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

  01

  宋季山雖然大難不死,可身子終究是虧了不少。他又不捨得花錢看病吃藥,再說兒子上大學的行李、火車票就要無數費用,他還能不知道自家家底?他仗著自己幾分行醫底子,寫幾味草藥,讓妻子上山挖來煎了湯喝。家裡把平日一角一元節省下來的錢全拿出來,又把平日裡「用不了」的布票、糧票、油票、糖票換錢,總算成功替宋運輝置辦了一件白的確良襯衫、一件卡其罩衫和一條卡其褲、一條勞動布褲,還有一雙新的解放鞋。其他被褥之類都是宋運輝插隊時候用的現成貨,讓宋運萍拿到八月的太陽下曬了好幾回才曬走豬騷氣。

  一家人因此宣告傾家蕩產,連走到縣城乘汽車送兒子到市里火車站的錢都沒有了。可又不捨得不送,知道他這一去將幾年沒錢回家,一家全都想去送。於是,他們凌晨一點就起來了,從披星戴月,走到艷陽高照,到市裡的火車站把最後一點毛邊毛沿的鈔票換來一張挺括的硬紙板半價火車票,準時把宋運輝送上火車。宋運輝成了宋家第一個乘火車的人,幸好不用轉車。即使到分手的最後一刻,宋運萍還一再地叮囑弟弟,要政審那麼嚴格才能上的大學,裡面的人一定都不得了,她要弟弟這個狗崽子夾著尾巴做人,千萬別亂說亂動。宋運輝說他知道,宋運萍卻不放心,數落弟弟一向大膽得豁邊,「知道」兩個字不能放在嘴巴里得放進心裡。一邊說,一邊人流裹帶著宋運輝去檢票口了,做母親的先哭了出來,父親、姐姐跟著哭。宋運輝咬著嘴唇幾乎是倒著走,可最終還是越走越遠,到轉彎看不見家人,他這才擦了眼眶裡的淚水。

  宋運輝一直認為,跳上火車的那一刻,便已經是他大學生活的真正開始。跳上火車,就像是跳進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乘客們說著他聽不懂的方言,也說著他從沒接觸過的事,宋運輝好奇地想,這就是「五湖四海」的意思了吧。他伸著脖子聽得入神,倒是把離鄉別土之愁拋到腦後。反而是父母姐姐送他上車後,悶著頭就往回趕,一路時時流淚,一句話都沒有。

  宋運輝原以為火車上的人已經精彩萬分,到了學校才知道,同學才是真正的五湖四海。班裡最大的同學年屆三十,有兒有女,整整比他大十四歲,還領著工資上學。最小的也是高中應屆畢業生,還是比他大,班裡系裡所有的人都叫他小弟弟、小神童,他到哪兒辦事,人家一看他的稚嫩長相,都忍不住哈哈笑著問他是不是那個小弟弟,他竟成了小小的名人,比有兒有女的大哥還有名。而他的家庭成分,在他寢室八個人中,還算是小兒科的,寢室老二的父親,還是上報紙的老右派,這讓從小忍到大的宋運輝如釋重負。教他們的老師也是右派分子,可在迎新晚會上,幾個以前與蘇聯專家一起工作過的教授講師還歡快地跳起蘇聯舞,矮著身子跟鴨子走路似的。受他們的歡快感染,宋運輝感到自己可以不用一忍再忍,他終於偶爾說幾句心裡話。宋運輝幾乎是一滴不漏地將這所有新奇事寫上信紙,一周一封信地往家裡寄。這些信宋運萍都愛看,看了好奇又回信來問,但做姐姐的總不忘後面跟一句,囑咐弟弟不能忘記讀書。

  宋運輝怎可能荒廢學業,別說他是真的喜歡讀書,就算是他想貪玩,那些深知讀書機會來之不易的大哥大姐也會裹帶著他讀書,讀正書閒書。「文革」後第一屆大學生,學習資料非常簡陋,幾乎沒有像樣的課本,很多是學校自己開工拿油墨印的,有的是老師每次講課帶來自刻蠟紙印出來的幾張教材,還有的連書都沒有,老師上面講,學生下面記,英語更是從ABC開始學起。老師都恨不得把所學所知一股腦兒塞給學生,總教育他們珍惜得來不易的機會,學生也是再苦都願意。宋運輝年少記憶好,學什麼都比高齡同學來得容易一些,讓那些大哥大姐羨煞。

  班級寢室里,說起學習,宋運輝如魚得水,但說起時事,他立刻啞口無言,他什麼都不懂。他那封遲來的錄取通知書,大家替他分析,是有人惡意卡住不放,或者有人扣住信函卻去信到錄取學校要求取消錄取他這狗崽子都有可能,見差點出了人命,怕惹大禍,才悄悄放回他家。同寢室大哥們替他分析的時候,還一致拍著他肩膀,嘆說他們一家還是純潔,難得的純潔。那個從北大荒來的同學說,他當時為了報考77年的高考,寒冬臘月冒著大煙泡找連團教導員干架,人都被他盯怕了,才放行。宋運輝心想,他和姐姐如果政審時也撒潑一下,會不會姐姐也有了機會?

  班級里經常有政治學習會,久經沙場的大哥大姐們不耐煩非把一目了然的報紙文章在會上讀一遍的教條主義愚蠢做法,當然就把讀報的任務推給最小的宋運輝,輔導員後來順理成章地偷懶,讓宋運輝去校門口拿每天一張的《人民日報》。宋運輝幾乎不會講普通話,班級讀報會就變成大伙兒教宋運輝說普通話的改造大會。宋運輝有時給笑急了,發誓以後用英語讀報給他們聽,大家卻紛紛起鬨說拭目以待,這就把宋運輝逼上梁山,不得不拿出以前自學高中課本的勁頭自學英語。但更多時候,那些大同學唇槍舌劍地辯論「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辯論「兩個凡是」,宋運輝只有旁聽著發暈,真理不通過實踐檢驗,就像數學公式不通過論證,怎麼可能認定它成立呢?這麼簡單的一句話幾個字有什麼可辯的?他很不理解那些大同學在這句話上面的認真勁兒。

  宋運輝從來沒想到過他這樣的人能有資格閱讀並保管《人民日報》,記憶中,《人民日報》是只能出現在校長辦公室、街道革委會辦公室,而且擺放在報架最高一層的寶物。他很珍惜這個保存《人民日報》的機會,不管看不看得懂,他每天都會抽時間將報紙全部看一遍,即使極其枯燥的長篇社論,他也硬著頭皮生吞活剝,有時候硬是看沒有懂,看完都不知報上說些什麼,需得大哥們一個指點,他才能略有頭緒。從報紙上,他看到中國共產黨第十一屆中央委員會第三次全體會議舉行了,他並不清楚這屆會議有什麼要緊,只知道那些大哥大姐一反常態,搶著看報,然後都不需要輔導員組織,他們自己課前課後展開熱烈討論。從他們的討論中,宋運輝不僅對政治形勢若有所悟,更是漸漸產生一種新的思考方式,知道怎樣把報紙上的新聞理論與自己的生活學習聯繫在一起。

  當然,更多消息則是來自小道,來自那些有背景同學的家信。宋運輝如饑似渴地在大學裡學習著理論知識,同時向那些社會經驗豐富的同學學習社會大學的知識。但學得的大學知識更多隻停留在名詞、停留在概念。

  一九七九年的春節,宋運輝沒錢回家。但是春節的淒清,與天氣的寒冷,都澆滅不了他心頭剛升起的熊熊烈火,他第一次因此參與了大同學們之間的討論,也儘快將這一大好消息用信件傳達給家裡的父母姐姐:中央作出給「地富反壞」摘帽的決定了。在信中,他還把與同學討論後得出的見解也一起寫上,讓遠在千里之外的父母從此可以挺起胸膛做人。

  雖然最終的政策落實還沒到來,可是,從那一刻起,宋運輝覺得,他可以堂堂正正地站起來做人了,不用再夾著尾巴。宋運輝看到幾個深受其害的大同學喝白酒慶祝,喝得淚流滿面抱頭瘋笑,他沒酒量,可感同身受。這一切,終於結束了。他發覺他開始熱愛這個世界。

  但這個話題在學校里沒熱多久,對越自衛反擊戰打響。前方打仗,後方全民動員,同仇敵愾。除了一些老油條同學,很多人寫信向前線英雄致敬,宋運輝也不例外。但他同時做了一個大膽舉動。他聽說學校準備選擇一批德才兼備的學生作為附小附中的業餘輔導員,向中小學生宣傳對越自衛反擊戰的英雄,他很想驗證他的五類分子出身是不是真的可以摘去,他主動出擊,悄悄找輔導員申請成為業餘輔導員的一分子。為此,他精心準備了厚厚一疊從《人民日報》得來的剪報、筆記和心得體會。意料之外,雖然據輔導員說,批准他加入的過程比較特殊,一波三折,可是,他最終還是光榮地被批准成為附小業餘輔導員。用大同學的話說,他這個出身不佳的同志,可以拿著尚方寶劍腐蝕祖國的小花骨朵兒們了。

  宋運輝非常感激系領導,珍惜這個得來不易的機會,滿腔熱情投入到大學附小業餘輔導員的工作中去。他輔導著附小三、四兩個年級的學生,小學生們都很喜歡他。他也是第一次讓自己的伶牙俐齒正大光明地有了用武之地,無論對小朋友還是老師都很具說服力。但是,他還是記得那錯說一句差點招來終身悔恨的慘痛教訓,言多必失,閒時他對小孩子也不多話。四年級一班的班主任是個年輕人,喜歡宋運輝的誠懇,邀請他在一個沒課的下午去一班聽課。

  宋運輝去了,坐在課堂最後面,一眼看去全是黑壓壓的小人頭,而他則是正襟危坐一臉大人樣。身邊的男孩女孩個個感受他的氣場,一齊正襟危坐。只有一個高挑的女孩偶爾拿閃亮的眼睛研究一下他,正視的目光和微揚的下巴顯示出女孩的無懼和驕傲。宋運輝也留意到那女孩,他看得出女孩氣質的與眾不同,似乎周身散放著光彩。

  一會兒,班主任點評起上節課的作文,可能是同學們的作文普遍不盡如人意,班主任越說越激動,剎不住車地一個個數落,整整罵了大半節課,好幾個同學挨了粉筆頭的空襲。但在班主任說到大家如此三心二意,未來還哪有出息的時候,宋運輝見女孩舉手,沉著冷靜地發言辯稱全班同學總有一半肯定能考上大學,比中專畢業的老師有出息。班主任氣得渾身發抖,卻沒飛出粉筆頭,而是拂袖而去。

  宋運輝很驚訝,認為自己必須處理此事,就叫女孩出去單獨談話。女孩不卑不亢猶如天鵝一般優雅地走出教室,跟宋運輝來到操場中心,自報家門叫梁思申,又主動申辯她的理由。宋運輝非常欣賞,他從讀書至今,何嘗如此意氣飛揚過一天,但他還是以一個輔導員的身份盡職盡責地將自己作為事例,告訴梁思申十年浩劫中前人讀書之艱難,老師中專學業之得來不易。令他沒想到的是,梁思申在好奇地問上幾個問題後,爽快而大膽地找到班主任老師道歉。

  梁思申好奇宋運輝初中考大學的艱辛曲折,宋運輝則好奇梁思申的勇氣直爽。梁思申成了宋輔導員的小跟屁蟲,宋輔導員從善如流。

  沒多久,宋運輝向班級團支書遞上入團申請書,竟然很快獲得批准。

  這一招,讓所有的大同學刮目相看,都沒想到,竟然是這個全班,甚至全系,更可能是全校年齡最小的同學,後來居上,身手靈活,搶占了積極要求進步的先機。

  大家都覺得這小子是初生牛犢不怕虎,歪打正著撞到機會,一些社會經驗豐富的人等著看宋運輝少年得志,趾高氣揚,但他們都失望了。宋運輝一如既往地生活讀書,一切照舊,照舊用功讀書,分秒必爭,照舊搶著做大同學不屑的班級工作,任勞任怨。眾人最先覺得他是人小城府深,後來慢慢覺得,此人是勞碌命。

  宋運輝心裡卻一點都不淡泊,他把申請業餘輔導員和申請入團的想法寫進家信後,還沒等做上業餘輔導員,家裡厚厚一疊教誨便乘著風火輪趕來。父親以他自己的慘痛教訓告訴兒子,雖然政策暫時得以和緩,但是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出現反覆。做人切記不要惹人紅眼,不要落人口實。父親與姐姐更是事無巨細地告訴他吃飯時候要注意不能怎樣,說話時候音調聲響節奏要注意不能怎樣,參加集體活動的頻率和參與度要注意不能怎樣怎樣,等等,看得宋運輝心煩,他又不是小孩子,而且都什麼時候了,還如此謹小慎微。但他終究還是謹記著那一失足便成千古恨的教訓,雖然回信大肆反駁一通,可行動上還是收斂了。父母畢竟都還沒摘帽呢。

  於是家信又趕著過來,字裡行間可見戰戰兢兢。信里還夾著兩張全國糧票。宋運輝每月有十五元的助學金,平日裡省吃儉用,從牙縫裡省錢到新華書店買書。有時早上的醬菜留到中午下飯,結果菜錢省了,飯量卻大了,一頓半斤都不夠,每天上午最後一節課都心系食堂。幸好家裡每月都有全國糧票寄來貼補,不像有些同學家里男丁多飯票不夠,只能節衣縮食。

  姐姐宋運萍高考後等招工,可即使再差的機會也輪不到他們這種人家頭上,父母又是自卑都來不及,不敢去找人開後門,於是宋運萍的工作一直沒著落。宋運萍不肯干吃飯,拿家裡兩隻舊錫罐,與人換來一對長毛兔。一家人精工細作花兩天時間才在後院搭起兩隻兔籠子,開始搞起家庭副業。冬去春來,竟然已經抱了一窩六隻小兔,長毛也已經剪了一茬。等初夏第二茬八隻兔子的毛剪下來,給宋運輝的家信里,開始隔三差五夾上一張兩元或五元的票子。家信裡面,宋運萍算計精明,為家裡規划起美好未來,她不想再考大學,也沒再上學,怎麼與應屆那幫正規軍競爭,不如立足眼下。

  因此宋運輝並不喜歡新學年進來的七九屆大學生,奇怪的是,同學和老師也不是很看重七九屆大學生,大家都說這幫沒經過社會歷練的小毛蛋蛋啥都不懂,沒腦子,嘰嘰喳喳麻雀一樣,只知道玩,陪來上學的家長還特多。歡迎七九屆的儀式沒歡迎七八屆的熱鬧,教授乾脆都沒參加。

  而姐姐養的長毛兔,卻已經生出第二窩,她已將之視為出路。

  02

  出路在人腳下,但條條大路通羅馬,條條大路各不同。雷東寶參軍有個最大願望,那就是在軍隊裡入黨,然後爭取提干,穿上四個兜的軍裝。他為人豪爽,幹活賣力,又有小腦筋,深得連長指導員的器重,參軍第二年就光榮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對越自衛反擊戰打響的時候,他與其他勇敢的戰士一樣寫血書要求上前線,但沒想到他們這種工程兵沒上前線的份,戰爭卻又只打了一個月就勝利結束。他們這些積極分子白忙活一場,過後只能聽那些英雄報告團來團里演講,聽了演講後的雷東寶熱血沸騰。他想,只要能提干,能留在軍隊,總有機會像那些英雄一樣保家衛國。

  但天有不測風雲,上面忽然下來一個文件,為了保證軍隊指戰員的知識化年輕化,所有軍隊提干都要經由軍校考試,雷東寶傻眼了。

  他雖然號稱是初中文化程度,可那時候讀的是什麼書啊,一大半時間在玩在鬧,進部隊後雖然又學習了一些,但是他那水平在連里是中下,與城市兵沒法比,哪裡經得起軍校的考試。無奈,他只能打了退堂鼓。年底時候,與其他志願兵一起戀戀不捨心有不甘地退了伍。雷東寶沒提成干,退伍並不情願,但看到寶貝兒子回家的寡母卻是歡天喜地的,沒事就圍著兒子轉。

  家鄉雖然是從小出生長大的地方,但在如今見了世面的雷東寶眼裡,這家鄉如此地窮。報紙里電台里都在宣傳實現「四個現代化」,這兒卻一點動靜都沒有,泥牆上刷的依然是「批林批孔」的標語,大伙兒依然是聽屋檐下廣播喇叭起床,聽村口大鐘上工收工。男人一天一工,只有七分錢,買張郵票都不夠。關鍵是,雷東寶力氣大食量也大,天天吃上頓愁下頓。

  雷東寶回家這幾天東家拜大伯西家拜大舅,匆匆將禮數盡到,也將大隊裡情況了解個八九不離十。落後、閉塞、貧窮,大隊裡只見大姑娘嫁出去,不見小媳婦娶進門。

  回家第四天,雷東寶便來到大隊部,只有兩開間的小平房裡,找書記和隊長要工作。老邁的書記是他遠房叔叔,早在回家第一天就已經拜訪過了,但私訪與公事大不相同,要工作就得到衙門裡談,尤其是作為一個黨員,更得及時找到組織。書記還是今年才官復原職,以前把持大隊的是造反派出身的老猢猻。老書記德高望重,可有點力不從心,於是對雷東寶一上來就委以重任。

  老書記跟雷東寶交底:「東寶啊,大隊六個黨員,其中四個有造反前科,公社不肯加以重用。現在加入你這個新生力量,我總算可以放心了。昨天我特意去公社,公社問我你怎麼樣,我說好,我看著東寶長大,又是咱革命隊伍里入的黨,能差嗎。公社答應你先代理半年副書記。東寶,你有信心嗎?給叔一句准信。」

  雷東寶照直說了:「叔,我本來想問你要個民兵連長做做,沒想到你那麼看得起我。沒說的,我在部隊練得好身板,累不死,有什麼任務,你儘管吩咐。」

  老書記聽了直笑,眼角嘴角的皺紋像老貓鬍子一大把:「我喜歡爽快的。行,你既然說了,叔不跟你客套。公社今年布置下來的任務叔都還沒抓落實,一件是什麼什麼責任制,文件昨天一套今天一套,這事兒叔一直沒搞清楚,沒敢亂來。回頭你把這些文件好好看看,告訴叔怎麼做。一件是怎麼把咱們大隊富裕起來,公社說我們大隊是全縣最窮的,年年還得吃返銷糧,這樣下去不行。叔命令你,春節前拿出想法來,跟叔去公社匯報。」

  雷東寶大呼:「叔,你這是把全大隊老小都壓給我?我部隊裡才做到代理排長,又不是連長團長。」

  老書記狡猾地道:「你前天跟我說,要不是要去軍校考試才能提干,給你個連長做做你也做得下來,是你說的吧?既然能做連長,就能做大隊書記,給你副書記做還是委屈你。不許推,累不死你,呵呵。」

  雷東寶被老書記嗆住,無言以對,他本來就不是那種能言善辯的。看著老書記笑得老貓一樣的臉,他心說這叔比團參謀長還狡猾。不過雷東寶年輕人心性,躍躍欲試,不再多推。否則,依他性格,說不干就不干,在部隊裡也照樣與連長拍桌唱反調,從不會什麼忍氣吞聲。他拿了文件學習,但他這個粗線條的人,幹活是使不完的勁,最頭大的事卻是坐下來看文件,猶如張飛繡花,沒一會兒就憋得眼冒金星。

  老書記早溜了。雷東寶對著空曠的窗外出了會兒神,下地找到以前毛筆字寫得最好的同學史紅偉。說干就干,他找到一桶石灰刷牆,紅偉拿著瓶紅油漆刷標語。一天下來,嶄新三條標語出現在大隊裡最熱鬧的地方,都是雷東寶從文件里找來,也是他曾經在別處見過的。一條是宣傳「四項基本原則」的;一條是「大包幹就是保證國家的,留足集體的,剩下都是自己的」,文件里還有更複雜的,但雷東寶看來看去還是這句最順眼,他一看就懂;一條是「發揚黨的優良傳統,齊心協力搞四化」。再多的,雷東寶想不出來了,反正落實責任制,發展經濟,擁護黨的政策這些話都說了,還有什麼遺漏的?應該沒了。他覺得來幾條主要的,讓大伙兒來來往往都看見,耳熟能詳記在心裡,知道要做什麼怎麼做就行了。就像他以前在部隊,安排工作就是編順口溜,三句兩句,叫戰士背熟,說什麼都不會誤事。

  老書記飯後溜出來拿手電一照,笑了,親自走去雷東寶家,卻見他家開小會似的熱鬧,大伙兒都直奔主題問雷東寶什麼叫大包幹。老書記站門檻兒上往裡一看,雷東寶面紅耳赤地吃飯,心說,這小子肯定也沒領會文件精神,答不上來了,忙大聲打了圓場,說大包幹這事兒大隊還沒討論過,等東寶拿出方案來討論了才能公布,現在還是機密。大伙兒這才不追著雷東寶問。但大家都議論這個「剩下都是自己的」意味著什麼,說話間,老老少少渾濁的清澈的眼睛裡飽含憧憬。

  老書記一看,有門兒,東寶才一煽乎,大伙兒就來勁了,東寶自己也給逼上梁山了。

  老書記想第二天與雷東寶開閉門會議,沒想到雷東寶比他還積極,一早就等在隊部將老書記拖進門,踢上門就問:「叔,你說怎麼辦它這大包幹?人家大隊都是怎麼做的?」

  老書記按雷東寶坐下,皺眉道:「我也不知道,上面文件上半年說村民自願組成小隊承包,不能包給個人,隔壁幾個大隊都是這麼在做。前兒又下文件,說可以承包到個人,向安徽哪個地方學習,可又沒說怎麼學,我問公社,他們也是沒頭緒的樣子。可是,土地承包給個人,這不是亂了套嗎?大伙兒這不是成解放前的小地主了嗎?還要不要集體?我想不通。東寶,這事兒我們一定得小心,公社問不出來,我們問縣裡,不問清楚我們不能動,我想著,我們寧可不動,一定求穩,原則性錯誤萬萬不可犯。否則萬一運動一來,我們個個都得吃批鬥。」

  雷東寶心說,怪不得他昨晚看文件看來看去沒準頭,原來是真的沒準頭。他爽快地向老書記攤開手,道:「叔,給我開幾張介紹信,我到隔壁幾個大隊問問,看他們怎麼搞。」

  老書記連連道:「對,我們要多問多想,然後才能穩紮穩打地落實文件精神。東寶,叔老寒腿犯了,你自個兒去,有什麼打電話來跟叔說一聲。」

  雷東寶也沒啥豪言壯語,就只是點點頭。