沒法走開。」

  任遐邇一愣:「我?不大好吧,不相干的人還是別做煩人蒼蠅去。」

  「不會,我大哥很信任你。我很擔心,可是我這兒真沒法走開,拜託你。」可話說到這兒,楊速自己也覺得不可行,「好吧,我先跟大哥手機聯絡。你忙,對不起,打攪你工作了。」

  任遐邇瞪眼想了會兒,還是決定不聽小老闆的,且不說大老闆現在火氣沖天,見神殺神,見佛殺佛,就算大老闆現在和風細雨,她算什麼角色,難道還真把自己當親信?荒唐了點吧。她脖子一縮,回大辦公室繼續做事。

  可沒想到,楊巡的電話卻打過來了。楊巡滿肚皮氣悶地殺到車上,衝出去城外,卻忽然想找人喝酒說話。不知怎的,想到任遐邇。任遐邇也是旁觀者,他想聽聽任遐邇的意見。

  任遐邇聽到老闆電話里悶聲悶氣的要求,看看周圍的同事,輕聲道:「很忙,走不開呢。」

  「你今天沒重要事,只有下面收銀隨時結帳。你出來吧,我有疑問,需要徵詢不同意見。」

  被老闆戳穿,她不便再說什麼,她自己也對老闆說過,拿人錢財,替人消災,何況老闆是真有公事相商。她只好答應,飛快布置下工作,同時列印出幾份數據,衝出去打車先到城西加油站,上了楊巡的車,感覺就跟上賊車一樣。

  楊巡雖然沒指望任遐邇能換件好看點的衣服出現,但等看到任遐邇穿三顆紐扣的蟹青西裝外套和黑色寬鬆西褲,中規中矩出現時,還是不喜歡。但任遐邇背著一隻足以放下一張A4紙的棕色大皮包,楊巡慧眼,一眼看出那是真皮,而非人造革。心說難得啊,肯如此投資。只是棕色大皮包風格休閒,與中規中矩的著裝不相襯。楊巡這麼分心一想,腦袋裡原本打的結消減了一些。

  楊巡伸手打開副駕的門,但任遐邇頓了下,卻把副駕的門關上,坐到後面。楊巡有些哭笑不得,這也太堅壁清野了些吧,這種細節都注意到,難怪做財務工作一流。但還沒等楊巡說話,後面的任遐邇先發制人,道:「楊總,我把數據都帶來了,不過天色已暗,是不是找個亮點的地方說話?」

  「我們找個地方邊吃邊談。」楊巡鬱悶地回答,將車開了出去,「剛才楊速找你談什麼?」

  「小楊總問我這個月的錢進錢出,希望我提前做份報表讓楊總過目。」

  「不止這些吧?」

  「兩位楊總都挺讓人為難的。」

  楊巡不由一笑,心說兩兄弟都沒把任遐邇當外人了。「好,不問。昨天開會的幾個GG方案,開會的只有你是逛街主力軍,現在沒別的人,你說說你作為個人,看到這些GG,有什麼想法,哪個GG最吸引你?」

  「逛街主力顯然不是我,是小楊總和郭經理。我逛街次數維持在平均一個月不到一次,幾個GG對我沒影響。」

  楊巡懊惱,想找個說話的,身後這個卻是銅牆鐵壁,甚至還不是回音壁。但想任遐邇說的也是實話,沖她那點兒閒錢,沖她穿衣打扮的無趣,若是逛街,估計逛的也是菜市場。可今天他心裡憋悶,就衝口而出:「還是女孩子嗎?」

  「要不我把女孩子資格讓給愛逛街的?」

  「你也不珍惜珍惜來之不易的女孩子身份。」楊巡被逗樂了,「我找個清靜點的地方,西餐吧。」

  任遐邇趕緊結束與老闆之間的非工作對話,道:「不過我回頭把幾個GG方案核算了一下……」

  楊巡殺到停車場停車,實在不吐不快:「GG公司看到你這種人得吐血。GG噱的是誰呢?是那種一看見便宜就血壓升高腳底發癢的人,你是絕緣材料做的,對你還真沒用。啊對,你說說你核算下來,哪個方案你看著最合算?」

  「對個人合算的是折扣,對商場合算的是返券。但如果返券的GG做得更刺激點,原來的一百塊送三十塊券,改成三百塊送一百塊券,我算下來對商場的營業額和利潤只有更有好處。別看同樣是三百,後者要多給十塊錢的券,可是湊足一百塊錢的貨容易,湊足三百的不易,很多都是湊不足三百,更多是三百到六百之間不足六百就放棄了,我估算了一下顧客購買心理大致的概率……」

  楊巡也想到過是不是把一百送三十換成看上去更噱的三百送一百,可想到中間差的是十元的券,相當於十元的毛利,就有點心疼。此時聽任遐邇侃侃而談,楊巡一邊走路一邊看她,心裡對GG方案立馬有了底。聽完任遐邇的發言,兩人也已經進入西餐廳,楊巡由衷地道:「幸好你絕緣,利潤得靠你這樣的人算出來,拍腦袋想沒用。」

  小姐送菜單上來,楊巡因此不想在點菜上為難看上去不大可能進出過這種場合的任遐邇,不願讓任遐邇為難地對著一份菜單最後囁嚅地吐出西餐的象徵「牛排」兩個字,就主動推薦道:「這邊的紅酒羊排做得不錯,這邊的酥皮奶油蛤蜊湯我看比必勝客的做得好,都試試?我也照樣來一份,再兩杯金湯力。」

  不出楊巡所料,任遐邇果然沒異議。小姐退下,楊巡就道:「楊速最近每天跟我念超支,你也三天兩頭額外交收支報表給我,你這麼做是不是也是計算後的結果?」

  「沒,如果把今年的預期營業額與去年的對等,不要求高於,也不低於,目前的支出還不到利潤臨界線,因為去年的辦公費用很高,每次上海來人的旅差費報銷,拿來給我們做一次宣傳綽綽有餘。但如果再依照現在的開支速度滑下去,離警戒線就不遠了。」

  楊巡一聽,幾乎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繃緊了倆小時的肌肉一下鬆快下來,眉頭也舒展了。他急切地道:「你說詳細點。」這時兩杯金湯力先上來,楊巡讓一杯給任遐邇,看著任遐邇從大包里掏出列印資料和一支原子筆,卻見任遐邇不急於說話,先抓緊時間一臉好奇地看酒杯,晃著那酒杯聞酒香,拿手指划過杯外晶瑩的水珠。此時楊巡已然被任遐邇的幾句話洗脫所謂賭氣的重負,看任遐邇的小動作就覺得分外可愛,坐對面一言不發不打斷她。等她小動作做完,才寬厚地道:「金酒不算烈性,又加了湯力水和冰塊,比啤酒度數沒差多少,你試試看,若不喜歡就放著。」

  楊巡這麼說,任遐邇感到挺不好意思,有些依依不捨地放下杯子,道:「等一下還得回去商場,不喝了吧。楊總請便,我來解釋我分析的數據採樣……」任遐邇看到一個風度翩翩的男子經過他們桌邊,對著她看了好幾眼,卻不理楊巡的起身招呼,揚長而去,甚是好奇。然後看到楊巡受人冷落卻一臉若無其事地坐下,還笑著解釋說「高幹子弟,不過是前高幹子弟」,她不知這是為啥,但當然不好追問,就開始看著報表解釋。一會兒羊排上來,兩人還能邊吃邊說,但等濃香四溢的酥皮湯上來,任遐邇就差沒說句「廢話少說,吃飯要緊」,直取罐上酥皮。可是又不知道該用叉還是用刀解決那酥皮,很是疑慮,又不見楊巡動手,她無法模仿之下,情急之下只好用洗淨的兩隻手。

  楊巡這時候早已滿心輕鬆了,看起來都是楊速賴他,他做事明白得很,目標也清白得很,沒楊速說得那麼咬牙切齒,他很理智。既然如此,那些不堪的過去,他當然不會再去想起,他堅強,他不受干擾,他願意這麼相信自己。他認準羊排的味道,吃得舒服,拿起麵包把所有湯汁也收了,才去對付那湯。而任遐邇充滿探究意味的吃相全收在他眼睛裡,但他不會說,這小姑娘臉皮嫩。他也清楚,他的西餐廳策略再次奏效。

  回頭,楊巡把任遐邇的那杯酒也喝了,喝的時候忍不住回頭看蕭然那桌。在別人眼裡,大約蕭然還是那麼目中無人,但是對於吃過蕭然苦頭的楊巡而言,他太清楚,蕭然已經大不一樣了,否則他今晚哪有這麼安全。他此時可以得意地想,他楊巡就不一樣,他靠的是自己的本事一步一個腳印上來,就跟打仗打的是陣地戰,雖然打得辛苦,打得慘烈,可是打下的地盤卻是江山永固。

  他喝下最後一口金湯力,對任遐邇滿懷豪氣地道:「我不信通過我這半年努力,五一不收它個滿堂紅!走,回去幹活。」

  任遐邇看看楊巡,不曉得老闆怎麼忽然陰轉晴了,心說好像與小老闆說的那原因對不上號啊。看來老闆是擔心超支。她不知道兩兄弟私下對話是什麼內容,讓老闆摔門而出。她現在反正很好奇,對於這個據說是小攤販出身的大老闆充滿好奇。看著不像是沒文化的人,她覺得老闆挺有深度的。而魄力,那是不用說的了。

  楊巡迴去四樓,看到四樓在楊速的監督下有條不紊地加班加點。他徑直走到正幫著一起搬一張藝術沙發的楊速身邊,搭手幫完忙,一拍楊速肩膀,拉到一邊,道:「我問了小任,問得很詳細,所謂超支是你的錯覺。不過我會收著點手腳,小任警告我支出快接近警戒線了。」說到這兒,他一臉意味深長,「我最先都憑直覺做事,後來跟著梁思申學來可行性分析,以後要多倚仗小任他們,全面用數字來決策。直覺不可靠。」

  「大哥,可是你這回反常。不說別的,全場七折,你怎麼跟那些櫃檯算帳?我們吃得消全場七折嗎?」

  楊巡此刻因任遐邇的解說而更胸有成竹,但他有意賣關子:「老二,你還是沒領會我剛才的話,你不能憑直覺,你要學會算。老三從他香港、台灣同學那兒取來的經,哪會離譜。」

  楊速瞪眼看著大哥,他難道有算錯?上回會議決定的買一百送三十,那不是七折是什麼?難道任遐邇還有其他算法?楊巡沒再解釋,下場開始與工人一起勞作,一直加班加點到半夜。他們有硬槓子,就是必須在商場五月一日的活動之前把四樓布置出來,早得一天是一天。因此作為老闆須得共同犧牲,督促現場人員爭分奪秒,保證進度。

  同時,GG則是早早地打了出去,日報、晚報、電視報,全部登在顯要位置。GG一出去,全城沸騰。消息一傳十,十傳百,聽聞消息的人都不敢相信,商場竟然敢打六六折,這得是多大的折扣!便是古井一般的宋季山夫婦,也被報紙上的巨幅GG震驚,回頭吃飯時說給宋運輝聽。宋運輝心說楊巡這人還真是無所不用其極。但是僅憑一天的攻勢招徠顧客上門,對整個商場運作有用嗎?宋運輝不知,他也無法拭目以待五一,他五一的時候得去上海團聚。

  五月一日,上班伊始,楊巡便一邊處理手頭工作,一邊不時探出頭去,看看不到開門時間,卻已經聚集在門口等待開門的人群。隨著人流從四面八方不斷湧來,楊巡的眼中逐漸顯現狂熱。而旁邊的楊速則是憂慮,他不知道,會不會賣多虧多。楊速看向大哥,卻見大哥不知不覺間露出賭徒風貌,雙眼狂熱,一隻腳踩在一把椅子上面,將掌中一杯茶喝得「噝噝」作響。楊速見此,感覺到大哥開弓沒有回頭箭,只得告辭,趕去樓下掌控局面。

  終於到商場開門,楊巡興奮地一把抓起內線電話,打到財務,找到任遐邇:「小任,我有個要求,你能不能做到整個財務部只有你一個人知道今天的銷售額,以及今天的利潤?非常重要!不管今天是賺是虧,對外我都會宣稱是虧,絕不能讓業內知道我們的實際營業數據。」

  「我……會布置下去。但今天拿不出結果,沒那麼快。」

  「可以,你看著辦。」楊巡說話的時候,人一直趴在窗口看進商場的人流,他剛才也看到楊速眼中的焦慮,心中不由有些心虛起來,「小任,你看到人流沒?你估計今天會不會有利潤?」

  「無論今天有沒有利潤,前幾天的營業額已經被帶上去了。如果這個月都是前幾天的營業額,這月的利潤相當好看。」

  楊巡飛快道:「不可能,明天的營業額就不行了。小任,記住,無論如何,只有你一個人掌握實際數據。我去現場。」

  楊巡從四樓一層一層地巡視下去,所見所聞讓他驚呆了。才開門那麼些時候,收銀台前已經排起長隊,每一個專櫃都有瘋狂得紅了眼睛的人在「搶」同一件商品,所有人都緋紅著臉,買的賣的,個個亢奮。楊巡一時狐疑,難道在場個個看不穿他的迷魂障眼大法,以為真有商家傻到讓利如此大幅?還是……或許他才是真正錯算而不自知的人?總不可能那麼多人都被他的噱頭迷惑吧?那不可能。

  一念及此,楊巡的一顆心頓時如處冰火兩重天。如果是任遐邇算錯,這不是沒可能,要不然怎麼眼前滿滿都是瘋狂搶購?那他今天就賠慘了。可是明明楊連說那是港台一帶行之有效的促銷手法,而且楊連還給出與櫃檯結算的辦法,事實證明專櫃願意接受。任遐邇給他的計算也是一樣,別看GG上說什麼滿三百送一百,他們打出去的六六折,可其實是花三百塊的錢買四百塊的貨,按常理應是七五折。再加大多數人基本上不可能正好湊足三百塊,因此大多數人領的折扣應是不小於八折。可是為什麼商場現場買衣服的人就跟瘋了一樣呢,難道那麼多人都被迷惑了?楊巡搖搖頭,難以理解。

  但現場不容他多想,也不容他多冷靜,再說他本來就是冷靜不下來的,一會兒工夫,他也跟別人一樣亢奮起來,高速陀螺一般地轉戰各處,其實也做不了別的,只有幫忙維持秩序。果然,眼看保安不夠用,他不得不從歐洲街抽調人手過來,重點維持收銀台附近的秩序。所有商場的中層也被他全趕下場,做一日保安。

  楊巡沒有想到,搶購的熱情一直到商場打烊時依然高燒不退。他不得不一再現場宣布延長營業時間。可是一拖再拖,一直到半夜零點,商場買的癱了,賣的也癱了,收銀台前卻依然排長隊,眾人都是啞著嗓子說,過了這村沒這店。當地派出所聞風出來干涉,商場只得停止開單。商場裡面的人流終於攜著大包小包流淌出去,不再進來。

  楊巡此時早已筋疲力盡,靠著一樓正對大門的櫃檯,看人流同樣筋疲力盡地離去。不由想到大半年前他剛接手這商場,經常晚上打烊時分看人流空著雙手嘻嘻哈哈出去,心急如焚。那時身後是滿貨架的貨品,而今天則是如大風過境一般,貨架上的貨品賣出個七七八八。楊巡不知道自己現在究竟是什麼心情,亢奮隨著打烊退潮,倒是有一絲隱隱的焦慮跑上心頭。今天過後,不,換種說法,顧客今天一下透支大量消費力之後,明天商場賣東西給誰?還有,到底賺了沒有?包租專櫃的會不會跟他算虧本帳?

  沒等楊巡想明白,楊速領著一位日報記者過來採訪。楊巡照例又說了一番虧本讓利賺人氣的說法。等記者走後,楊巡捏手指算起來,今天找來採訪的媒體已夠一隻手的手指,日報的白天已經來過,沒想到如此盡責,還來看看落幕後的戰場,可見商場此次招引的人氣。但這人氣究竟是一次性的,還是從此之後顧客戀上他楊巡的商場,一再光顧,他心裡沒底。因此,經營這種事,從沒像集貿市場那樣的一勞永逸,必得一再想方設法掀起高潮。

  楊巡性格一向喜好攀登,有些喜新厭舊,等他今天爬上山峰,卻發現前面還有連綿的同樣的山峰,他頓時提不起勁來。若是有大好利潤跟隨倒也罷了,看在金錢積累的分上,他願意一再亢奮,可問題是他清楚得很,經營商場所得是細水長流,沒法與他攻城略地所得相提並論。他想著他未來是不是就得跟店子裡的婊子一樣,看在幾塊錢淫資分上,沒有高潮假裝高潮,務必討顧客歡心,還不是一碼事。

  等購物狂潮散盡,眾櫃檯人員累得面無人色地走空,楊巡作為老闆,只有以身作則率商場管理人員巡迴檢查,查看有無安全隱患。否則,他若先走,那些已經辛苦一天的管理人員和保安更是作鳥獸散。終於忙完,楊巡與楊速一起上五樓辦公室,卻見到財務室燈火輝煌。任遐邇也是披頭散髮,挽著襯衫袖子跟女打手一般,督促眾人算帳。楊巡進去與大家招呼,啞著嗓門說「辛苦」,噓寒問暖一番才離開。楊巡是實在不要看任遐邇那一張油汪汪的臉,即使倒貼他,他都不願親那張油臉一下。

  但楊巡走到辦公室,還是吩咐楊速:「老二,等下你拿車送那幾個會計回家。我打輛車自己回去,今天太晚,送一下意思意思。」說話的時候,楊巡連水都懶得喝,癱在沙發上不想動,「老二,你還行嗎?」

  「不行也得行。」楊速垮著一張臉,木然地回答,「大哥,你估計今天……」

  「別問我,明天看財務部算出結果。去吧,你到財務部去,我今天不回了,這麼多營業款在手呢。都累,難保不出問題,我得盯著。」

  「大哥,今天效果比預想中的好,你應該高興才是。怎麼你看上去好像並不怎麼樣,怎麼回事?」

  「累了。」

  等楊速走後不多久,隔壁財務部果然爆出意料之中的歡呼聲。楊巡心想,做財務的人出名的貪小便宜。他此時很想拋出誘餌,讓財務部的人今天就計算出結果,可也知道那不現實,誰知道忙暈了一天的腦袋最後會交給他什麼樣的數據。楊巡半躺在沙發上發了會兒呆,滿腦子打仗一樣的都是剛才搶購的情形,他都不記得今天處理了多少糾紛,腦袋還興奮得無法休息,可是又無法細緻地理出頭緒,他累。

  可再累,他的腦袋還在費勁地自動處理今天從各方獲取的隨機數據,客流前所未有,半天營業額前所未有,好多貨品前所未有地中途斷檔。不僅是前所未有,而是事前想都不敢想像。好幾個供貨商的地區負責人今天全天鎮守在店堂,現場調度貨品到位。楊巡殺開人群遇見他們時問他們還想不想有下次,他們都說想。楊巡心說,既然如此,應該是大家都吃得消這折扣。還有供貨商說,他們都想不到一個買送的口號能讓人如此瘋狂,有些人為了湊足三百塊的消費,一遍一遍地滿場轉悠,結果半路看到稍微中意的又買了,只得接著湊六百的數。等得到返券又接著滿場轉悠,弄不好又超過返券的數量亂消費,超過返券限額多多。很多本來只想買三百得到送一百的,最後結果是拎著上千的貨物回家。人怎麼這麼容易被返券刺激?

  楊巡累得無法再深入分析。一會兒休息下來,兩條腿終於恢復知覺,他就走出去再查安保狀況。經過財務室,沒想到竟看到任遐邇一個人大模廝樣地坐在電腦前,兩條腿高高擱旁邊椅子上,鍵盤擱她腿上,另有一把椅背用鐵夾子夾滿報表,被任遐邇轉來轉去地搜索有用數據。楊巡看著哭笑不得,這就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嗎?想不到。他伸手敲敲門,見任遐邇受到驚嚇轉身,瞪眼看他好久,才慌亂地收回擱在椅子上的腿。他搶先道:「還不回?」

  任遐邇跳起來打開防盜門放楊巡進門,掩飾似的從一個鐵夾下取出一張紙,交給楊巡,道:「今天的總營業額和樓面營業額,以及各專櫃的營業額,都在上面了。比楊總事前動員大會上預期的數字還多,多得讓人不敢相信!」

  楊巡接了數字細看。他已經不再是大半年前剛接手商場時候的新人,如今的這些數據欄目對他而言已經是老熟人,他拿到這些數據,已經能自如地橫向縱向地對比。「今天的數據……」楊巡看了倒吸一口冷氣,「小任,你沒搞錯?確定?」

  「沒大錯,這是綜合各收銀台業績的結果。我剛拿到各收銀台統計數據的時候也是不敢相信,但看看各收銀台的數據分布比較平衡,沒有哪個高得離譜,可見應該不會錯到哪兒去。我也沒想到……不好意思,我急不可耐地想看看各項數據究竟是多少。」

  楊巡忙道:「我也想知道,尤其是想知道有沒有利潤,麻煩你。」

  任遐邇揚起一張油汪汪的臉,道:「要不,等我算出,打楊總手機?」

  楊巡立刻知道人家這是不希望有人在場看著,他動腦筋的時候也不喜歡有人在場,即使在場也當忽視。他告辭出去巡視,這邊任遐邇立刻跳起身關門,恢復大模廝樣,更是拉開抽屜掏出自己炸的好吃麵果子提神醒腦。

  楊巡上上下下巡視一周,果然查到幾處紕漏。但是他急不可耐地想知道今天的最終數據,本來還想出門找小攤吃個宵夜,可他等不及了,又回頭朝樓上跑。上來卻見財務室門緊閉,只有燈光透出,他只能無奈地回辦公室等。但等了一會兒他就等不住了,硬是敲開財務室的門,聞到一股香甜的油炸食品味。他笑道:「有什麼吃的,貢獻出來共產。」

  任遐邇無奈,只得摸出抽屜里的酥脆面果子,遞給楊巡。楊巡一看大喜,肚子正餓呢,也不想想這面果子的長相與任遐邇一樣的油汪汪,專心找看上去最酥脆的下手。任遐邇看著心疼,聽著楊巡老鼠似的瘋狂咀嚼聲更是心碎,只好閉目塞聽,專心致志干她自己的活兒。她得根據不同櫃檯與商場簽訂的協議,大概計算出今天營業的毛利。

  楊巡終於忍不住小心地問一句:「營業額看著這麼好,有利潤嗎?」

  任遐邇聞言奇怪地回頭看楊巡一眼:「有,怎麼會沒有?上回不是算過了嗎?依照協議,我們的營業額只要超過某個槓子,毫無疑問是有利潤的。我只是在算究竟有多少暴利。」

  「暴利?」楊巡有些不敢相信,他看看任遐邇,決定不去打擾,讓她安心計算。這都已經是子夜,人的精力本來就已經是強弩之末,再打擾估計算出飛天暴利都不無可能。但真是暴利嗎?楊巡心中終於又歡喜起來,精力漸次地回到身上,四肢又匯聚起了力氣。如果真是暴利,那麼以後時不時來一次那樣的促銷,即使促銷後出現一段時間的銷售低潮都無所謂了?如果是這樣,如果真是這樣,那麼這回調整商場結構的路子算是走對了,他贏了。

  楊巡腦袋恢復興奮,思路也越來越清晰,他開始設想起未來。

  不知過了多久,一張紙落到楊巡面前:「楊總,全部的毛利。呀,天空都白了。」

  楊巡忙裡偷閒,往窗外瞥了一眼,果然看到天際已是微微泛白。但他都沒時間看手錶,趕緊地看任遐邇給他的數據。而任遐邇卻已經急切地問:「楊總,利潤這麼好,幾乎可以做一頓吃半年,你往後還會不會發動類似的促銷攻勢?」

  「會!」看著數據的楊巡笑逐顏開,「當然會!」

  任遐邇想了想,道:「那麼商場今年應該利潤無虞,我明天……不,今天買冰箱去。楊總,我下班了,睡到下午會過來。」

  「為什麼買冰箱……哦,對,今年看來獎金沒問題了。呵呵。」楊巡有些哭笑不得,忽然意識到,任遐邇熬夜加班算毛利的動力難道在於急於想知道往後有沒有穩定的月收入?而今毛利已見,她立馬知道今年的分期付款無憂,這就算計上冰箱了,可見也是個會花錢的主兒,一點不比他妹妹差。「商場轉型到今天看來基本算是成功,你放心大膽地買你的冰箱,建議你可以買好一點的雙開門冰箱,一步到位。」

  任遐邇有些不好意思,立刻轉了話題:「雖然以後返券的效果可能不會有今天那麼好,但我們可以在下回活動時候抓住供貨商的心理新籤條件更苛刻的協議來保證利潤,包括我們可以不承擔營業額不多的盈虧責任。楊總的轉型,未來基本上已經把風險轉嫁到供貨商頭上,一勞永逸了,以後眼看著就是鐵打的商場流水的利潤。」

  「哈哈!」楊巡聽了一笑,將手中剛看完的數據交還任遐邇,「這下可以睡安穩了。」

  楊巡走去自己辦公室,開門的時候想到該送送任遐邇,就又折返,見任遐邇鎖門,他忍不住志得意滿地道:「商場轉型初步成功,我下步得花一段時間鞏固成果。不過商場的利潤即使再發掘發掘,比今天的也不會超哪兒去,我不可能守著這種見頂的利潤談什麼一勞永逸,再往後我得交給誰來管理,我脫身出去另外開闢戰場。人要是給困死在這種翻來覆去做不完的事務性工作里,完了,跟雜耍的小白鼠沒什麼兩樣。我送你一段,這個時間不安全。」

  任遐邇聞言一愣,看看昏暗環境中楊巡略帶狂熱的眸子,感覺出楊巡言語間滿滿的驕傲。她頓時羞愧起來,她還在滿足於終於可以買得起冰箱了呢,還在替老闆高興可以一勞永逸了呢。對,老闆要是滿足於一勞永逸,早在集貿市場紅紅火火開業之後就可以收山了,夠他吃喝,怎麼可能還會一再出手?她是燕雀安知鴻鵠之志。面對楊巡的驕傲,她只有囁嚅:「我的思想比較小富即安,不好意思。」

  楊巡斜睨任遐邇一眼,才剛想提醒她整理一下披頭散髮,免得被人看到誤會。可忽然想到,他究竟是不是憋著一肚子的氣在與誰較勁?如果不是,剛剛打烊時忽然生出的厭倦又是從何而來?而現在又為什麼心裡冒出急於脫離商場奔赴下一戰場的想法?可見他其實是不願意親手經營商場的。他接手商場,而且這一年來疲於奔命似的搞轉型,體重減得都可以飄起來,他那麼辛苦究竟是為了什麼?單純是為利潤嗎?似乎不是,他看到利潤的時候沒有那麼驚喜,他最多的感受卻是解脫。難道還真是被楊速說中了?

  任遐邇不知道老闆為什麼忽然不說話了,小心看看他,想到老闆剛才的論調,心中的佩服更添幾分。人家那才是人才啊。她決定這幾天報名攻讀管理碩士課程。

  楊巡想了一會兒,看看走出大樓后蒼白天色下容顏憔悴的任遐邇,忽然生出一種同呼吸共命運的感覺來。商場轉型一戰,任遐邇這個人的憑空出現,給予他前所未有的實實在在的支持,讓他打心眼裡感受到有人同他一起分擔化解壓力,真好。這種感受即使楊速都無法給予,楊速能力有限,同他如此之鐵的尋建祥也不能,尋建祥也是能力有限。只有以前的媽媽。他有些一語雙關地道:「小任,我認定你,以後轉戰其他戰場,我還會帶上你。」

  晨曦中,他感覺只穿著襯衫單褲卻依然顯得胖乎乎的任遐邇似乎可愛起來。他思來想去,心中非常強烈地想為任遐邇做些什麼,以回報她的努力。睡醒之後,去曾經在他商場四樓開店的相熟電器商那兒買了一台全自動洗衣機,叫了輛三輪車給任遐邇送去。他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任遐邇不僅短冰箱,洗衣機肯定也缺。

  沒想到將洗衣機運到樓下,一個傳呼過去,等半天卻等來樓梯口電子門「呼啦」打開,穿著一件墨黑及膝棉長袍的任遐邇揉著眼睛衝出來,與等在樓梯口的楊巡擦身而過。楊巡看著奇了,就叫了一聲「小任」。任遐邇這才止步,回過頭來,一臉的困惑。楊巡看著,不自在地扭開臉去,這是個與上班時間銅牆鐵壁的形象完全不同的任遐邇,胖乎乎白嫩嫩就像一個剛出籠的饅頭。看著這樣的任遐邇,楊巡不由冒出打小賣饅頭時候對著一籠白饅頭啃自家的摻紅薯麵疙瘩頭的強烈感受。他沒說什麼,很不自然地招呼三輪車夫與他一起把那洗衣機搬上樓去。任遐邇想問什麼,他一個眼色飛過去,意思現場還有外人在,任遐邇就不說了。

  一直等三輪車夫結帳離開,楊巡才對任遐邇道:「不知道你還沒買冰箱,要不然連冰箱一起搬來。我送你的,感謝你這半年多來對我的幫助,你千萬別推辭。不請我坐下喝茶?」對付一個任遐邇,楊巡的手段綽綽有餘。他說話的時候,眼睛打量房子,見這是典型的二室戶,一條一米多點寬的過道兩側,朝南是兩間臥室,朝北是廚房和衛生間。房子基本沒有裝修,依然是水泥地,依然是交房時候配的最基本的水泥磨石子廚房水槽和白瓷馬桶和一水的水泥地,只加裝了防盜窗和防盜門,兩間房間只有最簡單的家具,分別是一張單人席夢思床,一把木椅子,一張摺疊桌,一個塑料簡易衣櫥,幾張圓形壓模鋼管腳的凳子和一架舊的湘妃竹書架,非常簡單,而桌椅書架還是放在另一房間,因此顯得那張席夢思床觸目的豪華。楊巡說話間,就自說自話地坐到那間顯然是做客廳用的房間,占據了那唯一的木椅子。

  任遐邇無奈,只得倒上一杯茶交給楊巡,沒說什麼,衝進衛生間洗臉收拾,她想都沒想到沒洗臉衝下樓回電會被捉現行,窘死了,話都不會說。等她終於洗臉梳頭又換了一身襯衫長褲出來,見老闆坐在書架前看她一書架的書,她倒是有些詫異,根據某些心理學著作的論調,從一個人第一次上門關注的焦點,可以看出一個人的潛在本質,難道老闆還是個儒雅的人?喲!任遐邇有些懷疑心理學。她站在門口遲疑地道:「楊總,以前你答應過不送東西的。」

  楊巡迴頭,笑道:「我答應不送東西,但對把心意折算成人民幣,我們雙方都沒異議。這不是考慮到你一個人搬大家什麻煩嘛,乾脆直接把人民幣換成實物替你搬上門來。我問朋友買的,價錢比外面商店的便宜,你不是準備買冰箱嗎?時間還來得及,要不現在就過去他們倉庫看看?很快,回來請你一起吃晚飯,慶祝昨天轉型成功。」

  任遐邇在大學裡不知被幾個同學追過,對於楊巡的意圖心生懷疑,但人家是老闆,她不便如對付同學一般隨心所欲,只得委婉地道:「謝謝楊總,對不起,讓你操心了。做好工作是我分內事,楊總不必對我特殊對待。我沒想到一睡就睡過了頭,我這就去上班,還有很多昨天沒處理完的事需要抓緊處理。」

  楊巡想了想,乾脆直接道:「小任,做我女朋友吧。我喜歡你,也很欣賞你,我很希望跟你在一起,我們認真相處一段時間,不是那種工作關係方面的相處,我只是想約你,想讓你高興。」楊巡不怕任遐邇拒絕,反正他今天表態了,任遐邇即使拒絕,他也會有後續行動。剛才看到任遐邇卸下武裝的模樣,他當下鐵了心地要這個人,這個麵包的內芯是饅頭,跟他是一路貨色。只是他看著任遐邇目瞪口呆的臉,有些鬱悶,看起來任遐邇都沒考慮過要發展他這個人。

  任遐邇沒想到老闆直搗黃龍,可即使楊巡態度再真摯,她也從來知道老闆的名聲,早聽說老闆身邊珠圍翠繞,生活不曉得多風流,她一個好好的人怎麼可能涉這渾水?她愣了半天,才勉強道:「楊總跟我開玩笑呢。楊總是我老闆,我若不拒絕,我這人是老古板,不懂工作生活的角色轉換,彼此相處不平等,我受不了;我若拒絕,得罪老闆,我還是受不起。楊總一定是跟我開玩笑,要不我只能辭職了。」

  楊巡想不到任遐邇是這種態度,他現在認準了財務任遐邇這個寶呢,怎麼能讓她辭職,只能接受威脅,女朋友不要也得要這個財務,他佯作一笑,道:「好吧,算我開玩笑。你現在是去買冰箱還是上班?這樣吧,我起床也還沒吃東西,一起先去吃點什麼,今天商場冷清,沒什麼事等著,不急。」

  任遐邇到底是暫時沒別的地方可去,又有房款壓著沒法任性,只好進一步退一步,既然老闆已經改口說是玩笑,她退一步答應一起吃飯。楊巡這才稍微高興起來,佯作擦汗的樣子,逗得任遐邇一笑。楊巡才不擔心任遐邇這人跟些淺薄人似的會因此以為傍上大樹懈怠了工作,他知道任遐邇工作自覺得很,而且他沒來由地相信,任遐邇是真心實意主動輔佐支持他,就跟他媽媽一樣。

  關門沒他的份,但是他第一次給任遐邇打開車門,讓她坐到副駕位置上,然後才自己鑽進駕駛座坐好。他不知道是不是自作多情,感覺身邊的任遐邇似乎散發著一股清甜好聞的香氣,那好像是屬於女孩子自身的味道,與其他女子全身武裝的香水化妝品味道完全不一樣。他不由愣愣看了身邊人一會兒,看得任遐邇正襟危坐,不苟言笑,如小時候一二三扮木頭人一般一動不動。楊巡見此只好放過任遐邇,仗身份之利偷襲勝之不武。

  楊巡找了個檔次不錯的清靜飯店,因為他知道那邊雙人座也有包廂。既然是中餐,他就不代為點菜,把菜單交給任遐邇,笑道:「隨便點,昨晚剛暴利了,吃得起。」

  任遐邇聽了一笑,點了個西芹炒白果,就交給楊巡。楊巡沒看菜單,吩咐來個三文魚生吃,魚米炒玉米松子,海鮮濃湯和四碗米飯。等小姐出去,楊巡在這種場合自在得很,就主動調動氣氛,笑道:「還得回去上班,我們不喝酒。能生吃嗎?新鮮的三文魚不腥,不過再不腥,我這個山區出來的人剛開始的時候還是不習慣,後來吃多了才喜歡上。你們從小吃海鮮的人應該不在話下。我剛來這兒那幾年,飯店裡點菜都找不到幾根肉絲,全是海鮮,那時候嫌海鮮腥,害我請客自己猛吃飯吃素,肚子受不了,回頭找專門做河鮮的飯店吃個飽,這幾年下來總算把本地話學會,口味也變成這邊人了。春節我小妹回來,換成她埋怨我們淨吃海鮮不吃河魚。」

  任遐邇也跟著一起找話題:「那回老家去不是麻煩了?」話音剛落,服務小姐將一小碟擠了一條碧綠牙膏樣東西的醬油放在她面前,她一愣,仔細研究都不知是什麼。楊巡見此笑道:「這是日本芥末,拿筷子攪散,等下蘸三文魚吃。直接蘸著吃非出洋相不可。」任遐邇好奇,很想拿筷子先試試這芥末的味道,可當著今天顯然居心叵測的老闆面有些不好意思,只得規規矩矩地學著楊巡的手法攪動。

  楊巡接著道:「我基本上不大可能回老家去了,老家沒人。我爸去得早,靠我媽一個人把我們兄妹四個拉扯大,你想早年山區生活有多難,六年前我媽也累得早早去了。呵呵,現在我在家是絕對老大,一言九鼎。」

  任遐邇只知道楊巡好像沒父母,不知道是這樣的沒父母。她是個對數字敏感的人,因此大致心算一下,心說看來楊家兄妹一個中專一個留學一個大本,都是楊巡花錢栽培,這大哥做得真不容易。「難怪楊總早早出來做生意,哪像我們傻呵呵地讓父母保護著一直讀完書,走出來一大把年紀什麼都不懂。」

  楊巡喜歡任遐邇一拎就清,說話更有興致:「你怎麼會什麼都不懂,你一個女孩子靠自己的本事在市里買房子立足,已經非常不錯了。你現在欠缺的是資歷,再做一年,你可以換房子了,我看你有錢也不用裝修現在這房子。所以我很欣賞你,我喜歡做人有明確目標,又能通過自己努力靠自己的聰明達成目標的人。我自認也是這樣的人,從初中畢業做小生意開始,一路做到東北,又從東北做回來,起起落落,不倒翁一樣,總算幫著我媽把弟妹們都拉扯大。現在想想,等他們都結婚成家,我也可以退休了。我想去讀點書,讀書對我不是太難,呵呵,我一個初中生說這話沒人信。」

  任遐邇忙道:「怎麼會沒人信?智商擺在這兒,你弟妹們的出息也擺在這兒。只是退了讀書太可惜了吧,我也打算再學一門管理呢,越來越覺得知識不夠用,可以邊工作邊學,方便的,智商擺這兒。我的財會就是這麼學的。」

  楊巡聽了忍不住笑,這人可真夠自信,可也真是有料。「你順便幫我問問,有沒有沒文憑就可以讀的?我看報紙上的報名條件都要文憑,我才初中自學高中的程度怎麼夠?吃菜,邊吃邊談。管理學什麼?我看過馬歇爾的經濟學原理,剛看的時候有些用不上,現在跟國家很多政策聯繫著看,總算有點滋味出來了。國外的那些書好用,可惜我英語不懂,要不東海的宋總那兒更多原版書……」楊巡曉得自己的最大缺陷是兩項,一是文憑低,一是身高低。當然就有意在言語間渲染自己的自學,尤其是成材。他豈是說放棄就真放棄的人,他那是認準了就死纏濫打非要到手的性子。

  任遐邇果然驚住了,馬歇爾的《經濟學原理》?天哪,真高遠。難怪上回楊巡單獨跟她分析商場為什麼要轉型的時候說得頭頭是道,原來人家有理論基礎做武裝。她依然吃菜,覺得這時似乎應該奉承幾句,可這種氣氛下說不出口,只好問道:「東海的宋總能看原版書?那麼厲害?」

  「那當然,什麼時候一起見見面,他是全憑自己本事做出頭的。我是跟著他來這兒紮根,以前常去他家,淨見他關在書房看書看資料,他那腦袋……還有他太太那腦袋,你以後見了就知道。什麼叫智商?看了他們兩個的智商,我不敢說自己聰明。」

  楊巡見多識廣,他既然打算煽暈任遐邇,任遐邇當然不是對手,差點忘記還說晚飯後要去處理工作。再說楊巡說得高興,不用找話題,話題自己會滾滾朝他撲來,他恨不得找酒來邊喝邊談。

  一直等一個傳呼進來,任遐邇一看就清醒了,忙道:「小楊總呼我,對不起,我得趕緊去商場了。」

  楊巡正說得高興,聞言煩楊速,拿出手機就給楊速打電話:「老二,找小任什麼事?今天又沒多少營業額,你自己不會處理?」

  電話兩頭的楊速和任遐邇都暈了,任遐邇心說這下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楊速則是心想,原來大哥與任遐邇在一起,楊速當即笑嘻嘻道:「沒事沒事,大哥你們繼續玩,早點釣上。」

  楊巡一笑:「這還像話,沒事吧?」

  「事情是有點的,你讓小任聽一下,我問清楚就行。」

  楊巡趁任遐邇說電話的當兒,索性叫來兩瓶嘉士伯,今天他不打算放任遐邇走了。等任遐邇放下電話,楊巡就道:「楊速說了,今天沒大事,現在就是回去也做不了一個小時的事,別勉強啦,乾脆吃個舒服。剛說到哪兒?哦,電線每卷的短尺,哈哈,我以前壞事沒少干。什麼叫奸商嘛,無商不奸,無奸不商。不過我從來不做以次充好的事,這是因為有過教訓……」

  楊巡那些事兒,在任遐邇聽來,簡直跟傳奇有得比。楊巡一邊說得高興,一邊揣摩任遐邇的心理,不知道這樣能不能拉近兩人的距離。但是飯總有吃完的時候,結帳出來,楊巡問:「白天睡那麼多,現在回去還睡得著嗎?去不去看電影?我都不知道幾年沒看了。或者夜總會?別那麼看我,那不是壞地方,你去看看就知道。去夜總會吧,你要沒去一下,常去那兒的我肯定給你認成壞人了。去吧去吧,今天抓緊時間再玩一天,明天開始得愁眉苦臉扮虧本。」

  任遐邇對夜總會這種舊上海花花世界才有的玩意兒也是好奇,半推半就上了賊船。楊巡找了個正對舞台的二樓位置,趁任遐邇好奇打量四周環境的時候點了一桌子女孩子愛吃的甜食,然後就坐沙發上看幾眼節目,看幾眼任遐邇,又流水般地將吃的送到任遐邇手上。他對這種節目早沒興趣了,他今天的任務就是接近任遐邇,看著任遐邇漸漸地從一路的「謝謝楊總」變為沖他一笑,他知道距離近了。他看著任遐邇豎起身子眼眸燦爛地看那些二流節目的樣子很好玩,好像小孩子似的,尤其是她不知不覺地吃下好多他遞上的小巧西點,楊巡看著偷笑,這麼能吃,難怪一直就跟麵包似的。他很想採取實質行動,可是也知道對有些女人,欲速則不達。他只有潔身自好,非常規矩。

  可是他這時看到樓下親密的一對,那一對正是他剛與任遐邇提起過的宋運輝與梁思申,他奇怪了,今天已經是上班時間,梁思申怎麼會在這邊?雖然他身邊沙發上坐著任遐邇,可是他看到梁思申倚在宋運輝懷裡,時不時親吻一下,交頭接耳說幾句悄悄話然後對視著笑,他心裡就跟被人捏了一把似的,一天的好心情沒了。他當然無法對梁思申忘情,這是他見過他認為最美的女人,尤其是梁思申曾對他如此好。尋常他知道那對兒恩愛,但也只看到他們眉來眼去,可今天估計他們是避出家門私自逍遙,即便是宋運輝這個嚴肅的人都放下了羈絆,一手攬著梁思申,一手忙的時候拿東西,閒的時候握住梁思申的手,更別說本就洋婆子的梁思申。楊巡在樓上看得一清二楚,看得皺起眉頭,卻又管不住自己的眼睛。

  任遐邇終於在節目一個間隙回頭看了老闆一眼,卻看到老闆心不在焉地盯著一個方向發呆。她順著看去,見是一對氣質沒風塵氣的男女,難得在公共場合親密而不猥瑣。任遐邇再看看專心致志的老闆,心說那女的肯定是老闆追而不得的人。她下意識地打量那女子,看不出那女子的打扮,但見女子頻頻主動吻身邊男子,樣子非常漂亮,也可見對男子情深意濃。她再斜睨楊巡,見楊巡還在出神,不由怏怏地,心裡也不快起來。

  楊巡好不容易因為眼睛發澀,收回眼光看任遐邇一眼,卻見任遐邇怔怔看著宋梁那個方向。他心說不好,露馬腳了,一天努力得報廢。他看看任遐邇,他心裡分得很明白,那邊是美麗,這個是可愛,不是一回事。他再看看任遐邇明顯沒剛才興奮的眼神,心想難道她在意了?他想了想,就拍拍任遐邇的手臂,指點給她看:「你剛才看的那兩個就是東海宋總和他太太。宋總跟她結婚後,基本上把我們這些老鄉都拋荒了。我有麻煩事找他,他五一不在,但看這樣子,我想來想去現在不是找他的時候。」他輕描淡寫,就把矛頭撥轉一個方向,有些事他是打死都不會承認的。

  「是他?這麼不嚴肅?」任遐邇衝口而出,立刻知道自己不對,為什麼人家不可以不嚴肅?不過輕易地就被楊巡蒙了過去。

  楊巡聽了一笑:「宋總本質很嚴肅,但遇到他太太沒辦法,誰都有克星。今天不給你引見,他太太難得過來,平常他太太都在上海工作,兩人團聚時間不多,我們不打擾他們。」

  「宋總太太是不是很美麗?從這兒看過去好像很美。」

  「美國長大的,我小妹一直想學她,但你要真說五官長得好不好,應該算不上,她勝在氣質。」楊巡有意輕描淡寫,但他不願說梁思申壞話。

  果然任遐邇躍躍欲試:「我去看看行嗎?我當作路過,看美女,不會搭話,更不會招出楊總,他們不認識我。」

  「有什麼不可以。」

  於是,樓下宋梁,樓上楊巡,一起看到一個女孩子行止古怪,宋運輝還以為這女孩可能是東海哪個女職工,梁思申也這麼以為,但兩人都不當回事。梁思申今天過來出差,好不容易沒可可纏著,兩人趕緊避開家人享受單獨相處時光,哪裡理會別人。楊巡終於在上面偷笑,任遐邇偷看也不會做得大方一些,那模樣幾乎就是舉著牌子告訴別人她在偷看誰,可別讓宋梁那兩個腦袋一流地記住她的臉,否則以後一筆帳肯定著落到他楊巡頭上。

  任遐邇飛快上樓,驚呼道:「很美啊,怎麼會五官不美?穿的衣服也漂亮極了,嗯,宋總也帥,今天見識了。」

  楊巡笑笑:「小心,再說讓他們發現我,就打擾他們了。呵呵,宋總不會放過我。」

  任遐邇這才不說,繼續專心看節目。但不時打量那一對,見他們大約十一點鐘的時候拉著手離去,就跟楊巡說,他們也回去算了。楊巡後來就沒敢再出神,但也沒了興致,見任遐邇提出就結帳。走到外面,才對任遐邇開玩笑道:「今天全場大概只有你一個女性沒穿裙子。」

  任遐邇嬉笑,沒有回答。楊巡又問:「吃宵夜去,怎麼樣?廣東的小茶點。」

  「得回去了,明天還得上班,謝謝楊總請客。」

  楊巡這回沒挽留,也沒趁熱打鐵說些擦邊球的話,老老實實送任遐邇回家,然後他不覺拐到商場,停在夜晚空曠的停車場上看他和梁思申的心血。剛才宋梁那一幕一直鑽進他腦袋裡,讓他鬱悶。今天他才第一次見識到他們私下的親密,他又不是沒經驗,他可以據此想到更多。他沒想到……可他也知道自己荒謬,憑什麼沒想到,人家是夫妻,他只是鴕鳥政策而已。但他心裡非常不舒服,他還是沒法接受這事實。即使他的商場轉型成功,又如何?說給梁思申聽見,又如何?他白賭一場氣,楊速可知?

  楊巡唉聲嘆氣地回家,看得楊速詫異不已。一問,原來是約會期間遇見宋梁。冤孽!只是楊速很不明白,大哥經手的女人不在少數,梁思申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而且估計兩人連拉手都不曾,怎麼大哥就對梁思申念念不忘?問大哥,大哥給他一個白眼。楊速心說他必須促成任遐邇與大哥,必須有人替代梁思申在大哥心中的位置。

  宋運輝與梁思申回家,梁思申不肯先去盥洗室,一定要先看了宋運輝剛才提起的三張照片,宋運輝一說在包里,她就將宋運輝推進盥洗室關門拉閘,自己掏照片看。宋運輝只好由著她,早知她一向盥洗後好多麻煩事,因此總喜歡千拖萬拖拖到最後一個。

  梁思申在夾層翻到照片,夾層狹窄,她只好把全部都拿出來,免得將夾層中的東西抽得亂七八糟,她和宋運輝兩個都厭惡雜亂無章。果然是看上去很老的照片,一張彩照兩張黑白,其中彩照的色彩很是失真。宋運輝說那是金州蔣總特意從檔案里翻出來的,新車間開工典禮上年輕的現場指揮宋運輝的照片。梁思申看到,尤其是那張黑白半側面特寫,天,那時候他真年輕,而且他那時候的眼睛是如此燦爛單純,飽含激情,與現在的沉穩完全不同。最好笑的是,如此一本正經的一張臉上,嘴唇卻是倒威風地掛著個大燎皰。

  梁思申看著愛煞,走近衛生間門想與裡面的人大聲說話,又怕吵到隔壁睡覺的,這邊的房間隔音做得不好。可她又忍不住,壓低聲音笑道:「真可愛,我要把照片拿去放大。可惜我沒參與你那段的生活。」

  宋運輝在水聲中沒聽清楚,以為梁思申是問他那時候的生活忙碌程度,就道:「那時候每天幾乎不回宿舍,方平說起那段日子現在的那幫年輕人還不信,背後說他抬高我拍我馬屁。」

  梁思申聽著這牛頭不對馬嘴的回答一笑,兩眼卻是一直沒離開照片上這張掛著一嘴燎皰的臉,她說聲「我等會兒跟你說」,回去想把同照片一起掏出來的單據放進夾層。卻看到最上面一張住宿發票後,本能地感覺有什麼不對。一想,對了,發票上的日期她記得很清楚,那幾天正好是宋運輝去處理試點企業的工作,可問題是住宿發票的地址卻不是試點企業所在城市。她不由皺起眉頭,也不多想,又走去盥洗室門口,對裡面道:「你照片後面有一張住宿發票……」

  裡面宋運輝剛關住水,聽見就道:「對的,這張住宿發票不在東海報銷,下次帶去那邊報銷。」

  梁思申愣了一下,聽得出裡面宋運輝是很理直氣壯的,她忽然感覺自己怎麼也會雞毛蒜皮地不信任起丈夫來,好像挺低級趣味的。可她又偏偏很想知道為什麼,不弄清楚心裡難受,又不好意思追問,就拐去書房查地圖。

  宋運輝出來,見臥室沒人,臥室門卻開著,他走到門口一看,對面的書房燈亮著。他進去見梁思申皺眉站在地圖前,奇道:「想工作?」

  梁思申猶豫了一下,將手中發票交給宋運輝,還是直說:「找你住宿發票所在地。」

  宋運輝看看手中發票,明顯沉默一會兒,才伸手在地圖上指出正確位置:「你看,這兒,鄰近。我這次是臨時決定過去,沒提前訂房,沒想到客房爆滿,只好住到鄰近城市去。」

  梁思申吐吐舌頭:「對不起。」知道自己鬧了烏龍,亂擔心。

  宋運輝笑道:「想哪兒去了?都想什麼了。」

  梁思申跺足道:「不許取笑,人家緊張你,誰讓你那幾天電話里不說一下。」

  宋運輝還是笑:「連太太都懷疑我,你說今天夜總會那個鬼鬼祟祟偷看我們的女孩子回頭會怎麼描述我?宋總白天道貌岸然,晚上混夜總會腐朽墮落。」

  梁思申被說得不好意思,只好「訴諸武力」。

  也是回到家裡的任遐邇對著空而寂靜的家,忽然有些感慨。抄著手站到衛生間門口,看著下午楊巡非要拆箱擺放,與這簡陋衛生間格格不入的海爾全自動洗衣機,回想下午至此楊巡對她超乎工作關係的態度,也不免想到剛剛看見的東海宋總對他美麗嬌妻的呵護。她對著掛在衛生間牆壁上的蛋圓鏡,看著鏡中的自己有些落寞地想,她呢?

  當她跟老闆小妹一樣剛從重點大學畢業的時候,她何嘗不是天之驕子,她也有很多幻想,很多憧憬,可怎麼都不會想到有朝一日會淪落到一家暮氣沉沉的國營小店財務室,然後輾轉做兼職,螞蟻一般地掙苦力錢,終於掙扎著往上爬一步,也才是一家個體商場的財務經理。她的同學都怎樣了?這幾年,她都沒臉見同學。若是剛畢業的時候楊巡來對她說,做他的女朋友吧,她會如何反應?她黯然地笑,那時候她比老闆的小妹還彪悍呢,哪裡會什麼進一步退半步?而現在,她竟覺得要不是楊巡被傳說有各色風流女友川流不息,她不是不能接受。她辛苦這麼幾年,多渴望有人的強力呵護,就像今天看到的宋總對他太太,出門還小心地牽著手。她今天被楊巡兩次為她打開車門,兩次為她擋住電梯門,酒桌上耐心教她吃生魚片,夜總會推薦她吃很多從沒吃過的美食,還有在這兒,楊巡用力地幫她把煤氣瓶塞進灶台下,還有洗衣機水龍頭的安裝……這些小事她都會做,包括小窩的電線都是她自己拉好,朋友們都說她是個給扔到無人荒島都能成女魯濱遜的強人,可是今天楊巡替她做了那麼多微不足道的小事,她是如此受用。

  任遐邇滿心矛盾地在沒裝蓮蓬頭的鐵水管下沖了個不得不健康的冷水澡,枕著滿腦子的綺麗想著楊巡打趣她今晚是全場唯一沒穿裙子女性的話,她將脖子縮進薄被裡,Let it be。畢業至今,她哪裡還有什麼預設,什麼立場。

  但任遐邇第二天上班還是穿了裙子。今年的五月天已經很熱,她穿一件白色的緊身T恤,下面一條白底黑碎花的及踝窄裙,她骨骼小巧,這麼一穿就跟傣家姑娘一般韻致。

  楊巡是在停車場遠遠地看見任遐邇婀娜多姿地走進商場後門,驚得差點下顎脫臼,這是麵包?麵包今天怎麼掛糖霜了?他經過財務室的時候忍不住往裡看一眼,沒看到任遐邇。因此他進了自己辦公室,就一個內線電話掛到任遐邇的小辦公室,興奮地道:「小任,今天加油把五一的確切毛利算出來。」

  「好,正準備安排下去讓他們核算。」

  「嗯,還是那句話,最後幾個關鍵數據只有你知道。」

  「有數,還有嗎?」

  「沒了。」楊巡才說完,就聽電話那頭一句「好,再見」,就掛了電話。楊巡不由看看聽筒,一笑,再接再厲撥打到任遐邇辦公桌的電話機上:「我還沒說完,怎麼掛了?」

  任遐邇心說搞昏腦子嗎?但只能婉轉地說聲「對不起」。楊巡聽著又笑了,果然如任遐邇所說的不平等,昨天他們都一起去夜總會玩了,今天上班任遐邇依然不便反駁他。他笑道:「我今天第一次看到你穿裙子,很漂亮。」但楊巡說完,卻沒聽見對方有什麼反應,電話那頭完全沉寂。他奇了,「喂喂」兩聲還是沒回應,他擱下電話走出去,果然看到任遐邇已經站在大辦公室里一一布置工作,他沒進去打擾。他清楚,他棋逢對手了。這一感知讓他興奮。

  但楊巡克制住自己不去騷擾任遐邇,中午去外面與朋友吃飯回來,看到門縫裡面塞進來的最終毛利計算表,他也克制住自己,沒叫任遐邇過來詳詢。做人不能太沒品,不能仗點小權吃窩邊草。一直到晚上下班,他等人都走空後,才駕車來到任遐邇家樓下,一個傳呼打上去:「我在樓下,請下來一起去吃宵夜,楊巡。」過了很久,久得楊巡以為任遐邇肯定是扔掉傳呼當沒看見的時候,一串腳步聲從七樓蜿蜒而下,打破寂靜,一直延伸到樓底,很快電子防盜門一開,任遐邇披著濕漉漉的長髮,穿著家常寬鬆圓領T恤和寬腿褲子,趿拉著一雙海綿拖鞋走到他車子旁邊。楊巡立刻讀懂幾條信息:人家那是洗澡的時候才不回傳呼,也有可能是有意拖延,最好他等不住離開;人家已經打算休息,請勿打擾;人家的穿著不便出去公眾場合;人家看他是楊總,才勉強辛苦跑下七樓招呼一聲。

  楊巡連想三分鐘,還是沒招,只好從后座拿出一束玫瑰,走出車門交給任遐邇。反而還是他催任遐邇道:「回吧,我看你上去,這幾天累,也好,都早點休息。」

  任遐邇接了玫瑰,心裡猶豫,好久才低頭憋出一句話:「對不起,可這樣不好。」

  楊巡當作沒聽見,道:「你什麼時候買冰箱?我跟你一起去找我朋友,他那兒批發價。」

  任遐邇道:「我不買了,下月工資單里,我會把洗衣機的錢扣下。」

  楊巡又是無奈:「你這是幹什麼,我說了送你,不行。」

  「除非楊總卸了我在財務部的職,否則工資單最後是我把關,我說到做到。我不受額外饋贈。」

  楊巡鬱悶:「那我不是害你了嗎?這樣吧,洗衣機放你那兒,你愛用用,不愛用不用。等過兩天休息,我叫人來搬走,行了吧?求求你讓我跟著一起去買冰箱吧,我可以讓你便宜一兩天的工資收入,這便宜不要白不要。」

  任遐邇聽了想笑,又不好意思笑,知道一笑就又完了,楊巡這人擅長順流而上。她低頭道:「那先謝謝楊總。」

  「謝什麼,上去吧。」楊巡看著任遐邇進了電子防盜門,差點泄氣,但忽然想到,她不是把玫瑰花收了嗎。究竟是她的失誤,還是她的花槍?他倒是有些摸不著頭腦了。敢情他也有壞在女人手裡的時候。他想來想去,很不甘心,瞄著任遐邇的窗口好半天才回去家裡。睡前硬是給了任遐邇兩條傳呼,他不信拿不下一個任遐邇。「你今天很美,可惜我只遠遠看到一個側面。」十分鐘後是「我也早早休息,晚安。」他懷疑做二傳手的傳呼台小姐打這些字的時候起雞皮疙瘩。

  這以後兩人就這麼不遠不近地曖昧著,上班都跟沒事人一樣,楊巡當然沒去搬那台洗衣機,任遐邇也沒從工資單上扣下一筆洗衣機錢,兩人也沒去家電市場一起買電冰箱。楊巡只有晚上的時候給幾個傳呼,偶爾以神秘人身份叫人給上班的任遐邇送上一束玫瑰或者一盒西點。然後楊巡就跟隱身人似的看任遐邇的好戲,看她收到鮮花糕點時被人起鬨,看她面對他的時候越來越不自在,但也看她又不再穿裙子上班,恢復銅牆鐵壁。楊巡一門心思地想剝這張麵包皮,想看任遐邇什麼時候妥協,這一段時間以來,自然是斷了與其他女性的聯繫,清心寡欲得像個正經人。

  11

  小雷家這回的發展動作相較以往任何一次都來得猛烈。土地經過上面特批,未經拿證,先行開發。小雷家後山的小山包天天被炸得轟天響,一車一車的石頭填入良田,巨大的壓路機很快就把塘渣壓得平整。有市里再次到來的政策支持和大方的資金支持,雷東寶這回放手大展宏圖。

  但一天中午才剛飯後,久違的雷士根找到雷東寶家,阻住雷東寶上樓午睡,士根說有話要找雷東寶談,公事。

  雷東寶一隻腳已經邁上樓梯,被士根說得不能上去,又因昨晚喝酒頭痛,就道:「什麼事?下午辦公室談。」

  士根謹慎地道:「我想這些事我還是先跟你單獨談談。」

  「私事?你剛不是說公事嗎?」

  「公事,但我想這些事不便公開。」

  雷東寶一臉睥睨:「我做的事,全都能拿出來曬太陽,包括讓我坐牢的事,你兩點鐘在我辦公室等我。」雷東寶說完就返身上樓,不再搭理士根。士根默默地看雷東寶消失於樓梯盡頭,只得回了自己家裡。

  雷東寶壓根兒都沒去想士根要與他說什麼,士根現在對於他而言是個邊緣人,士根還掛著的那個書記名頭,那是他仁慈,不向鎮裡舉薦他的親信,而其實士根那頭銜有等於無。因為再次獲得上面支持,他現在又變成對內對外第一人,昨天他就是與上面的那些人吃飯。當時縣長說,不要怕做不到,但一定要怕想不到比別人更先進的思路。縣長還說,爭創全國百強縣,要的是能起帶頭作用的企業大幹快上,抓住大好改革機遇三步並作兩步大踏步前進才行。雷東寶心說士根這人一向喜慢不喜快,果然,小雷家又來新的發展機遇時,士根坐不住了。雷東寶煩士根,肯定又是來說一些什么小心謹慎的話。他希望士根能看了他的臉色後知難而退。

  但士根顯然不想退卻。等雷東寶一覺睡完,去辦公室做事的時候,看到士根早已坐那兒等他。雷東寶進門便不加掩飾地皺起眉頭,對士根道:「你還真等著?快點說,我三點鐘有個會。」

  士根定定看雷東寶一會兒,才道:「書記,我把村民的幾個問題集中向你反映一下……」

  雷東寶坐下,奇道:「他們為什麼不跟我說?我每天都在,要說找上門來就是。」

  士根冷靜地道:「他們見書記忙,不敢打擾你。我也知道你忙,我長話短說。村民們要求,第一,村裡的養豬場和魚塘承包出去,那些錢應該交給村里用,交給村里人分,現在錢都去哪兒了?」

  雷東寶一聽,豎起眉毛,對一應辦公室里的人道:「他媽的,我給他們當家,他們還查我帳。你去轉告他們,這些錢都沒進我雷東寶口袋,都記在村民發展基金里。年初雷霆集團為了發展擴股,鎮裡拿不出錢,只好減少占股比例,但我們村民發展基金協會就拿得出錢,那錢就是那些承包費。你要想知道,問小三看帳去,小蔥拌豆腐,一清二白,你還有什麼話要問?」

  「小三不讓我們看,說這是經營機密。」

  雷東寶當即扯起嗓門,道:「小三,士根什麼時候想看,你什麼時候給他看。別人亂七八糟看不懂,看了也白看,只曉得搗亂,他看得懂。」

  士根點頭:「多謝書記還記得我有這點本事。第二個問題,村里新一輪發展又開始占用土地,占用土地的這筆錢怎麼算?這筆錢又怎麼分配?現在既然已經占用了,到底這筆錢是給怎麼支配了?」

  雷東寶一愣,士根這是跟他查帳啊,他開始有了怒意,但還是解釋:「土地徵用的各項手續已經在辦理,上級部門考慮到我們工期緊,任務重,批准我們先上馬,等各項手續審批下來,集團該花多少錢就多少錢,一分都不會差。你以為就你是村民發展基金協會的成員?我雷東寶也是,這錢我也有份,我難道不想?我都是為雷霆。還有什麼?」

  士根看著雷東寶,沉吟良久,又道:「第三個問題,去年在書記的英明領導下,雷霆的發展有目共睹,去年銅五金車間籌建期間因為資金緊張,書記曾下令停發所有小雷家戶口職工的獎金,交給雷霆公用,但現在五金車間的運行已經良好,大家要求恢復獎金。」

  雷東寶聽到這兒更火,耐心終於消失:「你這話問得古怪,我停發獎金?我去年是這麼說的?我說大家把獎金貢獻出來,每人開立一個獨立帳戶,算作借錢給雷霆,雷霆高於銀行利率計息,這叫停發嗎?這叫人人為雷霆,雷霆為人人。你說,雷霆是誰的,是我雷東寶個人的嗎?是全體村民的,雷霆就是我們小雷家村集體的。雷霆現在正趕上好時候,上面有領導支持,手頭有外貿訂單,作為集體的一員,你應該怎麼做?我告訴你,都要舍小家,顧大家,要有集體觀念,為集體儘自己最大努力。雷霆的發展缺錢,上問政府要,下是全體村民支持,大家一起發力,雷霆才發展得好,大家也才有錢拿。你作為黨員,你問出今天這三個問題,好,我只問你一個問題,你黨性還有沒有?你作為村支書,你應該起到的是帶頭人的作用,帶領大家為集體做貢獻,你呢,你是第一個跳出來反集體的。難道我的獎金就發了?整個雷霆我的獎金最多,我也沒發,按說我損失最大,我叫了沒有?我每天跑上跑下為雷霆跑政策跑資金,累得臭要死,我叫了沒有?我沒叫,你雷士根帶頭叫什麼叫?好了,我不跟你說,你還有第四個問題沒有?哎,都那樣子幹啥,我封你們嘴啦?士根說,你們都說。」

  從感覺雷東寶在發火起,士根就低頭看著桌面不說話,一直等雷東寶滔滔不絕結束,他才又抬頭,平靜地沖辦公室其他人道:「都黃著臉幹嗎,大家有事說事,書記嘴裡又沒出一句罵。」完了才若無其事地又對雷東寶道:「書記,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按照章程規定,重大決策必須開股東大會決定,可現在雷霆做出了那麼多重大決定,沒一個決定有村民發展基金協會什麼事兒,單從程序上說,不符合章程要求。好了,我的問題……」

  雷東寶冷笑:「我倒是想開會徵求意見,問題是每次開會,有誰放個響屁沒有?就說你,士根,我每次決定,你哪次不是反對,結果呢,事實擺在這裡,我對,我就算坐牢,還是我對,不說別的,現在上面也看到我對,又回來支持我。你還有什麼話說?你什麼四個問題,我都回答你,是看在舊交情的分上,不是看在你是村支書的分上。我最後再摜給你一句話,小雷家要發展,誰也不能阻擋,誰阻擋小雷家的發展,我讓誰好看。」

  士根再鎮定,臉色也黃了,他還是忍住了:「今天這四個問題我本來只想跟書記單獨說,本來就沒有要書記一個回答的意思,無非是提醒你有這麼些群眾意見。既然書記心裡都有答案,我也不用再多嘴。對於小雷家的發展,我們每一個村民都樂觀其成。」

  士根說完沒再逗留,也無法逗留,佝僂著背沉著臉離開。雷東寶一時也失聲了,看著士根離去,好久沒說話。畢竟以前士根是他的左膀右臂,而且士根最初也真是找到他家想與他單獨交流的,但雷東寶想來想去,決定無視士根的話。一直以來,士根都是在他昂然向前的時候貌似謹慎地拖他後腿,但以前士根說話有分量,現在士根說話沒分量了,士根就拿出什麼群眾意見來施加壓力,雷東寶心說就這點招術,他能看不出來?

  雷東寶為士根可惜,明明挺好的腦筋,可因為膽小,因為私心太重,一個人走到現在,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都要像士根那樣,小雷家還怎麼發展?

  很快,雷東寶便將士根這個人和士根說過的話一股腦兒拋到腦後。

  最近,大家都說調控有放鬆。對此雷東寶深有體會,那就是內銷生意又好了。這都是與宋運輝介紹的那些朋友吃飯時候聊起的。不得不說,雖然他通過自己的渠道認識,或者通過陳平原的渠道認識的朋友也幫忙,但是都沒宋運輝介紹的朋友好用。因為宋運輝是把他作為自家人介紹,無形中宋運輝就是他的靠山,因為宋運輝就是那些人中的一員,他便也因此成為他們之中的一員。而他作為陳平原的朋友被引薦到陳平原的圈子,那些人則是看在陳平原的面上拿他當朋友,當然不如自家人親密。而他若自己撞進門去,即使再多公關,在那些人眼中,他還是外人。

  這種細微區分,雷東寶如今於周旋之中慢慢體會。

  既然都已經是親朋好友,彼此說話就說得很開,因此也很容易達成共識。其實彼此的目標一致,一方提供政策傾斜,一方許諾今年出口創匯和產值翻番,明年則在今年基礎上繼續翻番。

  雷東寶在地方政府的支持下做大做強,他的思路他的展望,又怎可能是如今被邊緣化的雷士根所能知曉的。

  12

  梁凡休息天的時候上門找梁思申。才進門,聽坐在院子裡樹蔭下曬稀薄太陽的外公感嘆一聲:「梁大今天印堂發亮,莫非在香港大發利市?」

  梁凡沒想到團花簇錦的薔薇架子後面竟會坐著人,兩隻黑拉拉也在外公身邊,他忙繞過去,笑道:「外公在這兒?今年薔薇開得好啊。香港那邊現在行情看漲,我昨晚才從香港回來,正要找小七問些事。」

  外公閉上眼睛不屑地道:「問我也一樣嘛。」

  梁凡笑道:「我想問小七有關楊巡的情況,估計外公不知道。」

  外公笑道:「什么小事情,我不管。進去吧,小點著聲,正好看人家兩夫妻好事。」

  梁凡立刻明白肯定是宋運輝也在,因此他進門前先重重敲門,這才進去。果然見兩口子坐窗邊逗弄小可可,太陽微微透過窗戶照進來,老屋高爽,裡面比外面涼快。

  梁思申先看見梁凡,奇道:「你不是說不回嗎,怎麼回了?多謝你前幾天讓人幫我捎來的奶粉尿布。」

  梁凡見宋運輝轉頭看他,跟宋運輝打過招呼握過手,才坐下,道:「最近香港市道好,我回來籌錢。小宋,你們東海上市正趕上好時候啊。小七你有沒有持有東海的股票?你應該最知道上市能賺多少。」

  梁思申道:「我們這行有規定,涉嫌內鬼的交易不能做。」

  梁凡道:「既然我已經到香港操作,以後你有相關資訊,我來操作,我們分成。天知地知。」

  宋運輝笑道:「你別嘗試說服她。你們談,我抱可可去外面曬曬。」

  梁凡等宋運輝出去,才微諷道:「小七,你真是找對人了,有他罩著,你盡可以裝出淤泥而不染。小宋在他們業界,現在可是通天的人物,這回上市,他的那幾個上司都拿他當親人。」

  梁思申抬眼,定定地看著梁凡好久,但她沒接茬:「又想問我爸貸款?」

  梁凡道:「不是貸款的事,我來問你打聽一個可能,如果我把商場的股份賣給楊巡,他吃不吃得下,想不想吃?」

  「他應該想吃,但是我不知道他有沒那實力吃下。最好問清楚一下,他接手經營商場這一年來是虧損還是盈利,再做決定。難說,虧得對商場沒感情了都有可能。」

  梁凡皺了下眉頭:「據可靠消息,是虧。」

  梁思申奇道:「你還有本事在楊巡手下安插人?了不起啊。要真是虧了,我就說不定了,利益和感情之間的權衡,楊巡這人一向不會搞錯。」

  梁凡笑道:「他妹妹在我們公司,哈。他妹妹說的應該不會有錯,都是李力出面套問出來的。這筆資產……楊巡要的話,我想套現。你還是給我們做中介?或者我請小宋出面,你們兩個做中介特別有效。」

  梁思申更奇:「你們究竟在演哪出戲?似乎楊巡妹妹到你們那兒做內鬼,你們將計就計還是怎的?」

  梁凡更笑:「楊巡那妹妹,一個娘胎怎麼爬出那麼不一樣的貨色。那小姑娘看見李力,眼睛跟流星追月一樣。李力叫她進辦公室去說話,她什麼都守不住,難怪楊巡一知道他妹妹在我們公司,急著求我開除她。你回頭問問小宋,楊巡有沒有那實力,或者請小宋幫忙,幫楊巡在那邊獲得貸款。我急等錢用。」

  梁思申這才明白過來梁凡為何找他們兩個,也放心一件事,看來梁凡沒從她爸那兒貸到錢,爸爸總是堅持原則的。但她不願宋運輝兜這筆差事,與梁凡不歡而散。

  梁思申沉著臉看梁凡離開。梁凡走到外面後當然是與宋運輝說了好久,然後才揚揚得意笑著離開。梁思申沒出去,只看著,但更多的是看宋運輝。她看得出宋運輝只是淡淡的,心裡清楚宋運輝不會答應梁凡。等梁凡離開,她才走出去,外公沖她嘀咕:「這小子今天老狂,才賺點子小錢……」但外公的話才說一半,就止住了,想了想,才對宋運輝笑嘻嘻地道:「還是你滑頭,早看出來了。」

  宋運輝一笑,不等他說,梁思申先道:「梁大一上來就是一個『小宋』,拽死了,是吧?」宋運輝點頭,笑道:「我們可可都不理他,對吧,可可。」可可對這個大多數時間不在的爸爸很是依戀,聞言雀躍。「梁大讓我出面幫他與楊巡談,我說沒空。」

  外公不屑地對宋運輝道:「看你丈人過幾分鐘不打電話來逼你。思申,我不回美國住啦,還是跟著你在上海住。這兒挺好,越住越喜歡。」

  梁思申看看外公,不曉得老頭子幹嗎出爾反爾,懶得理他。宋運輝卻是臉色一變,低頭思索了一會兒,看看梁思申的神色,他沒有點破。但他看著今天梁凡對他的狂態,覺得有必要跟岳父談談。

  趁梁思申餵奶時候,宋運輝進去裡面打電話,但撥梁父的手機,卻是忙音,他就撥梁家的座機,是梁母接的。梁父果然是在接梁凡的電話。梁母抓起電話就全是有關可可的問題,即使可可爬了一尺遠的小事情,梁母都百聽不厭,好不容易等到梁父結束那邊的電話,梁母還是抓住電話說了好幾句才放手。

  梁父拿起電話就問:「小輝,囡囡與老大兩個有爭執?為那個體戶,值嗎?」

  宋運輝道:「我們沒為楊巡起爭執,在處理商場問題上,思申完全傾向梁大。只是思申……爸你知道的,她特別職業,她反對梁大希望我出面違規為他融資,也反對爸爸違規為梁大融資。」

  「哦。」梁父好一會兒沉默,「我讓老大以後嘴巴嚴實點兒,你也幫我看著他們,以後老大過去,你管著他。」

  宋運輝從岳父的反應,立刻印證了自己心中的猜測。他沒猶豫,道:「爸,恕我直言,在我們這樣的位置上,有很多找錢途徑,但押寶在梁大身上是最危險的一種,不亞於受賄或者貪污。」

  「你別胡說,我有原則。」梁父斷然否定,立刻轉移話題,「我們看準的那兩家工廠還是抵制外來整改,我這邊繼續做工作,你也積極一些,拿出好一點的報告。是不是思申阻撓你?」

  宋運輝道:「這事兒快了。我參與制定的有關產品標準很快出來,對他們很不利,屆時他們不改也得改,要不就是停產倒閉。爸爸耐心等他們自己找你吧。」

  梁父又是好一會兒無語。等放下電話,他跟妻子感慨,這個世界往後是屬於女婿那代人了,做好做壞都需要知識型人才。梁父好生失落。宋運輝則是希望梁父就此見好就收。在這座大宅里打電話非常不便,四個保姆加一個花工,他很多時候只能長話短說。但給楊巡的電話就不用顧忌太多。

  「小楊,剛才梁凡到我這兒透露出想賣商場股份給你的意思,這事我看你提前考慮起來,如果有意的話,這是不錯的機會,他們亟需變現投資香港。他們過幾天應該會通過各種渠道跟你聯繫,但不是我和思申。你聽懂我的意思沒有?」

  楊巡被宋運輝忽然冒出來的大堆信息弄得一愣一愣的,回味一會兒,才道:「謝謝,宋總,我有數。但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麼不找你們做中間人?就像上回我承包商場,只要你一句話的事。」楊巡最擔心的是那邊兩個公子哥兒仗勢欺人。

  宋運輝笑道:「你都三十的人啦,不能總讓我抱著走路。」

  宋運輝出來,見院子裡的祖孫三個都看著他,他忽然不知道說什麼好。他都在心裡問自己了,這回有必要跟思申明說嗎?但他還是只說了一句「跟你爸提一下樑大」。

  外公的兩隻眼睛將宋運輝的角角落落掃描一遍,「哼」了聲又說:「我最討厭這種沒一點技術含量的落後官僚,但凡自身有本事、業務掌握精的都不屑做這種事。」

  梁思申終於在外公今天一而再再而三地刺激下悚然心驚,「你們說什麼了?」問完才發現,她似乎下意識地很放心爸爸,她不應該這麼懷疑爸爸。

  宋運輝忙道:「我提醒你爸一下,梁大這個人不大可靠,不能重託。你爸有數。」

  「這就好。」外公搶了話去,又舒適地閉上眼睛,「以後通電話時候說一聲,窮瘋了可以找女兒伸手嘛。」

  宋運輝道:「外公,和風細雨點嘛。」

  「思申又不是小天使,我跟傻帽才和風細雨,風和日麗。思申,你憑良心回答我一句,我說得對不對?」

  梁思申賭氣地道:「理兒都對,就你這人不對勁。」但她心裡被外公的一句「這就好」撫慰了下去,暗斥自己多疑。

  「算我當回東郭先生。」外公繼續閉目養神,兩個孫輩後面再說什麼,他一概不理。

  一直到可可尿了褲子,梁思申帶進裡面去找保姆,外公才道:「你看看,你把她寵成小天使,現在難做人了吧?你跟我女婿到底說了些什麼?」

  「該提醒的都提醒了,該指的路也指了。」

  外公「哼」了一聲:「白提,白指,你準備什麼時候跟思申說明白?」

  宋運輝這回難得老老實實地道:「我不知道,正要跟外公商量。」

  外公道:「我先前還以為你是聰明人,幫你一起掩著,還問我幹什麼,都是成年人,思申知不知道影響得了一個成年人嗎,還是讓她繼續做小天使吧,免得影響奶源。」

  宋運輝不由嘆一聲氣,他沒想到外公竟也跟著他嘆了聲氣,他想,看來外公也是沒辦法了。外公原來還想跟著女兒終於可以回美國安享晚年的,可惜他現在厭惡了,還是跟著老跟他吵嘴的外孫女來得順心,可他到底是有些不甘願。宋運輝一直想,真沒辦法了嗎?可是他自己也面對分配問題,他哪裡有辦法拉岳父出泥淖。他想到這事兒,心裡就很煩。他只能希望梁大在香港發展順利。

  13

  楊巡接到宋運輝的電話,便叫來任遐邇布置下去,讓她查閱舊帳,計算出商場的真實建築成本,以此估算商場的實際價值。他歷經談判,對討價還價的程序早已瞭然於胸。他幾乎沒去想一下他未接獲真實意向,很可能做一大堆努力之後卻是一場空。他只是相信從宋運輝嘴裡說出的話。有些人即使說一萬句話,也未必有一句讓人採信,而有些人要麼不說,說出的每一句話都擲地有聲。

  但是任遐邇卻是第一次接觸籌建期間那些費用,面對最先是楊巡簽字,而後是李力或者梁凡簽字報銷的帳單,以及有些重複計費的項目究竟要採用哪一項,她心裡沒底。正好她手頭已經搬來一台全新的WIN95配置的電腦,她索性設計一個Excel文件,讓一位出納將那個時期產生的所有費用一目了然地打在表格上,讓楊巡取捨。

  電腦因為保存了很多資料,為保密起見,放在任遐邇的小辦公室里。楊巡被任遐邇請來取捨項目,等先看一遍下來,心裡倒是立刻有了幾個新的想法,他準備做出幾套報價,一套是他個人經手至他的方案即將開業時的先期價格,一套是被梁凡、李力接手之後,綜合全部費用的價格,再有一套是經他火眼金睛刪濾梁凡、李力因管理不善產生的多餘支出後的剩餘價格。他必須弄清這些價格的確切數字,他與人談判才能言之有物。

  面對任遐邇聽完他的要求後變色的臉,他只得笑嘻嘻地裝沒看見,說:「是不是工作量很大?」

  任遐邇道:「逃不過我,也逃不過你,請楊總給每筆支出標註相應的顏色,方便我回頭分門別類清算。」

  楊巡看看門外大辦公室,輕笑:「很好,很威風,請你先教我怎麼使用。」

  任遐邇當即臉一紅,看一眼小小的鍵盤和小小的滑鼠,想到教的時候不知道得多曖昧,就揚聲叫輸入數字的出納進來,讓其協助楊總分門別類。楊巡眼睜睜看著近距離接觸的機會失去,心知任重道遠。

  但任遐邇最後交出的報告還是讓楊巡耳目一新。報告上不僅依照楊巡的設想給出三套數據,而且每套數據還分別有明細附表。另有一份總結則是給出,根據目前的經營狀況,和銀行貸款利率,在不計算物業升值的前提下,三套價格必須以多少營業利潤來配套,才能保證不贏不虧的底限。楊巡看了又想叫親人,轉手就交給楊速看,要楊速明白,這就是以數據指導經營管理的最新實例。楊速則是反問,那為什麼至今還沒拿下這個寶貝,楊巡也鬱悶。

  但更讓楊巡鬱悶的是,沒等任遐邇七手八腳飛快地將報告做出來,上海那邊卻在緊接著宋運輝的電話之後,很快傳來談判的意向,那個傳遞意向的人竟是楊邐,因為是楊邐傳達的意向,楊巡都不便跟上海方面狡計百出,以免誤傷自家小妹,他簡直內傷。

  但沒有熱身的談判如何進行?他才不敢被人抓著小辮兒打沒準備的仗。他思來想去,電話找到梁思申,希望到上海的第一天大家先坐一起吃頓飯,在梁思申在場時候定下一個基調,免得他被動挨打。但梁思申卻告訴他,她現在他的老家洽公,兩天內沒法回上海。楊巡很無奈,可時間不等人,他只好帶著資料去上海談判。如此大好機會讓他收回商場,他是絕不肯放棄的。

  梁思申則是與她的歐美人種同事趁工作間隙,來到小雷家探望。但是車在小雷家村口停住,兩人站在塵土飛揚的小雷家大工地前,梁思申對著才隔一年已經面目全非,看上去似乎一望無際的工地發愣。小雷家從事的是實打實的製造業,哪來那麼多的錢一次性搞如此大規模的開發?她同事一看這場面,就道:「這家鄉鎮企業的實力相當強,是不是上市企業?」

  梁思申搖頭:「不是,是利潤不算太高的傳統製造業,生產的是並沒太多技術附加值的產品。」兩人邊說邊從車輛已經比過去稀少的舊路往裡走。

  同事看看遠處可見的規模不小的廠房建築,婉轉地道:「這麼說來,決策人的魄力夠大。」

  「我也懷疑,他們的利潤夠不夠支付無時無刻都在產生的高息銀行費用。」梁思申心說豈止魄力夠大,簡直是吃了豹子膽。她不由想到雷東寶傳到上海的那份規劃,後來也沒聽宋運輝再提起雷東寶究竟有沒有獲得地方政府的支持,而從眼前的情況來看,貸款肯定到手了。

  同事漫不經心地問:「主事的文化程度如何?」

  「好像是小學還是初中。這樣的企業,還想看嗎?」

  同事搖頭:「我只想等一兩年後打聽一下它發展得怎麼樣了。」

  梁思申愣了一下,也泄氣:「回吧,我也不想看。」

  但乘上車子回去的路上,她忍不住打電話告訴宋運輝,看起來魯智深變成李逵了。宋運輝是個資深搞企業的,如今因為上市,更是鑽進財務經常討論,熟能生巧。聽梁思申如此這般一說,他脫口而出:「真的是全面開花,而不是分期分批?現在已經不是過去那種相對混亂的市場環境了,他們憑什麼敢那麼大膽?」

  但說完,宋運輝自己已經知道答案,雷東寶憑的就是過去的成功給予的無比自信。而這自信,在沒有約束的情況下,已經變為狂妄。他想來想去,要不要跟雷東寶談談,什麼叫投入,什麼叫產出,什麼叫利潤,什麼叫成本。但又想到,雷東寶現在肯聽他的嗎?他原以為規劃是個長遠計劃,本來還為雷東寶現在的眼光能放得長遠而感到高興,沒想到卻是魯莽地全面開花。如此規模,以小雷家現有經濟實力如何吃得消。只有經濟依然如過去一般飛速發展,通脹依然居高不下,這種大規模開發才可能會與雷東寶過去的每一次冒險一般,再次有驚無險地成功。

  宋運輝一時無法確定,或許雷東寶是員福將,也或許雷東寶自有他自己的經濟規律。

  但宋運輝還是想給雷東寶打個電話,想跟雷東寶說說他的想法,雖然知道大規模開發已經開始,他再說已是無用。

  雷東寶卻是反問:「剛才有人說一個女的和一個老外一起來,走到村口又走了,是不是你老婆?她找我有事?」

  宋運輝道:「是她,她估計你肯定比較忙,就不去打擾你。她沒什麼事,路過。」

  雷東寶道:「怎麼不早說,電話多少?我讓春紅去找她。」

  「不用了,她還有工作。聽說你開發得很好,投入資金是多少,準備上馬多少產能,具體生產什麼產品,面向什麼市場,準備用幾年時間還清貸款?」

  雷東寶本來就不喜歡梁思申,既然宋運輝說不用,他樂得放下。但被宋運輝的問題追得手忙腳亂,道:「我們不斷投入,不斷貸款,加上新產生的利潤不斷投入,規模彈性,不過三通一平先全面完成。」

  宋運輝等了一會兒,沒想到雷東寶那邊卻沒了後話,不由詫異道:「就這樣?」他簡直覺得不可思議,這與他一向的工作風格非常不合。不過又想,雷東寶的工作風格什麼時候與他一樣過,一向大相逕庭,或許這就是百花齊放。他又問:「你考慮過未來如何平衡貸款利息和毛利嗎?」

  雷東寶道:「當然考慮過,能行。」

  宋運輝道:「你的投入都還沒確切數字,你怎麼能正確預測兩者的平衡?」

  雷東寶剛才已經被宋運輝問得頭大,至此只好道:「我有我的經驗,跟你們一板一眼的國營企業不一樣。」

  宋運輝聽出雷東寶的口氣,就道:「那就好,我不過是問問。聽思申說你那邊大開發,我替你高興。沒事,有空去上海玩,外公倒是常惦記你。」

  雷東寶想了半天,不知道宋運輝這個電話背後的確切意思,也想不出梁思申究竟背後又跟宋運輝說了些什麼。他只好繼續深入地反感梁思申這個女人,好像有她出現的事情,總有麻煩。

  但眼下他果真如宋運輝傳達的梁思申所言,他忙得一塌糊塗,那麼多決策需要他拍板倒也罷了,最主要的是,那麼多的應酬,非他親自出面不可。想要錢,他當頭的不出面,對方會覺得沒面子,要錢不順。因此幾乎夜夜笙歌。現在社會夜生活又豐富,吃完晚飯,還有那麼多好玩的,玩好了,又有宵夜吃,更有千嬌百媚的小姐召之即來,賓館開房也沒了什麼本地身份證不能開的規矩,基本上是一晚上不睡覺也行。

  好在家裡有韋春紅這個不開飯店後精力過剩的內當家,公司里的管理人員個頂個的能派上用場,雷東寶後顧無憂。

  14

  楊巡為了不讓梁凡、李力看出他的熱衷,費勁地磨蹭了好幾天,將自身所需資料充實完畢,才準備起程。他起程前想到何不帶上任遐邇,但又知道孤男寡女地上路,肯定會被任遐邇反對。因此他就堂而皇之地走進財務室,想通過公開宣布決定來打消任遐邇的顧慮。「小任,你安排一下工作,下午跟我一起坐火車去上海談判。前幾天整理的資料你也帶上一份,別忘帶計算器,公章也帶上。估計要三天。」

  任遐邇頭大,這一出門,回來跳進黃河都洗不清:「楊總,月底關帳,走不開啊。」

  楊巡當然不會就此罷休,笑道:「工作可以安排一下,繳稅有十天時間。會不會經常送花的男朋友有反對?呵呵,女經理就是怕遇到這種事。」楊巡的話說出來,財務室眾人都笑。最近常有鮮花西點送來,大家本就非常踴躍地猜測究竟任遐邇的男友是誰,因此都笑嘻嘻地看著任遐邇的好戲。

  任遐邇本就在為沒法阻止楊巡送花而頭痛,聞言自然更是頭痛,這不是賊喊捉賊嗎?可她又不能當麵攤牌,只得硬著頭皮堅持道:「五一促銷的帳還是第一次做,得單列出來。而且營業額這麼高,利潤卻不好,一定要再三核對才行,以免招稅務查帳出問題。」

  楊巡一想不錯,五一促銷的利潤必須單列計算,不能讓別人知道,當然只有任遐邇親手處理,工作量本已夠大,再加月底關帳忙碌,她哪裡能夠騰出三天時間。他沖一室的財務笑道:「果然請不動,呵呵。」嘴上雖然打趣,可心裡卻是失望,怏怏而回。但他這麼一鬧,別人對他和任遐邇的懷疑倒是少了許多。

  楊巡處理了一些事情,才又給任遐邇打電話:「真的不去?一天都不行?本來我想替你約宋總的太太一起吃飯,讓你看個夠。今天下午去,晚上一起吃飯,明天談判,你明天下午回。」

  任遐邇最近已經被楊巡搞得煩死,既然單獨說話,就比較強硬地道:「楊總,不方便,請別為難我。」

  楊巡早知道肯定是這話,不屈不撓地道:「你有什麼想在上海買的?我替你帶來。」

  任遐邇還是道:「楊總,行行好,別為難我,行嗎?」

  楊巡笑道:「我怎麼是為難你,我誠心誠意,考慮到你說的我們在商場的地位不平等,我也沒緊追你,不逼迫你,讓你自己做決定。你還要我怎樣?」

  「楊總,你究竟要我怎樣?我是來工作掙錢的,不是來玩的。」

  楊巡都聽得出電話那端任遐邇心裡亂想辭職的念頭,他笑道:「小任,你有才,做人也有原則,我一直很欣賞你,也尊重你,從不對你亂來,但你總得給我機會相處,你現在是為拒絕而拒絕,那就對我有偏見了。你如果不信,乾脆我直接向你求婚,說明我所作所為都是真心的。你回我一句話。」

  任遐邇毫不猶豫就是一句:「任遐邇昏迷中,沒法說話。」

  楊巡還以為是開玩笑,卻聽那邊將電話擱了,他倒一時不知道對方想什麼了。心裡很想衝過去直接問任遐邇到底想什麼,但也清楚這是辦公場所,確實不便。一時在辦公室急得團團轉。可又因為要去上海出差,得回家收拾行李,經過財務室的時候忍不住看了一眼,沒見到任遐邇,失望而走。心說自己夠誠意,到底任遐邇想怎樣。看樣子任遐邇不是什麼看不起他學歷之類的淺薄人,平時討論工作時任遐邇很看重他的意見,那問題究竟出在哪兒?還昏迷中呢,他真想拖她出來看個清楚,問個徹底。

  任遐邇被楊巡求婚的話轟得魂飛魄散,悠悠回過神來,捫心自問,這麼慌幹什麼,即便是楊巡出言讓她捲鋪蓋走人,她都不用這麼慌,她現在對自己的自信已經不同於春節那陣子,不擔心失去工作後沒地方混飯吃,她只怕自己想走楊巡不放。那麼她慌什麼。

  任遐邇坐在自己的小辦公室里神思不定,想來想去,感覺自己太物質,被楊巡一天一束花或者一盒糕點給打暈了。可是,明知道他是個好上司,可未必是個好先生啊。任遐邇心中第一次沒了目標。

  楊巡迴到家裡收拾好行李,又忍不住給任遐邇一個電話:「真的不去?」

  「真的不去,對不起,我很忙。」

  楊巡聽著覺得那邊的那個聲音異樣了許多,好像有些沒情緒,他想了想,道:「也是,我安排的時間不對,這幾天你哪裡走得開。不過這個談判對我至關重要,我沒法等你空閒。上海的蛋糕非常好吃,我帶來給你。」

  「不用了,謝謝,我不得不為那些西點買了個冰箱,為了不浪費,每天早也吃晚也吃,怕了。」

  楊巡不由笑出來,這點他倒是沒考慮到,但他喜歡這樣細細碎碎的談話,看到另一個更加私人的白白胖胖饅頭樣的任遐邇。「小任,有空好好考慮我的話,如果你答應,我立刻公開與你的關係,我們正大光明地相處。現在這樣,其實反而對你不好,對你名聲也不好,你確實會為難。」

  任遐邇愣住,好容易才問一句:「如果我不答應,你會不會罷手?」

  「不會,我認準的,一向不會放棄。」

  「那你意思不是我只有兩條路可以走了嗎?」

  楊巡當然不會誤聽任遐邇話里一口一個「你」,而不是「楊總」,他因此堅決地道:「我看你只有一條路。」

  「只能說,你看錯人了。」任遐邇氣聚丹田,摜出一句強硬的。

  楊巡當然知道任遐邇不止一條路可走,但他當然也要放話給任遐邇,絕不讓她逃脫。他清晰地看出,任遐邇終於對他動心。那就好。等他回頭拿來商場所有權,終於不用夜長夢多的時候,他不會再像前幾天那麼容易打發。

  任遐邇則是震驚於楊巡的魄力,只要她答應,立刻公布關係,公布的自然是他剛才提的求婚的關係,楊巡都不怕未來可能沒有結果,他有承擔得失的擔當。而那擔當後面,卻又有周詳地為她考慮。這樣的楊巡很男人。

  任遐邇不由縮了縮脖子,拿起案頭的外線電話,思慮之下撥出楊巡的號碼。可一聲「楊總」後,卻又羞於開口。楊巡等半天沒見下文,忽然福至心靈,明白了那邊的心情,忙道:「我知道了,我很高興。等我回來,我一定把商場股權全拿回來。等著。」

  楊巡終於放心上路。心裡喜悅,但不能說是樂翻了天的喜悅,更多的是心裡細細碎碎的歡喜,好像挺踏實,也好像挺溫暖。上了火車,他一會兒想想回頭怎么正式追任遐邇,一會兒想下一步談判的事情。一路變得並不煩悶,仿佛時間過得很快,很快就到了上海。到了上海才想到,光顧著任遐邇那頭,忘了給妹妹打電話說他來的事。他心想既然都來了,也懶得再打電話,就在計程車上找出楊邐房子的鑰匙,自己直接開門進去。

  已經是晚上八點多,楊邐卻不在家。楊巡也沒當回事,小姑娘嘛,能有幾個像任遐邇那樣坐得住的。他自己動手,收拾床鋪,洗澡更衣,坐下吹著電扇看電視。但左等右等,一個多小時過去了,還不見楊邐回來,他只得拿出手機打楊邐的中文傳呼。

  然後又等,一直等到十一點,才聽門一響,楊邐姍姍來遲。但楊邐進門飛速叫聲「大哥」,就立刻躥到廚房窗口,顯然是跟人打招呼。楊巡會意,追過去一看,果然見下面一輛烏黑髮亮的轎車拐彎開走,楊巡只看清一排紅紅的尾燈,他愛車,一看就明了,這是一輛進口高檔車。兄妹一齊看著車子拐彎消失,才都縮回屋內。楊巡看楊邐兩隻眼睛水汪汪的,他經驗豐富,一看就知道楊邐有問題。

  他微笑道:「不叫他上來見見面?」

  楊邐道:「又不是誰,普通朋友。大哥,你來也不說提前通知一聲,我還以為你明天早上才到呢。」

  「不坐夜車,怕影響明天動腦筋。今晚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打足精神跟你老闆談。呵呵,我們楊邐很漂亮。」

  楊邐興奮地道:「真的嗎?我也覺得這件衣服和裙子配得很好,顯得高檔,沒想到夏天穿高領衣服很顯身材呢。大哥,我先洗澡,回頭跟你說話。」

  「去吧。你不肯跟我說男朋友,我倒有個好消息,上回春節我送回去的任遐邇,你還記得嗎?她答應做我女朋友了。」

  「她?」楊邐須得好好想想,才想到那麼一張平凡的臉,「日久生情?可大哥,她不漂亮,你一向最喜歡美女。」

  「美女當然好,腦袋好更要緊。」

  「大哥,我建議你在上海買些護膚品回去送她,我記得她臉上弄得一團糟。要不要我幫忙?」

  「好,抽時間你陪我逛街。對了,老四,你在這家公司工作這麼幾天,有沒有想到大哥以前跟你說過的話?大哥的實力並不弱,看到大哥即將買下他們手裡的商場股份,你心裡怎麼想?」

  楊邐想了一會兒,道:「大哥,李總他們並不是支撐不住需要賣家產,而是合理調整手頭產業結構,他們有更好的投資方向。」

  楊巡微笑:「我即使有更好的投資方向,也不會放棄商場資產,這是實力。就像打仗,你沒有根據地,再強的軍隊都白搭。你洗澡吧,時間不早了。」

  楊邐卻堅持說完才肯去洗澡:「大哥,我們公司跟你的不一樣,這就像我們公司是世家,你是新發財主。」

  楊巡對著關上的浴室門哭笑不得,楊邐可真愛公司勝過家了。他看看依然簡單的房間布置,想到同樣是女孩子,任遐邇現在有自己的資產,而楊邐這兒除了他們兩兄弟給買的冰箱,卻一直買不起洗衣機。楊巡想,那個開車送楊邐回來的人是誰,開那麼好車子的人,如果真心喜歡楊邐,應該心疼她的兩隻手,替楊邐買台洗衣機應該不在話下。看樣子還真是如楊邐所說,只是普通朋友。

  但楊巡很警惕地想到梁凡和李力這兩位公子哥兒。他左思右想,等楊邐洗澡出來,就道:「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李力是什麼時候嗎?我記得他那時候正追梁思申。」楊巡小心觀察楊邐的神色,見楊邐臉上微微露出不自在,楊巡心裡一沉。

  楊邐不以為然地道:「那時候不開放,梁思申那樣的人回來跟花蝴蝶一樣稀罕,現在她還不是結婚生子,純粹小婦人一個。」

  楊巡依然不動聲色地道:「我記得李力也已經結婚生子了吧,他太太是做什麼的?」

  「不清楚。」楊邐翹起嘴唇,後面任憑楊巡怎麼套問,她都不願回答。

  楊巡心中大致有了框架,心裡很有劃花李力臉蛋的衝動。第二天他與楊邐打車去梁凡、李力的公司,梁凡不在,盯在香港,楊巡第一時間就見到了李力,第一次坐到李力寬大豪華的辦公室的真皮沙發上。楊巡提出的第一個問題,就是要李力先開除楊邐,再談下一步。李力笑說沒有必要,但楊巡堅持不開除楊邐就沒下一步。楊巡這麼做,一方面是為挽救楊邐,一方面試探李力他們究竟套現的心情有多急迫。李力沒怎麼堅持,就一個電話打給人事部,讓人事部與楊邐結束合同,並大方提出補償。楊巡心裡大大舒了口氣,他知道該拿出哪套報價了。

  當然李力也不是吃素的,相比梁凡,李力狡猾太多。雙方一直談到面紅耳赤,有幾次若是換在過去,楊巡認為李力早已爆發,扔下狠話不再繼續,但是李力這回都沒有,李力一直跟他談到最後。直到楊巡看到談判幾乎談無可談的時候,他提出今天先回去等候消息,等這邊商量確定,他再乘火車上來。但李力沒讓,李力阻止楊巡迴去,自己出去打了個電話,回來便帶著火氣同意退讓。

  楊巡認為自己贏了,談判結果幾乎與他預想的一致。他走出李力辦公室的門,卻找不到自己的妹妹。一問之下,楊邐已經辦完手續刮颱風一般地離開。想到楊邐一向的個性,楊巡估計小妹恨他。他只好給妹妹傳呼留話,簡單說明情況。一直等走遠了,離開李力辦公室所在大廈,才一個電話打給梁思申。

  「我拿回股權了。」在接受梁思申的恭喜後,他詳細告訴談判下來的條款,幾乎沒有什麼商業機密的概念。

  梁思申仔細聽著,感覺這些條款對楊巡非常有利。等楊巡說完,她才道:「再次恭喜你,此後我見你不會再有內疚。」

  楊巡忙道:「這話應該是我說,謝謝你和宋總不計前嫌。我今天終於把商場奪回來,我很激動,第一個想到先給你打電話報告好消息,我想請你吃飯表示感謝。」

  梁思申笑道:「我最近最怕吃飯,家裡還有個小東西等著我回去吃飯呢。你的好意我心領,你還是早早回去處理股份轉讓,免得夜長夢多。還有件小事,設法千萬讓你妹妹離開現在的公司,不大方便。」

  「你也看出來了?我今天談判第一個條件就是要他們開除我妹,沒辦法,現在我妹不知下落,我很頭痛。」

  楊巡迴去楊邐的房子守株待兔,又不敢去下面打公用電話,只好用死貴的手機漫遊打電話給楊速,讓楊速在那邊趕緊落實相關事宜。楊邐一直到天黑都還沒回家,但楊巡不悔,他清楚楊邐鬼迷心竅,又是執拗性格,如果不在李力那邊著手斬斷,根本無法讓楊邐回頭。

  但是一整個晚上,楊邐都沒回家。楊巡萬分擔心,可也知道楊邐在上海多的是同學,有的是地方可去,他即使再守上一個月,楊邐都可以避而不見。他無奈,家裡又是那麼重要的大事等著他,他只能留下紙條回去。楊邐這一鬧,讓他贏回商場的喜悅都消失殆盡,反而帶著滿腔憂慮離開上海。

  回到商場,他只擦一把臉,就召開中層會議。他進去先找到任遐邇,見她刻意避開他的眼光,他也沒緊盯著,坐到主持位上,冷靜地道:「公布兩個好消息:第一個好消息,小任終於答應做我女朋友,如果她願意,我很樂意她直接做我未婚妻。」

  任遐邇驚住,沒想到楊巡竟是這麼迫不及待地宣布這個消息,都沒與她好好商量,她瞪了楊巡好久,才忽然發現大家都在沖她笑沖她說恭喜,她臉立刻緋紅了,不知道怎麼說才好,乾脆低頭看桌面,嘴角憋出一句:「沒有的事。」

  楊巡沒糾纏這個問題,立刻接著冷靜地道:「第二個好消息,商場股份從今天起,全部歸我名下。因此,我們管理部門將做以下調整,徹底清除與上海前股東相關的工作分類。」

  整個會議,幾乎是楊巡說,大家做記錄。有關股份調整的事情沒說多久,更多的是對六月份工作的布置。會議沒多久便結束,楊巡先起身道:「小任,我有件重要的事與你商量,我們去我辦公室。」

  任遐邇剛退燒的臉立刻又燒紅,她低頭跟著楊巡去總經理辦公室,進去裡面關上門,楊巡有備而來,搶著道:「對不起,我從上海回來沒給你帶東西,昨天出大事,我小妹跟我鬧脾氣失蹤。我要向你討問我妹到底在想什麼,我和楊速都是男的,從來都對小妹沒措施……」

  任遐邇本來有話說,但被楊巡這邊這種事一說,又不便這時候耍脾氣,只得道:「太急了吧,我又沒……沒……你小妹為了我跟你鬧?」

  「跟你無關,她挺喜歡你,楊速也一直說你的好。你坐,我們慢慢說,這事很頭痛。我叫楊速來。」

  任遐邇本來有點擔心楊巡既然宣布了,就開始進入什麼戀人甚至未婚妻狀態,但見楊巡一直嚴肅緊張,她放心不少;再見楊速進來,她又不自在起來。再等楊巡說出楊邐那麼隱私的秘密,她終於意識到一個或許並不是問題的問題:楊巡到底是找一段感情,還是找一個太太?

  因此任遐邇後面說話很謹慎,楊巡問起的時候,她才說作為女性,她認為楊邐不可能作踐自己,最多是賭氣不回,達到嚇死大哥的目的大概就消氣了。楊巡一聽就有了主意,讓楊速發傳呼給楊邐,說大哥嚇得如何如何之慘。然後楊巡帶上出納直奔銀行,開出一期付款的第一張匯票,讓楊速帶著匯票和相關文件連夜趕去上海。轉身又去營業廳上面,找相關人員籌措股份轉讓的資金。

  留在商場的任遐邇一下成了焦點。會議之後,有關商場產權歸屬的問題並無太多人熱情地關心,而老闆與財務經理的私人關係卻是如此值得八卦,消息頃刻在五樓蔓延,隨即以星火燎原之勢直撲下面四層。任遐邇被各種打著關切旗號的電話轟得如麵包般外焦里嫩。

  晚上下班的時候,已經累計有九個人跟著任遐邇要求請客,推都推不掉。任遐邇非常頭痛,這個月已經因為買一台冰箱把前面幾個月的積蓄快用光了,今天這一頓請客都不知道底在哪兒,需要花多少錢,可又是同事情誼,以前可以推,今天推就有些不夠意思。基本上今天得吃下月的口糧錢。可她自己都還沒鬧個清楚,因此心中不甘不願。楊巡那個公開宣布,真是要了她的小命。

  與同事一起往外走,走出後門,卻看到楊巡大模大樣站在門外,估計是楊巡也看到了她,就直接沖她走過來。任遐邇繼續頭痛,這幾乎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但楊巡卻旁若無人地道:「小任,我正等你,一起走吧。」

  鬧著請客的人在楊巡面前不敢吱聲,紛紛告辭先走。任遐邇這才鬆口氣,感覺夜色中並不高大但精悍的楊巡此時挺可靠。但兩人隔著半米距離走出一段路,都沒說話。直到與下班人群遠了,楊巡才道:「今天下班怎麼這麼熱鬧?都在鬧你?」

  任遐邇無奈地道:「要我請客,你不是說晚上與銀行的吃飯嗎?」

  楊巡無法不想到任遐邇捉襟見肘的錢包,笑道:「以後他們再起鬨,你說我答應請客,要他們定好時間地點告訴我。銀行飯已經吃完,現在是在唱歌,又正好物價局幾個朋友也要唱歌,再開一個包廂。我一看時間不對,不能做你男朋友第一天就不管接送,趕緊過來。」

  任遐邇無意調笑,就轉開話題:「楊邐回家沒有?」

  「楊速的電話很快到。我已經打定主意,如果今晚還不見楊邐,我明天拿匯票逼李力幫我找楊邐。你說她跟你差不多年齡,怎麼她……」楊巡後面沒說下去,畢竟與任遐邇目前只是形式主義上的男女朋友。

  任遐邇道:「有人在後面幫著收拾,換誰都願意闖闖。再說,榜樣的力量是巨大的,我看楊邐比小楊總學你更學得十足十。」

  楊巡腦袋轉個彎便知道任遐邇是在諷刺他的私生活只有比楊邐更亂,他忙道:「楊邐是女孩子,女孩子這方面比較吃虧。」

  任遐邇聞言含蓄一笑:「我有言在先,你要宣布今天會議上的第一個好消息作廢,現在還來得及。我倒是想請教,你既然知道女孩子在這方面比較吃虧,你還身體力行,是不是明知故犯,出發點很成問題?當然,如果你承認男女關係願打願挨,彼此只要各得其所,樂在其中,無所謂吃虧占便宜,那麼你現在也不用擔心楊邐。」

  「唉。」楊巡一時無法搭話,並不是因為任遐邇的邏輯,而是一時反應不過來,說話的這還是那個寡言少語但勤快聰明的麵包嗎?但他很快就又笑道:「看起來以前我沒意識到我很有問題,以後不會了,絕不能讓你吃虧。」

  任遐邇笑笑,見已經到自家小區門口,就道:「你忙去吧,我到了。還有兩個包廂的人等著你呢。」

  「沒關係,送你到樓梯口,只要結帳時候我在場就行。」

  「你每天壓力也夠大的。」

  「現在算什麼,以前剛開始做的時候壓力才大,家裡那麼幾口等著飯吃,當時就算腳底起皰都不敢停下來。」

  「這些,楊邐清楚地知道嗎?」

  「她知道些,但她最小,又是女孩子,大家都把好的讓給她,不讓她知道日子不容易。我媽說過,女孩子要嬌養。」

  「原來這樣,建議有機會跟她說說。我剛畢業時也一樣,以為人家對我好是應該的,因為我可愛我是年輕女孩。人家送我回家,那還是我賞臉給他機會,沒一點良心。」

  「像你們這樣書讀得好,人那麼聰明的女孩子,大家照顧你們一些都是心甘情願的。」

  「看看,都這麼說吧,實際呢?」

  楊巡一想,笑了出來:「誰又不是誰的媽,誰管你那麼多。呵呵,都是口是心非。可能我們楊邐還上當著,她說到底沒吃過苦頭。你到了。」

  兩人不約而同地止步於樓梯口,隔著陌生人才有的距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還是楊巡先忍不住笑道:「我怎麼看我們怎麼不像我中層會議上宣布的關係。你說,我們怎麼辦才好?」

  「別倒打一耙,自作主張宣布的是你,我沒承認過。」

  「沒承認你還請客?」

  「我是被你陷害的,我會開發票要你報銷。」

  「哎,說起這事了,我去做張副卡給你,省得每天送蛋糕,吃得你恨不得拿蛋糕砸我。」

  「那蛋糕又不叫狗不理,我砸你幹嗎。副卡我不要。」

  楊巡一笑,這麼有點小尖酸的任遐邇更可愛:「副卡還是要吧,你不要我沒法提要求。唉,你太對不起女孩子稱號,你看你每天下班時候一張大油臉。」

  「呸。」任遐邇不答應,轉身就開門進了樓梯門,不說再見就走了。

  楊巡站在門外笑,帶著點晚飯喝兩瓶啤酒的酒意,周圍的空氣熱烘烘的,他胸口也熱烘烘的,他胸口裡的一顆心蠢蠢欲動,恨不得敲門叫下任遐邇,再斗一會兒嘴。

  任遐邇也沒想到自己就這麼跟楊巡鬥嘴,一如大學時候跟那些同樣智商的同學玩鬧一般。氣喘吁吁走上七樓,不顧疲倦先拿起鏡子一照,頓時一聲慘叫,油臉果然亮堂得與鏡子相映成輝。這時一個傳呼進來,她一看:「到了嗎?我能走了嗎?楊。」才想到楊巡可能還等在樓下,只好站到窗前伸手揮揮,心說這麼一張油光鋥亮的臉掛在夜晚的七樓,正好與滿月同輝。

  楊巡流連著,有些不捨得走開,倒還真希望上面砸個蛋糕下來,兩人再玩一會兒。他想了想,又打一個傳呼:「我上來坐一會兒,行嗎?」他看到任遐邇縮回頭去,過一會兒又探腦袋出來,沖他擺手。他其實也知道任遐邇肯定拒絕,半夜三更的,任遐邇肯開這個口,就不是任遐邇了。他只得怏怏而走。他滿希望任遐邇就跟楊邐一樣一直看到李力的車子離開才撤退,但他走出幾步回頭看一眼,人家早關門打烊人毛子都不見了。楊巡訕笑,這到底算什麼關係啊。

  但他憑自己多年識人本事,認定任遐邇是個好太太人選,問題是宣布關係容易,真想變成太太麻煩,這麼聰明能幹的人,哪是肯勉強屈就的,看來任重道遠,他得好好走「追求」這個步驟。

  半路上,終於等到楊速電話,楊速說楊邐哭得面無人色地躲在家裡,還好,在家。楊巡聽後指使,讓楊速不管楊邐愛不愛聽,把當初兩兄弟出門賣饅頭的艱辛和剛到東北時候的艱辛都告訴楊邐,讓楊邐知道,掙一口飯吃並不容易,讓楊邐也知道,大哥二哥養她到現在,並不是輕而易舉的。

  但楊巡心裡並不指望任遐邇的這個主意能奏效。若能奏效,以前也不會媽媽才剛去世,楊邐整半年不體諒他。楊速今天能說得楊邐上進便罷,如果不能,他除了把楊邐捉來捆在身邊,還有什麼辦法?楊邐畢竟已是成年人。

  他最寒心的還是前天與楊邐在上海說起他和李力公司實力對比的時候,楊邐對他的不屑一顧,看得出楊邐一直瞧不上他,那很傷他的心。他當初棄學養家並非沒有怨言,但他是老大,他必須這麼做。這麼多年走下來,他把弟弟妹妹都送去讀高校,能讀多高就讀多高,他心裡當然是有一份得意,他不求弟弟妹妹的回報,但私心裡當然希望弟弟妹妹們能記住他的好,可是楊邐一直不是很瞧得起他的樣子。為什麼?無非就因為楊邐口口聲聲說的他檔次低,因為他只初中畢業,可他只讀了初中那是為了誰?他看出楊邐這人沒良心,但願那是任遐邇所言,楊邐剛走出校門沒吃苦頭,不知好歹。今晚讓楊速給楊邐憶苦思甜,這是他給楊邐最後的機會。

  回到包廂,大家都玩得高興,基本沒人意識到他已經離開近一個小時。他也是若無其事地投入「戰鬥」,呼五喝六地與大伙兒賭酒起鬨,一手摟著個三陪。酒過三巡,楊巡才想到任遐邇說他更亂,他則是剛向任遐邇保證以後不會了。他不由一笑,指揮身邊的三陪女去夾攻這個包廂里的老大。但他不清楚他心中階級鬥爭的那根弦能不能天天緊繃,繃到什麼時候。他想任遐邇也是書生脾氣,不開竅,不知道男人,而且還是有過歷史的男人,哪兒純情得起來。

  但他到底還是純情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分外想任遐邇,起床就直奔任遐邇的小屋,停下才給她打傳呼,說他餓著肚子等在樓下。他欺的就是任遐邇手中沒電話,沒法拒絕。他要是連這點縫隙都摸不到,他這幾年的生意豈非白做。任遐邇果然不是對手,開門揖盜。

  楊巡費力爬上七樓,看到任遐邇小窩的門已經開了,進去就聽到裡面放著嘰嘰呱呱的英語。他將門關上,看草草扎著辮子,面容皎潔的任遐邇又是穿著那身寬大的黑棉袍,很是可愛。這是他認定的太太,因此他心裡對她有一絲放肆。但現在不是時候,他不得不使出吃奶的童子功,將手自綁到身後,笑嘻嘻地道:「今天楊速不在,我沒飯吃了。你在學英語?」

  任遐邇對於楊巡自說自話地硬塞進門來當她男朋友,很不習慣,尷尬地避在一邊,道:「收短波聽BBC,練聽力。冰箱裡有西點,行嗎?」

  「有飯嗎?」

  「有粥,不過是我剛才吃剩的,不好意思。」

  「行,給口飯吃就行。本來就是我冒昧,沒預約就上來。想你了。」

  楊巡話才說完,只聽一聲脆響,任遐邇剛拿出來的碗掉地上摔了。他不由看著臉色通紅的任遐邇笑,喏,這個才是真純情。他主動俯身撿起碎碗。任遐邇看著恨不得踢他一腳,明顯感覺楊巡這話是調戲,是言不由衷,可問題是她聽著竟然心裡酥軟。她心裡微慍,可不能讓楊巡取笑了去,立刻轉身再拿碗盛粥,沒一會兒,一小碟什錦菜,一碗白粥,兩塊楊巡送來的糕點,和一隻煎蛋,齊齊放到桌上。

  楊巡一直在廚房門口看著,看得任遐邇手忙腳亂。但一會兒就換作任遐邇站門口火眼金睛地看楊巡吃飯,好在楊巡餐桌之上一招一式頗有章法,自然不會怯場,再說他本來臉皮就厚。楊巡不是個肯被動的,主動挑起話題:「這醬菜好吃,我以前沒吃過這麼香的。」

  「很簡單,買來的不衛生,先用清水過一下,放蔥和辣椒,拿油爆,再稍微添一些糖,更加入味。」

  楊巡笑道:「我撿到寶了。別板著臉,不就摔了一隻碗嗎?那么小氣。怎麼不坐下?」

  「我看書,沒空理你。」任遐邇知道自己不是厚臉皮的對手,退出戰場。

  楊巡既想任遐邇陪著,又巴不得她不看,等任遐邇一走,他立刻放下矜持,撒歡兒地快吃,誰耐煩吃飯都道貌岸然。這頓飯簡單,但吃得舒服。只是量上面略顯不足,他自說自話打開冰箱又取出幾塊糕點吃了才罷。經他一頓猛吃,任遐邇的冰箱冷藏室赫然空出一格。

  他又自說自話地泡了兩杯茶,過去坐在窗邊的任遐邇身邊,將一杯茶放到窗台上,騰出手抽來任遐邇手中的書看,見是一本《稅法》,封面註明這是註冊會計師全國統考輔導材料。他將書歸還:「你在考註冊會計師?」

  「報名了,總得去考。」

  「那麼忙,你有時間學?」楊巡說著話,從隔壁搬凳子過來,坐到任遐邇對面。

  「還行,每天接觸實務,比較不用死記硬背。像這稅法,平時都知道的。」

  「別的我說不上,《稅法》我基本上倒背如流。」楊巡笑道,有絲得意,「你看到哪兒,我考你怎麼樣?背《稅法》有個訣竅,只要一邊看一邊想這兒可以利用,那兒可以鑽空子,那樣基本一遍看下來,記得八九不離十。」

  「啊,同感,我也這麼看《稅法》。別人都說《稅法》最繁瑣,答題最容易出問題,我看《稅法》卻是最快。」

  「你抓總的眼光很好,我一直在想讓你統管市場、歐洲街還有商場的財務,不過你太年輕,還不能服眾。現在更不能動用你,管那麼多事,你沒時間看書,還不恨死我。」

  「你先答應不來煩我,不來什麼要口飯吃,我已經謝天謝地。」任遐邇嘴裡強硬,可對著楊巡電燈泡一樣注視著她的眼光,頭卻是垂著的,不敢對視。

  楊巡特別喜歡任遐邇難得的嫵媚,忍不住道:「我今天是趕著來向你匯報,昨晚他們都叫了小姐,我沒叫,你看我說不就不。」

  任遐邇早不能承受這種曖昧氣氛,抽身離開,走到陽台,寧可頂著已經火熱的太陽澆花。「社會實踐告訴我們,想要貓兒不吃腥,那是不可能的。因此我依然建議你慎重考慮,收回昨天會議上的話,賠我名譽。你既然想要我管著財務,我這人又不是吃素的,你應該心裡有數。」

  楊巡又不是不知道這人是地雷,之前考慮任遐邇的時候最頭痛的就是這個問題,可他本來就是個不畏艱險的,現在,尤其是今天,心裡更生出些不管不顧的蠻勁來:「我要的就是你。你別躲我,曬黑了我心疼。」

  任遐邇耷拉著眉毛,道:「你究竟喜歡我什麼,我改,行嗎?」

  楊巡聽了發笑,他可記得出差上海前任遐邇的應允,感覺任遐邇只是女孩子矜持,暫時無法放下身段。她心裡肯定有他,要不,以她的性子,能放他進門?但任遐邇硬是不肯再進來,寧願讓太陽曬著,楊巡只能退出房間,兩眼則是有意無意朝鋪著涼蓆的單人床看一眼,心裡顫顫的。梁思申之外,竟然又有讓他不敢隨便動手動腳的女人。他估計並不是因為任遐邇性格剛硬,肯定是因為他對任遐邇心軟。

  任遐邇則是感覺楊巡總是想熱烘烘地貼上來,心裡決定以後堅決不放他進門,這人不是她同學那樣的善類,這是個久經人事的男人。可是換了上班衣服出來,看到坐在另一間房認真看稅法書的楊巡,她還是愣愣看了會兒。楊巡說他欣賞她,她又何嘗不欣賞他?楊巡雖然長得不怎麼樣,但這個人目光高遠,殺伐果斷,行止之間自然平添一股男兒氣概,這也是她那些書生氣的同學所沒有的。男人長得玉樹臨風又有什麼用,男人要的是氣概。只是這種養成氣概的男人,當然也是複雜的男人。任遐邇自信能力不錯,有意挑戰。

  她深吸一口氣,道:「五一促銷的帳,我想這麼處理……」

  兩人邊討論邊出門上班。從討論中,任遐邇看出楊巡果然精熟稅法,與傳統概念中的暴發戶大有不同。兩人一起出現在上班人流中的時候,大伙兒都竊竊私語。任遐邇這才感覺壞了,要命,肯定都在懷疑楊巡昨晚與她一起過夜。

  楊巡則是本來就打算多管齊下,包括利用輿論給任遐邇烙上「楊」字大印,讓這個聰明人即使辭職也辭不掉某種身份。因此自然樂觀其成,做出一臉春風蕩漾。

  楊巡的計劃是,一天握到一枚手指,兩天握到兩枚手指,三天握到整隻手,十天獲得質的突破。以往經驗表明,他的這個計劃還算保守,楊巡也以為,這是針對任遐邇專門做出的退讓。但是十天過去,楊巡發現,他的計劃竟是如此超前,超前得所有外人都有理由非議這個制訂計劃之人的脫離實際、不識時務。十天過去了,楊巡不僅沒有獲得實質性的突破,甚至連一根手指都沒有摸到,更為無恥的是,他連任遐邇家的門也進不去了。

  那天早上楊巡又想鑽縫隙去任遐邇那兒混口早飯,他運氣好,去的時候正好有樓內居民開樓梯門出來,他乘隙而入,直搗七樓。不想被任遐邇關在防盜門外,死活不讓進,說是上回進門表現不佳,高居黑名單榜首,成拒絕往來戶。楊巡問可否留黨察看,以觀後效。任遐邇答,第一次錯是純,第二次錯是蠢,人不能自己糟蹋自己。好歹任遐邇做人沒做到最絕,關著防盜門,但開著木門,令楊巡貼著門還可以往裡一窺究竟。一會兒任遐邇做了一卷麵餅夾煎蛋,交給外面的楊巡。楊巡鬱悶地說,這簡直是飼養員餵養猛獸。

  但楊巡並不容易打發,竟就站在門外將餅吃了,然後兩手伸進防盜門,要求擦手。他自己還不肯接毛巾,非要一臉無辜地將兩條手臂分得開開的,顯得無法左右互搏,自力更生。任遐邇本就存心打趣楊巡,兩人為了擦手問題一來一去鬧下來,門裡門外兩個都是笑得打跌,沒法說一句囫圇話。

  楊巡沒想到追求一個人還有這麼有趣的過程,遠比過去的直搗黃龍有趣,看得著摸不著,對方卻又鮮活地閃亮著,弄得他整天牽腸掛肚,即使坐在辦公室里都無法安生,總想溜達出去經過財務室的門看上一眼,看看她在做什麼,並越來越想掙脫職業道德的約束,做那濫用職權的下賤事。他畢竟已不是那種每天等著女友必經之地,守株待兔看一眼就能滿足的小男生。

  然而任遐邇卻是很不能適應楊巡那套非小男生的追求方式,因此想盡辦法打亂楊巡的節奏,緩滯楊巡的步調,硬是想把一隻饅頭抻成拉麵。兩個人怪招迭出,鬥智鬥勇,旁觀者都不知這兩人怎能將戀愛談成這般怪味。

  終於,楊巡逮到機會,俄羅斯芭蕾舞團來上演《天鵝湖》,楊巡高價從內部弄來兩張好位置的票,吸引任遐邇終於肯乖乖上鉤跟他進入月黑風高之域。但等楊巡一坐下,就發現這世道喜歡跟人擰巴,敢情從內部流出去的票都進了內部人的手心,他左邊不遠處是宋運輝和宋引,右邊不遠處和前後都是道上的朋友,一進場楊巡打招呼賠笑都來不及,哪裡還能動歪腦筋。

  倒是讓宋運輝終於看到楊巡早就提起過的女朋友。他看任遐邇是個正經人,倒是意外楊巡扎紮實實地找這樣的人做太太,而不是摟一個美女回家,看來楊巡這兩年是真變了。

  任遐邇發現宋運輝並不認識她,因此放心地趁著劇院燈還亮著,仔細打量這個宋廠長,見是一個白淨瘦削的中年男子,神情不苟言笑,一舉一動似乎都有章法,不像楊巡笑起來整個人都是活的。任遐邇有些不敢相信前不久在夜總會見到的一幕,她甚至懷疑起自己的記性,小聲問楊巡:「你剛才介紹的宋總,真是夜總會遇見的那個?」

  楊巡享受這等私密待遇,但是待得任遐邇話音剛落,他就不客氣地將臉一偏,製造任遐邇偷吻他臉的慘劇,可惜劇場燈光剛好暗了下來,他只看到任遐邇怒目而視的兩隻眼睛閃閃發亮。他笑得要死,做人,就得時時處處抓住機遇,不能局限於時間地點,不能囿於陳規或陋習。但任遐邇的憤怒維持不了幾分鐘,當如水的藍光灑遍舞台的時候,她看得感性,一隻手沒再掙開楊巡的掌握。

  但散場回家,楊巡還是未能突破那道防盜門進入任遐邇的閨房,只好依依不捨地拉著好不容易抓住的手,在小區悶熱的小道上散了一圈又一圈的步。任遐邇大步流星,楊巡也向來是急性子,兩人的散步媲美競走。

  然楊巡的動作雖然比他自己預期中的慢太多,可還是比大多數人的動作快好多。九月份的時候他就押著任遐邇一起把結婚登記辦了,也藉口新買的他的別墅和楊速的別墅正在裝修,順理成章地把自己塞進任遐邇的小屋。十一節他的商場又搞了一次更噱頭的買就送,用他結婚的名義壓迫供貨商們提供更大折扣。二日,他大操大辦地結婚,還遠遠地請來遠在老家的雷東寶以及其他親戚。

  15

  宋運輝接到雷東寶的電話,說他十月一日到,希望最先看到的是宋運輝,宋運輝當然答應。但是計劃沒有變化快,十一那天東海公司出了一件生產事故,宋運輝作為主管領導立刻趕去現場,沒法趕那個與雷東寶見面的第一時間,他只好委託梁思申幫他去接人。

  梁思申擔心雷東寶的車子走錯路,帶著可可和貓貓,駕著問申寶田借的車,迎在進城的必經之地。可可最愛坐在車子裡出遊,一路非常配合。梁思申從電話里聽得出雷東寶有些不滿宋運輝的有事,心裡覺得雷東寶挺不可理喻,而且後來的電話都是韋春紅跟她說,雷東寶不再對她吱聲。

  終於,幾經聯絡之後,梁思申看到一輛雪亮的奔馳車掛著韋春紅說給她的車牌而來,緩緩停到她的車邊,而後面還跟著一輛墨綠的佳美。梁思申還是第一次見,對雷東寶這樣的派頭很是錯愕,腦袋裡不由浮現上半年去小雷家村看到的大發展的一幕。她還愣著,韋春紅已經從車子裡鑽出來打招呼。不做飯店後的韋春紅富態了許多,又白又潤,燙過的短髮做得很大方,身上穿的是玫紅套裝裙,手裡抱著一個胖娃娃,身後跟著韋春紅跟前夫生的兒子。

  梁思申也忙下車,終於見到來之不易的寶寶。她繞到另一個方向,才能抱出自己的兒子,與雷東寶的寶寶對比。雷東寶這時候艱難而勉強地從車子裡鑽出來,一看梁思申手中的兒子,哈哈大笑,對韋春紅道:「看,我兒子生出來比小輝的兒子重,現在養大了還是比小輝的兒子胖。」他對看似並不服氣的梁思申道:「你別不服氣,我兒子也吃外國奶粉,用外國尿布,穿外國衣服。」

  梁思申當然不服氣,她科學撫養兒子,寶寶比可可胖,只能說明寶寶超標,但她一笑置之:「大哥原來憋著勁兒想跟我們可可比,回去我任務重了,我們先去賓館好嗎?楊巡給訂了套房,我已經拿來鑰匙。」

  「行,回去再聊,寶寶老路邊吃灰不好。」

  梁思申看雷東寶上車,一個年輕人不知道什麼時候跳下來的,趕緊過去替雷東寶開門。梁思申問還沒進去的韋春紅:「大哥最近發展得很好?」

  「是啊,銅廠和電線廠都有新車間投產,專門接外貿單子做,生產排得滿滿的,你們可可會站了嗎?」

  「都能爬幾步了呢,回頭去賓館讓兩個小的一起鬧。」

  梁思申抱著可可回車上,帶雷東寶的車隊去賓館。路上接到宋運輝電話,問接到人沒有,梁思申說了雷東寶的派頭,宋運輝笑道:「他來炫給我看,他發展得好,我都替他舒一口氣。」

  梁思申道:「你沒事了趕緊回來,我吃不消他,也懶得應付韋姐。看韋姐跟孵杜鵑鳥蛋似的替你大哥養兒子,我一想到孩子的來歷就氣不打一處來。」

  「人家自己都沒在意,你替她生什麼隔壁氣。我已經上路了,等會兒跟大哥一起吃晚飯,你小心看住可可,我很懷疑大哥養出來的兒子跟他一個德性,動手打人是家常便飯。」

  「哎喲,對了,等可可能走會跑了,我們趕緊送可可學散打去,以後有的是見面機會啊。你沒看到,大哥的兒子真有相撲選手的身板哪。」

  宋運輝聽了大笑:「是不是大哥惹你了?還是貶低我們可可了?」

  「後者,我氣不打一處來。」

  「行,我打好預防針了,回頭見面跟他沒完。敢說我們可可!貓貓沒跟著?」

  「跟著,貓貓不高興下去跟姑父見面,貓後車座不露頭。你跟她說話。」

  貓貓拿到手機,就笑道:「爸爸,姑父真像香港黑幫老大,真滑稽,還有個戴白手套和墨鏡的叔叔給他開車。」梁思申一聽就笑出來,可不,她怎麼沒想到。這不稀罕,她在上海也見過類似雷東寶的企業家,擺噱頭不知道怎麼擺,要麼就近學大領導出巡,要麼眼睛向外向港台片取經。後者就是雷東寶現在那個樣子了。她不明白雷東寶幹嗎要那樣,以前那麼簡單爽朗不是很好嗎?

  跟著雷東寶一起來的還有一直與楊巡相熟的紅偉夫婦和正明夫婦,這兩對夫妻輪流開後面的佳美。尤其是紅偉,經常來這邊出差,多得楊巡照顧。車隊經過市中心,紅偉一看門口人山人海的商場,就對開車的正明道:「你看,楊巡的商場生意多好。他現在出息大發了。」

  正明看著,道:「還是自己出來做最好。」多少有些忌妒,想當年楊巡賠著小心問他要電線的時候,他可是架子大得很,現在沒法比了。

  紅偉道:「你還沒看到楊巡其他鋪子,這傢伙悶聲發大財。你說他的商場生意怎麼好得跟白送一樣?」

  紅偉和正明的妻子看到商場門口大紅字的時候早瘋狂了,天哪,買三百送一百五,那不是打對摺嗎?竟有這等好事,當然不會搭理丈夫們的議論,兩人商量到賓館住下後天塌下來也不管了,先來楊巡的商場擠人陣。

  梁思申的車子裡,宋引看著商場的喧囂,道:「阿姨,美國的商店到聖誕節的時候會不會也這麼熱鬧?會不會跟我上回去的紐約的那家玩具店一樣要排隊等進場?」

  「也熱鬧,但肯定沒那麼多人,大多數店裡不用排隊等,你想不想聖誕節去一次美國?」

  「想,但最好跟阿姨一起去。爸爸不愛逛街,把我往虞伯伯家一扔,讓我自己想該去哪兒玩,可我真想去阿姨說的百老匯和第五大道,他們卻帶著我去看動物園和玩具店,都把我當小孩子。」

  「我也真想逛街,想死了聖誕節去美國購物,可現在不行,以後時間寬裕就帶上你。」

  「真的嗎?那我寫日記記下來,阿姨,你一定要兌現哦。還有,到了賓館我可以不下車嗎?」

  「不可以,今天太陽好,你關在車裡得烤成白灼基圍蝦,為什麼不下車?」

  「我不喜歡姑父。阿姨說過,不喜歡就別勉強自己。」

  梁思申停車,笑道:「我保證,你貓在車裡被太陽烤,一定更不喜歡。」

  宋引無奈地跟著梁思申下車,見到雷東寶他們的車子先停在賓館大堂門口,等一大串的人下了車,那車子才跟來停車場。她悄聲與梁思申道:「姑父挺傻的,這麼大的人還愛現。」說完做個鬼臉。

  「爸爸低調,不喜歡出風頭。」

  「可是爸爸再不出風頭,我們老師同學還是知道爸爸。」宋引見與雷東寶他們還離得遠,追著說個沒完。

  「低調需要自信和實力做基礎。好了,我們別說了,我們尊重別人的選擇。」

  「可會不會太虛偽?」

  「不,我們只是不說。虛偽是表面一套背後另一套,與我們的不一樣。」

  「真複雜。」宋引沒再接著說,因為已經走到等在大堂中央的雷東寶一行身邊。但她只擺擺手說聲「Hello」,沒做任何稱呼,她直覺地不喜歡眼前這個姑父,她早忘了以前還挺喜歡這個姑父的。她沉默地跟在梁思申的身邊,一手也搭在童車上,一起幫著推弟弟的童車,對於韋春紅連珠炮一般的讚美,她只羞澀地回以「謝謝」。

  紅偉和正明的妻子趁老大兩夫妻的注意力都對準宋引,忙抓住梁思申問楊巡的商場是怎麼回事。梁思申笑道:「楊巡鬼主意多,他五一時候搶先推出買三百送一百,一天下來,整個商場就跟遭洗劫了一般。後來陸續又買送了幾次,不過規模較小。這回推出買三百送一百五,今早聽楊巡說,有不少人早早打聽得這消息,昨天還有外地人特意趕來這兒住下,到商場看準要買的,該試穿的試穿,該開單的開單,方便今天一早衝進門搶先下手。」

  連韋春紅聞言都問:「哎喲,那我們現在去還來及嗎?」

  梁思申笑道:「聽說開到半夜呢。」

  韋春紅看著懷裡的寶寶取捨了半分鐘,毅然對紅偉正明的妻子道:「你們趕緊去,記得幫我看看有沒有便宜的。」

  得此話,紅偉正明的妻子拔腿衝出門去,商場離賓館不遠。紅偉笑道:「去掐屎尖吃呢,這事兒。」

  紅偉是撿雷東寶愛聽的說,雷東寶平日裡常說「吃屎也要掐尖」,但這話聽到梁思申和宋引的耳朵里,兩人都愣住。宋引輕問:「阿姨,我沒聽錯吧?」

  梁思申還沒說,雷東寶先笑道:「嘿嘿,小姑娘比小輝講究多了。」說話的當兒,雷東寶先昂然進了正明搶先按著的電梯。宋引吸取上一句的教訓,就小聲用英語道:「Hi, lady first。」梁思申聞言立刻豎指於唇,給宋引一聲「噓」。雷東寶又不是傻瓜,問梁思申:「小引說什麼?」

  梁思申並沒掩飾,道:「在很多場合,都提倡女士優先,比如進電梯,大多先生會禮讓女士走在前面。」

  雷東寶道:「洋規矩到中國用不上。我們中國,男人是家長。小引,你們小學發表格下來讓你填家長,你填誰?」

  梁思申一聽立刻嚴肅地道:「大哥,你不該問這個問題。」

  雷東寶當即知道自己問錯,閉嘴不說,但電梯到點,他還是率先出去。宋引卻看著韋春紅的兒子,嘴巴鼓了幾下,終於什麼都沒說,但等大家進房間安頓好,宋引用大家都聽得見的聲音道:「阿姨,弟弟要換尿不濕了,要不我帶弟弟回家?」

  梁思申明白宋引的意思,拿眼睛瞥瞥自己身上背的尿布包,宋引看見眼神卻輕微搖頭,梁思申只得對雷東寶道:「大哥,對不起,要不我先回去一下,等下再過來。宋已經在路上,很快能到。」

  韋春紅看得明白,搶著道:「當媽不容易,難為你抱個小的拖個大的還去路口接我們,我送你下去。」

  梁思申沒推辭,與韋春紅一起下去。到了下面,韋春紅拉了梁思申走開幾步,輕道:「小梁,你可別為以前你大哥對我的事幫我生氣啊。你大哥說到底是個好人,可他是個土人,不會說好聽的話。」

  梁思申忙笑道:「怎麼會呢,我又不是小孩子。韋嫂,現在你好嗎?」

  韋春紅笑道:「怎麼會不好,你看看我的臉。倒是你,看上去好像累得慌。」

  「我還在餵奶,尋常護膚品不敢用。韋嫂,你別出來了,外面鬧。」

  梁思申辭別韋春紅,宋引出門就回頭看看,見沒人跟來,才道:「阿姨,他們投訴我了是不是?」

  「沒有。你說的是你的實話,他們沒理由投訴你,別擔心。」

  「那麼,阿姨,我能知道韋姨跟你說的話嗎?」

  「能。她以為我還在為她的事生氣,可我不是。我問她的話,她沒回答我真話。但那是她的生活,我不會再多問。」

  「多問不行嗎?我如果關心她,我會多問。」

  「我多問需要有兩個前提,首先她必須愛她自己,其次才是我心裡想關心她。人若是自己都不關心自己,別人的關心都是白搭。做人一定要自尊、自強、自愛。」

  宋引似懂非懂地點頭,她感覺阿姨的教育與別人有點不一樣,別人都是用最簡單的話跟她解釋,仿佛她是不識字的小孩似的,阿姨從來拿她當大人,其實她喜歡被當大人對待。阿姨坐上車的時候接到一個電話,她就主動幫忙拴好可可專用車椅上面的保險帶。

  打電話給梁思申的正是戴嬌鳳,戴嬌鳳用一貫綿柔的聲音問:「梁小姐,外公今天不在?我還準備今天找他說話呢,給他帶來好幾隻佛手,他念了一年的好東西。」

  梁思申笑道:「外公被我媽媽接去玩,得過幾天才能回來,佛手能保存幾天?」

  「你也不在?本來交給你也一樣,你識貨,看門的保姆還不讓我進呢。你在哪兒?今天什麼時候回來?」

  梁思申猶豫了一下,道:「我在我先生家裡,應邀參加一個朋友的婚禮。」

  戴嬌鳳沉吟一會兒,道:「是不是參加楊巡的婚禮?」

  梁思申沒料到戴嬌鳳知道,這時隱隱有些感覺,戴嬌鳳今天打這個電話來,並不完全是帶佛手給外公,便道:「是的,他們明天的婚禮。」

  「我冒昧問一下,你見過新娘子嗎?新娘子是怎麼樣一個人?」

  「我沒見過,我先生見過,是楊巡商場的得力財務,非常能幹。」

  「她……美麗嗎?」

  「我見過的女人中間,能比你美的不多。」

  戴嬌鳳一笑:「其實你早知道,你真有城府,我可以繼續問你一個問題嗎?」

  「請。」

  「新娘是什麼文憑?」

  「重點大學本科,不僅學習好,工作能力也很好。」

  「這下楊巡媽可以高興了。恭喜他們楊家終於找到一個文憑高能力強不漂亮的長媳,你能幫我把話帶到嗎?」

  「估計不能。如果可以,某個合適的時候,我會把你生活得很好,先生很愛你的現狀說給楊巡。」

  「那你能把楊巡的電話告訴我嗎?」

  「戴,何必,是不是誰今天有意告訴你這個消息?」

  「是。梁小姐,你不知道,當年他媽欺負我的手段多陰毒,話多難聽,可那時候我才多大,他媽就那麼忍心欺負我,楊巡他今天有臉心安理得地結婚嗎?」

  「戴,你一向是個多快樂的人,還想著那些幹什麼,那傳話的人是誰?那人真不懷好意。」

  梁思申本希望戴嬌鳳知道她的態度後適可而止,沒想到戴嬌鳳卻哭了,道:「是,我不知道就算了,偏讓我知道。其實我這幾年都大致知道他在幹什麼,可他真還有臉結婚……」

  梁思申沒法將戴嬌鳳的邏輯搞懂,只好一個勁地勸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戴嬌鳳則是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在戴嬌鳳的嘴裡,楊母幾乎是個典型的惡婆婆。梁思申至此也才大致弄清楚戴嬌鳳與楊巡的關係,一直到可可耐不住媽媽總不關注他而哭起來,戴嬌鳳在那邊聽到才肯放手。梁思申大致明白,戴嬌鳳只是需要一個宣洩的渠道,要不然楊巡現在是多大的目標,戴嬌鳳想要找還不是容易。但若戴嬌鳳知道楊巡曾經追求過那個宣洩的渠道,不知道會作何感想。令梁思申沒想到的是,戴嬌鳳似乎對楊巡還有很深的感情。而令梁思申更沒想到的是,楊巡嘴裡如聖母般的楊母,對別人卻有如此苛刻的一面。老天真會捉弄人。不過梁思申佩服戴嬌鳳的直爽,敢愛敢恨。

  哄了可可回駕駛座,抬頭卻見宋運輝過來。她對宋運輝簡單交代一下,又說了戴嬌鳳的電話,她說的時候,宋引從車窗鑽出頭來,笑嘻嘻地道:「爸爸,阿姨剛接了一個電話,一個女的一直哭啊哭啊,哭得弟弟也跟著哭了。」

  宋運輝過來摸摸女兒的頭,奇道:「你以前不是喜歡姑父的嗎,怎麼忽然不喜歡了?」

  「不知道。」但宋引還是歪著頭想了一會兒,道,「姑父現在像《皇帝的新裝》裡面的皇帝。」

  「哦,為什麼?」

  「不知道,憑感覺。」

  宋運輝笑視梁思申:「這麼嚴重?才多少日子,變化那麼大?」

  「說不出來的感覺,或許放到別人身上不會覺得有什麼。但忽然見到一個挺實在的人一年不見忽然變得叱吒風雲起來,很不習慣。你上去看看吧,我們晚上就自己吃了。韋嫂……真是三從四德。」

  宋引卻是不依:「爸爸,早點回來,你不能總跟一個我們都不喜歡的人待在一起。」

  宋運輝笑視女兒,沒答應,告別上去。梁思申笑著旁觀,想當年,她也是爭取民主的主兒,家裡爸爸媽媽做什麼她都要投一票才行。於是她也追上一句:「對,你不回來,我們就看電視不睡覺。」

  宋運輝笑著揮揮拳頭。他又不由看看梁思申指給他看的雷東寶的座駕,如今他的座駕有排量限制,他又保持低調,日常一輛合資奧迪打發過去。倒是見到市面上不少人換了好車,比如他現在走得挺近的申寶田也換了輛奔馳500,車牌更不知道下多少苦功夫跟誰換的,最後三個數也是500。雷東寶的這款是奔馳E320,車身很是寬大,倒是適合雷東寶的身材。好像楊巡還沒換車,風裡雨里還是那輛老普桑。

  想到這兒,宋運輝不由有些對楊巡刮目相看,這小子,越發沉得住氣了。

  宋運輝到了雷東寶所住套間,是小三給開的門,小三對他畢恭畢敬,對雷東寶更是畢恭畢敬。雷東寶緊跟著小三過來,一來就緊緊握住宋運輝的手,使勁得想把宋運輝掄起來似的搖。宋運輝不知道雷東寶幹嗎要那麼激烈,笑道:「你幹嗎,大哥,想摧毀我?」

  雷東寶看著宋運輝被他搖得天地變色,仿佛這樣才滿意過來,將手放了,笑道:「很多日子沒見你,你白了,可沒胖,你那個好老婆沒好好養你?」

  宋運輝跟韋春紅也握了手,又不顧雷東寶的逼視,與在場的紅偉、正明、小三寒暄後,才道:「我剛上來前看到你的車,不錯啊……」

  「你開什麼車?現在。」

  「我開奧迪。」

  「走,開開我的車,很好。」雷東寶向小三一伸手,小三連忙掏出沉甸甸的車鑰匙交給雷東寶,雷東寶立刻轉手交給宋運輝,回頭對其他人道:「你們自己吃飯,我跟小輝玩車去。」

  雷東寶說話間就推著宋運輝往外走,宋運輝有些莫名其妙,不由自主地走出門去。到了電梯,他才有閒暇問雷東寶:「你有什麼私密的事要跟我說?」

  雷東寶反問:「我們見面,難道不應該單獨說話?還是你現在不想跟我單獨說話?」

  宋運輝奇道:「你吃槍藥沒?我沒法去接你,你沒見思申抱著小孩這麼不方便都去接你了嗎?火氣這麼大幹什麼?我家太座出面比我出面更難得,知足吧。」

  雷東寶緊緊盯著宋運輝,道:「嗯,這才像人話,這話有人味。」

  宋運輝莫名其妙,與雷東寶一起走出電梯,一路問雷東寶是不是吃錯藥了。雷東寶反而笑逐顏開,肉掌一掌一掌地扇向宋運輝的背,走出門的時候乾脆大掌攀住宋運輝的肩,勾肩搭背而行。宋運輝還是不知道雷東寶為何如此,恨不得揮拳往這張肉圓似的臉上砸出個究竟來。到了車邊,宋運輝就不理神經兮兮的雷東寶,將車子裡外打開,圍著看個究竟。雷東寶叉腰站在一邊,得意揚揚地道:「這車不錯吧?」

  宋運輝道:「值得嗎,你現在到處找錢,找得我那些朋友跳腳要我阻止你找他們。你說你花那麼大價錢買這麼一輛車,何不拿這錢去換個車間?你怎麼算的經濟帳?你還在草創階段,別先想著貪圖享受。」

  雷東寶道:「前面是人話,後面的我不聽。進去說話。」

  宋運輝不明白雷東寶為什麼要把他的一句話分割成人話和非人話,他回想一下,似乎沒什麼區別。他坐進駕駛室,心裡也有些不舒服,不理雷東寶,顧自試車轉圈,加速,剎車,幾下下來,才道:「我帶你去看看楊巡的幾個產業。楊巡現在擴建他的建材城,手頭資產已經不少。他至今開的還是一輛普桑,我夏天坐過一次他的車,拉空調就拉不了速度,就是那麼簡陋。你看……」

  雷東寶理直氣壯地道:「你屁股坐在國營大企業領導位置上,拿出去就是副廳級幹部,跟誰都平起平坐,你哪裡知道我們這些人怎麼辦事。我呢,農民!老徐現在也不待見我。別人看到我,能看到我身後小雷家的產業嗎?不能。我實話告訴你,你們國家單位沒幾個人做事是認真的,沒人肯實實在在調查我雷霆的實力背景,絕大多數人看人只看表面。你讓我看楊巡,你不知道我換了車子換了衣服,做人鼻孔朝天,出去辦事順利多少?老王先生就比你明白。」

  宋運輝搖搖頭,這話申寶田也跟他說過,申寶田說現在的人只敬羅衫不敬人,不得不逐年為行頭加碼。他斜睨羅衫筆挺的雷東寶,知道雷東寶以前不是個講究吃穿的人,可憐現在也不得不順應時勢。他道:「原來是這樣,這車子買了多少天?」

  「半年多了。」

  宋運輝點點頭:「村里人有沒有反對意見?」

  「有什麼意見?我老大,做什麼不可以。只要雷霆擴大,錢掙更多,小雷家大變樣,他們放屁都不響,照樣跟我後面吃屁。你想說什麼?我們不是你們國營企業,屁大的事都要開會討論。」

  宋運輝還是點頭:「半年多,夠你習慣好車大派頭的待遇了。大哥,你是個率性而為的人,這輩子主動想到控制自己七情六慾的時候很少。眼下為了辦事需要,你提高自己的待遇,久而久之,我看你越來越脫離群眾了。今天進門我看你和紅偉、正明他們的關係,已經拉開距離。還有那個辦公室主任小三,對你一臉諂媚,只差背後裝一條尾巴隨時對你獻殷勤……」說話的時候,因為動腦筋動得厲害,宋運輝找地方停下。

  雷東寶心中那種反感的感覺又強烈起來,搶話道:「小輝,你教訓我?你身後不是也一幫馬屁精?」

  「大哥,我今天對你是肺腑之言,並沒有打壓教訓的意思。我剛做老大時也飄飄然過,但我現在自律,知道老大有很多事不可以做。我現在身後一幫馬屁精,但我心裡清楚自己在幹什麼,我會控制他們的度。但你的性格大而化之,你把握不好這個度,你會先是因工作需要,後來則是習慣,再後來你會迷失,以為自己果真本事超群,一言九鼎……」

  雷東寶今天見面後第四次打斷宋運輝的話:「難道你不認為我在雷霆裡面一言九鼎?雷霆發展到今天,難道不是我一個人的本事?」

  對於雷東寶霹靂般的叱問,宋運輝掌握著方向盤,目光前視,即使沒在開車都不想看雷東寶。這時有交警騎摩托車過來敲車窗,宋運輝看了一眼,才掏出證件遞給交警,微笑而不容置疑地道:「我稍停會兒,有些事,謝謝。」

  交警看一眼便交還證件,笑道:「對不起,宋總,打擾,打擾。」

  雷東寶看著眼前這一切,不屑地道:「你還不是一樣,你以權謀私做得這麼順溜,還教訓我?」

  宋運輝一愣,確實,他訕訕一笑,道:「好,都是旁觀者清。你只要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就好,我是瞎操心。」

  「你操心,我領情,但你跟我說話你能教訓我嗎?我是你姐夫,是你大哥。」

  宋運輝本想解釋,可心裡忽然反感,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只笑笑道:「好,我沒把握好度。走,我領你吃最好的海鮮去,你現在財大氣粗,請客。」

  雷東寶此時心裡也有些沒意思,道:「還是回去吃,給你看看我兒子吃飯,回去教育你老婆怎麼養兒子。」

  宋運輝也當作忘記剛才說要帶雷東寶參觀帶雷東寶吃最好海鮮的說法,一起轉回賓館吃飯。席間,他見正明和小三幾乎殷勤得卑躬屈膝,紅偉倒是坦然許多。他以往也是見慣有人獻殷勤的,可是今天見了分外刺眼。

  吃完飯,趁梁思申打電話來的時候,宋運輝就藉口走了,他沒興趣跟著正明小三沖雷東寶賠小心。

  第二天,宋運輝為替楊巡做證婚人,特意提早來到楊巡包的總統套房,美其名曰對台詞。梁思申當然也一起來,將可可丟在家裡交給婆婆帶。看見楊巡的時候,梁思申不得不想起昨天戴嬌鳳的哭泣,感慨世事無常,她沒見識過楊巡嘴裡聖母一般的楊母,可是見識過戴嬌鳳。在她眼裡,戴嬌鳳是個不錯的女人,如今的楊巡在她看來也是不錯的男人,可是那一男一女卻是相遇在錯誤的時間,一段姻緣成了孽緣。

  同屋另一個新郎楊速也在整理裝束,楊速比楊巡高,因此長相上面看著就出色了一些。兩人裝扮好一起出來的時候,梁思申忍不住同宋運輝道:「男人不用長得漂亮,但一定要有事業養出來的氣度襯底。我看楊巡比楊速登樣不少。」

  宋運輝斜睨一眼:「我呢?」

  梁思申以手加胸,極其肉麻地道:「你是我的阿波羅。」

  宋運輝噴笑,他本來想也肉麻一把,但見楊巡走過來,只得止住。

  楊巡到兩人面前扭著被領帶勒緊的脖子,笑道:「有沒有沐猴而冠的意思?」

  宋運輝笑道:「你別總貶損自己,我看著不錯。來,我們對對台詞,讓你妹妹過來串一下新娘子。楊速,你也過來。思申你看著。」現場即使少一個客串新娘,宋運輝也要明確一下,不肯讓自己太太上陣。於是尋建祥笑嘻嘻地站到楊巡身邊,客串起新娘來,笑得一屋子人前仰後合。楊邐則是一上來就站到楊速身邊。楊巡很懷疑,若不是兩兄弟一起結婚,只他一個人結婚的話,楊邐還會不會從上海特意趕來。

  終於鬧哄哄過去,兩兄弟分頭出發迎接新娘。

  楊巡坐在車上有些哭笑不得,臨出門時,梁思申提醒他戴嬌鳳已經知道他結婚的事,說反應很大讓他做好準備。戴嬌鳳、梁思申,對他而言如此特殊的兩個人,卻是如此奇妙地因一件事串在一起,而他最終與之結婚的卻是另一個人。昨晚,任遐邇如常地與他並肩戰鬥到半夜,曲終人散才仔細檢查一遍安保之後一起回家。楊巡相信,任遐邇會與他一直並肩到死。

  今天是人稱大喜的日子,但對於經歷過人生多少悲喜的楊巡而言,無法像楊速一樣樂得跟傻瓜似的合不攏嘴。因此婚禮的準備和安排,當然是他多管一些,誰讓他腦袋清楚。他本來想請宋運輝做男方家長,但宋運輝不肯,只肯答應做證婚人。楊巡當時也只能在心裡遺憾了一把,不過退一步想,證婚人也不錯了。婚禮就是給人看的,宋運輝做他的證婚人,已經夠給人無限遐想。做他的家長,倒還真是肉麻,以宋運輝這樣的明白人,做不出來。

  跟他一個車隊的人裡面沒有楊邐,這是任遐邇的親口要求。任遐邇對工作精益求精,但對生活小事性格隨意。因此任遐邇這回難得提出要求,提出不想見到楊邐吊著架子到她家迎親,楊巡只能答應。只是楊巡心裡有些遺憾,他最希望任遐邇進門就做起楊家的長嫂,幫他協調與楊邐的關係,可惜任遐邇不買帳,說不喜歡就是不喜歡。

  任遐邇的娘家太遠,不方便專人化妝,因此就把任遐邇自己買的房子臨時用作娘家。走下車子的時候,楊巡不由跟身邊的尋建祥道:「你看,這就是她自己買的房子,還是來我商場工作前就買的。」

  尋建祥笑道:「你們倆都能摟錢,還讓別人怎麼活啊。」

  楊巡笑:「我能摟錢,她更擅長的是算計錢,我們兩個是天衣無縫的搭檔。」

  尋建祥想問一句你到底是想找搭檔還是找老婆,但終於沒問出口,樓梯口埋伏的鞭炮驚天動地地響了。尋建祥今天是作為司機而來,看著年輕男女們在樓梯口互相扯皮的一幕,不由得回憶起自己與老婆戀愛結婚的種種,作為一個過來人,他心裡挺替楊巡的婚姻可惜,楊巡這人,經歷的女人太多,找妻子功利性太重。他不知道任遐邇心裡究竟怎麼想,但終究楊巡是個錢多的,這世上想綁定楊巡的女人不要太多。

  楊巡今天強盜扮書生,難得地沒在雙方扯皮中開口充當主力,而是耐心等待朋友們轟開閨門。千呼萬喚之下,終於任遐邇穿著婚紗出來了,楊巡看見就會意微笑。為穿這一見鍾情的婚紗,任遐邇已經節食一個月。楊巡旁觀著都替她辛苦,奉勸她不如換套婚紗,她偏不,硬是每天晚飯時看別人去食堂吃飯,她眼睛碧綠地啃手指頭,與天斗,與地斗,鬥私批修一念間。楊巡一次好笑地問她,她為一件衣服都能如此執著,是不是以後對選定的丈夫會從一而終?任遐邇當時問他怕不怕,楊巡的回答是巴不得。但心裡卻有些怕,一輩子那麼漫長,他不知道什麼時候遇到什麼不可知的事情,若是有個萬一,身邊這個執著的女人就是定時炸彈了。而當時任遐邇卻神妙莫測地說,衣服是死的,人是活的,豈可一概而論。對這句話,楊巡至今還沒想出究竟真實含義是什麼。

  但是面對著終於成功裝入曼妙婚紗中的纖細得一點不像麵包的他的新娘,楊巡還是與眾人一樣喜氣洋洋地按照程序一步一步不厭其煩地做下去。終於把老婆娶到手了,他可以歇一口氣,回頭找個空一點的時間,攜任遐邇去老家拜祭一下。他把這個主意與任遐邇說起的時候,任遐邇笑睨著他,說了一句「家祭無忘告乃翁」。他一時有些擔心任遐邇這句話背後的意思。不過現在好了,結婚了。

  他用的婚車是問申寶田借的奔馳,他自己的普桑都沒好意思拿出來用。他的伴郎們想盡辦法將新娘拐到婚車上後散去,他上車對任遐邇笑道:「你今天特別漂亮。」

  不料旁邊任遐邇的大學同學兼伴娘咄咄逼人地問:「我們遐邇平時難道不漂亮?」

  「對,你平時從來只說我能幹有本事,對此我耿耿於懷。有人說情人眼裡出西施,你眼裡似乎從沒看到西施嘛。」任遐邇即使做了新娘也不甘示弱。

  楊巡笑道:「西施算什麼,我們遐邇只有一個。」

  伴娘也笑道:「對於這種似是而非的回答,我們有理由表示鄙夷。新郎請回答,遐邇究竟好在哪兒?」

  任遐邇扭頭解釋給楊巡聽:「你慘了,我同學大學時候是辯論隊主力,如今轉行做律師,最慣於挖掘疑犯隱藏心底最深處的雜碎。」

  一車眾人聽了都笑,尋建祥道:「是老公,不是疑犯,不能亂挖掘。」

  伴娘笑道:「老公還在任命進程中,不趁這個大好時機深挖細掘,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啦。新郎,你能否起誓,以後每天由衷地對太太說一聲『你是最美』,無論太太是青春少艾,還是雞皮鶴髮?」

  「能。」楊巡迴答得非常乾脆。

  任遐邇笑道:「你能,我還嫌肉麻呢,我就怕謊話說一百次變成真理,情人眼裡真出西施,那挺麻煩。」

  楊巡失笑,這就是任遐邇,但伴娘卻道:「一個女人難道不可以是先生眼裡唯一的西施?這明明是最合理的要求。」

  任遐邇扭頭對楊巡道:「你不會嘴裡說西施,心裡偷偷改成東施吧?」

  楊巡依然笑道:「兩位姑奶奶饒了我吧。」

  任遐邇立刻對同學道:「你看,這位大兄弟今天難得老實,趕緊痛扁。過了這村沒這店。」

  楊巡笑道:「欺負我老實。」

  尋建祥笑個不停:「你們倆收斂著點,今天你們是新郎新娘,是挨我們欺負的主兒,哪能你們自己先鬥起來,那我們還欺負啥?」

  伴郎這才慢吞吞地插嘴:「你們儘管窩裡鬥,我錄音了,回頭現場放。」

  尋建祥後來沒再插嘴,跟著前面的攝像車繞城一周,聽後面鬥嘴。心說這樣也好,這對新郎新娘只要楊巡肯稍微退讓一些,倒是旗鼓相當,楊巡以後生活不愁沒精神。現在看來楊巡肯退,但不知以後如何。婚後柴米油鹽,多的是磕磕碰碰。

  終於繞到賓館,兩對新人一起站在門邊迎賓。楊巡與來賓寒暄之餘,忽然問任遐邇一句:「你光著膀子冷不冷?」

  「今天怎麼會冷?哎,你站直,立正。」

  楊巡有些羅圈腿,經常不知不覺就站成一個瘦瘦的「0」字,他聞言立刻站直了,微傾身子對新娘道:「今天賓館冷氣開得有些冷,你真不怕凍?」

  任遐邇撲閃了幾下被睫毛膏拉得跟扇子一樣的睫毛,低聲道:「你今天真傻。」

  「哎,還真是。」楊巡立刻領悟過來,任遐邇心裡熱著呢。他賊笑道,「你是最美。」

  任遐邇忍俊不禁,恨不得扔掉花束捂肚子大笑,終於咬牙切齒地忍住,才道:「不許陰謀陷害,學學老二,人家多像個結婚樣兒。」

  楊巡還想再貧,卻見又有來賓進門,忙又投入寒暄。任遐邇看著忙碌的楊巡心想,怎麼辦,跟著這活寶,她也越來越活寶了。不過她似乎以前也是個大快活,後來掙扎著生活,人才活得越來越沒勁。剛才楊巡的噓寒問暖讓她心裡溫暖,從此之後,不用單打獨鬥了吧。

  婚禮進行得團結緊張嚴肅活潑,宋運輝到場後與雷東寶打個招呼,就攜梁思申坐到本地政企要人的桌上。雷東寶與那些同樣來自楊巡老家的親朋好友坐在一起,眾人對座位是最敏感的,見此都是議論紛紛。

  在梁思申的眼裡,當然台上新郎新娘,都不如她的夫君美。不過她沒忘眼觀六路,雖然楊巡說會布置老鄉監控,她還是擔心楊巡忙昏頭了,忘記戴嬌鳳那個細節。她擔心昨天電話里咬牙切齒的戴嬌鳳忽然出現在現場。好在全程太平。楊巡當然是必須到她和宋運輝面前來敬酒,她有些好笑地審視著楊巡,卻沒從那張厚臉皮上看出任何尷尬。她只是替看上去挺聰明的新娘擔心,這樣的楊巡,尋常人太難駕馭。反而宋運輝讓她不用擔心,未來楊巡的財權都肯定掌握到新娘手中,楊巡不敢輕舉妄動。但是梁思申想,這就夠了嗎?婚姻中最需要的難道不是愛?

  雷東寶在婚禮後突然改變計劃,連夜起程回家。宋運輝沒細究雷東寶心裡究竟是怎麼想的,與梁思申一起送到停車場。等一行兩輛車子絕塵而去,梁思申問:「你們昨天談得不愉快?」

  宋運輝嘆息:「他身上曾經讓我欽佩的精神消失了。其實從他出獄那時候起,我已經感覺到他變了。」

  「難怪,我認識他晚,我說呢,沒從他身上看到你描述的素質。咦,我電話。」

  梁思申在包里找電話的時候,宋運輝沉吟著道:「我有點擔心……我還擔心……算了。」

  梁思申看看宋運輝,但只有一張嘴,她選擇接電話。那邊卻是外公。外公霸氣十足地道:「思申,你告訴小輝給他女兒辦簽證,你也開始準備起來,聖誕假期你送我和你媽去邁阿密。」

  「幹什麼?你不是說不跟去了嗎?出爾反爾老頑童也。你不能霸占我媽,我爸需要我媽。」

  「秋天啦,一想到這邊的冬天,我老骨頭痛。思申啊,你要講理,我跟你媽分開那麼多年,我要趁還有精神,照顧你媽幾年,算是補償。你爸呢,他日子還長,別跟我老頭子搶。」

  「誰照顧誰啊!我不答應,我要跟我媽說。」

  「你媽已經答應跟我去美國照顧一段時間。你別沒良心嘛,最起碼你和你媽得一起陪我到邁阿密,對不對?靠我和小王,怎麼到得了?」

  「你究竟心裡怎麼想的?你今天口氣太正常,我反而有懷疑。」

  卻是梁母接起電話,笑道:「別沒規沒矩,外公說得對,那邊新入住,去了需要收拾,我不去看著總是不放心,還有你那兩個舅舅,我也擔心。先去了再說,要回來也容易,現在不是以前。再說你也得讓媽媽去美國玩玩。」

  梁思申立刻沒話說,只一個勁埋怨外公一天一個主意。要外公親口發誓不再改變主意之後,她才結束電話。回頭見宋運輝已經與人聊上天,她走過去等了會兒,等那人識相離開,她就跟宋運輝道:「外公打算讓媽媽陪著遷居邁阿密。還要我跟你說,要你準備小引的簽證。」

  宋運輝奇道:「他前不久還在跟我說,他要看著明年初他手裡的股票上市,他還說他想進股市攪上一腳。」

  「我也不知道,他說他怕死上海的冬天了。不過現在去也好,正好讓小引去那兒補習半年英語,免得跟我當年一樣死命追進度。」

  「小引的學費得我出,別讓你外公掏腰包。」

  梁思申笑道:「如果有幸旁邊有私立學校,那費用你肯定掏不起。如果是公立,不用掏錢。我們分你我幹什麼。」

  宋運輝笑道:「不是那意思,我們現在崗位工資改革後,我又不窮。」

  「那麼從明天起,可可的奶粉錢,你太太的服裝費,錦雲里的水電日雜費,都你負擔。」

  「你的服裝,嘿嘿,你的服裝,除了你的服裝,其他以後都是我開銷。」

  「那太太的胭脂花粉費呢,太太買花戴的費用呢,太太的花天酒地支出呢?」

  宋運輝只好投降:「我不是把工資卡做副卡交給你了嗎,全由你拿去支配,我樂得不管。」

  「楊巡家的支出,以後不知道他太太有沒有絕對支配權?」

  「懸。」

  「我也這麼認為。」

  兩人都想到兩年前的那一出,都看得出那時候楊巡對梁思申多麼傾心,而且梁思申非常影響楊巡的前途,楊巡卻依然在帳上做了小手腳,而那個平民出身的新娘又能奈楊巡何?

  楊巡幾乎是被扛著進新房的。楊巡本來說把唯一的總統套房讓給楊速做洞房,但是既然楊巡喝醉,楊速就做主將大哥抬進總統套房,自己進另一間豪華套房。眾人又鬧了會兒,見楊巡倒在床上大睡,就嬉笑離開。任遐邇將角角落落搜了個遍,揪出兩個聽房的,這才掩門扔掉折磨了她一天的高跟鞋。回頭對著睡得沒一點樣子的楊巡看了好一會兒,一個人靜靜地將兩人的關係前前後後梳理了一遍。其實今天如楊巡所言,只是一個儀式,而他們真正的開始,是在領證那天,楊巡硬是擠占她的小窩,而她沒再堅拒。

  楊巡很會做人,很知道怎麼關心她,愛護她,讓她身心全都愉快。但就是因為楊巡做得太老練,太高段,她反而心裡一直不踏實,總感覺自己被動得像個傻瓜,還不如今天楊巡喝醉了傻傻地躺在這兒,可以任她擺布。

  她換下衣服,洗去鉛華,換上睡衣,坐下慢慢收拾楊巡,她的丈夫。她心裡有個小小的疑問,明天早上,楊巡會不會跟她說「你是最美」?想到這四個字,她不由莞爾,她覺得楊巡肯定會說,這麼好的耍貧機會,楊巡豈會放過。

  這是愛嗎?任遐邇躺在楊巡胸口,聽著他心臟有節奏地跳動,心裡非常確定,她已經越來越離不開楊巡。她在登記的那一刻還有懊惱,總覺得是被楊巡花言巧語逼進婚姻登記處。今天她心想,其實她又何嘗不是將計就計,順水推舟,先下手為強地將敬慕的人變為自己的人。

  她等待明天楊巡再跟她說「你是最美」,期待楊巡以後每天都跟她說「你是最美」。她會提醒他。謊話說一百次就變成真理,她要把這四個字變為楊巡的真理。

  這一夜,唯有楊邐孤零零一個。大哥醉得人事不省只見周公,二哥關門洞房花燭,她於婚禮之後等了好久不見有人安排她,只好灰溜溜回家。越想越沒意思,想到晚上還有一班火車,就去了火車站,連夜趕回上海。火車上的楊邐心中異常失落,強烈感覺到結婚後的楊家,她不再是被關注的焦點,大哥二哥都沒頭腦,只顧得了一頭忘記了她,她心裡很是怨憤。

  也是夜車,但與楊邐南轅北轍的是雷東寶一行。雷東寶上車就鬱悶地跟韋春紅說他要睡覺,明天準時參加市里舉辦的經驗交流會,除非是寶寶哭鬧,誰也別叫醒他。但是雷東寶這麼愛睡的人,卻是閉上眼睛一直睡不著。

  車子離城好遠,周圍已經一片黑暗,只有前面正明開著的佳美的紅色尾燈稍稍影亮裡面車廂。雷東寶卻忽然道:「春紅,今天小輝這樣對我。」

  「輕點。」韋春紅先看看寶寶,見寶寶依然安睡,才道,「說起來,我也看不慣你昨天那麼對宋總。人家與你沒親沒故的,這樣對你是本分,對你好才是意外,你哪能要求他太多。你看你,昨天先冷落小梁,帶來的禮物也不說先交給小梁。然後也不說對宋總客客氣氣。你也不想想,到底是你倚仗他,還是他倚仗你。今天喜宴上他這麼做也沒錯,你本來就只是個有錢的,你擠人家那堆里幹嗎?」

  「誰說我倚仗他,他不倚仗我?我們以前是什麼關係,我從來……」

  「噓,輕點。我知道你們的關係,你們以前一個是姐夫一個是小舅子,現在是兄弟關係。可我們不說別的,就算是親兄弟吧,人家已經當了那麼多年上萬人大公司的老總,你見面呼五喝六的人家怎麼吃得住?私下拗手腕便罷了,還當著我們那麼多人面,你存心不給他面子。」

  「我從來這麼對他。你什麼道理,難道人富貴了,可以不叫爹娘,不認兄弟?」

  「你究竟是宋總爹娘,還是宋總一個娘胎爬出來的親兄弟?」

  「你這什麼話,我跟他是親兄弟能比的?」

  「你這樣想……好,隨便你怎麼想。」

  「有些東西你不懂,我比你懂。特別是男人們的東西,你們女人別摻和,小輝就是讓他老婆摻和壞的。」

  「好啦,我不懂。不過還是提醒你一句,你別總看不上小梁。小梁別說是宋總屋裡人,她娘家什麼勢力,她自己什麼財力,你老這麼跟她對著幹,不是為難宋總嗎?」

  「說你沒見識你還不認,小輝有今天是靠老婆娘家的嗎?他這個老婆嫁他前他已經是宋廠長,記住。他靠自己。」

  「我不多說了,再說你又說我女人家頭髮長見識短。」

  「女人就不該摻和男人的事。」雷東寶不以為然,也不再說話,閉目睡覺。

  前面小三一直沒說話,司機也沒說話,就跟不存在一樣。雷東寶發作了一通,這下算是睡著了,只有寶寶中途哭著要吃的,他才迷迷糊糊醒來一下,但沒他的事,他接著睡。一覺睡到家裡,隨便洗漱一下,就直奔會場。

  會場上面,市領導第一個跟他握手,又很重視他的意見,說他話糙理不糙,雷東寶憋了一天的勁終於又落回到實處。原來他只是水土不服,現在則是回到自家地盤。

  宋運輝清早送走妻子,駕車回家,半路接到外公一個電話,讓他過幾天有空去上海面談。宋運輝心領神會:「是不是思申爸爸的事?他沒收手?」

  「你倒是靈敏,既然你已經想到,我也直說給你。我越看越覺有鬼。你給我想個辦法,怎麼跟你丈人老頭說。」

  「該威脅該利誘的我都說了,你以為我還能說什麼?」

  「小輝,你不要這麼問我。你要清楚,你現在是這個家的主力,你不動腦筋誰動?你是官場的人,你應該有更多辦法。你無論如何要想,要解決這個問題。我昨天一整天勸他提前退休,跟我去美國,到了美國我有辦法,他一整天敷衍,我看他賭徒上性了。我告訴他,萬一有事,他害自己那是他自作孽,他也會害我女兒,害思申,害可可,小輝你想過沒有,你會最受連累。可他老是跟我說,他心裡有數,非常有數,拿我當老糊塗。這事,小輝,即使為你自己,你也得想辦法解決。」

  宋運輝停車仔細聽外公說話:「外公,你讓思申媽先跟你出去是最正確的……」

  「正確個屁,我女兒不在,他更可以肆無忌憚。」

  「我思考過後基本上認定,思申爸有恃無恐有他的底氣,他不是一個人,他和梁凡綁在一起,也就是跟更多人綁在一起……」

  「媽媽的,我不要跟你說了,我活那麼大年紀,我不相信一個國家會允許這種蠹賊存在。我高看你了。」

  「外公,你聽我說完……」但是那邊已經傳來「嘟嘟」的忙音。宋運輝看看手機,想撥回去,不過想想外公該說的基本上都已說明白,他再打過去無非是跟外公辯論,沖外公那脾氣,不順耳的哪聽得進去。他繼續上路,腦袋裡想的事全部換成岳父。

  外公說得沒錯,岳父如果出事,最受傷的只有他,可他能怎麼辦?大義滅親,舉報?別說做不出手,他手裡也只有猜測沒有確切證據。他最希望的還是岳父能迷途知返。剛才外公打斷他的話,他還想說的是,他不知道梁凡的舅舅們有沒有參與,若是參與,事情更大,因此他豈敢貿然行事。

  他一路細細回想有關岳父與梁凡的種種細節,猜度是不是有更多的人參與到此事中來,還有,梁凡的籌資額度到底有多大,以及除了梁凡那一塊,岳父還有無其他動作。他想得頭痛。他還頭痛一點,梁思申似乎掩耳盜鈴。昨晚聽外公說去邁阿密,此後梁思申一直為外公尋找怕冷的理由,究竟是在說服誰,他心裡最清楚。他頭痛要不要跟梁思申指明。

  沒幾天外公回上海,兩人又就此事好好議論一番,都覺得不會沒事,但也沒證據表明有事。外公更是信誓旦旦地說,肯定有事,說他這輩子見多識廣,不會看錯。

  但宋運輝小心起見,設法打聽下來,岳父風評還行,大家都說可能吃點拿點,但抓錢的可能性比較小。省行不同市行,接觸的大多是大項目大國企。宋運輝稍微放心,不過外公還是決定出國去,他擔心女婿萬一有事,連他都會被扣在國內回不了美國,這種事「文革」時期發生太多,他至今無法修正心中的偏見,他更擔心弄不好他的錢會被混作女婿的錢充公,那才是要了他的老命。

  16

  任遐邇結婚後並沒從商場的財務管理中脫身,但開始兼管歐洲街的財務。臨近年底,地稅組織舉辦年報和新增涉稅條款的培訓,將會計們拉到郊區一家小賓館集中培訓。任遐邇回不了家,吃完晚飯,同屋的會計看電視,她看完新聞聯播,就看教材。

  一會兒楊巡電話進來,笑嘻嘻地道:「麵包,今天是我們婚後第一次分居兩地呀,有沒有想我?」

  任遐邇現在也配了一部手機,但她是個節省的,一接通就道:「你打這個電話……」她報了總機和房號,就關了手機等楊巡再打來。

  楊巡再打來,就取笑:「上個月和前個月,你的手機月費少得我都出汗。我吃完晚飯回來了,到家才想到你不在。」

  「對啊,還不抓緊時間,還可以出去玩。」

  「不去啦,每天挨你管得束手束腳,出去玩都活不起來了,吃頓飯夠啦。怎麼辦,我一個人很悶。天又這麼冷,我一個人鑽被窩裡冷啊。」

  任遐邇笑道:「可憐的孩子,教你一個辦法,放一缸熱水,晚上睡浴缸。」兩人此時已經搬到剛裝修好的別墅。

  「水冷了怎麼辦?」

  「水冷了繼續放。」

  「我中途想你了怎麼辦?」

  「你黃。」

  「我沒黃,我真很想你,不是說我們婚後第一天不在一起嗎,我這個實在人多不適應。」

  「呸,亂唱高調。」

  「你看,我又看不到老婆,又還得挨老婆罵,多受打擊。老婆,我現在過去找你好嗎?」

  「哎,別亂來,我們都是住標間。」

  「那你下來,我們回家,明天早上我送你回去上課。」

  「好啊好啊,就這麼定,我下去,我立刻下去哦。」任遐邇說完,那邊楊巡的電話就掛了。她愣了一下,將電話擱回,懷疑有人或者有電話找上楊巡了,但她這個電話接下來,心情如會唱歌一樣。

  沒想到過一會兒楊巡電話又來了:「麵包,你怎麼還不下來,我都等你十分鐘了,穿衣服不用那麼長時間吧。」

  「什麼?」任遐邇跳起來,衝到窗戶邊一看,下面停著好幾輛車,也不知道哪輛是他的。她忙套上麵包似的羽絨服,與室友道別下去。道別的聲音就跟唱的一樣婉轉。

  果然,楊巡等在下面,見面先一個大擁抱。任遐邇非常開心,額外給這個饅頭蓋個紅戳,冒充油包。饅頭卻扭扭捏捏裝腔作勢,說這樣不好,上面很多人看著,影響饅頭蒸來的聲譽。任遐邇狂笑,與楊巡婚後真有些不適應楊巡的油嘴滑舌,可也真好玩,每天回家就笑個沒完。很多時候楊巡出去應酬,她等著他回家,等的時候可心焦呢。

  婚禮後楊巡見煮熟的鴨子飛不了,就硬派給她個稱號:「麵包」,在她用不做早餐的抗議之下,楊巡只好告訴她過去他是人稱「小楊饅頭」的倒爺,饅頭麵包是一家,不是天經地義的嗎,此後兩人背著人就以饅頭麵包相稱,叫得越來越順口。

  楊巡心裡最喜歡的是任遐邇是真心喜歡他,沒有因為重點大學畢業而露出高人一等的感覺。他本來無非是成立一個家,找個宜室宜家的厚道老婆,守住他的大後方,再給他生個聰明兒女。沒想到任遐邇是意外之喜,別看此人上班一本正經,八百年不變的麵包樣,本質卻是詼諧得很,令他頓時感覺自己的一張嘴有了用武之地,兩人每天在家彼此調笑,說是打預防針,讓各自出去應酬的時候遇到花言巧語免疫。婚後的生活是說不出的輕鬆適意。

  楊巡認為自己找對人了。

  17

  上海虹橋機場國際起飛廳,外公進去關口前,特意走到前來送行的女婿面前一言不發好久,盯得梁父失色。已經進去的梁母見此擔憂,老頭子昨晚一直沒再提,今天難道要臨門一腳?可她出不去,沒法打圓場。同樣也是來送行,順便接走可可的宋運輝見此倒退幾步,避開風圈。

  外公卻沒多說,只盯著女婿低聲道:「你好自為之。」

  外公說完就進去了,留下樑父站在原地尷尬了幾秒鐘,但也沒尷尬多久,就回頭對不遠不近處的宋運輝道:「這都什麼意思?你回家的飛機還要兩個小時吧,有沒有別的事?」

  宋運輝拿嘴努努懷裡很不安分的因為媽媽離開而哭泣的可可,道:「他的事最大。」

  梁父感慨:「你現在把他當天,等他長大不知道怎麼對待你。」

  宋運輝從可可那兒分出三分目光看向岳父:「爸爸,我沒跟思申和外公他們說實情,外公應該想得簡單一些,思申更是避而不想,但現實……」

  梁父神色一凝:「你背後調查我?」

  「爸爸對不起,我得為妻兒老小考慮,但你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的。」

  梁父不語,冷冷地盯著宋運輝。宋運輝也不解釋,熟練地摸出尿布包里的熱奶,讓剛哭完的可可捧著吃。人流在他們兩個身邊來來去去,兩人都不為所動。

  終於還是梁父道:「你知道多少?」

  「很簡單的道理,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坐在我們這種位置上的人,基本上已經不可能親自動手完成一件事的全程。全程有多少人參與,就有多少漏洞存在。」

  梁父神色越發凝重:「你究竟知道多少?」

  可可仿佛感受到來自外公的凝重壓力,丟掉奶瓶又「哇」的一聲哭出來。宋運輝這下又沒法回答問題,小心伺候手中的一團寶貝疙瘩。而他也不想多說,索性借可可的哭來迴避。偷眼看去,見岳父臉色忽明忽暗,已經大變。

  這時,宋運輝的手下找過來,見此情形,一時不知道該不該走近。宋運輝也沒招呼手下過來,還是與岳父對峙。

  好久,梁父終於又回復鎮定,但冷然對宋運輝道:「你也好自為之,你為上市剝離資產的那些事已經做過火了。」

  「這事都是專門的法律班子經手,沒有違法。」宋運輝有些愕然,沒想到岳父也在調查他。

  「別讓思申知道。」

  「思申一向對不三不四的下崗規定很有看法。」

  梁父看看不遠處的宋部下,欲言又止,最後還是一句:「對,我忘記你跟上面關係很好。我從國內出發,再見。」

  宋運輝不動聲色地跟頭也沒回的岳父說「再見」,但等岳父走遠,才長長出了一口氣。他其實對岳父的所作所為所知有限,他完全是憑一個上位者自身的經歷,豁出去威脅了岳父一把,令岳父無法不忌憚:他這麼一個外省官員都能探知一二,何況省內?為岳父的事,他頭痛萬分,只好選擇與岳父交惡,但或許可以挽救岳父於懸崖。

  他沒想到岳父也調查了他,翁婿關係的背後竟是這樣,他始料未及。

  宋運輝出了好一會兒的神,才與同事會合,登機回家。

  宋運輝與楊巡的關係,在楊巡的一再努力之下,終於漸漸恢復。元旦前楊巡在新居請客吃飯,他過去了一下。從楊巡那兒得知梁凡和李力兩個在香港掙得相當好,因此幾乎不回上海,直把香港當了家。因此楊巡也激動得躍躍欲試,想通過深圳的地下渠道將錢弄去香港動作一把。

  宋運輝跟楊巡說起梁思申的評價,說泡沫時期,誰都會被資產的迅猛增值擊暈,認為自己是天才,爭先恐後地下水追逐泡沫。追逐泡沫是正確的,沒辦法,必須想辦法跑贏通脹,但最關鍵問題是誰都不知道泡沫會什麼時候破裂,誰要是拿到最後一棒,那就不僅僅是前功盡棄了。解決的辦法是對沖。但是國內很多出去香港玩股票的人不懂這些個老牌資本主義國家金融天才玩出來的遊戲規則,因此不知如何躲避風險。

  宋運輝本來就不熟悉那行,本身就說得七零八落,於是這話到了楊巡、任遐邇以及尋建祥、楊速夫婦的耳朵里,便更成了天書。楊巡建議已經在讀工商管理碩士的任遐邇放棄看著沒什麼意思的課程,轉投金融。任遐邇也是蠢蠢欲動,對那個聽上去都是高智商人士在玩的領域非常嚮往。

  飯後,楊巡堅持要替宋運輝開車,送他回家。宋運輝建議楊巡,做大了以後,確實應該開始考慮多渠道融資,向股市等金融領域開拓融資渠道。楊巡聽著當然上心,回家找任遐邇商量該怎麼做。卻見任遐邇早已趴在電腦前,通過雅虎中國搜索相關信息。但兩人找了半天「對沖」相關信息,越找越是茫然。

  楊巡想到前陣子找過他,想拉他進證券交易所開個大戶的老大,決定從那個業內人士入手了解情況。但任遐邇準備去書店買書或從圖書館借書,了解相關情況。兩人分頭出擊。

  楊巡很想在已經在擴建的建材市場之外,把原先有規劃而且也有圖紙的商場上面的辦公樓造起來。可那需要大筆的資金,錢從何來一直是楊巡孜孜追求的大問題。如今很好,有了任遐邇這個幫手,讓他可以有商有量。他充分意識到,人的智商高是多麼重要。

  但在新一輪的大展宏圖之前,楊巡想到一個很重要的問題:退路。就像宋運輝跟他提到過的對沖,收益越大,風險越大。世上的其他事又何嘗不是如此?他現在家大業大,更須分攤風險,以免那些總是讓他午夜夢回的恐怖過往再度來襲,他不能總是只有深深害怕,沒有行動。他想方設法將文憑最厚實的任遐邇的檔案又放回人事局,又替任遐邇找到油水豐厚的自來水廠位置,費大錢花大力弄進去,卻又費錢費力辦個停薪留職,他這才放心,即使以後有個三長兩短,也餓不了全家了。

  任遐邇對此很不理解,她即使與楊巡再親,一時又怎能摸清楚如此頑強的丈夫經歷多次頭破血流,層層累積在心頭的恐懼。<!--o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